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金君達
2016年是美國的總統大選年,在奧巴馬兩屆任期將滿之時,誰將繼續掌舵資本主義頭號強國引發世界的廣泛關注。在這次選舉中,以極端言論備受爭議的兩黨競選人卻大有突出重圍、成為黑馬之勢。而這種現象是否會成為美國總統競選的“新常態”,其背后又揭示了怎樣的深層問題,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
2016年底,美國將舉行第45位總統的角逐;除美國各界對大選高度關注外,此次總統大選也引發了世界各國的矚目。美國是總統制民主的代表國家,其四年一度的選舉制度是美國政治生活的重要部分。它將決定今后數年內美國的內政外交班子和執政方針,影響中美關系在未來幾年的議題重心。
雖然美國大選形勢瞬息萬變,但從目前初選形勢來看,美國社會的民粹主義思潮已經產生了明顯的政治影響,這種思潮又與美國目前經歷的社會變化有關。由于這些社會變化屬于長期、慢性的過程,可以預見,本次選舉中表現出的政治思潮將在今后一段時期影響美國的內外政事;這些變化能否形成“新常態”,則有待進一步觀察。本文以2016年美國大選中出現的新變化為契機,探討選舉背后美國社會的變化。
總統選舉對美國的重大意義
美國的政體是總統制(presidential),其總統既是國家元首也是政府首腦。紐施塔特(Neustadt)強調總統既是最高權力機構又是具有全國影響力的政客個體,相比起其他政治部門擁有三大優勢:政治聲望(political reputation)、全國知名的社會威望(public prestige)和主導政策制訂的職務優勢(position)[1]。總統能夠利用其先發制人的政治優勢推動政策出臺,并利用聲望和專業信息優勢與國會博弈,達成個人與政黨的政治目標。
通過總統大選,政客、政黨和社會三個層面各取所需。對政客本人而言,總統寶座是職業聲望的巔峰。對社會而言,尋常百姓得以通過大選了解參選政黨的政治主張,選舉具有設立議程(agenda setting)、游說(persuading)和增強透明度(Clarifying)的功能,其相對公開的競爭模式給美國的社會矛盾提供了有效的緩解渠道。對于政黨而言,為了吸引特定人群或團體,參選政黨將調整政策主張,總統大選因而使得兩黨部分團體有機會重新組合。
在此基礎上,2016年的總統大選也被近期美國國內外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賦予了特殊色彩。在美國國內,雖然2015年前三季度的經濟指標顯示出強勁復蘇跡象,海外資金也從新興市場流入美國,但美國第四季度的GDP增長低于預期,人們對美國經濟的“強勁復蘇”前景再度抱有疑慮。經濟問題與兩大爭論焦點——醫保改革和移民問題密不可分。奧巴馬政府的醫保改革是惠及低收入人群的福利政策,但部分經濟學家認為它降低了窮人追求全職工作的意愿。而移民問題則受到國內經濟和國際難民潮的兩方面影響,成為美國社會日益關注的話題和競選中的關鍵爭論點。國際方面,除奧巴馬大力推進的《跨太平洋伙伴協議》和《跨大西洋伙伴協議》受到質疑外,中東、俄羅斯、南中國海、朝鮮半島等地爆發的緊張事態也影響著美國的外交政策走向,難民危機和隨之而來的恐怖主義更在美國引起一場有關人道主義和社會安全的爭論。由于眾多競選人、兩大政黨在上述問題立場各異,大選的結果將影響美國未來政策走向。
2016年美國總統競選中的常態和“新常態”
本次美國總統大選的進程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主流競選理論認為,兩黨候選人在最終大選中會以溫和言論吸引中間選民,而在初選中則以相對極端言論吸引本黨多數,因此初選中的激進言論屬正常現象。另一方面,一些主流學者,如高曼和金(Galman and King)認為,總統選舉的結果在選舉之前就可以預測,對競選民調的持續炒作只是吸引民眾保持政治關注、為參選人增加知名度的活動[2]。到目前為止,特朗普(川普)、桑德斯等被預測為“邊緣人物”的競選人意外獲得高人氣,激進保守人士泰德·科魯茲在共和黨內后來居上,而希拉里·克林頓在巨大政治優勢下仍未取得決定性勝利,被共和黨寄予眾望、有望爭取中間選民的杰布·布什和魯比奧等參選人表現不佳,大幅度敗給“黑馬”特朗普而黯然退選,令預測人士大跌眼鏡。
