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霾永遠在我們心中

2016-04-29 00:44:03曉航
十月 2016年2期

曉航

馬蹄蓮中心從城市最大的人工湖泊中拔水而起,它輕易超越了周圍的建筑和身后遠方的群山,以一種非常自信與傲驕的姿態(tài)指向天空。

這是城市中最獨特的一枝馬蹄蓮,它底部翠綠,頂部的花朵潔白而生機勃勃,中間是嫩黃的蕊,悠長而緊實,顆粒非常飽滿。花朵的一部分向上傾斜,另一部分向下延伸,一根尖細的針狀物伸出花朵邊緣,刺向虛無。

針狀物其實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也是最高的觀景咖啡廳,整個咖啡廳完全是透明的,往上可以凝視蒼穹,往下可以俯瞰湖水、城市和移動的車流。兩個女人坐在弧形的玻璃窗邊,一個艷麗性感,她穿著紅色露肩長裙,戴著大大的耳環(huán),另一個乖巧白嫩,穿著一件樸素的長袖襯衣,她的眼睛細細的。

兩個女人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天邊,都在等待著這個城市中一個偉大的時刻到來。

不久,動人心魄的一幕果然上演了,從遙遠的地平線,一個巨大無比的玻璃罩緩緩升起,它像一只處心積慮的手掌,柔和而堅定地伸展開來。隨著它的升起,地面和湖水都不禁震動起來,就連空中的馬蹄蓮中心也感到了明顯的顫動,接漕,從城市的另一面另一個同樣的玻璃罩也對稱地升了起來,之后,是第三個,第四個,它們從東南西北四個不同的方向帶著巨大的轟鳴,慢慢向天空攀緣。很快,四個玻璃罩都升到了空中,它們停頓了一會兒,然后以同樣速度向空中一個既定的點緩緩滑動而去,在陜要交會的時刻,它們又停止了,這一次它們停留的時間很長,在那個漫長的時刻,天空呈現(xiàn)出一幅令人難忘的宏大的幾何圖形,又過了很久,玻璃罩才再次開始前進,這一回它們的速度明顯慢了很多,它們一點一點幾乎不為人察覺地向前移動著,就當人們都快忘記了它們在滑行時,它們終于合并到了一起,在那最后的時刻,天空中發(fā)出一種如釋重負的孤零零的聲音,“空——”

兩個女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人類偉大的科技壯舉讓她們嘆為觀止,口不能言。當一切平靜下來之后,身著紅色長裙的簡凡才閃爍著那雙異常深邃的藍眼睛,問了一個瑣碎的問題:“將來,這個城市的飛行器怎么辦?”

打扮樸素的周一歆眨眨細細的眼睛,回答說:“我聽說,這個人造天穹會留有足夠的出口,當飛行器飛離這個城市時,先要在一個特殊隔離區(qū)等待,然后等通向自然的出口打開后,飛行器才可以飛出去。”

簡凡聽了不禁點點頭,感嘆道:“他們想得還是挺周到的,這個日新月異的智能城市得凝聚多少人的智慧啊?”

“那是,否則這里就不叫新安都了。”周一歆笑著應和道。

簡凡的贊嘆是有道理的,如此具有想象力的壯舉確實是這個城市——新安都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偉大的奇跡。多少年來,由于環(huán)境惡化的壓力,新安都為了恢復青山綠水的原貌,與各種污染展開了不懈的斗爭。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復雜的斗爭,人們既要面對自然,又要在個人的與公眾的、短期的與長期的利益之爭中糾纏不休,很可惜,由于種種原因一切總是搞不定,各種辦法想了之后,還是摁倒葫蘆起了瓢,因此對抗污染的方案都不了了之。最終,一個極具冒險精神的科學家站了出來,他提出了一個方案,為什么不能把新安都做成一個上帝的培養(yǎng)皿呢?就是把整個城市封閉起來,外面裝上一個巨大的過濾系統(tǒng),它可以過濾空氣,過濾水,甚至是人們的壞思想,這樣新安都不就成了地球上最干凈的城市了嗎?這個想法一提出,立刻獲得所有人的贊賞,因為它能讓所有人都獲益且看不出有什么損失,于是“打造世界上最干凈的城市”成了新安都的口號和目標,人們馬上行動起來,七年之后在雄厚的財力與偉大的科技的幫助下,新安都終于蛻變化蝶,它被人們包裹起來了,那些升起的玻璃罩就表明,新安都已經(jīng)成為上帝瓶子中的一個世界。

“聽說,他們還承諾要使包圍城市的玻璃最堅固也最薄,堅固到?jīng)]有外來的飛彈能刺破,薄到如同男人最喜歡用的避孕套,對嗎?”簡凡這時摸摸耳環(huán)又問。

周一歆聽了笑笑撇撇嘴說:“是啊,他們就是這么有追求,誰讓偉大的設計師和工程師都是男人呢。”

