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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記

2016-04-29 00:44:03荊永鳴
十月 2016年2期

荊永鳴

上篇

武月月戀愛了。聽到這個消息時,鐘鳴禁不住愕然一怔。當時他還不太相信。信了之后,心里的感覺有點兒亂七八糟。

鐘鳴第一次見武月月是在一年前。當時他餐館的生意不大好,主要是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剛在這里落腳的時候,整條胡同才只有兩家餐館,兩年不到,大大小小的餐館就增加到了十幾家。到了飯口時間,每家餐館門外都站著一個服務員,專門招攬顧客。這邊喊著“米飯面條水餃家常炒菜”;那邊招呼“東北特色,量大實惠,吃飯請到里邊坐”!爭先恐后,此起彼伏。有膽子大的服務員,干脆就拉著街上的行人往餐館里拽,拽得對方一怔一怔的:“干啥干啥?我剛吃完!”把人樂死。

有天中午,鐘鳴的餐館一個顧客也沒有。正郁悶,劉專管來了。這個工商所的專管員是個大胖子,五十多歲,長得慈眉善目,臉上卻很少能見到笑容,總是繃著。此人的優點是工作認真,缺點是太認真,過不了三天兩頭,他就會在這條小街上出現一次,不是挨家挨戶地查這查那,就是站在小街上盯著哪家的商號牌子,長時間地瞅,也不知道他瞅啥。有時他還掏出個小本子,記上點兒什么,那副煞有介事的樣子,特別認真,特別瑣屑,給人一種沒事找事、婆婆媽媽的感覺。不過,這個大胖子倒是不壞,有時候還挺熱心。

那天劉專管是來查鹽的。所謂查鹽,就是檢查餐館里的用鹽是否安全,什么品牌,購于哪個渠道,有沒有正規發票等,都要查,十分啰唆。但用不了十天半月,劉專管就會來啰唆一次,而且那叫認真。鹽袋上字太小,看不清,他就拿出個小放大鏡來,對著鹽袋,忽遠忽近地找距離,照。查完了鹽,劉專管環視了一下餐廳說:“怎么著?這段時間不靈啊!”

鐘鳴苦笑說:“不是打八折,就是吃一百送五十,都這么瞎折騰,我還靈啥呀靈。”劉專管不以為然地繃著臉:“您哪,甭管別人怎么著,做餐館關鍵是得有特色,我見過一個叫‘滿堂紅的餐館,人家那里每天都是排隊吃飯,我建議您去品嘗一下人家的菜,開餐館,您得知己知彼,不學習哪成?”接著,他就告訴鐘鳴那個餐館在什么地方,坐哪路車,絮絮叨叨,不厭其煩。

當天晚上,鐘鳴就帶著廚師陳五湖去了“滿堂紅”。確如劉專管所說,那家餐館的生意果然火爆,大廳里有三十多張餐桌,幾乎座無虛席。鐘鳴和廚師翻看了半天菜譜,還沒等點菜呢,卻被一個服務員道破了身份:

“兩位是做餐館的吧?”

那個服務員就是武月月。很長一段時間之后,鐘鳴問她當時她是怎么知道他和陳五湖是做餐館的。武月月告訴他:根據他們看菜譜的神態,還有陳五湖的手腕上有兩塊剛剛被油燙出的傷疤。鐘鳴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武月月的眼力。但當時,他卻實實在在地一怔:

“你怎么知道?”

女孩兒嫣然一笑:“我會相面。”

鐘鳴不相信她會相面,卻發現那個女孩兒很不一般。她身材苗條,眉清目秀,說話好聽,笑起來好看,給人的感覺既親切,又不失分寸。干起活兒來更是一把好手:收桌,上菜,迎來送往……在嘈雜的就餐大廳里往來穿梭,既灑脫又沉穩,一點都顯不出手忙腳亂。當時陳五湖就建議鐘鳴,把她“挖”過去。他說一個餐館的生意好壞,和服務員有著很大的關系,一個好服務員,就是店里的一塊招牌。鐘鳴承認陳五湖說得有道理,只是挖人墻腳的事他做不出來,也不愿做。他剛開餐館的時候,有個服務員就是被人“挖”走的,女孩叫劉樂美,客人點菜時,她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客人:先生,來只甲魚吧?客人就來只甲魚;她說先生,來一斤基圍蝦吧,客人就來一斤基圍蝦……全是貴菜!可惜,就是這樣一個服務員,沒多久就被一個常來吃飯的客人挖走了,說是賣服裝去了。真是缺德!現在,他哪能做那種損人利己的事呢。不過,在陳五湖的建議下,離開“滿堂紅”時,他還是悄悄地給那個女孩子留了個電話,告訴她,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在這里工作了,可以隨時到他的餐館去。當時那個女孩子只是禮貌地笑了笑,啥也沒說。

大約過了兩個月,鐘鳴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自稱是“滿堂紅”的服務員,問鐘鳴還記得不記得。鐘鳴想了半天才突然有了印象,他說當然記得!她問鐘鳴餐館里需要不需要服務員。

鐘鳴的餐館不大。平時店里有四個服務員。幾天前,有個女孩兒不干了,說是有家洗浴中心要聘她。人往高處走,聘就去唄,很正常,再招就是了。只需往餐館的窗子上貼一張“招聘服務員”的紙條,應聘的女孩子多的是。你可以隨便挑,任意選。不像現在,北京城里大小餐館幾乎沒有不缺服務員的,這是沒辦法的事。當年蜂擁而入的那一代鄉下女孩早被城市消費殆盡,她們老了,不中用了,如今進入城市的新一代女性不是沒有,很多,但愿意從事低等服務業的人越來越少。即便是招個普通的服務員,比找個對象還要難。只是,正因為可以隨便挑,任意選,當時鐘鳴和桂萍挑來選去了好幾天,竟然沒有一個相中的。來應聘的女孩子不是個子太小,就是長得不太好,有的甚至還不會說普通話。就在這時,一個求之不得的服務員主動找上門來,這豈不是雪中送炭嗎!

兩天后,武月月來了。在此之前,鐘鳴夸獎那個女孩如何出色的時候,妻子桂萍還不以為然。她說光你夸不行,來了,還是老規矩,試工三天,行就留下,不行就打發!可一見到武月月,桂萍竟禁不住眼前一亮,立刻就把她的“老規矩”改了,人也變得謙虛起來,她微笑著說:“姑娘,我們這是個小店,你先干兩天試試,覺得順心就留下,不行也別勉強,就算咱姐倆沒緣分!”

武月月笑了:“大姐這人有意思,別人招工都是要試打工的,你卻讓打工的試試你的店行不行。就憑大姐這句話,不管店大店小,我就在這里干了。”

桂萍發現,正如鐘鳴所說,武月月的確是個非常優秀的姑娘,不僅身材苗條,皮膚白皙,還長了一雙歡樂的眼睛,一顰一笑,一個眼神都討人喜歡。工作起來更是沒的說,她不用托盤,一只手就能端四碗米飯。桂萍總擔心那飯碗會隨時掉到地上,但總是不掉。客人見了,都直伸大拇指。最讓桂萍佩服的是,她還善于應對各種各樣的麻煩。開餐館的人都知道:什么檔次的餐館進什么樣的人。餐館越小,遇到的麻煩就越多。什么菜咸了,菜淡了,菜量太小了……總有人挑你的毛病。一旦在飯菜里發現了不該有的東西一那就更糟啦。無論服務員怎么道歉,對方就是不饒,不但不饒,還想把事兒往大了整整,于是把手一揮說:“去,把你們老板叫來!”

以前,無論是鐘鳴還是桂萍,他們最怕遇上這樣的茬兒了,道歉沒用,退菜不行,最后不是打折就是免單,否則就會沒完沒了。自從武月月來到餐館,每當遇上這種情況,用不著鐘鳴和桂萍出面,她就把事情擺平了。有一次,桂萍正站在吧臺里收款,忽然聽見有人不是好聲地喊了一句:“服務員,過來!”她扭頭一看,是個亮著光頭留著一把大胡子的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不知道是個假藝術家還是個偽流氓,火氣非常之大。嚇得桂萍趕緊轉過臉來,都不敢往那邊看了。不一會兒,武月月走過來,把一小塊白色的皮筋兒放在了吧臺上。小聲說道:“是米飯里的。”

當時桂萍的臉色都變了:“那怎么辦?”

武月月笑了笑:“沒事了,人家說嚼不動。”

桂萍這才松出一口氣,她立馬捏起那塊皮筋兒要到廚房里去找伙計。武月月一把拉住她:“姐,廚房里正忙著,過后再說吧。”

事后,桂萍對鐘鳴一個勁兒地夸獎武月月,說她既能遇事不慌,又滴水不漏,作為一名服務員,她可真是太有經驗了!

說到“經驗”,武月月更是一套一套的。她認為,做服務員首先要學會“推菜”。所謂推菜,就是向客人推薦菜。為什么要推菜呢?一是備料多,卻沒人點的菜,必須推出去,否則時間一長就不新鮮了,甚至不能用了。這樣就會增加餐館的成本。二是店里有什么特色菜,也得推薦,顧客本來不想點這道菜,經過服務員一介紹,說不定客人就要了。人都有一種從眾心理,在消費上也是,先來的客人要了,后來的客人一看,可能也會點這道菜,如果客人都點同樣一道菜,時間一長,這道菜就成了本店招牌菜和主打菜了。三是要推那些價錢高的菜,道理很簡單,只有客人消費高,利潤才會大。

當然,推菜的時候也不能硬推。武月月的經驗是,看人來。比如是新顧客,就給他們介紹好一點的菜,貴菜;老顧客就沒必要了,除非店里上了什么新菜,就沒必要建議他們吃什么了。還有,如果是老顧客請人吃飯,千萬不要向他推薦貴菜,如果他不想多消費,他會覺得你在他客人面前讓他難堪,甚至是有意宰他。再比如,一男一女兩個顧客來就餐,首先要看他們是不是夫妻。是,就不能推薦那些好菜、貴菜,作為家庭主婦,一般都很節約,她肯定不吃太貴的菜;如果不是夫妻,就專挑貴菜推,一般情況下,男人是不好意思不要的。總之,就是要看人下菜碟兒。還有一條:無論推菜,還是客人自己點菜,當然是他們消費得越多越好,不過也要掌握一個度,覺得菜點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要提醒顧客一句,說差不多了,不夠再加,吃不了浪費。這樣客人就會覺得你是在替他節約,為他著想。

說到收款,也有講究。武月月告訴桂萍:在餐館里,會經常遇到客人爭著買單。遇到這種情況,首先要看有沒有老顧客,如果有老顧客,就收新顧客的錢,因為新顧客是老顧客帶來的,不收老顧客的錢,他心里就會明白你是在照顧他。

“如果都是新顧客,或者都是老顧客呢?”

“那就看他們爭著付錢的態度,哪個是真心實意,哪個虛情假意。誰虛情假意,就收誰的錢。因為仗義人總是仗義,得照顧他。再說,這次你讓他省下了,過不了幾天,他可能還會到這里把上次沒花出去的錢消費掉。”

這就是武月月。無論鐘鳴還是桂萍,他們不得不承認,餐館里這點事全讓她琢磨透了。可有個問題桂萍想不明白,她沉吟著說:“我就納悶兒,放著‘滿堂紅那么大的餐館她不干,為啥跑到這么個小餐館來了呢?”

