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理想國是柏拉圖辛苦構筑的政治家園,在這片理想的凈土上,柏拉圖幾乎將所有的詩和詩人都掃地出門。在以往的認識中,詩因是模仿的藝術,而成為柏拉圖對詩和詩人口誅筆伐的理由之一,事實上模仿并不是柏拉圖反對詩和詩人的根本原因,甚至,他從心底里并不抵觸模仿。本文從柏拉圖的模仿說入手,對概念進行梳理,以哲學的模仿與詩的模仿進行比較,探尋柏拉圖反對詩和詩人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模仿說;遮蔽真知;節制與理性
作者簡介:宋瑞鋒,男,河南漯河人,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藝學。
[中圖分類號]:B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2--02
模仿說不是柏拉圖的原創,早在柏拉圖之前,模仿就是古希臘人對藝術認識的一個基本觀念,赫拉克利特就認為“自然是由聯合對立物造成和諧的”,“藝術也是這樣造成和諧的,顯然是由于模仿自然”。[1]p19可能正是因為這種觀念太過基本,以至于柏拉圖以前的先哲們沒有對這個概念做出界定,即便到了柏拉圖那里,模仿依舊沒有一個明晰的定義,但他毫不客氣地接過前人的饋贈,將模仿理論發揮到了極致。在他那里,不僅僅是藝術,世間萬事萬物都是模仿,語言是對事物的模仿,政府是對政府形態和機制的模仿,“‘摹仿幾乎成了柏拉圖手中的‘萬金油,而‘摹仿的原則也幾乎成了他解釋對應和主次關系的一般法則。”[2]p58柏拉圖能夠如此寬泛地使用模仿概念,是基于一個理念世界的存在,這是個至善至美永恒不變的世界,萬事萬物的模仿都由這個理念世界來支撐,這是柏拉圖哲學體系的核心,也是柏拉圖一生孜孜追求的目標,它像一盞明燈指引著柏拉圖不斷向前。但那究竟是怎樣一個世界,又如何讓世人得知它的形式,引導他們走向理想之國,這是柏拉圖不得不面臨的一個問題。他用自己的著述解答了這個問題,即采用理性的敘述(Logos)和講故事的方式(Mythos)來描摹理念世界,制作一個分有理念的模仿物,它雖然不是理念世界本身,但可以通過它來感知理念世界。由此可見,在柏拉圖那里,模仿是感知理念世界不可或缺的一種方式,他不會抵觸模仿,相反,他還要倚重模仿,因為天國再美好,沒有天國之路,也只能望洋興嘆。
一、哲學的模仿與詩的模仿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最理想的統治者是哲學家,詩人只有被放逐的命運。在理想國里,之所以讓哲學家來統治,是因為他把握到了知識,詩人被放逐,則是因為他們的無知。事實上,哲學家與詩人的工作都是要對理念世界進行模仿,哲學家的知與詩人的無知,主要是因為哲學家對理念世界的模仿比藝術家對理念世界的模仿要好。因此,哲學家與藝術家的差異,更多的是二者模仿的差異,最外在的表現,體現在二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方式。同是作為模仿,哲學與詩有著共同的基礎,即二者都是作為一種言說方式而存在,但哲學之目的,在于講道理,道理“是抽象的,它以理論的方式直接表現出來”,詩歌之目的,在于講故事,故事“是具體的,所講的道理就在它敘事的事中”。[3]p3因此,Logos代表著分析與邏輯,以明晰性為外在特點;Mythos代表著概述與描寫,以模糊性為外在特點,而在柏拉圖看來,明晰的言語表達方式更容易把握真理。
除了方式不同,哲學與詩的取法對象也不同。在《理想國》里,柏拉圖以床為例,認為存在著的三種形態的床,理念的床,現實的床,畫家的床,這三種床,“一種是自然的床”,“它是神造的”,“其次一種是木匠造的床”,“再一種是畫家畫的床”,[4]p390它們分別對應三種世界,理念世界、現實世界與藝術世界。現實世界是對理念世界的模仿,匠人們通過“回憶”,喚起對理念世界的記憶,依形而造;藝術世界則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藝術家們根據匠人們造出的種種物事,通過一定的技藝,再次依形而造。所以,藝術與真理隔了兩層,出現了兩度離異,是“影子的影子”。僅就藝術家模仿這一點而言,柏拉圖的意思比較明確,即:詩人模仿取法的對象是現實世界。哲學家卻不同,他們是熱愛智慧的人,緊隨真理之后,“是‘繆斯的追隨者,稱之為‘愛者或‘愛戀者”,[5]p233他們追隨繆斯,在一定程度上對紛亂復雜的外事外物采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似乎是忘卻了現實世界的存在,這也使得哲學家的模仿超越了現實世界,以理念世界作為直接的取法對象。
一個取法于現實世界,一個取法于理念世界,但詩歌的這種兩度離異究竟與真理相差多遠,事實上并沒有準確的度量尺度進行量定,而且哲學家的模仿同樣也是離異,這些差別,與真理的遠近并沒有必然的直接關系,或者說,這樣的論據沒有足夠的說服力。在《會飲篇》中,柏拉圖用詩意的語言描述了哲學家追愛逐美的歷程,展現了一個關于美的階梯。具體說來,這個階梯有七層:1.單個的美;2.多個的美;3.所有的美;4.心靈的美;5.制度的美;6.知識的美;7.美的本身。哲學家是豐富神與貧乏神的孩子,他們承繼了父母,他們因豐富而知,又因貧乏而求,在豐富與貧乏之間游走,對美鍥而不舍地探索,孜孜不倦地追求,“這種美本身的觀照是一個人最值得過的生活境界,比其他一切都強。”那些讓人醉心迷眼,廢寢忘餐的“黃金,華裝艷服,嬌童和美少年”,與這種美相比,“都卑卑不足道”。[6]p250這種“美”是“美本身”,這也讓哲學家處在了美的階梯的高層。而在柏拉圖眼里,詩人無法超于現實世界,被緊緊束縛了在生活真實的這個表層,這讓藝術家追逐之物是瞬息萬變的事物表層,他們往往以能逼真地刻畫事物為耀,著力表現神與人的喜怒哀樂,極盡描摹之能事,讓人們相信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事物外在的美很難達至心靈的美,因此,詩與詩人大多徘徊在較低的階梯中。
