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此刻,一只小刺猬,豎著鋒利的箭鏃,
潛伏進夜的黑。風帶著潮濕,樹冠開始透涼,
趕路的人,腳步急促,
夜鳥收起翅膀,蟾蜍頻繁的咕呱,
低垂的云層,閃電撕毀了密西西比的靜謐,
一根根枕木下,鋪墊著時間的信件,
冷僻的鐵軌,幽暗的沼澤,擊中密不透風的墻,
燈光下的影子,密密麻麻——
像一個日益膨脹的我,投向遙遠的北方,
投向荒蕪之地,
我的不安之美開始安靜下來,
像灰鸛守望著屬地的水域,赤足、浮世、皆空,
把回去的路一再掩埋,又努力填平,
擱淺的駁船,讓落日的孤獨,吐出巨大的舌頭,
呵,你這不安分的小刺猬,
正穿過樺樹的葉子,滾過灰色的瓦房,落進失眠的泥土……
此刻,夜黑風緊,我感覺到——
你是如此的漫不經心,
又,如此的,
急不可待。
長恨歌
一河兩岸,煙柳浩浩蕩蕩。
白鷺是個偏安之人。野灘沙洲,微草露出鋒利之刃。
魚群提著叮叮當當的空瓶子。
可,鐵鏈不是輕易破碎之物,扭,或是砸,
這是打壓的邏輯,是不安之美。
此時,很多人爭著過河——
賣鹽的,扛貨的,趕馬的,挑水的,趟水路的……
鯉魚躍龍門。莫名的跳下去,
分不清是,
此岸,
彼岸。
月 亮
越來越遠……
但,還是想看一看月亮
還是想在鄉村的夜里,聽故事,拉家常
也想聽聽夏夜的清風和蛙鳴
在它們的喉嚨里,裝著枯榮的草木
卑微,孤獨。這夏夜
還想擺談那發霉的人世和舊事
還有稻花的光芒,草垛的
黑色朗誦
這些,遠遠大過一座城市的漠然
大過琳瑯的小廣告
大過槍支迷藥,假證,高利貸
催情藥,借種生子
以及,大過一棟樓里的互不相識……
是的。就是說
一個人,或另一個人
彼此
想把我們的黑暗拋給月光
昭通火車站
多年前的昭通火車站
于我而言,像個新的榫頭,保持一種陌生感
甲申年暮秋,我被火車這個生硬的鐵牛
帶入
黑夜、白天、恐懼、孤獨
直抵未知的異鄉
去證實關于我“存在的真實感”,或價值
到浙江溫州
投奔遠嫁的三姐
兩天三夜,它留給我的就
一個
黑色的“累”。后來火車站成為一枚釘子
我卻像塊木板,釘在這里
時不時疼一下
每次看到從站口涌出的人群
他們一臉的疲憊、茫然、焦急,就像錐子
我又疼了一下
靜夜思
沒有月亮,必有夜黑風高,
這就足夠了。我只想安靜地坐下來,
緊挨著黑夜,指頭放在它的額頭上。
并不想聽它的枯枝敗葉,以及窸窸窣窣的啃咬聲
更期待一只蟈蟈走出夢來,吱吱,吱吱……
將孤獨一遍遍的放在露水上面,慢慢
地滲透到我的骨肉里。而我
越發安靜地摸到它,那細碎的足、觸須,
把我陽光下的麥芒帶走。我便會
在整個夜晚里,聽體內緩緩流動的聲音。此時
街燈暗淡,樹影婆娑,我想喚一個人
的名字,“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秋浦歌
車像一枚子彈
在黑夜里越鉆越深,把城市拋向深淵
有風灌進車窗,黑暗中的一些事物忽明忽暗
高過草莖,低于星空的空曠。月兒
藏在東山,像我那年寫的舊信,壓于舌尖
遠遠的超過白發,遠遠的
叮當作響,在秋天里,好似落葉向我走來的聲音
此刻,蟲鳴正滲透夜色,吱吱作響
和我背道而馳。
可是,我聽不見,只有車燈一閃
而過。黑的豹紋正融進體內!
擠壓著骨頭,把心里所有的秋池吹皺。車繼續
奔突,像沉默的青蝙蝠,吞下黑
筆直的路是一條彈道,擦出火花。秋浦歌,有些寡淡
給誰呢? 菊黃耽于南山!
或許,一個故人,或許一個虛構的女子
你說,明鏡是唐朝的月光,我趴伏在秋霜的窗口。
秋天,時間如此之近,又如此遼闊……
該叫你一聲哥,
還是叫你一聲兄弟?