政治實踐上,2016年總統選舉體現出與以往選舉的延續性。近年來的美國總統選舉要求競選人投入大量時間和金錢,因此許多競選人在2015年已經開始籌備大選,例如希拉里于該年4月宣布參選,特朗普于6月宣布參選。總統選舉也需要大量資金投入,部分競選人,如威斯康星州州長斯科特·沃克因為籌集不到競選資金而早在2015年就被迫退出黨內提名的角逐[3]。
另一方面,數名缺乏從政經驗的候選人也參加了本次總統競選,其中企業家唐納德·特朗普和前神經外科醫生本·卡森吸引了相當數量的共和黨選民支持,超過了部分職業政治家。特朗普是美國知名的地產大亨,擁有眾多酒店、娛樂設施和地產,在曼哈頓等區域被當作美國商業家的代表人物。他在2000年曾經試探性地參加過選舉,此次再度參選獲得廣泛關注。特朗普的競選投入至今僅有2367萬美元[4],低于杰布·布什和科魯茲等職業政客,卻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好效果。卡森是美國著名神經外科醫生,曾獲美國平民最高榮譽“自由總統勛章”,因保守言論而受到宗教人士熱捧;他在2015年的黨內辯論中表現優異,在民意調查中一度位居前列。
相比起先前的總統大選,2016年的多位參選人都以極端言論著稱,并因此大受歡迎。在民主黨方面,佛蒙特參議員桑德斯旗幟鮮明地主張社會民主主義,被美國人視作“極左”。桑德斯在環境、少數族裔、弱勢群體等領域闡述其進步主義思想。共和黨方面,多位參選人都以保守言辭著稱。特朗普在宣布參選的演說上指責部分墨西哥移民為“癮君子、小偷、強奸犯”[5]。在2015年11月的巴黎恐怖襲擊后,他主張對穆斯林移民采取嚴厲治安措施,包括審查移民材料和監控清真寺[6]。位于移民管理第一線的德克薩斯州參議員科魯茲也明確支持特朗普,并試圖推動嚴格的移民立法。分析人士原先預測杰布·布什和魯比奧會由于其寬容拉丁裔移民的立場受到歡迎,然而這兩人都大幅落后特朗普,面對黨內壓力不得不提前退選。“政治草根”和激進言論的強勢,顯示出美國社會情緒近期發生的變化。
2016年美國總統競選“新常態”的背景
在本次總統大選中,“黑馬”們的脫穎而出體現出美國社會對傳統政治家的懷疑。民主黨方面,希拉里由于資深的從政經歷和豐富的社會關系而提早被當作大熱門,然而她至今還沒有顯示出壓倒性的優勢。而共和黨方面的職業政客仍然大幅落后特朗普。一種解釋認為美國社會的左右兩翼趨于分化,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溫和派政治參與度低,導致少數激進聲音占據主流。無論如何,這種變化體現出美國社會的整體焦慮情緒,尤其是中產階級的焦慮不安。
美國社會中始終存在一股民粹主義思潮,該思潮源于美國第17任總統、民主黨創始人之一、戰爭英雄“老胡桃”安德魯·杰克遜就任總統期間提出的“杰克遜民主”。他力主加強政治參與,主張降低選民的財產門檻,成功將投票率由1824年的25%推高至1828年的60%以上,并因為支持者的踴躍投票而當選。杰克遜可謂是今日桑德斯和特朗普的集合體:他主張限制壟斷資本,尤其表現出對銀行的不信任[7],同時對政府內部腐敗現象大加批判,主張引入官僚輪換制度[8],這些主張都贏得了美國東北部產業工人的支持[9]。同時他的軍旅生涯,尤其是屠殺印第安人的記錄則受到以南方種植園主為代表的保守派肯定[10],其向西擴張的戰略思想則深受中西部農場主的好評。他成功將小農場主、產業工人和部分天主教徒整合為美國民主黨,并將“人民利益”這一觀念引入美國政治討論。
受到杰克遜影響,在總統競選中,激進政黨數次以第三股勢力活躍于政治舞臺,例如19世紀后期的綠背黨(Greenback)、人民黨(Populist Party),20世紀初的進步黨(Progressive Party)等。美國的部分非主流參選人試圖在總統選舉訴諸民粹主義,典型例子包括與比爾·克林頓競爭總統的億萬富翁羅斯·佩羅,自1996年起多次參選的活動家拉爾夫·納德和小布什時期的民主黨參選人愛德華茲等。近年來美國興起的極右翼政黨“茶黨”和左翼運動“占領華爾街”都宣稱他們代表草根人群的利益。由于代議制民主和“贏家通吃”選舉的制度安排,這些聲音在美國政治中多數時間不占主流;然而當社會對精英政治日趨不滿,人們就會通過對民粹思潮的支持表達抗議。
在這股思潮背后,特朗普出人意料的高支持率也表明了美國右翼對進步主義的反撲。以民主黨為代表的美國左翼在政治上強調對少數族裔、女性、弱勢群體等的包容,提出了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的概念,該法案要求美國政府、公司和其他機構必須照顧少數族裔。在政治生活中,進步主義思潮表現為美國媒體的“政治正確”,關于少數族裔、弱勢群體等的負面描述經常會被扣上“種族主義”、“仇外”(xenophobia)的帽子,激進思想則遭到主流媒體的噤聲。長此以往,部分美國人開始反感“政治正確”,將其與虛偽掛鉤;而特朗普的狂言無忌則被視作坦誠直率的表現,受到部分民眾的熱烈追捧。