簡凡聞言哈哈笑了起來,她拍了一下桌子說:“你瞧,這個城市就是他媽的有創(chuàng)意,哪像我待的那個離語,成天死氣沉沉的。”

“我覺得離語城也還好啦,它還是安靜很多,”周一歆語氣溫和地說,“新安都的氣質呢反正就是折騰,據(jù)說,他們還要給人造蒼穹涂上一層明亮的藍色,這樣,即使外層自然的天氣不好,這個城市也看不太出來。”

兩個小時之后,兩個女人結束了聚會,她們在走出花朵頂部時擁抱告別,相擁之際,簡凡附在周一歆的耳邊叮囑說:“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周一歆語氣堅定地回答道:“當然,決不反悔——”

“我有一個感覺,天底下,閨密是最不靠譜但也最持久的聯(lián)盟。”簡凡笑嘻嘻地說。

“誰說不是呢?閨蜜恒久遠,秘密永流傳——”周一歆認真地附和道。

張昆乙的店就在那條不太繁華的文化步行街上,它的店居于街的南邊,一間燦爛的花店旁邊,由于生意不多,他總是坐在臨街的窗子旁愣愣地發(fā)呆。

張昆乙是學建筑設計出身,他年輕時膽大妄為、雄心勃勃,他不僅想設計各種出類拔萃的建筑甚至還常常想設計出一個新型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城市。他畢業(yè)之后,去一個建筑設計院供職,可在那兒供職的經(jīng)歷讓他十分失望,前輩們非常土鱉和笨拙的想法在市場上大行其道,而他的設計在經(jīng)過他千辛萬苦的奇思妙想之后總是被迅速扔進垃圾箱。他非常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虛心向前輩們求教,而他們則坦然地指點他說:別太不現(xiàn)實了,小伙子,你怎么能有新思想呢?這個世界完全不會認可你怎么想,只在意決定你的那些人怎么想,他們?nèi)绻巧当疲憔捅仨毾朕k法比他們更傻逼,這才能生存下來。

張昆乙當然不干,因為他是有理想的,所以他辭職了。他本來以為離開那個充滿腐朽氣息的泡菜壇子一樣的地方,就會在廣闊天地中大有作為,事實證明他錯了,他活得異常艱辛,而且毫無收獲,他花了很久才明白過來,前輩們是對的,這個世界留給試圖獨立思考的人的出路并不多,反而不如在泡菜壇子里混日子更輕松自在。他非常努力,嘗試了各種行業(yè),可他還是一一失敗了,一句話,他在生活中備受打擊,遠遠沒有獲得他渴望的那種成功。

不知從哪一天起,他認命了,也許是他年紀增長了一些,也許是生存的壓力使然,反正他開始現(xiàn)實起來。幾年前,他來到文化街,找了一個鋪面認真裝修了一下,里面放進去一些他設計的創(chuàng)意家居,開了一家小小的創(chuàng)意生活館。在店門口,他立起一塊木制廣告牌,上書幾個大字——“風花雪月館”,他承諾,只要來到他的創(chuàng)意生活館,什么都可以設計,小到生活用品大到生活本身。

張昆乙就這樣不咸不淡、不好不壞地過著,他的創(chuàng)意生活館做了一段之后,也漸漸有了一點小名氣,人們都知道文化街那個特色小店的窗邊總有一個藝術家氣質的家伙坐在那里發(fā)呆,他的設計還不錯,賣的商品價格也合理。

離語城距新安都不遠,兩個城市的邊緣也就兩百公里,城市中間由高速路和一條人工運河連接。這一天,離語城市管理委員會的特使奉命來到新安都,特使是個精瘦干練的中年人,他西裝革履,頭發(fā)有些斑白,戴著一副非常斯文的眼鏡。

當離語城特使走進張昆乙的店時店里相當冷清,張昆乙一如既往地坐在窗邊發(fā)呆,他看到有客人走進來時就抬起頭商業(yè)性地笑了一下,中年人也禮貌地笑笑,然后說:“我隨便看看。”

“您請——”張昆乙禮貌地說。

中年人貌似有興趣地轉了起來,店里面的家具好像真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認真研究著,當他轉了幾圈,確定店中沒有其他人時,他才叫了一聲:“老板,做生意嗎?”

“當然做——”張昆乙聞言馬上站了起來,他走過來笑著問,“您想買什么?”

中年人看著張昆乙一笑道:“買一種服務。”

“服務?”張昆乙不明白。

“說來話長,但是這是一筆大生意。”中年人誠懇地說。

張昆乙聞言感到了話中有話,于是他馬上把來人讓到窗邊的座位坐下,然后給他上了一小杯咖啡,中年人用勺子攪動著咖啡,咖啡的香氣很快蔓延開來,陽光下棕色的液面轉動著,一會兒中年人抬起頭看著張昆乙那張輪廓分明相當英俊的臉問:“你認識王若器吧?”