武月月命不好。出生在河南農村,她十六歲之后父母相繼去世,她便跟著唯一的哥哥相依為命。十八歲那年,她高考落榜后回家務農,幾乎把所有的農活都摸了一個遍。兩年后,為了讓哥哥到村里小煤礦去上班,嫂子非要把她嫁給村長兒子。村長家庭條件沒的說。一座四四方方的紅磚大院,院里有摩托車,有四輪拖拉機,還有村子里唯一一座小二樓。只是村長的兒子卻不怎么樣,五短身材,瞇縫眼兒,滿臉疙瘩,形象差得像一只皮球,還大舌頭:說“怎么”的時候,說“腫么”;說“這”的時候,他說“介”。

“你介人腫么介樣啊。”

武月月告訴嫂子,她不想嫁人。死也不嫁!從此,那個滿臉橫肉的嫂子就再沒給過武月月一個好臉兒,動不動就會來一通指雞罵狗,指桑罵槐。武月月暗氣暗憋,卻無可奈何。哥哥是個老實人,又是“倒插門”的女婿,平時老婆打個噴嚏都被嚇個哆嗦,實在是窩囊。武月月看不得嫂子那張冷臉,又得不到哥哥有力量的幫助,她決定到北京來打工。離家時哥哥沒給她錢,說實話,即使想給他也沒有。家里的錢都是由嫂子掌握著——嫂子卻沒給她一分錢。當時,是本家一個大伯給了她五百塊錢的路費。坐在通往北京的火車上,武月月還委屈得直流淚。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發誓再也不回那個家了。

來到北京之后,她到處漂泊。做保潔,當保姆,最初還在郊區一個木工廠里干過幾天小工,搬木頭,每天扎得滿手都是刺兒!幾經周折。直到一年后,才到一家餐館里當上了服務員。后來她雖然換過幾家餐館,卻再也沒有離開過服務員這一行。這一次,她之所以離開了“滿堂紅”,完全是因為劉志剛。

劉志剛是“滿堂紅”的配菜師。小伙子聰明,能干,特別是刀工很厲害:切、片、斬、劈,所有的刀法無所不精。最拿手的是松鼠桂魚和菊花魚,打出的花刀薄如蟬翼,過油一炸,真是好看!小伙子長得也行,眉清目秀,眼睛很漂亮,兩片嘴唇總是緊繃繃地抿著,一種很自信的樣子。沒事的時候,伙計們喜歡聚在一起聊閑篇,暢談各自的理想:有的說將來開餐館,自己當老板;有的說想去賣汽車;甚至想去搞音樂的人也有。而劉志剛卻略有不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多攢錢,回鄉下蓋上三間大瓦房,再娶個好看的老婆:“沒事就摟著睡啊!”一句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就是這么個沒有遠大志向的人,卻偏偏喜歡上了武月月。每天下了班,他都纏著武月月找個地方去“談談”。武月月不跟他談,他就用煙頭在自己手腕上燙著玩兒,一燙一個小坑兒。已經燙了五個,像一朵梅花。武月月沒想到,愛情對一個人能產生這么大的破壞力!她害怕了。為了擺脫劉志剛,她只好向老板編了個理由,說家里有事,讓她馬上回老家。這樣她才離開了“滿堂紅”。

鐘鳴和桂萍不知道武月月的經歷。她自己不說,也不便去問。對于店里的伙計,他們的原則是,不管來自河南河北,還是山東山西,走到一起就是緣分,只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就是五湖四海一家人。對于武月月更是如此。由于她表現出色,他們不但先后兩次給她加了工資,還把前廳后廚的協調和管理全都交給了她。

武月月不負重托,她有這個能力。沒多久,就把前廳后廚的伙計協調得言聽計從,使整個餐館變成了很有凝聚力的小集體。作為老板,有了武月月這么個好幫手,無論是鐘鳴還是桂萍,都覺得越來越省心。

時間一晃過去了一年。

又是春天。北京吹來和煦的風。樹綠了,花開了,就在這時候,武月月戀愛了。特別突然。

武月月戀愛的消息是桂萍告訴鐘鳴的。當時鐘鳴還不相信,準確地說,是在潛意識里不愿意相信。他問桂萍武月月和誰戀愛了。桂萍卻賣了個關子,用一副很有成就感的表情看著鐘鳴,讓他猜。鐘鳴沉吟了一下,立刻想到陳五湖。

前邊說了,陳五湖是店里的廚師。當初正是因為他的建議,武月月才來到鐘鳴的餐館的。小伙子是安徽人,濃眉大眼,相貌周正,就是胖點兒。其實把“胖”放在廚師身上,倒算不上什么毛病,相反,一個骨瘦如柴的廚師,倒往往讓人覺得不像個廚師,甚至會對他的手藝產生懷疑。

陳五湖手藝不錯。他上過烹飪學校,學過食品雕刻,菜路子比較寬:什么川魯粵,家常菜,都行,都能做。同時又有自己的創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研制出一道新的菜品:什么“韭菜炒野螺”“酸椒雞雜碎”……客人挺喜歡。不過陳五湖有個毛病,他喜歡罵人。工作一忙起來,他就會變得嘰嘰歪歪。服務員到廚房窗口去催菜,說:“快點吧,再不上,客人就退菜啦!”這時候,即使手忙腳亂——用他自己的話說——連放個屁的工夫都沒有,他也得轉過頭來罵一句:“叫喚你媽他蛋,再快,也得炒熟了吧!”因此幾個服務員經常告他的狀:“桂萍姐,你聽見了吧?陳胖子又在廚房里罵人呢!”為此,桂萍沒少兩頭和稀泥。她一面安慰服務員,說陳師傅也是著急,罵就罵吧,你們就裝作沒聽見。一面又批評陳五湖,告訴他不能總罵人,罵人不文明。即使這樣,陳五湖也管不住他的嘴。事后,據他自己解釋說,其實他心里也沒想罵,就是習慣了,一著急,就不知不覺地溜達出來了。

自從武月月來到店里之后,陳五湖就像換了人,突然文明起來了。以前的白色制服上總是帶著油污,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工作服越來越干凈,到前廳吃工作餐,肩上總是搭一條雪白毛巾,很有派頭,特像個大廚。忙起來的時候,不論誰催菜,怎么催,他都不急不惱,總是那么從容、鎮定。同時,人也變得快樂起來,每天哼著歡樂的歌曲,或吹著優雅好聽的口哨,而且凈說一些俏皮話,把人逗得哈哈笑。這時候的陳五湖,好像內心里裝滿了幸福,好像生活就應該這么輕松暢快!可沒多久,陳五湖又不快樂了,一天到晚,神情憂郁,心事重重,聽不到他唱歌,也聽不到他說笑,即使和伙計們坐在一起吃飯,也很少說話,那副只顧盯著飯碗吃飯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拘謹,甚至有點靦腆,仿佛是個新來的伙計。

有一天,是武月月生日。像所有伙計過生日一樣,桂萍讓陳五湖做了一大桌子菜。晚上打烊后,店里的人圍桌而坐,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地給武月月過生日。就在筵席即將開始的時候,陳五湖像個魔術師似的,突然亮出了一手絕活兒——用雙手把一只金色的鳳凰放到了桌上。當時,所有的女孩子都禁不住“哇”了一聲,就連鐘鳴也一時呆住,沒想到陳五湖還有這么一手!仔細一看,那只金色鳳凰是用南瓜雕刻而成。不同部位用了不同的材料:黑色胡椒粒巧妙地做了鳳凰的眼睛;瑪瑙般的櫻桃點綴著層層疊疊的鳳尾;白蘿卜雕刻出了鳳凰腳下的白玉架;碧綠的芹菜梗上,綻放著兩朵用紅蘿卜雕出的玫瑰花……整個作品惟妙惟肖,氣韻行動,色彩搭配、造型,甚至每一處細節都非常成功,令人叫絕。武月月合握著手掌,屏聲斂氣,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只栩栩如生的鳳凰,唯恐一出聲,它就會立刻被驚飛似的!其他伙計則眾口稱奇,好一番喝彩之后,又憤憤不平,質問陳五湖,別人過生日,他不是雕個小雞,就是刻個小狗,為啥給武月月刻了個金鳳凰?“說的就是!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做一棵梧桐樹啊?”幾句話,讓在場的人哈哈大笑。陳五湖也笑。只是笑出來的樣子有點兒傻,而且連一句敷衍和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臉上卻紅過好幾陣。

“我由烙印識得出駿馬,看眼色我知道誰個少年在鐘情。”

這是普希金的詩。雖說是餐館小老板,鐘鳴卻沒少看過書,他還記得這兩句詩是在托爾斯泰的小說里看到的。同時作為男人,他自然能體會到另一個男人的某些心理。想到平時陳五湖在武月月面前的種種表現,他斷定,武月月的戀愛對象必是陳五湖無疑。

然而,鐘鳴的猜測把桂萍都氣樂了。

“什么眼神兒呀?你可真是把武月月瞧扁了。”

聽口氣,仿佛陳五湖根本配不上武月月,仿佛兩個人之間差著十萬八千里!

“你還記得常來吃飯的那個小楊嗎?”

“當然記得。”

“人家才是月月的男朋友呢。”

桂萍的話,讓鐘鳴愕然一怔。正如開篇所說的那樣,當時他還不大相信,信了之后,心里感覺有點兒亂七八糟。

“常來吃飯的那個小楊”叫楊浦。北京人,中等個兒,身材偏瘦,稍微有點兒水蛇腰。看上去很謙卑,其實很慷慨,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純爺們兒。有一次,他伙同幾個人來店里吃飯,走時忘拿了背包,武月月追出好遠還給了他。此后他便成了這店里的常客。俗話說“吃慣嘴,跑順腿”,平時,到鐘鳴餐館里吃飯的人,也大都是一些常客。當然常客也是匆匆過客,除了臉熟,沒幾個人給鐘鳴留下過特殊的印象。他之所以記住了“小楊”,是因為那個小伙子和所有的顧客不一樣。別的顧客是餐后買單,小楊卻是餐前付款,還不是一次一付!有一次,他竟把一千塊錢拍給了武月月,告訴她,吃多少扣多少;剩余的,就放在餐館里,下次吃。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按照當時的物價和消費水準,像鐘鳴這樣的小餐館,一餐飯,人均消費上十幾塊錢,就足以吃得不錯了。一千塊錢是個什么概念?況且,開始的時候他是三五個人小聚,幾次之后就變成了一個人:要一盤小炒,一盤油炸花生米,幾瓶啤酒往桌上一擺,一坐就是一晚上。結果兩個月沒過,或許那一千塊錢還沒有花完呢,他竟然成了武月月的男朋友。

按常理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武月月屬猴,已經二十四歲,作為一個鄉下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跑到北京來打工,早就做了孩子的媽也未可知,確實該考慮婚姻大事了。可聽說武月月的男朋友是“小楊”,鐘鳴還是深感意外。他定定地看著桂萍,半天才憋出一句:“高了吧?”

桂萍不這么看。雖然楊浦是北京人,家庭條件卻很一般。他父親是退休的公交車司機,母親是玩具廠的退休工人,他雖然在派出所上班,卻是個臨時的協管員。“你說吧,就憑武月月,哪點配不上他?”

“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鐘鳴的邏輯是,“你得考慮到兩個人的身份,武月月畢竟是鄉下人。”

“鄉下人不能跟城里人結婚?”鐘鳴沒吭聲,桂萍又追問了一句:“你就說能不能吧!”

從經驗上說,老板能和伙計處成朋友的不能說沒有,但不是很多。而桂萍和武月月卻偏偏處得像親姐熱妹。桂萍信任武月月,也呵護武月月;武月月對桂萍更是姐長姐短,無話不談,哪怕是個人的隱私。桂萍記得,前段時間,武月月還跟她說起過大鼻子的事。大鼻子也是常來餐館吃飯的顧客。五十多歲,北京人,據說他開了一家很大的廣告公司,有錢!他喜歡武月月,一直想把她拉到他的手下去。武月月不去。他又提出讓她做干女兒。

“姐,他說要把我戶口遷到北京來,你說可能嗎?”武月月問桂萍。

桂萍想了想:“我看沒那么容易,他有那么大的門子?這可不是縣城,這是首都!讓我看,這個干爹咱不能認。再者說,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干爹和過去也不一樣了。說句不好聽的,有人用干爹做幌子,說不定想干啥呢!”

武月月信了桂萍的話,沒認那個大鼻子做干爹。但通過這件事情,桂萍看出武月月是個有生活目標的人,她總是把眼光放在城里人身上,如果說認什么干爹的事純屬扯淡,找個城里的男朋友,名正言順,沒什么不可以。對于武月月來說,倒是一件如愿以償的事。

鐘鳴很想說:女人就是這樣,總想攀高枝。但他沒那么說。“我覺得這事有點兒玄。一個吃飯的客人,她了解嗎?別的不說,整天下餐館,喝小酒,就憑這一點,武月月也欠考慮。”

“男人得調教!”桂萍說,“你放心,月月那么精明個人,啥樣的男人她哄不轉啊!”

鐘鳴沒再說什么。既然不可置信的事已經成了事實,別說是武月月,就是自己的親妹妹,他也不可能棒打鴛鴦散。接下來的問題是,武月月戀愛了,她還能不能在餐館干下去?說到底,這才是鐘鳴最為擔心的事。

戀愛后,武月月沒有離開餐館,也看不出她想要離開的意思。她工作一如既往,也許是受了愛情的鼓舞,反而比原來還盡心盡力。不過,大約過了兩個月,她便從宿舍搬出去了。

據說這是楊浦的主意。以前楊浦總到店里來吃飯,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默默地注視著武月月。戀愛之后,他就常把武月月帶到別的餐館去了。吃了飯,兩人還要拉著手,或者被楊浦一只手輕輕摟著腰,像許多熱戀中的青年男女一樣,在街上散一散步。末了,再把武月月送回宿舍去。有天晚上,他們去了附近一個街心公園。正是夏天,消閑的人很多,曲徑通幽處,人來人往。長椅上坐著一雙一對兒的青年男女,大都是在附近打工的人,有的耳鬢廝磨;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則不管身邊有沒有行人,竟像蛇似的絞在一起,動隋地長吻。

“看見了吧?誰說你們鄉下人封建啊,讓我看,比城里人還開放呢。”楊浦厭惡地說。武月月不同意。“去你的吧,這種事誰不想背人?關鍵是他們沒有自己的空間。”楊浦想了一下說:“倒也是這么個理兒。”接著他突然受到了啟發:“哎,對了,月月,你干嗎不搬出來住啊?”