我想,這已經不是耿耿于懷的帽子了。
此刻,我寫下的三行,你最大!
——因為你是時間。
多美好的隱喻,整個秋天,你是如此之近,又如此遼闊……
蘋果園的小徑上,落葉翻卷,
碎裂的枯敗之聲,多像一個古老的獵手。
“我不想做個書生,做個時間的敵人,壞孩子有黑色的糖果。”
當你笑呵呵說出時,推倒的空酒瓶,
有一滴尚未風干的白酒,
像個帝王,美人就寢,山河破碎。
你這樣說時,
一陣風就是你的喻體,
從來敝帚自珍。現在,
我必須與你并肩同行,摘下一些柳枝了。
秋天如此之近!路上,誰沉默寡言,誰將落在挖好的陷阱里?
或許,來年的柳色青青,
我用春天編織一條繩子,
使勁地往上拉——
拉得憂郁,拉得淚流滿面,或沉迷,上癮。而你笑我,
說,兄弟!來再拉一下,
再拉一下,
再拉!
哥,
秋天如此遼闊,你正好彌漫開來!
草木經
北風,吹啊!吹……這是人間
妄念的咒語。
此刻的灑漁河,秋水轉涼,雁已南飛
此刻的蘋果樹,落葉旋轉,枝頭空望
北風,吹啊!吹……這是人間
妄念的咒語。
在黃昏來臨時,我會去看園里的韭菜
看枯敗的薄荷,看白菜在風里
越卷越深,越卷越沉默……
我還會去灑漁河邊,看流水
泛濫,吐骨,清亮,渾濁,打死結
也看到,沙子的宮殿,時間擊垮的英雄
北風,吹啊!吹……這是人間
妄念的咒語。
——霜降里最后的那一粒柿子
金黃得令人迷醉,又鼓蕩起腐朽的火焰
樹林走出來的人,有著深幽的暗影
像個世代的樹奴,坐在秋天里
聽斷枝,說籽落
北風,吹啊!吹……這是人間
妄念的咒語。
——此刻,夜幕降臨
我愛著裊裊的炊煙,溫暖,與淚水
也愛著光陰的慈悲,孤獨,與虛無
也愛著草木的本心,寡淡,與悲壯
暮晚:廣場舞
走出長青路,左拐,再向右拐
龍泉花園,小小的廣場,埋伏著不安的蝙蝠。
(一座城池壓著憤怒,十條大街憋足腳下的勁。)
晚風輕于鐘聲。我低頭走過廣場
一曲茉莉花正跳得如火如荼,身形、步伐、神情……
(墻壁上的爬山虎,請不要輕易泄露涼意的蹤跡。)
那扭動的軀體里,我不想說出瘋狂的,迷魂術
——關于鏡子的臺詞
(此刻,蝠語喚醒圓形的穹頂,夜色即將碎裂。)
舞者正引爆著摩爾的發動機,汗水滲出墻皮,骨頭擊打骨頭
無法停下來的自由落體,將在瓷片的水面整體沉沒
(它們自由自在地懸垂著,又心安理得地腐朽。)
停頓之間,我聽到無數的漿果落地
像晚秋的果園,枝椏毀于虛空,天空陷于囹圄
(是!連最小的一粒,也有自己導電出的微苦。)
它們繼續狂熱,與蛇纏繞。我已無心關注舊燕的冷暖,和折返
——因為饑餓,低頭趕路
(嗯。此刻紫檀的光芒,遺忘野山椒細微的愛。)
十字路口。紅黃綠燈。翻新的斑馬線
霓虹燈的白色焰火,撇下這個有點慘淡的暮晚……
霜降,過耿家梁子
甲午年。霜降。耿家梁子。晴。
此情此景,“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
這個清晨,我不想繞開它。
陽光煦微,秋風薄涼。一壟壟的苞谷地
褪化出土壤的褶皺,那些死在鐮刀下的草桿
像黑色的閃電。十月的大地,石頭舉著更大的虛無
坐在地埂上的人,已經停下來了
望著遠方,一支煙的孤獨
夾角是,他跟著鋤頭跑啊跑,腳底跑出了半生的血泡
而在梁子的不遠處。打樁機
像一根隱喻的釘子,扎進骨縫。它轟鳴,撕心裂肺
替人超度,建立著人間寂滅的水火
這個清晨,注定停不下來了。
我放慢速度,看著眼前的樹,和草
看著這郊區的土地,與灑漁河有什么不同
看著它們命運的交響里,是否?有著江楓漁火的愁眠
是否?像已故多年的祖父,能從黑色棉襖掏出一葉山水
眼睛瞇著,坐在梨花的白里打盹
掏盡黑暗,拋下光陰
此時我想它慢一點!再慢一點
但今晨的清霜,隨時
會把我和我的自行車甩出去,頭破血流
回鄉小記
灑漁河在大橋找到屬于它的輝煌
驕傲的水聲,密匝的煙柳
散落的村莊;
也找到屬于它榮耀的土地、蘋果樹
貧窮、富有和虛無;
也找到——
被流水帶走的時間、走卒、商販;
也找到——
雨后春筍般的街道、商鋪、洋房;
也找到——
黑色風暴催生的蠢蠢欲動……
可這一切之上
灑漁河,輝煌在多年以來的是
被人稱為“漁米之鄉”
而大河的兩岸,年年如斯,春綠秋黃
當年的那些工匠
他們的修橋夢里,背著的鏨子
是否,
在骨頭里鏨出了花朵?