“認識。”張昆乙道。

“我來是想讓你去抹黑他的。”中年人喝了一口咖啡悠悠地說。

“哦,這樣啊,為什么找我呢?”張昆乙謹慎地問。

“因為你跟他最熟,你們是好朋友,他相信你。”中年人說。

張昆乙聽了點點頭,這種要求還沒有人提過,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圈套。

“你不怕我去告訴他?”張昆乙這時反問。

“不怕。”中年人很自信地搖搖頭,他說,“我們認真調(diào)查過,你表面是個藝術家,實際上卻是一個生意人,生意人的特點是只要價錢好,什么都可以商量,對吧?”

張昆乙聽了不禁有點佩服,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于是他笑了,帶著一種被人理解的表情說:“是的,先生你說得很對,我的確是個生意人,對于生意人來說,這個世界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它竟然是講道理的,比如價格好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理之一。”

中年人聞言也高興地笑起來,看來他對張昆乙這么上路很滿意,于是他放下咖啡拿出隨身帶的平板電腦,他打開電腦點開一個文件夾后,把一堆燦爛的效果圖推到張昆乙面前,張昆乙看到那些令他心曠神怡的圖片,不禁頻頻點頭……

那天,張昆乙最終拒絕了來人的要求,來人溫文爾雅地離開了。之后,他接連來了三天,每一次他的價格都加了百分之十,如果按照張昆乙年輕時的脾氣,他早就會對來人赤裸裸的商業(yè)性行為感到反感了,可現(xiàn)在他不會了,他已經(jīng)變得現(xiàn)實了。他很理解對方的做法,因為什么都是有價格的,友情、愛情甚至親情,人生中最殘酷的真理之一就是,很多年輕時視為生命的東西其實并不那么值錢,比如友誼很可能就是薄情寡義的代名詞。

張昆乙在第三次拒絕來人之后,去了一家特殊的“制衣”公司,他在那個公司有個朋友,他說明來意后,朋友就帶他去制衣車間考察。他穿上公司為訪客準備好的防護服,跟著朋友來到車間外面。整個制作車間如同一個極其精密的實驗室,被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玻璃房包圍著,里面的環(huán)境是超凈間條件,空氣中的微顆粒、細菌等污染物全部被排除在外,室內(nèi)的溫度、潔凈度都被精確地控制著,每個工作人員都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張昆乙看著一件件生產(chǎn)出來的古怪的類似宇航服式的衣服,不禁感嘆了一聲:“原來是這樣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就是從宇航服的設計中得到了啟發(fā),開始生產(chǎn)這種特殊的超凈衣。”朋友說。

“真的管用嗎?”張昆乙問。

“目前還在試驗階段,但是效果肯定會越來越好。”朋友自信地說。

張昆乙看完超凈衣的生產(chǎn)就回去了。第四天,當來人又過來把價格加了百分之二十之后,張昆乙馬上同意了。來人立刻跟張昆乙簽了合同,等張昆乙簽完字,來人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說:“張先生,你真是談判高手,憑空把價格加了百分之五十。”

張昆乙一笑說:“一分錢一分貨,我會讓您滿意的,況且出賣朋友總是有點費勁不是?”

來人聽了點點頭,他收起合同說:“能把朋友賣到這個價格,你不僅是個商人,也確實算個藝術家了。”他說到這兒,兩人都不禁大笑起來。

離語城在距離新安都兩百公里的地方。

與新安都的現(xiàn)代化、標準、干凈、美麗不同,離語城顯得雜亂無章。整個城市沿著東南到西北的方向斜斜地攤開著,從空中看去好像一個隨意擺放的長方形T臺,在T臺上面,所有的零亂全部一目了然。如果往好里說,離語城像一個現(xiàn)代派的裝置展覽,如果諷刺一些說,離語城就如同一個孩子隨手丟棄的系列雜物。在這個廣大的平面上,各種建筑、設施、物體毫無關聯(lián)地擁擠在一起,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整個城市的發(fā)展歷程以及缺乏規(guī)劃所帶來的顯著的后遺癥,這里有殘余的農(nóng)業(yè)文明的沉靜與破敗,有工業(yè)化初期的龐大與笨拙,有后工業(yè)化時期盲目擴大再生產(chǎn)和完全不被抑制的污染,還有網(wǎng)絡時代的精致、扁平、簡約,所有的失落與渴望,骯臟的發(fā)展與古樸的美,臭氣四溢的生活和沖天而起的新生事物全部攪拌在了一起。

王若器在離語城聞名遐邇,他成名的原因很復雜。他從小一直跟著母親過,從沒見過父親。他母親曾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大明星,他據(jù)說是他母親一夜情的產(chǎn)物。小時候母親很少帶他出門,只是把他關在自家的庭院里,她并不怎么管他,平時總是一個人待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回想過去的好時光,直到有一天她吸粉過量才匆匆告別了她神秘莫測的一生。

