● 桑志堅
反思與重構:現代時間觀念中的教育行為研究*
● 桑志堅
與傳統時間觀念不同,時間的“未來”取向成為現代時間觀念的突出特征。這種時間意識深刻地影響了教育行為的發生與展開,進而影響了教育中人的發展。因此,人的教育行為在現代時間觀念中的異化和扭曲應該得到清醒的反思。
現代時間觀念;未來取向;教育行為
社會時間理論認為,人們的時間觀念并不是自然時間的簡單反映,而是來自群體的生活和實踐,并且一旦產生就作為一種觀念事實決定人的舉止表現。正如托馬斯定理所言:“如果人們將某種情境定義為真實的,那么這種情境就會造成真實的影響”。[1]如此看來,理解和反思當下人們的教育行為,不僅應該指向教育活動本身,還應該關注決定其活動舉止的深層觀念,尤其是時間觀念。人們對時間的理解及形成的觀念決定著人們對教育活動的認識和自身的教育行為。因為“我們對自身以及整個世界的所有認識,都是經由我們對時間的想象、解釋、利用和實踐來傳達的”。[2]
現代性雖然并不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但是現代性卻與時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可以說,“現代性就是時間的歷史:現代性是時間開始具有歷史的時間”[3]。它意味著一種新的感受和體驗時間的方式,一種新的思考時間價值和意義的方式。因此,“現代時間觀念成為從現代化制度行為到現代日常生活,直至現代人自身人格氣質最深層的建構條件之一。”[4]而在此以前,傳統社會中并不是沒有時間觀念。
傳統社會中的時間觀念表現出凝固性和恒常性的特點。這主要源于傳統社會的生產與生活方式。在傳統社會中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生產勞動靠著日復一日積累的慣例來安排,而慣例之所以能夠成為人們生活的指南,主要因為傳統社會的變化是緩慢的、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在漫長的農業社會中,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面對的似乎是凝固的田園畫面。米德認為,“當日常事件單調同一的重復時,個人就不會體驗到時間的流逝。”[5]也就是說,事件是時間的標記,時間在事件中被建構、被證明。因此,在傳統社會中,人們對時間的感知是以自然界的季節轉換、農業活動的播種和收獲以及人的生老病死作為依據和參照,即時間被感知為一種“循環時間”。
雖然時間在這種重復和循環中綿延展開,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卻在其中占據著不同的地位,扮演著差別化的角色。“在傳統文化中,過去受到特別尊重,符號極具價值,因為它包含著世世代代的經驗并使之永生不朽,……日常生活的周期化仍然是與原來意義的傳統聯系在一起。”[6]“現在”是“過去”的延續,“未來”是“現在”的延續。因此,“過去”比“現在”“未來”重要,是規范“現在”和“未來”的準線。布迪厄在描述阿爾及利亞的土著人——卡比爾的時間觀念時就指出,卡比爾人對未來沒有什么興趣,對試圖把握未來也感到另類。因為“未來”在他們眼里無非是一種時間的循環,是“過去”的重復。
與傳統社會的時間觀念不同,現代時間觀念則表現出無法逆轉的單向線性以及精確細小等特點。這主要因為以機器大生產為標志的社會生產方式和以城市生活為標志的生活方式改變了傳統社會人們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計時方式。正如尤西林分析現代時間意識產生時所指出的,現代化以及現代時間共同誕生于那些擺脫了依賴自然條件和以機器大生產為主的工廠。傳統社會中那種世代累積的經驗再也不能應對變動不居的社會變化和發展,人們必須重構新的認知方式和知識體系,甚至計時方式。“資本主義現代機械制造業從而不僅從工藝技術條件上,而且首先是從觀念形態的生產意義上生產出了現代時間的計量工具兼象征物:機械鐘表”。[7]從此,時鐘成了時間的象征,而時間以與時鐘相反的方向不可逆的流逝。與傳統社會的循環時間觀念不同,現代工業社會把時間看做一條矢量直線,是一種永不停息、不可逆轉的單向運動。
在線性的時間想象中,“未來”在時間的三個維度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或者說“現代時間的決定性維度是未來”。這主要因為:其一,未來是開放的,無限延展的,這也就意味著未來充滿著不確定,是不可預知的。因此,為了消弭對不確定“未來”的恐懼,尋求確定性帶來的安全感,“現代性及現代時間要求對‘現在’的直觀必須轉換為對‘未來’的追求。”[8]也就是說,“現在”是“未來的現在”,“未來”決定“現在”的選擇和位置,決定“現在”的意義和價值。其二,現代時間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高速度。整個現代化的發展,就表現在社會時間結構的轉變,即不斷加速之上。這也就意味著“過去”是不可重復的,“現在”是短暫易逝的,只有“未來”才是無限延展的。所以,“現代時間是無休止追求‘未來’、否棄‘現在’、遺忘‘過去’的高速矢量直線時間。”[9]