玻 璃
透過玻璃,這郊區的酒店,像個蹲下身抽煙的人,
凌晨一點,很多人還忙著,各懷心事而進進出出,
坐在沙發,我是百無聊奈,看著那些皺皮柑的臉。
其實,我也帶著使命,只是把它藏在了便衣之下,
其實,細雨可以綿綿,一把傘足矣遮住肥碩腦袋,
其實,我已厭倦工具這樣的詞,它孵不出了偉大。
看看大堂浮雕,祥云照耀的大地,線條勾勒盛世,
那扇紅木屏風,鏤刻著清明上河,朱漆略顯生硬,
富貴樹很安靜,和我心情大抵相同,未光合作用。
就是這玻璃,我湊上去又看了一遍,平滑而光潔,
哈口氣,我懷疑它內心的氣息,是不是內斂易碎。
六十六公里
師傅說堵車了。我開始后悔,不該獨自前往大理
路上群山連綿,這里也是
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山坡上長滿桉樹,在暮秋還拼命的張開身體的綠色
像耗盡光陰的亡命徒
有人下車,有人睡覺,對面的車發瘋地跑著
師傅卻漫不經心,在電話里說,六十六公里發生交通事故
死了人,交警在處理……
我突然覺得,他是很冷漠的人
像他駕駛著的那只輪胎,圓而漆黑
我和車上的所有坐車的人,也一樣的冷漠
無奈的時候,我拿出了《黃昏記》
讀“面具”這篇,雷平陽在開頭這樣寫到:
在親戚們遺失粗糙的木刻面具的地方,神靈在游蕩……
我被這句話震住了,沒有繼續讀下去
合上書,抬頭看著窗外
紅色的泥土,是這個季節茍延殘喘的桌布
我閉上眼,說不出——
桌上盤子里的黑色,和那藍色的悲傷
茶山側記
去茶山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
每個坐在車上的人,心上
都像旋著一支削過的鉛筆。為了緩解坐車的緊張
便把目光投向茂密的樹木,叢生的雜草
然而,它們喚醒的卻是孤絕,蒼涼,飲血茹毛又滌蕩
翻過兩重山后,被一座云赤酒廠
重新活過來,七十度的燒酒,過喉穿腸
頓時猶如脫兔之烈,蒼鷹之勁,巖漿的噴薄
甚至,如這連綿不絕的烏蒙山系,砌于高原的蒼穹下
身上布滿了苔蘚,濕漉漉的。而在赤水源頭,蕨草的脾氣
比從這里路過的詩人的酒膽還大,從坡上鋪下來
仿佛它們才是山里的王,擁有自由,率真
或者決絕,把那些站杉樹
襯托得沉默寡言,孤獨悲壯,像忍辱負重的越王勾踐
在風、霜、雨、雪里,與日子
臥薪嘗膽,留給白日夢患者與讀經人消受
祛除浮躁,回歸本心,至攬入懷中
獻祭給草坡,茶樹,山谷……
當返身回來時,我們在天麻豆花里饕餮,在酒里懲罰偏頭痛
在討論一棵樹的大膽妄為,他會不會在磨刀
會不會在夜里聽花枯,會不會像留守的山里人,睜開眼睛就是大山
閉著眼睛就是石壘的墳
這個時候,“我們說,該殺的生活,你原來全是形同虛設
不跟你玩了,但還是要被你玩”*
突然,覺得側記從一開始就跑偏了,剎不住車
他正穿過鎮雄的河谷,密林,山澗……
注:* 出自湯養宗語。
作者簡介:芒原,原名舒顯富,云南昭通人。2014年參加《人民文學》第三屆“新浪潮”筆會,在《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邊疆文學》《百家》等刊物發表作品。
【責任編輯 夏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