楊浦家有兩小間平房,就在附近一條胡同里。幾年前,他父親的單位在和平里給他調配了一套兩居室,雖說是舊樓,但舊樓也比平房強,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搬了過去。此后那兩間平房一直出租給外地人。前不久,一個外地房客違法販賣毒品出了事兒,此后,這間房子就再也沒敢出租過,至今還空著。

開始的時候,武月月不想搬,她說住在宿舍挺好的。后來,楊浦三番五次動員她,又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甚至還買了一套嶄新的被褥……武月月覺得再拒絕似乎有點兒不近情理,她只好試試探探地問桂萍。

桂萍是農村出身的人,比武月月大十歲,從觀念上說,比較傳統和保守,想問題自然要比武月月周到些。聽說武月月要出去住,她感覺有些不妥。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鄉下的年輕人,一到城里就變得開放起來,別的不說,剛處個朋友,八字還沒一撇呢,就租個小房住到了一起。這樣的事太多了。以前店里有個廚師,本來老家有妻子,他卻總是拉著一個服務員到宿舍去睡覺。被桂萍好言批評了幾句,兩個人便一甩袖子不干了,到別的地方睡覺去了。有過這樣的例子,對于武月月,桂萍就不得不慎重。可以說,為了把武月月留在店里,平時在任何問題上,桂萍都是順著她,處處維護她的自尊。現在她要搬出去住,雖說是征求桂萍意見,也不過是出于一種象征性的禮節。當時桂萍只是站在“大姐”的角度“點”了她幾句。她說:“月月,這事兒你自己看著辦,想搬就搬,你這么個精明的丫頭,搬到哪兒我還能不放心?”

事實上,武月月搬過去沒多久,就和楊浦同居了。

那天晚上,餐館里很忙。楊浦把武月月接回來時已經很晚,他說啥也不走了。武月月連哄帶勸:“這哪行呀,你還是回去吧。”楊浦坦然一笑:“末班車都沒有了,我怎么回去?你實在不讓我住,我就在門外待一夜了。”武月月以為楊浦不過那么說說,他哪能在門外待一夜呢。

她笑著說:“那你就到門外待著去吧。”

楊浦擰著身子出了門。到了門外,他果然蹲了下去不走了。無論怎么商量,就是不動。不但不動,他還反過來告訴武月月,讓她趕緊休息!

武月月只好回到屋里。“休息”了一會兒,她側耳傾聽,竟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而且越來越大。她以為這時候楊浦肯定走了,可又有點兒不放心,便輕著腳步來到門口,從門縫往外一看,只見楊浦已經坐成了一塊石頭!任憑屋檐上的雨水往頭發上滴,往脖領里落,他都一動不動,落湯雞似的可憐,又很悲壯。

“真是的,你怎么這樣呀!”她嗔怪地把楊浦拉進了屋里。窗外的雨一直不斷,時小時大,時起時伏,像是宇宙在呼吸。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武月月心驚肉跳,毫無快感地經歷了女孩子的第一次。

作為過來人,桂萍看出了武月月某些特征上的變化,心里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便不止一次地“點”她說:“月月,我看你和小楊處這么長時間了,都挺好的,抓緊時間結婚吧。”

武月月明白桂萍話里的意思,那就是夜長夢多。其實,這件事兒武月月也不是沒想過。倒不是自己到了結婚的年齡,也不是對于婚后的生活有多么急切的向往,而是自從把身體給了楊浦之后,她在心里總覺得不踏實,不落神兒,一句話,過不了婚姻這道門檻,她的心就永遠懸著。

但她還是笑了笑說:“不著急。”

其實,武月月的“不著急”,不過是托詞。自從和楊浦確立了戀愛關系之后,楊浦的母親一直不同意。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干凈利落,有派頭,很講究。第一次見到武月月時挺客氣,燒水倒茶,還聊了半天家常。可事后,聽楊浦說武月月是他新找的女朋友,老太太立刻把一種吃驚的表情擺在了臉上,她愣了半天才說道:

“我說楊浦,你什么眼神兒呀?”

接著,老太太向兒子擺出了一大堆問題:“姑娘倒不錯,模樣挺俊的,說話也還得體,可千好萬好,可惜她是個鄉下人!讓我說,你可得好好考慮考慮。她不會像北京姑娘那樣,給你帶來房子,帶來車,錢就更甭說了!結了婚,這家里不成了鄉下人的旅館和接待站才怪,旅游的,看病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管誰來,你也不能把人家趕到大街上去,那么沒里沒面的事兒,咱做不出來。最大的問題是,有了孩子上不上戶口怎么弄?得了吧你,甭跟我甩那些個片湯話!什么‘隨父母雙方入戶都可以,說話不走腦子!叫我說,那都是些不著四六的瞎嚷嚷!有文件嗎?退一步說,就是政府將來真有了政策,孩子可以上城里的戶口,你想想,她連個爹媽都沒有,將來誰幫你們帶孩子?你們就光指靠著我啊?再說說她的工作,要是個金領白領什么的倒也罷了,嘖嘖,餐館服務員!你跟親戚朋友街坊鄰里能說得出口嗎?這些個事兒,你可得合計合計,可給我想仔細嘍!”

兒子早就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老太太還沒完。

“還有個問題我問你,你是真喜歡這個姑娘啊,還是因為胖丫把你甩了,你就破罐子破摔了?跟你說,那個胖丫也就那么回事兒,姑娘家家的,連個工作也不找,除了胡吃悶睡,就是滿街晃蕩打游飛。實話告訴你,當初你跟她處對象的時候我就納了悶兒啦,挺大的臉盤子,臉盆小了都不夠用,像個腚改的似的,你愛她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照照鏡子,還整天以為自己多靚呢!這種丫頭散就散了,也幸虧散了,但愿她能嫁個吃喝嫖賭的二流子。真是的,她瞧不上咱這個家,我還瞧不上她呢。當時我就囑咐過你,甭傷心!這么大個北京城,好姑娘有的是,找什么樣的找不到?有志氣你就找個更好的。瞧瞧你,合著我的話全都白說啦!找來找去,你倒把個鄉下的姑娘領回來了。這可真是去了個柳木換了個朽木!讓我看,她還比不上人家胖丫呢……你閉嘴好不好?聽我把話說完。我沒說這不是你自個兒的事!你的事我就不能講個理啦?我是你媽,我得替你著想,知道嗎?”

老太太一口正宗的京腔京韻,伶牙俐齒,相當能說。坐在一旁的兒子幾乎插不上嘴。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大蝦。

不過,楊浦并沒有因此變成一個痛苦的人。事后他是這么跟武月月說的:他倆的事兒,老太太

武月月不解地看著他:“做保險有什么危險啊?”

“你又不明白了吧?”楊浦很在行地說,“現在做保險,你知道怎么做嗎?你得到處去跑,上門去聯系,去推銷,死皮賴臉拉客戶。說出來都是笑話,前幾天有一女的,就是因為上門去推銷保險,不但保險沒推銷出去,還被人強奸了,知道嗎?”

武月月看了楊浦一眼,突然泄氣了:“既然這么危險就算了,我在餐館干著也挺好的。”楊浦立刻否定了她。“開玩笑!整天低三下四侍候人,有什么好?”過了半天,又無奈地說了一句,“你可愁死我了。”

看著楊浦很愁的樣子,武月月沒吭聲。其實,在她一直不愿坦露的內心深處,比誰都愁。

也算是好事多磨。后來楊浦總算給武月月找到一份新工作:做置業顧問,說白了,就是售樓員。武月月離開餐館時,無論是鐘鳴還是桂萍,都有些合不得。聽說這是楊浦的主意,知道武月月是奔著婚姻去的,也就自然不好挽留。當然,武月月也是依依不舍。自從到了北京,她做過許多行當,在鐘鳴餐館里工作時間最長,最順心,也最受老板的器重和信任。這么一走,她覺得有些對不住老板,特別是對不住總像大姐一樣關愛她的桂萍。離開餐館時,她眼睛里竟有了一層閃閃的淚花。看著桂萍也是淚眼婆娑的樣子,她又笑了,做出一種很認真的樣子問桂萍,如果她干不了那個置業顧問,再回店里還要不要她。桂萍告訴她,只要她還開著這個店,啥時候回來都沒問題,她自己說了算!

她們互相安慰著對方,其實是在欺騙著自己。其實兩個人心里都明白,只要走了,武月月不可能再回來。

賣房子不是賣白菜。其中的講究與策略,要遠比當一個餐館服務員復雜得多。武月月是個可塑性很強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鄉下人到了城里可塑性都很強。武月月憑借自己的聰明,經過一段時間崗前培訓和“踩盤”實習,很快進入了一個置業顧問的角色。其時正逢秋天,北京樓市素有“金九銀十”的說法,像植物界一樣,是個成熟和收獲的季節。兩個月下來,底薪加銷售提成,武月月竟然拿到了一萬塊還掛點兒零。對于一個新手來說,能有這樣的業績,算得上非常出色了。

武月月挺振奮。比武月月更振奮的是楊浦。“怎么著?我沒說錯吧!”聽語氣,好像不是在為武月月可觀的收入而振奮,倒是在為他自己當初的建議而表功。

不管怎么說,這一步武月月算是走對了。重要的是,職業變化和收入上的增加,把武月月的身份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就連楊浦的母親對她的態度也有了很大變化。

其實,自從戀愛之后,武月月也沒見過幾次老太太。第一次去楊浦家,老太太還客氣,因為她不知情。第二次一進門,只那次武月月剛叫了一聲“阿姨”,老太太便躲了出去。她還以為老太太很知趣,是有意給年輕人讓出一點兒親熱的私密空間呢。哪想到,人剛走到樓下,一段京腔京韻的對話,便順著三樓的窗子清清楚楚地傳進來。

“剛見您家兒子領回個不錯的姑娘,是不是談對象啦?”

“嗨,什么叫‘不錯的姑娘……外地人!”

“哎喲喂,怎么找了個外地的啊?”

“吃飽了撐的唄!現在的年輕人,腦子就這么花花兒。”

“那您可得想想辦法,勸勸您家兒子。”

“沒辦法,勸也不聽,啥話都說了,讓他自己看著辦吧!我說啦,他非要跟這個鄉下姑娘結婚,哪兒涼快,跟哪兒待著去!以后別指望家里,愛喝西北風就喝去!誰叫有那么多條件好的姑娘,他不找來著!”

當時武月月被釘住似的坐在屋子里。她看著旁邊的楊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想一走了之,更是萬萬不可,生米煮成了熟飯,自己已經是楊浦的人,不能因為一時的尷尬致氣,犧牲掉自己的理想和尊嚴。為此和楊浦發脾氣,也不行,沒意義。楊浦曾不止一次說過“我是我,我媽是我媽”“好事多磨,慢慢來”這樣的話,況且他本來就是個孝子,能頂住老太太的反對和她繼續相處,已算難能可貴了,再用撒氣的方式來激他,逼他,她于心不忍。她唯一能做的,就像楊浦說的:就當什么也沒聽見。

可事后想想,武月月還是覺得憋氣。有一天,她問楊浦北京城里有多少個門。楊浦不明就里,什么天安門、地安門、左安門、右安門、東便門、西便門………說一大串,最后都數亂套了,也沒數清楚。

“哎,”他突然疑惑地看著武月月,“你問這干嗎?”

“我是想,北京那么多門我都闖進來了,你們家的門檻我怎么就邁不進去呢?”

楊浦一聽上當了:“有話直說,你繞什么彎子!”

“那我就直說吧。你媽不是說哪兒涼快到哪兒待著去嗎?我看這房子就不錯,常年都見不到個陽光,不是挺涼快嘛!”

“你什么意思?”

“咱就在這間房子里結婚吧。”

“那怎么行?”

“你是怕去喝西北風對不對?”

“什么‘西北風?你甭給我說那些沒用的,肯定不成!”