張昆乙是從水路進入離語城的,這兩個城市之間一直有一條人工運河把它們緊緊相連。在路上,伴隨著飄動的霧霾,張昆乙一直在思考應該怎么做。王若器跟他曾是好友,他們是大學時期的死黨。當年,王若器個子小小的,其貌不揚,他總是戴著一副茶色眼鏡,人顯得黯然而郁郁寡歡,而那個時代的張昆乙則是得意揚揚,精神煥發(fā),他英俊帥氣富有才華,因此招攬了許多女孩子的目光,毫無懸念地成為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王若器因為常常跟張昆乙在一起,所以也毫無懸念地成為了他的跟班——王子身邊總得有人陪襯吧。

可是,時過境遷,峰回路轉,多少年過去,張昆乙一事無成而王若器卻生活優(yōu)渥名聲大噪。張昆乙一直在苦苦地追尋卻并無所得,可是王若器也沒干什么卻大大地成功了,這讓張昆乙深深感到了不平衡,他總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太差,做什么事情都要比別人多花幾倍的努力,方才有點模糊的希望,可別人卻早在談笑間瀟灑地飛天而去了。時至今日,他們兩人的兄弟之情還在,只不過淡了很多,兩個人都認識到,友誼是階段性的,它相當脆弱并且特別經(jīng)不起風雨。

船靠岸,張昆乙下了船。他拾級而上,站在岸邊,抬頭眺望,在灰蒙蒙的霧霾中,不遠處是一大片別墅區(qū),此時,一輛電瓶車開了過來,車上一個穿著西裝戴著白手套的司機微笑而恭謹?shù)貑柕溃骸澳菑埾壬桑俊?/p>

“是的。”張昆乙點點頭。

“請您上車,大師正在等您呢。”司機說。

張昆乙依言上了車,電瓶車一路開過去,靜悄悄地滑進別墅區(qū),七拐八彎之后在一個異常寬闊的大門前停下,看著那厚重的鐵門張昆乙意識到他應該是來到了一個莊園。鐵門前有二十幾個人站著,他們每個人都手捧菠蘿,向門內(nèi)不停地張望,當他們一看到電瓶車時,就馬上圍過來熱切地問道:“今兒大師會出來嗎?”

“不知道——”司機搖著頭禮貌地笑著回答道。

大門開了,車開進去,這果然是個偌大的莊園。園子里綠草如茵,樹木成林,拐過一條蜿蜒的小路,一百米外赫然出現(xiàn)一個極具特色的建筑——只五顏六色的大菠蘿。張昆乙當然知道這個聞名遐邇的建筑,它叫“菠蘿瞬間”,是一個前輩設計師創(chuàng)作勃發(fā)期最得意的作品,它整體傾斜著,一頭著地,一頭向天,整個外部坑坑洼洼、疙疙瘩瘩,像極了菠蘿的外表,粗糙、張揚,還有一種防御中的鋒利感。車開到大菠蘿前停下,張昆乙下了車,這時一個梳著油亮的背頭,穿著侍者服裝的中年人走過來,他微笑著一鞠躬說:“您是張先生吧,我是管家,大師在等您呢。”

張昆乙此時還是被震撼了一下,心想,我靠,這做派都弄上管家了,于是他馬上說:“好啊,好啊,我們?nèi)ヒ姶髱煱伞!?/p>

管家領著張昆乙走向大菠蘿,他們沿著菠蘿的外表先往上走,走到中部,才看到一個很隱蔽的門,這個門沒人領著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進了門兩個人又向下走,推開另一扇門,面前的空間豁然開朗,整個結構顯然經(jīng)過縝密的思考,它保留了某種刻意的工業(yè)化感覺,一個舒朗的咖啡區(qū)迎面而來,之后則是一個白色纖維做成的不規(guī)則氣囊狀物體,張昆乙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個東西慵懶、膨脹、充滿不明所以的孔洞,似乎很像一個城市的肺。

管家很客氣地讓張昆乙在會客區(qū)坐下,然后很快給張昆乙上了咖啡和點心,他告訴張昆乙,大師正在會客,讓他稍微等一會兒。

足足一個小時后,張昆乙才被領著走進那個白色的城市肺頭,他和管家沿著一個封閉的通道上了三層,房間無數(shù),彼此盤旋交接,張昆乙快拐暈了的時候,終于走進一間書房,書房現(xiàn)代而龐大,四周都是書,張昆乙一抬頭,看見王若器坐在一張綠色漆皮沙發(fā)上,他戴了一副茶色眼鏡,正盤腿打坐。

張昆乙走過去,一屁股坐到他對面的沙發(fā)上,他毫不客氣地沖著王若器叫了起來:“你丫派頭越來越大了,讓我都等一個小時?”

王若器在他的叫聲中巋然不動,他保持著打坐的姿勢,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丫怎么還是這么沒文化?假冒藝術家很多年也不進步嗎?”