二、詩的模仿造成事物真知的遮蔽
哲學家與詩人在模仿的過程中,因方式不同,取法對象與追逐理想不同,使得哲學家與藝術家最終分道揚鑣,在柏拉圖看來,哲學家的模仿,是對事物實質的模仿,盡可能地把握到事物的真理,而詩人的模仿,僅僅重現了事物的表象,在真理面前像盲人一樣無知。這個分歧的關鍵,主要表現在二者對可感知的現實世界的認識。
哲學家取法理念世界,追逐真理,并不意味著哲學家無視現實世界的存在,柏拉圖對美的分析,對愛的追求,除了絕對理念之外,還有萬事萬物的外形,小小的個體之美,都在他的關照之下。同時,柏拉圖還深刻地認識到,事物的表象畢竟是膚淺的,它們時時處在變動之中,忽大忽小,忽上忽下,毫無定數,只有超越了外在,才能達至心靈,進而升到制度,把握知識,以追求永恒不變的真理。所以,哲學家關注事物,又不為其外形所惑,因此能超越現實世界,直接地描摹理念世界。詩人卻深陷現實世界,面對五彩繽紛的事物而不能自拔,膚淺而又輕率地模仿它們,結果迷失在了生活的各種現象之中。而且,詩人總為世人喜好所左右,世人會稱贊一個能用各種手段,能最有力地打動他們情感的詩人為一個優秀的詩人,但世人并不如神一樣全知全能,他們就像是背對著陽光,蹲坐在暗無天日的洞穴中,不知光在何方,更不知光為何物,迎合這樣無知的世人,是無法走向理念世界。在這個形象的比喻中,世人就像盲人一樣,但他們不是因為看不到事物而眼盲,相反,是因為看到了太多才眼盲,正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7]p45過分地注重事物的外形,必會為事物外形所惑,其結果,則是對事物形式的一無所知。
事物外形的虛假遮蔽了真理的光芒,而詩人又沒有(或是不愿)揭開真理之上的那層遮掩,所以,理念世界于詩人而言,雖模仿而不能達。若要超越遮蔽心眼的外事外物,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對紛亂復雜的外事外物采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進入似乎忘卻了現實世界存在的一種狀態。
三、詩的模仿破壞人們心理的平衡
詩人迷失在生活現象之中,被緊緊束縛在生活真實的表層。為了形象地說明這個問題,柏拉圖用鏡子作比,認為詩人“拿一面鏡子到處照的話”,“就能很快地制作出太陽和天空中的一切,很快地制作出大地和自己,以及別的動物、用具、植物”,以及所有一切。[8]p389詩人毫不費力地映照整個現實世界,卻止步于事物的外形,制造了一個遠離真實的影像。而且,為了討好他們的觀眾,“悲劇詩人模仿某一英雄受苦,長時間地悲嘆或吟唱,捶打自己的胸膛”,觀眾也做出應和,即使是“最優秀人物也會喜歡它,同情地熱切地聽著,聽入了迷”。詩人的這種放任,毫無節制與理性,使得他們的創作“和心靈的低賤部分打交道”,“作用在于激勵、培育和加強心靈的低賤部分,毀壞理性部分”。[9]p404~405這樣的藝術增大了欲念的強度,削弱了理性的力量,破壞了人們心理的平衡。
因此,在反對詩人的毫無節制與理性,將大部分瀆神之作從理想國清除的同時,柏拉圖還為一些頌神詩和贊美詩保留了一席之地,認為它們可以呵護人的心靈。頌神詩和贊美詩雖然因此得到柏拉圖的眷顧,但柏拉圖認為那些瀆神之作中講的故事,有些是真實的,只不過它們未經理性審視,不應該隨便講給天真單純的年輕人聽,而要將它們束之高閣。為了達到教育的目的,柏拉圖甚至建議詩人可以講一些適宜的謊話,由此可以看出,柏拉圖反對的不是說謊本身,他要求的是,詩人要超越現實生活的真實,達到真正藝術的真實,這種真實是一切生活現象的最后總結,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到“詩人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經發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生的事,即根據可然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生的事。”[10]p81這與柏拉圖藝術的真實原則有相通之處,只不過,柏拉圖藝術的真實要在節制與理性的指引下,來調和護理人的心靈,輔佐政治家“培養公眾健康的心理常態,產生向節制和正義趨同的意愿。”[11]p122
結語:
柏拉圖反對詩與詩人,并不是反對模仿,而是要抵制詩的那種低劣的模仿,因為那種低劣的模仿遮蔽了真知,毫無理性與節制,擾亂了世人的心魂。他要為詩人定出法規,審核詩作,讓這些藝術調和護理人的心靈,并讓世人通過它們掌握知識,像哲學家一樣一步步邁向美的階梯的頂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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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感與時間——康德共同感問題研究.盧春紅.上海三聯書店.2007.
[4][8][9]理想國.柏拉圖 著 郭斌和,張竹明 譯.商務印書館.2002.
[6]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柏拉圖 著 朱光潛 譯.商務印書館.2013.
[7]老子校釋.朱謙之 撰.中華書局.1984.
[10]詩學.亞里士多德 著 陳中梅 譯注.商務印書館.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