在楊浦看來,這座平房又老又小,如果用這么個破房子結婚,他的臉在親朋好友跟前往哪兒擱?退一步說,即使拋開臉面不要,他也不可能娶了老婆忘了娘。

“只要結了婚,就必須得和老人一起過。”

“我沒想著要分開過,關鍵不是你媽不同意嗎?”

“我不是說了嘛,好事多磨,得慢慢來!”

一晃,時間又被“磨”去了大半年。武月月再次被楊浦拉到家里,老太太同樣是“出去遛遛”,但從樓下升上來的京腔京韻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聽起來,讓武月月的心里立刻打開了兩扇門。

“您兒子的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做置業的,也就是售樓員。”

“嗬,怪不得看著就不一般,是白領啊,不少拿錢吧?”

“湊合吧,一月七八千吧。”不知道她為什么既謙虛又夸張。

“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誰知道呀。現在的年輕人哪有個譜啊?能不能處到結婚,還另說呢。”

老太太的話里,不知道是懷著希望還是含著憂慮。不管怎么說,聽語氣,她畢竟已認可了一種事實。至于“能不能處到結婚”,那就是她和楊浦之間的事兒了。武月月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售樓工作很規律,不像許多小公司那樣動不動就加班加點,一忙就是大半夜,把員工熬得灰頭土臉,個個像紅眼耗子。售樓不這樣,通常情況下,晚上六點鐘,武月月會準時下班。回到家,如果楊浦有什么事,不能到這間又老又小的房子里來找她,一個人覺得無聊,她便經常到鐘鳴的餐館里去。

在鐘鳴和桂萍眼里,自從做上售樓員,武月月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光鮮,她穿著一身不菲的套裙,頭發做了離子燙,雙手在脖子后邊一攏一挑,像黑色的瀑布披在肩上。她談吐從容,舉手投足都表現出一種不同的氣質,比在餐館的時候更優雅,更大方。用她自己的話解釋,當一名售樓員,首先就得“賣自己”,不僅要做好形象包裝,還要磨掉你性格中的各種棱角。說到底,這是職業對一個人的塑造和改變。武月月適應了這種改變。

到了鐘鳴餐館,武月月總是帶著一種回娘家般的親切感。沒什么事兒的時候,她和桂萍鐘鳴聊聊天;遇到餐館里吃飯的客人多了,就會像做服務員時一樣,前前后后忙起來。武月月的不見外,讓鐘鳴和桂萍感到很親切,很喜歡。過去,他們喜歡武月月是因為她是店里伙計,聰明,能干,會來事兒;解除了老板與雇員的關系之后,他們已經把武月月當成了平起平坐的朋友。許多時候,他們會把武月月留下來,圍桌而坐,像一家人似的親切。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話題廣泛。談得最多的還是武月月,關于她的工作,關于她的收入;她如何賣樓,怎么提成,等等。有時候,也會說到楊浦。

楊浦這個人,平時說話咋咋呼呼,給人的感覺有點兒位卑言高,其實人還是不錯的。武月月已經摸準了他的脾氣,得順著他來。比如,他想說一句什么話逗你笑,即使那話并不可笑,只要你能配合著他嘻嘻哈哈,他就會有一種成就感。他對武月月也不錯,很呵護。武月月的單位在亞運村,每天下班回來,楊浦差不多都在那間小屋子里等著她。有那么幾次,楊浦居然笨手笨腳地做好了飯!武月月覺得好溫馨,很感動。她以楊浦最滿意的各種方式回報他。楊浦愛喝純生啤酒,最好是冰的,她就買了一臺小冰箱;喝啤酒的時候,楊浦喜歡就著豬耳朵喝,她下班途中總忘不了去一趟熟食店;她自己買襪子一買就是好幾雙,而且要同款、同顏色的,以便在穿的過程中,壞掉一只扔一只,剩下的兩只再湊一雙。但對于楊浦,她卻從來沒有吝嗇過。戀愛之后,她先是送給他一個當時很是流行的小BB機,后來又給他配了一部時尚的“諾基亞”。楊浦喜歡下餐館,她三天兩頭便會拉上他去撮一頓。知道楊浦收入不多,手頭拮據,還要時不時地塞給他三五百,讓他“先花著”。到了北京這些年,武月月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平時省吃儉用,一直合不得去動它,可只要花在楊浦身上,她就會心甘情愿,覺得值。

也許,愛是可以通過一個人傳遞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也或許,就像楊浦所說的那樣:好事多磨。總之整整兩年——像是經歷了萬水千山,武月月終于跨進了婚姻這道門檻。

武月月和楊浦的婚禮很簡單,只在一家烤鴨店里辦了一桌十四人臺的酒席。除了楊浦一家三口,到場的全是親戚,外人一個沒請。按楊浦事先的計劃,至少也得邀請一些不錯的同學和朋友,熱鬧一下。“弄得太簡單,會讓武月月有想法,沒面子,好像咱家瞧不起她這個外地人。”老太太不這么看。她告訴楊浦,不是她瞧不起月月是個外地人,而是她不想讓更多的人瞧不起他這個北京人!

楊浦生了氣,消極地說:“那就干脆連親戚也甭請算啦。”

老太太卻另有她的小算盤:“不請可不成!這些年我隨給他們的份子錢,干嗎不收回來?”

事后,楊浦給武月月的解釋是:“老太太不想大操大辦,嫌麻煩。”武月月沒意見。在這個城市里,她只身一人,連個親人也沒有,場面越大,她就會覺得越孤單。反過來說,老太太能接受她就已經阿彌陀佛了,她還哪敢奢望把婚禮辦得轟轟烈烈?本來,她已經和桂萍說好了,結婚那天,桂萍要以娘家姐姐的身份去參加她的婚禮,及至楊浦說了他母親的意圖,權衡之下,武月月沒了主意。最后還是桂萍替她打消了原來的設計,她說這樣也好,入鄉隨俗,人家說咋辦就咋辦吧。

說是婚禮,其實也就是請了幾家親戚聚在一起吃個飯。親戚都是婆婆方面的親戚。公公是獨苗,老家在鄉下,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全在老家,千里迢迢,請人家也不會來——真要來了一堆鄉下人,倒麻煩!所以一律不請。婆婆方面的親戚都是地道的北京人,接到電話,悉數到場。有楊浦的大舅、楊浦的老姨和他們各自的老伴兒,同時還有楊浦的表哥、表姐和他們的配偶,以及兩個五六歲不等的孩子。

在這些親戚中,武月月只和楊浦的大舅見過一次面。這個六十多歲的大舅紅臉膛兒,人挺胖的,說話有一種嗡嗡的喉音,好像嘴里含著什么東西,又好像喉嚨里堆積了太多的脂肪。但人卻挺風趣。據說他二十歲開始當牙醫,退休后自己開診所,治好多少患者就別說了,光拔掉的牙齒足有一麻袋!連自己的半口假牙都是他親自做的。“你牙沒事吧?”他瞪著眼睛看著武月月,“啥時候想弄牙,你只管來找大舅,親戚嘛,是不是?”

事后楊浦告訴武月月,弄牙也不找他。他說他有一顆假牙就是大舅做的,沒幾天就發炎了,沒疼死!這還不說,他想把那顆假牙弄掉,誰知弄下來比鑲上去還費勁!把大舅折騰得直喘粗氣,并運用了各種家伙和辦法,用錐子挖,用一個小鑿子鑿,啷、啷、啷,一下又一下地鑿……當時的感覺,那是真正的腦瓜仁兒疼!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假牙啪地掉了,一抽氣,竟然直接咽進了肚子里。說到這里,楊浦都氣樂了:“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我他媽容易嘛!”

武月月結婚那天,大舅被尊為上賓。中國有句俗話:娘親舅大。同時他的年齡也是最大,便理所當然地坐在了主位。一見到這個胖牙醫,武月月差點兒笑出來。幸虧她立刻叫了一聲“大舅”,才變成了一臉笑容和親切。其余的親戚,武月月一個不認識。在飯桌前,武月月不缺乏與陌生人打交道的經驗,畢竟在餐館做了幾年服務員。但作為新娘,那些經驗全沒了用處。事前老太太已經告訴她,來的親戚都是有身份的人,很講究,她讓武月月盡量少說話,更不要把老家話帶到酒桌上來。有了這樣的囑咐,武月月就更是多出幾分緊張和小心。在給每一位親戚敬酒時,除了叫一聲稱呼,說一句“請喝我和楊浦的喜酒”,幾乎沒說過多余的話。即使這樣,她端著酒杯的手還是禁不住微微發顫。

或許,對于所有結婚的人來說,也許樂趣不在婚禮之上,而是在婚禮之后的洞房花燭夜。只是,由于所有過程都提前進行過,到了夜里,一對“新人”躺在一切都是新的洞房里,已經感受不到彼此的新鮮。說是新婚之夜,不過是重溫了一遍往日的親密,卻全然沒有了那間老房子里的放松與激情,相反,倒是多了幾分拘謹與壓抑。不管怎么說,武月月畢竟名正言順地成了楊家的媳婦,有了自己的身份。

一種全新的生活開始了。

下篇

結婚后,武月月仍然干她的老本行。楊浦卻沒再回到他的物流倉庫去。用他自己的話說,整天和那些與已無關的物品打交道——那種枯燥乏味的工作,別說是去干,只要想想就煩透了!他動員武月月把所有存款拿出來,和老太太的一部分資金進行整合,買了一輛捷達轎車。在一個哥們兒的指點下,到街上去趴活兒(也就是后來所說的“黑車”)。一個月下來,刨去油錢,純落兩千塊。這樣的收入,比在物流倉庫里整天忙來忙去要合算得多了。關鍵是自在。想什么時間出車,收車,全由自己說了算,也不累,每天像兜風似的就把錢掙了。不僅如此,有了車,武月月也沾了不少光。有時候楊浦會把她一直送到單位,然后在那里趴活兒;如果是順路,他也常把武月月從單位捎回來,可謂一舉兩得。

這樣的生活過了三個多月,又有好事來了。因為開發商征地,楊浦家的平房要拆遷。武月月沒想到,北京這地方可真是寸土寸金!就是那么兩間破爛不堪的老房子——加上被拆遷的居民一同與開發商較勁,提條件,不停地談判。最終楊浦家一共拿到了八十多萬元的補償款!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八十多萬元的款子,對于一戶底層百姓來說絕不是個小數目。說是咸魚翻身、天上掉餡餅,都不為過。當時武月月都被這筆款子嚇著了。她不知道楊浦和他母親將如何支配這筆巨款。假如她是這筆財富的支配者,她首先會考慮買一套樓房,讓婆婆公公住,她和楊浦還是住在這套舊樓里。怎么說呢,這套兩居室的舊樓只有六十多平米,盡管老兩口和小兩口各居一室,卻總是有著太多的不便。說句不好聽的話,在許多時候,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常常讓人有一種無形的壓抑感。為此,婚后不久,武月月就曾經暗示過楊浦,說她特想回到那間老房子里去住。楊浦很敏感,當時就戳穿了她:“怎么著,還想分家呀?我跟你說,老太太能讓你進這個家門就不錯了,分家這種事,你想都甭想!”在武月月看來,不分家,買一套大點兒的樓房,寬寬綽綽的,即便一起住,也總比現在強。當然,她也不過就這么想想,盡管是家里的一員,她知道自己卻當不了這個家,也沒有這個權力。在如何使用這筆款子的問題上,全在于楊浦一家三口。說是三口,其實也就是婆婆和楊浦說了算。

公公是個吃閑糧不管閑事的人。這個在公交車上把了一輩子方向盤的老司機,開車是一把好手,曾經當過全市勞動模范和標兵。退休后,也許是不太適應,他很少待在家里。即使在家,也向來不大言語,甚至不笑。更不參與家人對任何事情的討論。大多時候他都是以一種無聲形式存在著,以至于他不在家的時候,你還以為他就在臥室里睡覺呢;當你去喊他吃飯的時候,卻發現這個家里根本沒有他的影子,不用說,他準又拎著那個小收音機到哪個街心公園里聽京戲去了。聽戲是老頭唯一的愛好。有時他自己也會唱上一段。說起來有趣兒,老頭平時無聲無息,一旦唱起京戲來,卻仿佛找到了一種吶喊的理由,那種咬牙切齒的唱腔,聽起來極其壓抑,像是充滿了無限的悲壯與憤懣。婆婆不喜歡老頭的哼哼呀呀。她喜歡跳舞——是廣場上那種中老年人聚到一起跳的舞。每周一次,換上紅衣服白褲子,坐公交車到景山公園里去跳。所以,和許多形影不離的老夫老妻不同,公公和婆婆,除了偶爾同去一趟菜市場,平時兩人都是單獨行動,各玩兒各的。用老太太的話說:也不是玩兒不到一塊兒,而是文化上有差異,根兒就不一樣。

老頭的“根兒”在山東,祖祖輩輩是農民。只有念過幾年私塾的父親不本分,或者說不愿意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他十六歲跑到北京,在一個同鄉的引薦下,到一家飯店里當小工,學習烤鴨技術。此后三十多年,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擺弄鴨子。直到五十歲病逝,他始終是一家“便宜坊”的烤鴨師傅。老太太則不同,雖說父親不過是當了一輩子普通的小學老師,可祖上卻是地地道道的旗人,是大清帝國的功臣與貴族。

“我們應該姓愛新覺羅。”

其實老太太姓金,可她喜歡這么說。至于姓愛新覺羅為啥又姓了金,其中的演繹過程是怎么一回事,卻說不清。她只是忘不了自己身上流淌著一種貴族的血,好像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我們祖上是旗人。”

這句充滿榮耀與高貴感的話,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件上,往往會被老太太脫口而出。當然,在通常情況下,她說過也就拉倒了,并沒有人去接她的茬兒。只有一次例外。不知怎么的,一向不大說話的公公,竟當著武月月的面,對婆婆這句話嗤之以鼻:“得了吧,旗人早就過氣兒了,你能不能說點兒新鮮的。”

老太太突然受到了打擊,但精神卻為之一振:“嘿,你起什么膩呀?我跟月月說話礙著你哪根筋了?我偏要這么說!怎么啦?聽不慣啊?告訴你,死了的老虎也比貓值錢!你爹擺弄了一輩子鴨子你還了不起了是不是?我的話不愛聽,你倒是說點兒新鮮的我聽聽!說不出個正經的就吃你的飯,往正地方用你那個舌頭,別變著法兒給我找事兒!”