“你丫把鏡子給我摘下來,裝什么大尾巴狼啊。”張昆乙說著就去伸手摘王若器的眼鏡。

王若器靈活地一閃說:“別鬧,別鬧,我現(xiàn)在是大師身份。”

“屁,就你還大師呢?你不就是一個盡人皆知的私生子嗎?”張昆乙反唇相譏。

“粗俗——,你他媽太粗俗了。”王若器說著坐正身子,他慢條斯理摘下眼鏡,相當有成就感地逼近張昆乙,得意揚揚對他說道,“你丫不知道我的行市吧?我現(xiàn)在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可以預測未來的大師,找我的人多了去了,我現(xiàn)在是免費跟你談話!”

“我去,你最大的本事不就是打噴嚏嗎?你們離語城的人都瞎了眼了?”張昆乙非常不屑地說。

“這就是特色,它成就了我壯麗的人生!”王若器拍著沙發(fā)扶手長長地感嘆一聲。

“得了吧,你不是一直為這個毛病治不好著急嗎?”張昆乙說著湊過去,“我估計你這個毛病跟你們這兒的空氣污染有關吧?你為什么不去新安都生活呢?沒聽說我們新安都要建成一個全世界最干凈的城市嗎?那里未來會有最干凈的空氣、水、食品,甚至道德,你去了那里一定不會再這么打噴嚏!”

王若器終于停止了吹牛逼,他想了想,然后搖搖頭說:“那可不行,我不愿意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這么說吧,即使有大把的天堂,我也愿意在這個城市孤獨地活下去,因為我熱愛這里。”王若器說著說著又拿起了大師范兒,張昆乙在一旁頻頻撇嘴。

“哎,對了,我記得你是一個商人啊,無利不起早,說吧,你今兒來的目的是什么?”王若器直到這時才問了該問的話。

“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張昆乙馬上說,“有一樁買賣,你要不要做?”

“什么買賣?”王若器問。

于是,張昆乙就開誠布公把離語城市管理委員會找他的事情詳詳細細告訴了王若器,王若器認真聽著,邊聽邊打開一把扇子輕搖起來。

張昆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講完,然后問他:“這生意怎么樣?”

王若器鎮(zhèn)定地搖著扇子,一會兒不禁感嘆一聲說:“你丫還真仗義,陷害我的買賣都想和我合作。”

“那是,誰讓咱們是自己人呢。”張昆乙相當無恥地笑了起來。

王若器考慮良久,終于啪的一聲收了扇子,然后用他略帶沙啞的嗓音沉穩(wěn)地說:“好吧,這個生意我做了,我來選擇抹黑自己的辦法,你的任務就是回去再把價格提高一倍。”

“我操,你要價也太狠了吧?”張昆乙一聽叫了起來。

“你以為抹黑一大師便宜啊?”王若器毫不客氣地反問道。

張昆乙是坐著城際特陜回新安都的,在旅途中他才想起這回沒見到簡凡——王若器的妻子,但這并不讓他意外,因為據(jù)說他們過得并不好。

望著窗外閃過的霧蒙蒙的曠野,張昆乙陷入了回憶。當年他,周一歆,簡凡和王若器是很要好的大學同學。那時他們還都很年輕,張昆乙英俊帥氣,充滿理想,是個典型的白馬王子。可是簡凡更出色,她是公認的校花,美麗性感渾身散發(fā)著一股誘人的味道,她總是參加學校的各種社會活動并且擔任令人矚目的主持人。很多人喜歡簡凡,張昆乙也喜歡,可是簡凡從不明確跟誰談戀愛,只是跟大家等距離地交往著,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簡凡有自己的想法。周一歆那時是簡凡最要好的閨密,和簡凡比起來周一歆要普通很多,她瘦弱、嬌小,眼睛細細的,說起話來一口南方普通話,可是她心思細密,特別有想法。

張昆乙和周一歆后來走到了一起,這和周一歆的精心設計是分不開的。那是一次偶然,有一回畢業(yè)了的一幫同學組織出去玩,簡凡在外地出差所以沒去,張昆乙和周一歆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大雨,兩人狂奔回周一歆和簡凡租住的香閨,周一歆先細心地幫張昆乙擦干凈之后,自己就開始換衣服,她轉過身去,脫掉外衣后就一點也不避諱地開始脫胸罩,可那天似乎很不巧,不知為什么她一直沒解開后面的搭扣,她適時地哎喲地叫了一聲,這一聲輕叫擺明是在吸引張昆乙的注意力,張昆乙果斷上當了。作為男性動物他沒怎么猶豫就走了過去,他順利地幫她解開搭扣,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握住周一歆那對鴿子一般柔軟的雙乳,彼時,一股醉人的感覺傳遍了張昆乙的全身,他一下子就把周一歆撲倒在床上。