人的時間意識的不同,會導致他們行為方式的不同。比如時間意識的差異會對人的政治行為發生不同的影響。“也就是說,政治行為不但發生在時間之中,而且人們所形成的特定時間框架,會通過作用于人的意識而塑造他的政治行為”。[10]因此,貝爾(Bell)和毛(Mau)指出,時間的未來取向不僅是影響個體或集體行為的重要因素,也是我們研究社會變遷的關鍵變量。“一般來說,行為被認為是決定的結果……決定的關鍵在于對未來的選擇……未來的印象會影響人們對未來的選擇”。[11]那么,在這個意義上,分析現代時間的“未來”指向不僅僅是揭示一種時間觀念的變化,更重要的是解釋和反思現代時間觀念對教育行為的深刻影響。
首先,時間的“未來”指向促使“計劃”成為關鍵性的教育行為。“未來”在時間體系中取得的突出地位帶來的不僅是一種時間觀念的變化,更帶給人們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慌。這就需要社會系統尋求一種策略以面對“未來”的風險。美國社會學家亞當(Barbara Adam)和古爾維奇(Chris Groves)認為“透過時間測定,人們可以進行計劃,將未來欲行之事于當下便可置入時間點之中,以‘時態化’懸置未來因開放而帶來的不確定性。”[12]他們以 “未來的現在化(Present Future)”這一概念概括這種思想,主要指“為了現在的利益,我們需要努力尋求預測、轉化和控制‘未來’,這是立足于當下而通達未來的重要途徑。這也就意味著‘未來’被當做開放和空白的領域,‘未來’的主題被當下所統治。”[13]而“現在”則失去了當下的意義,成為把握“未來”的工具。不僅如此,亞當和古爾維奇進一步指出現代時間的“未來”指向鮮明地體現在人們的“計劃”行為上,“計劃”成為“未來現在化”意義上的典型策略。在我們的教育實踐中,在宏觀的層面上,“教育規劃”“教育遠景設計”顯然具有“計劃”的意涵,在微觀的意義上,學校中的“教學計劃”“課程表”無疑是展現“計劃”的樣本。所以說,“學校教育是一種徹底的制度化力量,它已經成了一個對人進行加工,使其適應于早計劃好的世界的有計劃過程”。[14]教育的發展和進步被層層疊疊的“計劃”推動著,人們的教育行為被多種多樣的“計劃”支配著。“一切盡在計劃之中”,也就意味著“未來”盡在掌控之中。
其次,時間的“未來”指向影響當下教育行為的節奏和意義。“未來”時間地位的提升,使得“現在”時間承擔了超越自身的價值,具有指向“未來”的意義。“游戲的意義乃是游戲之將來的意義,是將其意義賦予游戲的歷史的方向之意義”。[15]也就是說“現在”的教育行為不僅具有當下的價值,更具有“未來”的意義,是“未來”教育的準備。“實踐的時間結構,亦即節奏、速度,尤其是方向,構成它的意義”[16]。于是,愈是具有“未來”意識的人,賦予“現在”教育行為的地位愈重,給予“現在”教育的任務愈多,當下教育行為的節奏也就愈緊湊。例如,當下中國的家長并不是因為功利和短視而造成孩子負擔過重,恰恰是因為現代時間的“未來”指向和對“未來”的恐懼促使家長把未來社會的競爭提前到“起跑線”來較量。每一分“現在”時間都關聯著“未來”,“未來”的“成功”必然要對“現在”精打細算。如此一來,“現在”的教育行為就因為要為“未來”準備而節奏加速,孩子因此而負擔不斷加重。因此,當下的教育行為是依靠未來目標來驅動的,是“未來”借助“計劃”在“現在”的綿密“編織”;時間的“未來”指向決定著當下緊湊的教育行為節奏。
再次,時間的“未來”指向使人們忽略“歷史”對教育行為的影響。“傳統的時間觀是那種循環的時間觀,表現在人生哲學上就是憑經驗辦事,他們只看見歷史上曾經發生的事情,并據以決定自己的行為處事和思想意識,他們看不到將來的社會前景,因為將來并不在經驗的世界里,或者說將來只是過去的投影。”[17]但是,現代時間的“未來”指向意味著“未來”在時間序列的地位爭奪上取得了對“現在”和“過去”的全面勝利,意味著“歷史”已被“未來”所掩蓋和遮蔽。因為高速度的現代時間帶來的是應接不暇的未來期望和憧憬,人們甚至來不及體味就轉瞬即逝。在這種高速的時間隧道中,過去只能被遺忘,因為很多東西很快就成為過去。“未來”的想象和藍圖否定了“歷史”,并在否定中獲得了前進的力量,成為人們行動的指南。也就是說,教育行為的展現不是憑借歷史的經驗或習慣,因為過去的經驗不足以支撐合適的決定,歷史的起源也無法解釋當下的教育行為。教育行為依靠的是“未來”想象的烏托邦反映在“現在”生活中的種種計劃。正因為如此,“一個‘現代人’首先‘擁有一個未來’,從而才振奮前赴,才有理性籌劃,才永不停滯地不斷追求新生事物,才以準時為信用與道德”。[18]