婆婆的一番唇槍舌劍,讓武月月替公公感到尷尬。她以為公公會做出激烈的反擊,但沒有。老頭非常鎮定地吃完最后一口飯,擱下碗,一聲不響地回了臥室。

書歸正傳。關于那八十萬元的拆遷補償款如何支配,老頭不參與;婆婆和楊浦的意見則與武月月的想法完全相反,他們決定不買房子,不置地。理由很簡單:好不容易得到一筆錢,總不能因為買一套多余的房子,再把自己變成窮人!

富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有票子。有了八十多萬的存款,老太太拿捏得還算可以。或許是因為祖上是旗人,她有資格,也能勝任得了這種愉快。在外面,她給人的感覺有些漫不經心,很低調,在和鄰居們聊天時,甚至還多了幾分和藹和謙遜。錢的作用,主要體現在骨子里。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老太太的腰板兒比原來挺得更直,富有高貴感的下巴頦微微揚起,似乎比以前抬高了一寸。

楊浦卻不想把幸福藏在骨頭里。也許是太年輕,或窮人乍富,錢一多便壓不住了,整個人都變得精神亢奮,像是打了雞血。他開始往更高的層次武裝自己:BB機換成了“諾基亞”;原來的分頭改成了板兒寸;脖子上多了一條很粗的金鏈子;手指上自然少不了再配上一枚碩大的金戒指。人還是那么瘦,但舉手投足都不再像個蝦米,而是精神抖擻。每天他照例開車出去,卻不是到街上去趴活兒。八十萬元的補償款,加上原有的積蓄,差不多有“一百來個兒”,往銀行里一扔,存它個“死期”,光利息就已經夠吃夠喝,還趴什么活兒!那幾個小錢兒,只配從他的手指頭縫里漏下去。現在他每天出去,主要是忙于社交,經常找上三五個朋友,往餐館里一坐,邊喝邊聊,偶爾自信地彈一下手指上的煙灰,臉上卻露出一種因為幸福而生出的愁苦:“哥兒幾個說說,我他媽是不是應該干點兒啥呀?”雖說是在問別人,語氣上卻似乎已經有了成熟的打算,甚至目光炯炯,眼前分明展現出了另一個世界。那片令人向往的天地,他好像在哪里看見過,只是一時找不到它的入口。因此,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武月月:

“你丫說話,我到底開個什么公司呢?”

武月月不說話。她只是含意不明地笑一笑。怎么說呢,她自從認識了楊浦這個人,就一直聽他念叨著要開個什么公司。“有福不用忙,你就等著做老板娘好了!”開始的時候,她對楊浦描繪的圖景還真的抱有過希望。可幾年過去了,他還這么說,她就不把楊浦這句話當作一回事了。她看透了楊浦這個人,與其說干打雷不下雨,不如說是大事做不來小事不屑于做。沒錢的時候,他就是這么過來的;有了錢,她也不相信楊浦真的能做成什么事。錢是一種很有魔力的東西,它可以讓人變得優雅、端莊,或矜持、放縱,乃至于財大氣粗,挺胸腆肚……這種情況常有。可因為有了錢,就能把一個懶漢變成吃苦耐勞的人——這樣的例子,還真是沒見過。有了這樣的判斷,再聽到楊浦關于“開個什么公司”的嘮叨,武月月就不愿意搭言,不愿意參與。她只是平靜地面對著楊浦,任憑他三起三落地折騰自己:頭一天他還雄心勃勃地要開個什么公司,第二天便像生了什么人的氣了:“不開那個雞巴公司我他媽還能死啊?”總之,見慣了楊浦的這種出爾反爾,無論他怎么說,武月月都是平和地笑笑,不置可否,也不生氣。

武月月不生氣,楊浦卻氣不順:“瞧你那個破工作,賣他媽什么樓呀,趕緊歇菜得了!”

類似這樣的話,楊浦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這倒不能說他是錢多鬧的。沒得到那筆拆遷費之前,他就不愿意聽武月月整天嘮嘮叨叨地說房子。或許,這對于一個買不起房子的男人來說,有傷自尊。因此,每當武月月回到家,說她又賣了一套什么樣的房子時,楊浦總是不愿意聽,他煩!現在,楊浦不再是因為自己沒錢而討厭武月月說房子了,他還是煩。細說起來,這仍然和一個男人的自尊有關。

自從有了車,楊浦偶爾會到武月月的單位去。送她的時候,他總是放下武月月就走。去單位里接她的時候,則是坐在車里,一直等到武月月下班出來——腳踏高跟鞋,挎著一個時髦的小包,身姿搖曳,很有氣質地朝他走過來,然后上車。有一點,不管是接還是送,以前楊浦從來沒有走進過售樓處。但是,自從發型改成了板兒寸,脖子上有了那條很粗的金鏈子,楊浦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仗義起來。再到武月月的單位時,他會徑直走進售樓處里去:一種從容不迫的樣子,還背著手——手上拿著“諾基亞”小手機,上面摞著一盒“555”牌香煙,手指上勾著一把車鑰匙。第一次走進售樓處,都以為他是個來看樓的呢,兩三個售樓小姐趕緊湊過來,好一番招呼,才知道他是武月月的老公!

事后,楊浦反而有些不快:“我發現,你們這些售樓小姐怎么比妓女還熱情呢!”

人就是這樣,心里裝著什么,眼里就往往會發現什么。再到售樓處時,楊浦便多了一份留意。只見那些售樓小姐每人一個小茶桌,對著客戶竊竊私語。他注意到,有個漂亮的女孩,竟用一雙挑逗的眼睛,對著一個中年男客戶擠眉弄眼,頻頻放電!有了進一步的發現,楊浦越發瞧不起這個職業。他總是嘮叨武月月,讓她“歇菜得了”。可嘮叨歸嘮叨,他倒也沒有逼著武月月非得“歇菜”不可。

不過,后來的情況變了。有天傍晚,楊浦去接武月月。在售樓處,他沒見到武月月的影子,一問她同事,說是她和客戶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去了。楊浦找到那家酒店的時候,武月月和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頭男人正面對面地坐在咖啡廳里喝咖啡。

楊浦很冷靜。他沒像有些電視劇里的人物那樣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他不想破壞眼前那種安靜、和諧,并伴有音樂低回的高雅氛圍。他很大度地坐下來,跟那個據說是做煤炭生意的人聊了一會兒,甚至還優雅地喝了一杯咖啡。結束之后,楊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把武月月拉到一家餐館里,點了酒菜,兩杯啤酒下肚之后,他才瞄上了武月月:“你成啊!賣樓賣到酒店去了,你他媽的怎么給我解釋?”

武月月的解釋很簡單:那個客戶看好一套房,要交定金的時候發現錢包落在了酒店里。他不想多跑一趟腿,就問她能不能隨他到酒店取一下。她去酒店取了錢,那個客戶又提議她一塊喝杯咖啡。說著,武月月從包里掏出個裝錢的信封,上面寫著錢數和客戶的名字。就這些。

“沒干點兒別的?”

“你什么意思?”

“我說你們沒干點兒別的?我的話你沒聽懂啊!”

其實武月月早懂了。只是太突然,一時難以應對。

“你別胡扯好不好?”武月月說狠話了,“如果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就吃飯噎死,噎不死,出門讓車軋死,被碾成肉泥,死后讓小鬼扔到油鍋去炸!實話告訴你,為了賣樓拿提成,跟客戶睡覺,甚至被客戶和樓一塊買去做小三的人,不是沒有。可那種事和行業沒關系,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守住原則,守住做人的底線。跟你說,來到北京這么多年,我什么樣的人沒遇到過?如果是那樣的人,我早就是了,還能成了你的老婆!”

楊浦沒吭聲,心里卻活動著。覺得武月月的話倒也不是沒道理,至少最后一句是可信的。他知道現在的女孩子大都很開放,搞對象找個真正的處女已經不容易。說實話,最初和武月月交往的時候,他并沒有那么認真,至少他有過這樣的考慮:如果她不是處女,說明她已經被人玩過了,他也來個逢場作戲,玩玩就算了。難能可貴的是,他以前找過的幾個對象,包括那個胖丫,全都“破”了,沒有一個是處女。但武月月是!不僅如此,她還說話好聽,笑容好看,體形更是沒說的,每個段落都充滿著迷人的魅力。在那座老房子里,他曾一寸一寸地欣賞過她光滑如玉的身體,反復審視,思忖,比較著與前女友們哪些地方有別,相似,或不同。最后的結論是,不管哪個部位,都是武月月的最好,讓他目醉神迷。他這才認真和莊重起來,乃至不顧母親的阻撓和反對,堅持和她交往,最終娶她為妻。想到這些,楊浦憋在心里的火氣差不多消去了一半。但他不想饒恕武月月:

“你以為我相信了,是不是?”

“信不信由你,”武月月轉過頭去,嘆了一口氣,又不甘心地轉過來,她認真地看著楊浦,“不信,明天你去單位查一下我的離崗記錄。我跟他從單位出來,加上走路,取錢,喝咖啡,到跟你見面,總共都不到半小時。”

武月月的話,把楊浦又一次帶回到現場。那個禿頭的影子又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不管怎么說,那個禿瓢兒他媽的絕對有想法!”

“別人有沒有想法,那是別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怎么做人。”

楊浦不再盯著武月月,他把矛頭轉向了煤老板。

“瞧丫那操性,指甲縫都是黑泥!還他媽會喝咖啡呢,還跑到北京來買樓房呢,真他媽新鮮!”楊浦嚅動著腮幫子,咬牙切齒,一種罵什么都不解恨的樣子。

武月月卻忍不住笑了:“你觀察得還挺細呢。就是這么個人,你想想,我能跟他做什么呢?真是的!”

楊浦沒吭聲。繼續喝他的啤酒。一共喝了八瓶!可是酒喝的再多,卻沒有壓制住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忌妒心和想象力。他老是想起那個禿頭。而且一旦把那個禿頭和武月月聯想到一起,他便心里難受。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簡直無法描述。結果,就在那天晚上,他竟然做出一個邪惡的舉動。吃過飯,他拉著武月月又回到那家酒店,開了個房間,像吃了什么藥似的,把武月月狠狠地鬧了半宿。

武月月辭去了工作。

她不辭,楊浦就會永遠去不了他那塊心病。

辭就辭了。其實,售樓工作絕不像人想象的那么光鮮。旺季的時候,每個月能拿到幾千塊錢的提成,到了淡季,一套樓房賣不出去,也就只有五六百塊錢的底薪。而且平時的工作也不容易。看房的人往往要到實地看樓,樓盤還沒有完全建成,也得看看結構和布局。沒電梯,就只好領著顧客去爬樓梯。二十幾層的高樓,有時候一天要爬四五次!遇上拿不準主意的客戶,磨磨嘰嘰,那簡直是一種折磨。武月月接待過一位男客戶,他想買一套頂樓,二十八層。他自己角角落落地端詳了兩遍,后來又分別帶著老婆、孩子、親戚不停地看,最后還把同事拉過來幫他參謀。幾天下來,二十八層的樓房,武月月爬了十多次!兩條腿腫得像棒槌,夜里又脹又痛,覺都睡不成。可經過多次看房之后,那個客戶仍然猶豫不決,不是打電話,就是親自上門,一遍遍咨詢房子的每個細節。“這種人我算看透了,即使買頭驢,說不定也得要數數有多少毛!”武月月生氣地跟同事說,“還是個什么處長呢,還是個男人呢,去他媽的吧,什么東西!”后來,那個男人再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告訴對方:“那套房子沒了,已經賣了!”