然而,那個時代最不起眼的就屬王若器了,他其貌不揚,瘦小干癟,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在愛情的戰(zhàn)場上,他的競爭力明顯偏低,可是后來他的成果卻令人瞠目結舌,他得到了簡凡。這不是由于他的努力,他努力也沒有戲,這是簡凡的決定。畢業(yè)后,簡凡單飛了一段,她游走于眾多追求者中間,淺嘗輒止欲說還休,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得知了王若器的身世,于是簡凡迅速而果斷地決定嫁給王若器。他們結婚了,之后,在簡凡的策劃下,王若器順利登上了大師寶座,并很快發(fā)達起來,不過后來有消息傳來說,他們兩人其實過得并不太好,如同許多夫妻一樣,很有些貌合神離。

張昆乙回到新安都,他靜等王若器的回復,兩人說好要共同設計一個方案。可是,王若器的做法卻讓張昆乙吃了一驚,他沒有給張昆乙回復,而是自己直接動手了。他采取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來簡單地抹黑自己,他找來一個風塵女子,兩人直接去賓館開了房,然后他讓人匿名通知了簡凡。簡凡聞訊后非常有效率地率領著幾家有影響力的媒體前來捉奸,當簡凡順利地打開房門后,她果然看到王若器和那個女孩正赤裸地躺在一起。

簡凡看著王若器,王若器也看著簡凡,兩人都很鎮(zhèn)定,也沒什么憤怒,王若器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淺淺的微笑,其實簡凡和王若器的心中都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們彼此在想,結束了,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抹黑的事情就這樣迅速做完了,可張昆乙感到了不是味兒,他沒想到王若器會這么簡單粗暴,關鍵是這件事的影響相當大,王若器和簡凡這對離語城著名的夫妻為此掰了,他們毫不費力地登上了離語城的娛樂頭條。分居的那一天,簡凡把離家的陣勢搞得非常大,她站在一輛敞篷跑車上豪邁地指揮著一群人搬著她的各種家具,放進一輛又一輛廂式貨車,然后浩浩蕩蕩地開走了。

周一歆也看到了那場離婚大戰(zhàn)的現(xiàn)場直播,現(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五花八門,就連夫妻打架都有,真是滿足了觀眾各種各樣低級的窺視欲。王若器沒有出現(xiàn),但是一個電視臺的攝影師站在消防云梯上用鏡頭俯瞰了王若器的整個庭院,周一歆雖然也注意到王若器恢宏的莊園,但是直到看到簡凡那些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家具,無窮無盡的服裝、鞋子,數(shù)不盡的化妝品時,她才著實羨慕了起來,可是一瞬之后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奇怪地自語道:“咦,簡凡怎么一點也不生氣?”

“怎么可能?”張昆乙扭過頭看著電視問。

周一歆又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后肯定地說:“是的,她并不生氣。”

過了一陣兒,進一步的消息傳來,雖然經(jīng)過各方說和,王若器和簡凡的裂痕并沒有得到任何彌合,相反,兩人做得相當決絕,他們迅即離婚了,兩個各自過起了單身生活。

張昆乙異常驚訝,他沒想到這樁生意的后果竟然是這樣,他本來不過是想掙點錢而已。他感到了內(nèi)疚,尤其是對簡凡的內(nèi)疚,原本這里應該沒有簡凡什么事兒的,另外他也總覺得有什么不對。于是,某一個周末,張昆乙在書房長時間地工作之后,走到客廳對正在看養(yǎng)生節(jié)目的周一歆說:“要不,你去看看簡凡?”

“看她干什么?”周一歆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看著電視問。

“就去看看吧,安慰安慰,她不是離婚了嗎?”張昆乙說。

周一歆繼續(xù)淡定地看著電視,她說:“你覺得簡凡需要被看嗎?她不是我們當中最聰明最強大的一個嗎?”

“我覺得她需要,”張昆乙說,“她畢竟離婚了,她是個女人。”

兩天后,周一歆依言去了,她也是坐船去的。她在緩緩的波濤中離開那個干凈的世界后,就陷入了一團團濃重的霧霾中,她站在甲板上,霧氣在她周圍晃蕩著,一切都是灰色的,沒什么能看得特別清楚。她在船上一直思緒萬千,到了離語城,下船之后,她并沒有直接去找簡凡,而是去找了王若器。當她被那個管家領入“菠蘿瞬間”的會客區(qū)時,她奇怪地看到王若器正在跳舞,他帶著那副茶色眼鏡,一個人高舉著雙手,抱著空氣自顧自地翩翩起舞,伴奏的舞曲則是一首老歌一《最后的華爾茲》。

周一歆站在一旁富有探究精神地看著,當王若器跳完停下來擦汗時,她才說:“你真行,離個婚至于高興得跳舞嗎?難道你一點也不難過?”