“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這不僅指人在時間中“向死而生”,更強調時間作為人的“組織秩序形式與意義定向”[19]。因此,將人納入現代時間觀念中,也就意味選擇了現代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人的行為也必然受到這種觀念“事實”的影響,行為的意義也有賴于現代時間觀念體系的賦予。但強大的現代時間觀念并不能掩蓋其中的深層矛盾和沖突。人的行為在現代時間觀念中的異化和扭曲應該得到清醒的認識。因此,我們有必要重新思考和構建現代時間觀念中的教育行為,以使教育回歸本真,教育中的人得到解放。
首先,相對于社會性的現代時間觀念,人的自然生命有其獨立的時間節律和多樣的時間模態。雖然現代時間觀念對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具有強大的約束力,但這不并意味個體是毫無自由的,個體自有其“生物鐘”,而且是因人而異,多樣而富有個性。這也意味著教育行為的發生和展開不僅受制于外在的現代時間觀念,更要符合教育中人的內在時間意識。這種內在時間意識要求教育行為的展開不能完全按部就班遵照計劃執行,教育行為應該具有更大的靈活性和創生性。也就是說,教育行為的發生不是外在力量強制要求的結果,而是遵照個體內在時間節律自然互動的產物。任何整齊劃一的強制,都是對個體內在時間意識的壓抑。如果教育行為一味的以計劃為本,極易造成的后果就是教育與生命脫離、教育與生活脫離,教育異化為個體需要以外的東西,物化為死板的、冷漠的說教,喪失了靈動、激情、驚奇的內在吸引力。現代教育以現代時間觀念為前提性導引,從觀念上著手去控制人們的教育行為,以此來造就符合機器大工業生產所需的標準人才。這實質上是對教育中人的一種規訓,是教育行為的異化。因此,教育行為的展開應該尊重人的內在時間意識。
其次,相對于現代時間的“未來”指向,“現在”和“歷史”的價值和意義在現代性的種種批判中被重估。因為“在信仰主義衰微的時代,一個貶低過去、拋棄現在、輕視過程的未來抽空了現代人的生存依托。愈漸抬頭的個體自我意識視未來對現在的吸引為異在他者對自我的催迫。由此產生了現代性特有的焦慮與虛無感,并導致了對未來的攻擊”[20]。現代時間所激化的現代性矛盾迫使人們去反思這種現代時間的“未來”取向,“現在”和“歷史”得以重回人們的思考維度中,進而影響人們的行為。歷史并不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現代性在本質上要求批判傳統的同時也要求重建傳統,凸顯歷史的價值;現在同樣不僅僅是“因收攝未來而充溢為滿足的瞬間”[21],現在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是個體生命意義的依托。因此,教育行為的發生不僅決定于“未來”的因素,也同樣受到“歷史”和“現在”因素的影響。“現在”教育行為必然會對“未來”產生影響,但“現在”并不是“未來”的替代品。“現在”教育行為是“歷史”行為的延續,同樣是當下教育生活的構成,當下教育意義的載體。
第三,相對于現代時間觀念的高速度、強控制特征,教育行為的發生與展開則需要一種弱控制、慢節奏的發展空間。現代時間的“未來”取向成為統領人們行為的內在觀念,時間是一種資源、時間就是金錢的隱喻已經為人熟知。惜時就是效益,準時成為美德。哈維就指出,控制時間和空間在追求利潤中是一個關鍵性的要素。于是,現代學校教育活動都被精確地整合在時間的序列中,以保證秩序的誕生和追求效率至上。但是,教育活動并不能簡單的理解為工業生產投入和產出的模型。因為教育活動首要關注的就是教育過程中每個人每時每刻的細微感受,讓受教育者能自由、自主幸福的享受教育生活,教育行為能自然、自在展開,而不是“戴著鐐銬跳舞”。同時教育活動的結果就是人的解放,這也意味著現代時間觀念應該成為教育解放人的舞臺,而不是枷鎖。事實上,“教育是一個慢活、細活,是生命潛移默化的過程。所謂潤物細無聲,教育的變化是極其緩慢、細微的,它需要生命的沉潛,需要深耕細作式的關注與規范。”[22]任何暴風驟雨般高速度的教育活動都是對人的主體性的淹沒,都是對教育本質的扭曲。教育行為需要自由自在的發生,需要從容不迫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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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志堅/內蒙古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教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社會學,教育基本理論
*本文系全國教育科學“十二五”規劃2014年教育部青年課題《現代教育時間的社會學研究》(課題批準號:EAA140342)的系列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