想起平時吃的苦,受的累,武月月沒什么可留戀的。辭了職,她反而有一種解脫感。問題是,辭職之后干什么?

“我不說了嘛,早晚我要開一公司!”

又來了。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是自己提!對于楊浦這句話,武月月已經不想說什么了,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進了這個家,就得一切由著他安排。他讓干啥就干啥,他讓辭職就辭職吧。他不說了嘛:“啥也不干,我也餓不死你丫的!”那就啥也不干好了。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閑下來沒事,也像婆婆那“遛彎兒去”!這樣地生活,豈不比整天忙忙碌碌地當個上班族要強百倍?

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最讓武月月打怵的就是婆婆。

在武月月眼里,婆婆并不是一個惡人,卻是一個很復雜的人。她講體面,通禮數,喜歡說“我們祖上是旗人”,并引以為傲。她熱心熱腸,在路上遇到個外地問路的人,她會不厭其煩,恨不得把人家送到目的地去。走在大街上,她總是揚著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用厭惡的目光去批評那些陌生的鄉下人。對于任何事情,她都有自己的標準,有一個別人不好把握的分寸。即便是坐在楊浦的車上,她也會用她的“分寸”去調整車速。車慢,她說楊浦開車太肉了;快了,她又告訴楊浦:“別像個奔喪的好不好?”她善于說諷刺話,挖苦話,即使罵人都不帶一個臟字兒。同時她還身體健康,頭腦靈活,精神矍鑠,常常表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亢奮。

武月月還記得,她結婚沒幾天,婆婆把腰扭了,據說是學跳探戈舞的時候扭的。為此楊浦還批評了老太太:“您都多大歲數了,還玩兒鷹啊!”可不管是玩啥,扭了腰也得看。那天武月月連班都沒上,陪著婆婆去醫院。她本想打個出租車,可婆婆不同意,嫌太貴,非要坐公交。車剛到,她就煩了。“哎喲喂,這什么破車,咋這么多的人啊!”上了車,便立馬來了一句:“小伙子,勞駕,給我讓個座兒!”下車的時候,也是理直氣壯:“姑娘,讓開點兒,別耽誤了別人下車!”對方有點兒不太高興地回了一句了:“我也是下車的,咋這么說話啊。”“我就這么說話怎么啦?倒是你,說話的樣子一點兒沒教養!”對方不吱聲了,事情還沒完。這時,乘務員開始不斷提醒下車的乘客請出示車票。婆婆可能是覺得在提醒她呢。她轉身從武月月手里拿過車票,沖著乘務員晃了晃:

“您看好啦?”

乘務員說:“好的,您下車。”

她又晃了晃車票:“您看仔細啦?”

乘務員笑了笑:“謝謝,您慢點。”

她還是盯著乘務員:“您看清楚啦?”

乘務員沒再吭聲。

老太太這才下了車,一邊下車,還憤憤地嘟噥了一句:“一點兒眼力見兒沒有,什么人哪!”

武月月覺得,婆婆身上就是有這么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勁兒。當初她曾極力反對她和楊浦的婚事,結婚之后,她又直截了當地敲打過武月月:“要說我們家楊浦,要長相有長相,要個頭有個頭,找個什么樣的姑娘沒有啊。他倒好,王八瞅綠豆,偏偏跟你對上眼珠兒啦,你可真算是有福氣。說句實在話,你別不樂意聽,要不是看在楊浦孝順的分上,我是不會同意他找個鄉下姑娘做媳婦的。在家里怎么都好說,跟外人可是好說不好聽,你說是不是?”武月月唰的紅了臉,嗓子里有一種硬硬的感覺,像是被堵上了什么東西。

有這樣的婆婆,武月月便學的像公公一樣,在家里很少說話。甚至她都比不了公公。公公不說話,卻經常響亮地咳嗽。有時候,他咳嗽的聲音聽起來都有點兒夸張,有點兒假,似乎是別一種虛張聲勢。因此,婆婆也會經常來上一句:“有屁就放,甭給我裝咳嗽,像是吃著魚刺卡住了似的!”婆婆是個敏感的人,什么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打個比方:看一眼雞蛋,她都能聽到里面有小雞的叫聲!武月月則順應著婆婆的講究與規矩,咳嗽的時候,她總是握著空拳,放在嘴上,輕輕地咳。至于說話,更是慎之又慎,唯恐哪句話說得不妥,一旦露了怯,就會惹得婆婆皺眉頭。有一回,說起在單位又爬了多少層樓,她一不小心冒出一句家鄉話:“不老蓋疼。”當時婆婆就皺著眉頭看了她好半天,問她說的是哪國話。“是英語,俄語,還是西班牙語?”她知道的語種還挺多!可不論哪種話,婆婆都覺得不好聽,不受聽,不愿意聽。也就是那一次,她鄭重地告訴武月月,既然做了北京人的媳婦,就得學說北京話,不然街坊鄰居都笑話!

婆婆是個要面子的人。自從武月月進了這個家,老太太就一直想從各個方面改造她,或者說提升她,完善她,至少要在言談舉止上,把她變成一個“不是也像”的北京人。她告訴武月月,怎么穿衣才不會像個土老帽,怎么打扮才像個城里人。甚至連怎么吃飯都拿老北京人的規矩暗示她,說要一只手扶飯碗,不能扒拉菜,不能吧唧嘴……在婆婆的規矩下,武月月吃飯一聲不響,眼睛瞧著自己的碗,那種小心拘謹的樣子,就像在一戶陌生人的家里做客。

結婚不久,婆婆就教她學習北京話。比如“花”這個字,不能說花,得把舌頭稍稍卷起來說:“花兒。”說的時候口型稍扁,兒化音不能太重,要輕輕一帶。除此之外,一些老北京話,即使不會說,也必須得懂。比如“硌硬”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撓丫子”,什么叫“起哄架秧子”……聽得武月月直想笑。她覺得有些土語比老家的“不老蓋”之類還難聽。可再難聽也是北京話,得學!

婆婆讓她專門準備一個筆記本,哪句話怎么說,有些字發什么音,都要標注上。比如“這zhei”這個字,在北京話里,不能說“這”,你得說“這zhei”。“那”這個字,就更講究,有時候說“那ne”,有時候你得說“那nei”。連成一句話就是:“這zhei人怎么那nei樣啊!”

武月月不是一個笨人。來到北京之后,她很快就學會了普通話,當服務員時,因為常有外國人到餐館里吃飯,她還學會了一些英語、日語之類的簡單用語。對比起來,她發現,學說北京話其實比學習外語還要難!光是那種兒化音就有太多的講究,不好掌握。比如同樣是個“門”字,你可以說“東便門兒”“西便門兒”,但你不能說“天安門兒”“地安門兒”;“老家”這個詞的意思是故鄉,加上一個兒化音,意思就變成了家里的長輩。總之沒有一點兒規律可循。

其實最難的,還不是那些方言土話和兒化音。是從你喉嚨發出的音色得像個真正的北京人。可武月月不行。她知道話是那么說,可發出來的音色不靠譜兒,出不來那個味兒!整個感覺就好比唱歌,心里明明想著是那個調子,那么唱,可一旦唱出聲音來卻跑了調兒啦!婆婆一聽就泄了氣,說:“這哪兒是北京話啊,整個一南腔北調兒!”

沒辦法。黃鸝叫不出烏鴉聲,笛子奏不出二胡曲。武月月學不來那種地道的京腔京韻,在婆婆面前便多了一個短處,多了一份慚愧,也多了一份小心。婆婆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微笑地聽著,間或點點頭,只要能不說話,就盡可能不吭聲。她不愿意給婆婆添堵。

以前還好,武月月有個工作,在時間和視線上還能多少與婆婆拉開一點兒距離。現在辭掉了工作,她就得天天面對婆婆,服侍婆婆。

一想到這些,武月月就從心里打怵。

還算好,辭職后武月月并沒有整天待在家里。沒過多久,她就到鐘鳴的餐館學廚藝去了。怎么說呢,自從辭去工作,家里的每日三餐都由武月月做。武月月不怕做飯,怕的是婆婆吃得不順口。在吃飯問題上,婆婆以前就很仔細,有錢之后就更講究。最讓武月月頭痛的是,不順口的時候,她還不直說。

“哎,月月,那超市里的鹽是不是降價了?”

這種拐彎抹角的話,問得武月月一愣一愣的。

或者:“我就愛吃楊浦做的魚!”

愛吃你就讓楊浦做唄。可惜楊浦整天不著家,他幾乎就不在家吃飯。兒子不在家吃飯,也成了兒媳婦的錯。“人不說了嘛,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滿足男人的胃。你不是在餐館里干過嗎?明兒你趕緊去學學做菜吧!”

婆婆讓學就得學。

“學學也好。”桂萍不知道武月月心里的苦,還以為這是武月月的福呢,她笑著說,“家里那么有錢,不會吃哪行啊!學吧,想學啥就學啥,我跟廚師說一聲。”

廚師還是陳五湖,也就是那個曾追求過武月月的小伙子。說起來,武月月還有點兒難為情,就因為陳五湖追求她,在店里的時候,她還捉弄過他。有天晚上,陳五湖約她一起吃個飯,她答應了他。下班后,陳五湖提前去了約定的餐館,點了店里最好的菜,正等她。武月月沒有爽約,卻帶了店里所有的伙計!原本想請武月月吃頓飯,表達一下他的愛慕之心,沒承想,讓一幫伙計攪了局不說,還被狠狠地宰了一刀。當時陳五湖面子上強打精神,心里卻憋著一種說不出的郁悶。散場時,剛走出餐館,便一個趔趄栽到了地上。開始伙計們還笑,說他是假摔!見他半天不動彈,拉都拉不起來,才知道陳五湖是真醉了。當時她真是挺后悔,覺得對陳五湖有點兒不公平。不過,事后陳五湖倒也沒說啥,直到她和楊浦確立了戀愛關系,陳五湖才換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工作的時候動不動嘰歪,直到她離開餐館,陳五湖再也沒有理過她。

現在,武月月要學做菜,擔心陳師傅不教她。陳師傅沒拒絕。怎么說呢,此時的陳五湖,正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女朋友是武月月離開店里之后來的一個服務員,叫王月巧,安徽人,長得不難看,比不上武月月能說會道,但比武月月溫柔、體貼。只有體貼才是愛啊!說白了,他曾幻想在武月月身上得到的東西沒得到,王月巧則全都給了他。而且兩個人已經說好:好好干,攢夠了錢就立刻回家蓋房、結婚、生孩子——這樣的前景,不用說出來,只要想想都幸福!總之,陳五湖正處在一種最快樂、最富有詩意的情境中。

山不轉那水在轉

水不轉那云在轉

云不轉那風在轉

風不轉那心也轉

……

沒有憋死的牛

只有愚死的漢

蜘蛛吐絲畫它自己圓

那太陽掏洞也要織它那條線

再深的巷子也能走出那個天

陳五湖整天把這首流行的歌曲掛在嘴上,一邊炒菜還一邊唱。他還哪有閑心再生武月月的氣呢!

他告訴武月月,學廚藝得先從刀工開始。

“三分烹調,七分刀工,知道吧?”

他讓武月月從切土豆絲練起。武月月明知道這是陳五湖在捉弄她,可細想想,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于是她開始切土豆絲,一盆一盆地切!直到把土豆絲切得又勻又細了,陳五湖才告訴她,橫切牛羊(肉)豎切豬(肉);肉怎么漿,花刀怎么打……最后才是煎炒烹炸文火燉。

經過一段時斷時續的“惡補”,武月月的手藝大有長進,光是魚的做法就學會好幾種:清蒸魚、侉燉魚、菊花魚、松鼠桂魚、西湖醋魚、臭鮭魚……婆婆不是愛吃魚嗎?那就換著樣兒地做給她吃!結果,還真把婆婆的嘴吃樂了,臉上也多出了幾分柔情。

“月月啊,我就說嘛,不會的東西就得學,不學哪兒成啊是不是?”老太太不僅享受著武月月的廚藝,同時也享受著她改變了武月月的過程。

可是,把武月月學來的菜全都吃過一遍之后,婆婆又不樂了。這倒也不是她習以為常,或者吃膩了,而是婆婆發現了一個新問題:菜里出現了糊嘎巴。“電視上早就說了,吃了這種燒糊的東西會致癌,致癌懂不懂?這不要命嘛!”