“難過?我憑什么難過?”王若器看著周一歆反問。

“那你也不能跳得像個神經(jīng)病啊?”周一歆問。

“因為我確實快樂啊,我再也不用去給別人掙錢了,也不必被逼著離開這個城市了。”王若器松了一口氣說。

周一歆眨著眼睛聽著,之后她問:“你知道簡凡現(xiàn)在在哪兒嗎?我給她打電話她手機號換了。”

“不知道,我跟她再也沒關系了,我猜她應該離開離語城了,她恨死這里了。”王若器說。

一個月之后,簡凡給張昆乙打了電話,她告訴他,她已經(jīng)到了新安都,打算在此定居,她目前租住在一個高級酒店式公寓里。

張昆乙放下電話,想起一句話來形容自己的感受,那就是阿姆斯特朗說的,這是自己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他確實有點不解,這不過是一樁生意而已,可人們的反應怎么如此過激?

兩周之后,簡凡再次給張昆乙打了電話,她讓張昆乙?guī)退乙环莨ぷ鳎瑥埨ヒ矣植幻靼琢耍X得她有的是錢,不需要工作,可簡凡則告訴他,她是個有追求的人,她不想閑著。

張昆乙只好去見了簡凡,公寓收拾得整齊漂亮,墻上掛著色彩鮮明的抽象畫,標配的現(xiàn)代歐式家具簡約而明快。簡凡依然性感美麗,她穿著一件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頭發(fā)松松地綰在后面,手上戴了一個鑲嵌七彩寶珠的銅手鐲,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成熟女人的味道。

張昆乙進門之后,下意識地掃視了一下簡凡豐滿的胸部,然后直截了當?shù)貑査骸澳銢]事兒吧,怎么做得那么絕?”

“怎么絕了,不過是離個婚而已。”簡凡撇撇嘴說。

張昆乙皺皺眉繼續(xù)懷疑地追問:“我怎么覺得你們倆都那么迫不及待,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過不下去了。”簡凡說。

張昆乙聽完忍不住搖搖頭,他悄悄問自己,媽的,不會是我上當了吧,讓別人當槍使了?

“怎么想起來新安都了呢?”張昆乙又問。

“不是新安都天天吹牛逼嘛,說要用偉大的科技力量做出一個最干凈的城市,所以我來看看。”簡凡簡潔地說著。然后她走到窗前,張昆乙跟了過去,他和簡凡并肩站在窗口向外瞭望,窗外是一個龐大的極具動感的城市,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抬頭遠望,天竟然是藍色的,只是不知道那是科技藍還是實際藍。

“你覺得住在這樣一個日漸明媚的城市,我不該干點什么嗎?”簡凡這時側過頭充滿希望地問。

張昆乙聽了這話,無奈地笑了一下,他想,這就是簡凡的特點,她總是充滿幻想,不過她也許把一切想得過于美好了。

不得已,張昆乙根據(jù)簡凡的要求去幫她找工作,他覺得責無旁貸。實際上,為簡凡找工作并不太難,因為簡凡天賦異稟,她長著一雙異于常人的深邃的藍眼睛,那雙眼睛并不是用來看男人的,而是用來看世界的。

那是一雙“千里眼”,她是什么時候擁有這一特質的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簡凡只是記得在多少年前離語的一個考古事件中,她證實了自己的這一特質。那一天,她非常偶然地路過一個考古現(xiàn)場,當時,在一個巨大的深坑中,考古人員正小心謹慎緊張地忙碌著,簡凡站在坑外和其他圍觀者一樣,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向下望著,人們戴著白手套,蹲在坑底,從土壤中一件一件拿出數(shù)不盡的珍寶,簡凡看了很久,她忽然向坑底喊了一聲:“你們搞錯了。”

沒人搭理她,每天這種外行民眾的呼聲簡直太多了。

“你們搞錯了,這下面還有東西呢。”簡凡再次叫了起來,周圍的群眾還是無動于衷,可是一個蹲在坑里的老教授此時忽然抬起了頭,他凝視著上面那個年輕性感的女人心中暗暗吃驚,他沒想到一個路人竟然喊出他內(nèi)心的懷疑。于是他命令人們停了手,后來,在老教授的主持下,人們決定大膽地垂直向下,結果,一下子挖出了七個朝代的九座宮殿。

就這樣,簡凡更深入地了解了自己,她知道自己與普通人不同,她慢慢發(fā)現(xiàn),雖然她并不是每時每刻都能比常人看到更多的東西,但只要她想看,她早晚能多看到些什么。

張昆乙開始去找?guī)讉€做公司的朋友,當他介紹簡凡并信誓旦旦說起簡凡的那雙千里眼時,聽者都睜大眼睛,表情古怪地看著他,等他說完大家都不相信地問:“昆乙,你是在說一個人嗎?”