在民主黨方面,參議員伯尼·桑德斯的高支持率則摻雜了個人原因和結構性因素。在個人層面上,熱門競選人希拉里·克林頓在圍繞昔日“郵件門”的辯解和與桑德斯的辯論中連續失分,其計算之中的民主黨傳統支持者部分流向桑德斯。雖然希拉里公開宣稱自己是女權主義者,但其陣營針對女選民的恐嚇性言論也受到批評[11]。相比之下,桑德斯在20世紀80年代任伯靈頓市長期間就以左翼主張受到大學生歡迎,其人格魅力也吸引了部分年輕選民。在社會層面,渴望變革的年輕人在2008年支持了奧巴馬,然而奧巴馬對金融機構改革的進度不如預期,左翼人群對華爾街的不滿情緒仍廣泛存在。桑德斯繼續受惠于美國左翼對華爾街金融家和大企業家的憤怒情緒。
歸根結底,美國中產階級的焦慮引發了整個社會的不安。皮尤公司近期調查顯示,2015年初的美國高收入人群與低收入人群之和超過中產階級的數量[12],美國中產階級從20世紀60年代的61%萎縮至50%[13]。整個中產階級人群也體現出老齡化、族群多元化的特點,這意味著許多傳統中產家庭正在強烈感受到身邊的變化,以及“同類人群”的逐年減少。另一方面,中產階級的穩定生活受到金融危機的沖擊。猶如美國失業率的統計會去除長期失業的勞動力,2008年的金融危機有可能已經積累下一批淡出政府視線的無業人群。這些人因為社會不安全感而支持主張排外的特朗普,因為經濟不安全感而支持主張福利的桑德斯。
對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的展望
美國選舉制度本身擁有制衡民粹主義的機制,這種機制使得希拉里等“主流”候選人在黨內提名的爭奪中擁有優勢。美國兩黨的黨內初選機制略有不同,民主黨設置有無需經過州級別投票選舉自動參加全國代表大會的超級委員(super delegate),這些人多為有實際工作經驗的一線政客,他們對于希拉里的支持很可能發揮決定性作用。目前的民主黨委員調查顯示,希拉里已經贏得65%的超級委員表態支持,桑德斯則僅贏得4%的超級代表,這使得希拉里的總代表數達到桑德斯的近兩倍[14]。即使在民意投票層面,希拉里仍然擁有全國優勢,尤其在少數族裔群體中獲得壓倒性優勢。
共和黨方面的黨內初選相對直接,競選人通過各州的初選獲得足夠多的委員支持即可獲得提名。目前特朗普贏得的委員多于科魯茲等人,但如果其他候選人陸續退出并整合,其委員總數仍可能超過特朗普。特朗普在辯論中表現出的缺乏政治經驗、言論粗俗出格等缺點使得不少共和黨人對其敬而遠之,其競選團隊工作不細致的缺點也將影響特朗普的最終表現;特朗普所期望的首投選民并未給他特殊照顧,宗教人士更是對其三次婚姻的歷史頗有微詞。最后,由于特朗普引發的巨大社會爭議,其現階段人氣優勢可能反而引發缺乏投票熱情的溫和選民對落后者(underdog)的同情支持,繼而投票支持科魯茲等人。前紐約市長、媒體大亨邁克爾·布隆伯格在2016年1月聲稱自己有意作為獨立參選人競選總統[15],卻為了防止分流“反特朗普聯盟”的選票而放棄該計劃[16],魯比奧等參選人也陸續放棄選舉,讓科魯茲有機會反超,共和黨的初選尚未塵埃落定。然而最有希望抗衡特朗普的科魯茲以強硬保守派著稱,比起退選的魯比奧等人,科魯茲并不是理想的、能夠爭取中間選民的提名人選,相比之下批判伊戰、支持計劃生育政策的特朗普顯得更加溫和。傳統共和黨人可能面臨輸掉初選或是輸掉大選的兩難選擇。
綜上所述,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見證了特朗普、桑德斯等“黑馬”的意外表現,涌現出了左右翼兩極的種種激進政治主張,這都與美國社會的不滿情緒有關。縱觀美國歷史,其社會多次面臨民粹情緒抬頭、社會觀點極化的緊張局面;然而美國克服了這些困難,表現出社會內部修復的能力。當前希拉里仍然擁有黨內黨外的競爭優勢,很可能當選總統,使得初選中的種種“亂象”回到正軌。然而倘若特朗普成為黑馬,那么美國社會或許面臨前所未有的、難以愈合的分裂,而世界各國也需要對美國“另眼相看”了。即使本屆選舉的局面在將來幾個月內趨于溫和,“特朗普現象”所揭示的美國社會變化仍然值得長期關注。
(責任編輯:蘇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