以前,婆婆就這么提示過武月月,做菜的時候一定把鍋洗干凈,燒油的時候不能過了火。武月月也多加了小心。再小心,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這天晚飯,武月月做了四個菜:有雞有魚,有時令鮮蔬。兩葷兩素,外加一道冬瓜排骨湯。挺好,色澤搭配也不錯。最難得的是楊浦也在家。在武月月的感覺中,楊浦好像有半輩子沒在家里吃晚飯了。平時他總是吃了早飯就出門,不到半夜不回家。他忙!據說正忙著和兩個哥們兒籌劃一個公司。這次又是個什么公司,武月月也懶得細問。她只是覺得楊浦能在家里吃頓晚飯挺新鮮,很溫馨。可沒想到,就是這頓家人齊全的晚飯,卻差點成了武月月在楊家最后的晚餐。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吃飯時,婆婆發現冬瓜排骨湯里有塊黑色的漂浮物。細說起來,當時老太太倒也沒怎么著她。她只是用筷子沾出一點兒黑的東西,舉到眼前長時間地看,那神態就像是進入了某種困惑的思考與研究。

婆婆盯著筷子看,武月月也盯著婆婆看。

婆婆昂著頭。發型很漂亮,短發,是前幾天武月月陪著她去美容院新做的。燙了卷,染了那種在陽光下才能看出來的咖啡色。做了面膜,又修了眉。眉毛向上挑著,看上去年輕不少,就是有點兒發刁。整個眉宇間似乎正潛伏著一種隨時向你發起挑釁和進攻的可能性。

眼前的婆婆,并沒有什么進攻的舉動。倒是武月月自己先毛了,她意識到可能是熗鍋時把蔥花炸煳了,出鍋時沒來得及打理,就被楊浦端上了桌。她歉意地笑了笑,告訴婆婆別喝湯了,讓她吃別的。可是她不吃!而是陰郁著臉,什么話也沒說,放下筷子,起身回了臥室。

婆婆不吃,武月月也咽不下去。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硬撐了一會兒,也走了。飯桌旁只剩下老頭和楊浦兩個人。開始楊浦還貧嘴,他“嘿”了一聲說:“好,全是咱爺倆的菜了!”其實,菜的味道真不錯。這頓飯,父子倆吃得嘖咂有聲,各自還喝了好多北京二鍋頭。老頭二兩,他半斤。

酒足飯飽。楊浦來到臥室,發現武月月倚坐在床上流眼淚,便立刻來了氣。其實楊浦本來沒有氣,他是因為武月月的生氣而生氣。

“多大個屁事兒,至于嗎?”武月月不吭聲,他便心煩意亂地吩咐道,“行了行了,你去問問媽,還吃不吃飯,不吃收碗去!”

“愿意去你去,我不侍候了。”武月月憋著一肚子委屈。

這時婆婆已經無聲地站在了門口,高揚著臉:“說誰呢?”

楊浦看見老太太掛著一臉的挑釁,他想息事寧人。“行了媽,您煩不煩啊。”

老太太看準了他:“跟誰說話呢?長能耐了你!還說我煩不煩……告訴你,我他媽煩著哪!你倒是該問問她,這家里沒死人,她這是唱的哪一出兒,給誰哭喪呢?”明明是在教訓楊浦,話頭卻又落在了武月月身上。老太太是個明白人,她知道什么是主要矛盾。

武月月看著婆婆,滿眼是淚。她終于被逼出了聲:“媽,您怎么這么說話啊。”

“新鮮!我怎么說話還用你教啊?想教別人,也得先照照鏡子瞧瞧自己是誰!今兒我就是要問問,什么叫不侍候了?”

“我沒說您,我說楊浦呢。我敢說您嗎?”武月月不哭了,哭沒有任何作用,而且成了錯誤!她抬起頭來開始爭辯。講動嘴,武月月并不弱,她只是說不出像婆婆那么惡毒的話。以牙還牙,她畢竟是長輩。可就是這句有點兒挖苦意味的話,卻惹得婆婆勃然大怒。她上前一步,看定了武月月:“怎么著,拉屎往回縮呀?甭給我說不敢!有事說事,哭天抹淚算什么!你說吧,我今兒到底怎么著你啦?”

老太太一生氣,楊浦更生氣。他是因為武月月進一步激發了母親的憤怒而生氣。他沖著武月月勒令道:“給我閉嘴,不吱聲你會死呀?!”

“我不閉嘴怎么著?”武月月立刻轉向了楊浦。她反抗楊浦,比反抗婆婆的語氣要堅定多了。就這樣,三人唱起了對臺戲。老頭沒在家。像往常一樣,只要擱下飯碗,他就會拎著小收音機到樓下遛彎兒去。即使不去遛彎兒,也是個一腳踹不出屁的人。平時在家里,除了偶爾能壯起膽子發出幾聲響亮的咳嗽——套用婆婆常說的話:那就是一塊臭不了的肉,因為他會呼吸。

“再不閉嘴,我抽你丫的!”武月月和婆婆沒吃飯,楊浦卻裝了一肚子酒,他情緒激動,顯得格外憤怒。

面對楊浦的最后通牒,武月月完全成了一個弱者。罵,她不能罵一個老太太;講動手,她是個女人,根本不是楊浦的對手。她唯一能讓自己做到的,就是嘴上不服!

“我就是不閉嘴。你抽啊?我倒是想看看,你敢不敢動我一指頭!”她看著楊浦,慫恿著楊浦,同時又在蔑視著楊浦。

沒料到,就在老太太同樣的目光注視下,楊浦還真是動了手。但不是一指頭,而是一巴掌,實實在在地扇在了武月月的臉上。

楊浦一巴掌,把武月月的心都打碎了。她漫無目的地來到街上。北京的馬路四通八達,卻沒有她可去的地方。她在街上轉來轉去,想來想去,最后還是去了鐘鳴的餐館。

已經是晚上十點鐘,餐館已經打烊了,只有桂萍和一個服務員坐在餐館里。門開著。武月月剛露面,桂萍便又驚又喜地說:“真是來了!你可急死我啦!”原來,武月月還沒到,楊浦的電話就打到了餐館里,說是兩人吵了幾句嘴,他問桂萍武月月在不在餐館里。

在路上,武月月已經編好了理由,她不想把吵架的事告訴桂萍。既然已經瞞不住,又看到桂萍在等她,武月月一肚子委屈加感動,當時就哭了。她告訴桂萍,今晚不回家了,想到服務員宿舍去住。

“去什么宿舍!你鐘哥回老家了,我還想找個姑娘做伴兒呢。走,跟我回家去住。多長時間沒見了,正好說說話。”桂萍提上包,剛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我得跟楊浦說一聲。不然一夜找不到人,他還不得惦記死啊。”桂萍給楊浦回了個電話,兩個人便回了家。

桂萍的“家”,其實就是一間出租屋,像楊浦家被拆掉的平房一樣,也是在一個大雜院里。北京的大雜院,其模樣和給人的感覺都差不多。一進院,武月月就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和楊浦初戀的地方。她想起和楊浦耳鬢廝磨的日子,想起了那個叫她提心吊膽的雨夜,就是在這樣的小屋子里,她輕率地把自己交給了楊浦,交給了她充滿希望的未來——她要做一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那時候,她做過多少絢麗的夢呀。現在,回頭看看走過來的路,她卻發現自己每一步都是錯的!

那一夜,兩個女人一直聊到凌晨。武月月把事情經過對桂萍說了一遍,又哭了一遍。聽得桂萍長吁短嘆,時而又咬牙切齒。不過,氣憤歸氣憤,桂萍知道這樣的事外人插不上手,插手也沒用。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除非是神仙。最后她只能從長遠的角度考慮,語重心長地安慰和開導武月月,說勺子沒有不碰鍋沿的,兩口子拌嘴很正常。不管怎么吵,怎么鬧,日子還得過下去。

武月月退了步,她嘆氣說:“姐,不瞞你說,要不是我肚子里有了,這次我是真的不想跟他過了。”

桂萍很感意外:“是嗎,幾個月了?”

“兩個多月。”

桂萍深嘆一口氣:“既然這樣,你就更不能在心里生悶氣,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不然會影響胎兒發育。”說到這里,她再次生了氣,“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呢,老婆懷孕了還動手,萬一有點兒閃失怎么辦?這個楊浦,必須得治治他!月月,聽我的,你就在這里住著,他不來接你,不服個軟兒,你就是不回去!”

楊浦是兩天之后露面的。開始他也沒想來,只是幾次三番往餐館里打電話,找武月月。武月月不接他的電話。楊浦這才來了。來的時候卻帶著氣:“有事說事,躲在別人家里不回去,你什么意思呀?”

武月月不吭聲,倒是桂萍忍不住了。

“楊浦,你這么說話就不對了!雖不沾親帶故,武月月畢竟在我餐館里當過兩年多的伙計,我們好歹是朋友。她在北京舉目無親,你們吵了架,她挨了打,滿心委屈沒地方說,出來消消氣,還又成了不是啦?按理說,這是你們家里的事,作為外人我不該插嘴,也沒權力給你們評斷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我只是覺得武月月這個孩子挺苦,她從小沒爹沒媽,一個人跑到北京來打拼,也真是不容易。既然你們當初選擇了對方,就應該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吵架的事可能哪家都有,但是抬手就打的男人可真是不多!再說了,她畢竟懷著你的骨肉,說句實實在在的話,你這是一巴掌打倆人!萬一有個什么閃失,我不管你有多后悔,就是沒事兒,讓月月憋憋屈屈的,對胎兒也不好。楊浦你想想,大姐說得對不對?”

因為武月月的關系,鐘鳴和桂萍也差不多把楊浦當成了朋友。不是因為感情,而出于禮節。平時只要他和武月月來到餐館,他們就一起吃個飯,喝點酒,聊聊天。對于鐘鳴和桂萍的款待,楊浦也是知情達理。酒桌上,他一口一個“大哥”“大姐”地叫著,臨走時也總忘不了囑咐一句,如果餐館里遇到什么為難的事,盡管吱聲。“怎么說我也是個北京人,您說是不是?”人挺仗義。現在,雖說聽出桂萍話里有軟有硬,綿里藏針,也算合情合理,加上武月月在一旁不停落淚,這才換了個態度。他承認是自己不對,不該對武月月動手。他討好地看著武月月,對著武月月作揖,傻笑,還叫了她好幾個“寶貝兒”,最后又把眉頭一皺,煩躁地說:“我服了還不成嗎?”

武月月回了家,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經過一場波瀾之后,楊浦對她似乎多了幾分親熱。只是婆婆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層霜。盡管武月月在各方面的主動示好,老太太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態度:不冷,不熱,不陰郁,而是一臉的平平靜靜。不過她卻很少跟武月月說話。在飯桌上,需要加飯時,她要么把碗遞給老頭兒,要么就是站起身來自己去盛。有幾次武月月已經抓住了她的碗:“媽,我去盛。”可是老太太她不撒手!武月月意識到,在婆婆眼里,她完全變成了局外者,成了一個多余的人。這樣的感覺憋在心里,讓人難以承受。可武月月不能說,也不知道跟誰說。楊浦還是那個德行,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活的躊躇滿志,忙忙碌碌,他白天總是不著家,晚上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武月月已經睡醒一覺了,他才爬上床,像個幽靈。楊浦不在家,武月月的時間感就特漫長。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她唯一可以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看電視,或到菜市場里買買菜。在極少的情況下,也會帶著樂樂到小區外的一個街心公園花園里遛彎兒。

樂樂是楊浦家的狗,品種是邊牧,毛色黑白,長得挺漂亮。半年前,楊浦花了六千塊錢買回來的時候,連婆婆都罵他有病了,病得不輕!可沒過多久,婆婆就喜歡上了這只叫樂樂的狗。樂樂聰明,教什么會什么:站立,謝謝,撿球,叼飛碟……用婆婆的話贊美,就是“活潑可愛,多才多藝”!平時,如果不是在外邊吃飯,差不多都是楊浦帶著它。從某種意義上說,身邊有條狗,也是有錢人的一種象征。樂樂也很配合,像個人似的蹲在副駕上。都說“物隨主人”,端詳一下,它和楊浦的臉形還真是挺相似!如果楊浦不在,樂樂就成了婆婆的跟班,婆婆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搖頭擺尾,如影隨形。只有楊浦不在、婆婆到公園去跳探戈的時候,武月月才會帶著樂樂到小區外的公園去轉一轉。不轉也不行,楊浦有吩咐:

“別忘了去遛狗!”

遛就遛吧。既不用背,也不用抱,遛狗還算個活兒?可萬萬沒想到,就是一次平常的遛狗,卻讓武月月惹下一場天大的麻煩!

說起來難以啟齒。事發的時候,武月月正和劉姐聊天。在這個小區里,武月月沒有別的熟人,只認識一個劉姐。劉姐也是外地人,在一戶人家里做保姆。她四十歲出頭,人挺好,說話黏黏糊糊,給人的感覺很樸實,挺親切。每次在小區的公園里碰上,武月月都會和她搭訕一會兒,逗逗嬰兒車里那個不到一周歲的小寶貝。每當這時,武月月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肚子里胎兒:是個男孩?還是個千金?她希望是個千金,就像劉姐看的這個小女孩兒,白白的小臉蛋,一笑倆酒窩兒,太可愛了。想到這里,武月月又下意識去撫摸自己的小腹。劉姐看出了武月月的心思,笑了笑,柔聲問道:“幾個月了?”

“三個月,剛好。”

正說著,武月月突然聽見了怪異的狗叫聲。她猛地想起了樂樂。尋聲看去,眼前的一幕讓她目瞪口呆,只見樂樂和另一只狗尾對尾地站在不遠處的草坪上,樂樂劇烈地捻轉身體,意欲掙脫,可就是掙脫不了。再一看,兩只狗之間好像被什么東西粘住了。雖說是來自鄉下,武月月還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劉姐見過。她突然紅了臉說:“哎呀媽!兩個小東西好上啦。”說完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經劉姐一說,武月月才突然明白了,原來是兩只狗在交配!

當時武月月也紅了臉。但她并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甚至都沒有當作一回事。晚上睡覺,她想起了這件事,身體里突然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黑暗中,她把手試探性地伸向了楊浦,撫摸他的手背。楊浦的手無動于衷,又似乎有意抽離。武月月沒有灰心,悄聲地說:“哎,我跟你說個事兒……”沒等武月月把事兒說完,楊浦便像詐了尸似的,忽然坐起,把武月月嚇了一跳!

“什么?樂樂被強奸了?!”

“你喊什么呀。”武月月壓抑著聲音說。她覺得楊浦有些大驚小怪,措辭很難聽,也不準確,在兩只狗之間怎么用得上“強奸”這樣的詞呢。客觀地說——事情的開頭她沒看見,是不是樂樂主動勾引了那只公狗也不一定呢。

楊浦卻仍然高聲質問她,是誰家的狗,什么樣的狗。看到楊浦橫眉豎眼的樣子,武月月只好強壓不快,努力回憶了一下,并簡單地描述了那只公狗的模樣:黃雜毛,很瘦,體型要比樂樂大……楊浦一聽就絕望了。那只狗他認識,臟兮兮的樣子,常在附近夾著尾巴遛來遛去,那根本就不是誰家的狗,而是一只流浪的、雜交的、劣等草狗!

沒想到,樂樂竟然被這樣一只狗給奸污了。楊浦差點氣炸肺。他顧不得自己的體面,穿著一條松松垮垮的褲頭翻身下床,跑到陽臺一看,只見樂樂還沒有睡,縮在角落里,可憐巴巴地在想事兒。它抬頭看了看了楊浦,眼神里有羞澀,有怨艾,仿佛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難以承受的哀痛中……楊浦撫摸樂樂的頭,痛心地看著那張悲傷的狗臉,接著又突然想起似的,察看了它的陰部,紅紅的,有些腫,這顯然是被性侵后留下的印跡,當時楊浦那種焦急而又手足無措的樣子,就差沒打報警電話了。

那是個非常悲哀的夜晚。楊浦守著樂樂,武月月陪伴著楊浦,聽著他時起時落的哀嘆和數落,差不多一直挨到天明。

第二天,楊浦帶著樂樂去寵物醫院。武月月和婆婆也去了。本來武月月不想去,但婆婆不高興。頭天晚上,楊浦和武月月高聲低語地說著什么,老太太以為是為別的什么事情在拌嘴,平時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早晨聽說了事情的經過,才知道出了這么大的事!看著樂樂受到屈辱后那副可憐巴巴的表情,老太太沒吭聲,心里卻像被刀子一剜一剜地疼。楊浦要帶樂樂去醫院,她自然去陪同。武月月不想去,她立刻拉下臉,正色道:“就勞駕你一趟該怎么著?你是當事人,是旁觀者,你不去,誰能把事情說清楚?”

“媽,我都跟楊浦說過了。”

“楊浦問的你說了,你知道人家獸醫師還會問什么?”

婆婆說對了。獸醫師的詢問,果然要比楊浦還詳細。那是個面色很白的中年男人,禿頂,和醫院里經常見到的主治醫師差不多,表情莊嚴,一副很資深的樣子。他先是詢問了樂樂的年齡,有沒有過生育史,什么時間排出的分泌液——這些,當然是由楊浦和婆婆來回答;而兩只狗的交配過程,包括當時的體位、姿勢和所持續的時間等,則由武月月吞吞吐吐、欲說還休地做了基本的描述。最后,根據主人提供的具體情況加以分析,那個禿頂獸醫師的結論是:“十有八九會懷上。”

聞此一說,楊浦和婆婆都立刻慌了臉。他們本來不想讓樂樂生育,即使生也要找一只符合育種品系的純正公狗進行交配。否則,所生的幼犬就無法在育種協會領取相關的證明。可做夢也沒想到,樂樂竟被一只草狗給奸污了。更鬧心的是,還“十有八九會懷上”!真要是懷上,還不知道會生出一窩什么樣的怪胎來呢!

“這怎么辦?”母子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獸醫師的辦法就是趕緊用藥!他果斷地開了進口的貝孕消,圣德牌的。口服加外用,據說,可以有效地解決寵物意外懷孕。

“用了藥,是不是就不會懷上了?”婆婆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希望。

“也不敢說百分之百。”獸醫師說,“觀察吧,等到二十五天后,如果乳頭一直是白色的,就是沒懷上;如果變成粉紅色的,情況就不妙了,只能墮胎。”

二十五天,成了一個漫長而又折磨人的懸念。

“好好一黃花大閨女,竟攤上了這種糟心事兒。”

一連幾天,婆婆都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說的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人呢。平時,婆婆也確實把樂樂當成了人。在家里,她甚至不倫不類地稱呼楊浦是“樂樂它哥”;在外邊,如果遇到有人搭訕一句:“這狗真漂亮,真可愛。”老太太就會很有禮貌地說:“聽見了沒?姐姐夸你呢,還不趕緊謝謝人家!”楊浦也是這樣,在外邊每次往家打電話,都會問問樂樂干什么呢。狗還能干什么?真是的!有時候,他還讓武月月把電話聽筒放在樂樂耳邊上,跟它聊幾句。全是廢話。總之,除了公公不怎么理會,無論是楊浦還是婆婆,都把樂樂當成了家里一員,當成了寶貝。

不用說,樂樂遭到那只草狗的奸污,全是武月月的責任。像上次那場風波的前奏一樣,這次婆婆也沒怎么著她。她只是在心里橫著一股勁兒,冷著臉子生悶氣。有一會兒,她凝視著樂樂,樂樂也凝視她,彼此對了半天眼神兒,婆婆竟然流淚了。婆婆一流淚,楊浦就心疼,就煩躁,就借著酒勁兒發神經。

又是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后。武月月賭氣來到小區外邊的街心公園。正是秋天。北京的秋天,算得上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不冷不熱,氣候宜人。天色已晚,公園里仍然能見得到許多附近的居民。遛狗的,散步的,帶著孩子玩耍的。幾個想把自己走瘦的胖人,沿著公園狹窄的小道驢拉磨似的一圈圈轉。有一對像是夫妻的中年男女,竟轉過身體別別扭扭倒著走。走著走著,那男的腳下一絆,突然摔了個倒仰。這些濃郁而有趣的城市生活,在武月月的視線中,如同夢一般的不真實。

她坐在公園的水泥條凳上,眼前就是兩只狗糾纏交配的現場。觸景生情,她回想著事情的前前后后,甚至于每一個細節。夜色漸漸黑暗下來,眼前的人影已寥寥無幾,微風送來月季花的芳香,公園一角,哪個不知愁的人在吹薩克斯,樂曲悠揚,卻越發催生著武月月的悲情。看看周圍,已經適合哭泣,她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不僅想到了在這件事上的屈辱,也想到了鄉下的老家,想到了進城后經歷的許多人和事,想到楊浦最初對她的好,全都成了不負責的誘惑。細小的回憶接連不斷,如夢似幻,不幸卻全都真實!最終,在武月月眼前定格的是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我還告訴你牽好它,你他媽干什么吃的。”

楊浦的聲音在她耳邊嗡嗡回響。這次他沒有揮手就打,卻在一種近似瘋狂的情緒中罵她敗家,罵她傻×,還罵她狗操的……楊浦的咒罵,深深傷害了她作為一個人的尊嚴與感情。想想他那副時而咬牙切齒、時而血脈憤張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小丑!來到北京這么多年,這就是她追求的結果。因為當初不想失去,結果卻一步步失去了更多。直到現在才明白,再努力,再堅持,再忍耐,她也融入不了這個家庭。該結束的遲早會結束。對于楊浦,對于這個家,對于一切的一切,她再也不會抱有任何希望與幻想。就在那個晚上,她徹底清空了以往的靈魂,做出了一個關于人生和命運的決定,她要墮胎!

這不是報復,而是失敗。其實,早在兩年前她就“失敗”過一次了。當時她還沒有結婚——坦率地說,也正是為了和楊浦結婚,她才有意懷上了孕。事后作為一種“骨肉級”的砝碼,她去找楊浦的母親。沒想到事情卻弄巧成拙。不僅老太太沒買她的賬,事后楊浦還對她大發雷霆地告訴她,本來老太太已經差不多同意他們結婚了,這么一來可好,老太太說了,挺著大肚子當新娘,這種事兒想也甭想,她丟不起那個人!

“你說怎么辦?”

“什么叫怎么辦呀?趕緊去做掉!”

她很無奈,也很害怕。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好把事情吞吞吐吐地告訴了桂萍。后來在桂萍的陪伴下,她在一家很小的醫院做了人流手術。竟然很簡單,不到半個小時就完事兒了。只是,事后很長一段時間在精神上不適應。她總是尋思被流掉的孩子什么樣,還做噩夢,甚至夢見一個陌生嬰兒來造訪她。

痛苦的經歷也是經驗,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兩次,也就沒那么可怕了。再說,人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說到這里,聰明的讀者已經知道,武月月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事實的確如此,不久的一天,當武月月來到鐘鳴餐館的時候,她已經和楊浦辦好了離婚手續。

當時鐘鳴和桂萍大吃一驚,誰都不信。

武月月凄然一笑: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利索了。”

兩天后,武月月坐上了北京開往上海的火車。她要去投奔小梅。小梅也是店里的一個服務員。兩年前,她在鐘鳴餐館里干了不到半年,便去了上海。據說發展得不錯,如今已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客房部經理。那天傍晚,隔著南下列車的窗口,鐘鳴和桂萍站在月臺上與武月月揮手告別。這是一場傷感的告別。列車緩緩啟動的那一霎,桂萍緊緊咬著下唇,而武月月卻早已淚流滿面。

“再見!”

“再見……”

此后,他們再也沒見。

補記

就在那年秋天,我的餐館遇到了拆遷。店里最后一批伙計也都各奔東西,四散而去。如今,過去的一切已經變得陌生而遙遠。但有些伙計的名字我卻依然能記得。有的還被我寫進了小說。特別是武月月,我和妻子經常提起她。如今她生活在老家的一座縣城里,和當地一個小伙子結婚后,一直沒孩子。

好像一切均有感應,就在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武月月寄來一袋優質麥仁兒,說是泡水吃,對心臟有好處。收到那個沉甸甸的包裹時,我妻子眼圈又紅了。她一聲嘆息,感慨地說:“如果月月當年不墮胎,現在她的孩子都挺大了。”

我推算了一下:武月月第一次墜胎是在1999年。

2015—1999=16。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怎么說也該上高中了吧?可那畢竟是“如果”。我在想,倘若“如果”能夠彌補遺憾,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可能都不會是現在這種樣子。是比現在幸福,還是相反,誰知道呢。

責任編輯 伊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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