“是啊。”張昆乙說。

“可我們怎么覺得你是在講《封神演義》中的一個人物呢?那些神仙什么的不都是扯嗎?”聽者反問。

張昆乙被問得相當無語,他確實忘了這個世界的偏好了,他們最大特點就是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敬畏,只相信物質,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他們還把物質全然等同于錢。

張昆乙于是只好去找下一家,他清楚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信才能得永生,解釋是沒有用的。還好,張昆乙終于遇到一家公司對簡凡的特質頗感興趣,他們答應讓簡凡去面試。

一個星期之后,簡凡很高興地去了,早上九點面試開始。題目很簡單,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主管讓簡凡在公司的四層樓里找一把藏好的鑰匙。簡凡接過鑰匙的照片認真地看了看,然后閉上雙眼冥思,一分鐘之后,她睜開眼,站起身,走出屋外,從上到下打量那幢辦公樓,之后異常準確地指出那把鑰匙就在三樓的財務室里。

簡凡的這一絕技把人力資源部的人全都征服了,人們不相信天底下真有千里眼這回事兒,人力資源部的頭兒由衷地對簡凡說:“得嘞,簡小姐,太牛了,我們錄用你了。”

“那您看我能干什么?”簡凡有點興奮地問。

人力資源部的頭兒聽了一笑說:“工作很簡單,就是盯著老板的太太,每天匯報她的行蹤。”

“為什么?”簡凡不明所以。

“是這樣,簡小姐,咱們老板有個相好的,就在咱們公司任職,她常陪老板出去談業(yè)務,而老板太太也時不時來公司查哨兒,咱們做下屬的,總不能讓她們撞車啊——”人力資源部的頭兒頗為善解人意地說。

一片白色的沙灘上,有一排棕色的草棚,不遠處是一片極藍極藍清澈透明的海水,兩個太陽一左一右掛在空中,熱烈地照耀著。

風吹過來,暖暖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愜意,草棚下,張昆乙穿著游泳褲躺在長椅上有一搭無一搭看著一本時尚雜志,簡凡則赤裸著上身面朝下趴在一張按摩床上享受著特殊的SPA(水療)。

這是一片用強大科技制造出來的人工海灘,海灘的沙子是從自然界精挑細選的,海水其實是湖水,海天一色的遠景是用現(xiàn)代3D影像技術制作出來的,太陽也是人工的,它為了來此消費的顧客提供充足的光照射服務。整個人工海灘依然被扣在一個大大的人工玻璃罩里,這是保護環(huán)境單一純凈的最好的辦法。在新安都這個最大的玻璃罩城市中擁有幾十個次一級的玻璃罩區(qū)域,它們是各種各樣的功能區(qū),也是各種各樣的景點,一些人可以在次級罩中生活,另外一些人可以在上一級的罩中觀看這種生活,他們彼此互為風景。

簡凡睡了很久才睜開眼,她翻過身拿起旁邊的鮮榨橘汁喝了一口,對旁邊的張昆乙感嘆地說:“這地方和我看到的那個地方簡直一模一樣。”

張昆乙瞄了一眼她赤裸的胸口,問:“什么地方?”

“那個地方很遠,在印度洋。”簡凡說著又伏下身睡了起來,此時,一陣人工海風和緩地吹了過來,從簡凡光滑的皮膚上輕輕掠過。

晚上,為了慶祝簡凡在新安都的第一個生日,張昆乙和周一歆一起為她選擇了這個城市的最獨特的一個酒吧——湖底酒吧。

這個酒吧就建在人工海灘的下面,它被湖水包圍著,從酒吧里可以看到湖中各種魚類任意徜徉遨游。據(jù)說這里原本是一個自然湖,但是湖水早就干了,后來一個環(huán)保專家提出一個修復方案:把湖底深挖,然后鋪上一層防滲膜,之后引其他的水源復灌回來,上面則做成一個玻璃罩中的人工海灘,這樣既可以保護湖水又可以進行商業(yè)開發(fā)。

那天晚上,賓主盡歡,三個人坐在最靠近湖水的地方飲酒說笑,周圍一片星星點點的燭光,氣氛輕松而溫馨,整個酒吧環(huán)繞在湖水的幽藍中,如同被包藏起來的秘密。三個人喝了不少,周一歆先不行了,伏在桌上不起,這時簡凡站了起來,她腳步有些晃動地走到玻璃幕墻前,仔細看著窗外的湖水,過了好久她才很詫異地轉過頭問:“怎么湖水里有那么多水草?”

“那怎么了?”張昆乙問。

“這叫富氧化啊。”簡凡點著玻璃墻壁說。

“那又怎么了?”張昆乙不明所以。

“這不應該呀,這是一種明顯的臟啊——”簡凡十分困惑地搖著頭,她問,“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這是最干凈的城市嗎?”

此時,周一歆忽然從桌上抬起頭,有些醉意地笑道:“小凡,你怎么那么當真,他們說什么你都信?告訴你吧,那水是再生水,人不能碰的,里面大腸桿菌超標。”

上午,空氣清新,陽光很好,這是一處二十四層的高檔公寓,廳堂通透,陽光可以打得很深。在一張大大的潔白的床上,四根高聳的木制床架支起輕飄飄的白色紗帳,風吹過來,紗帳隨風起舞。

張昆乙坐在窗臺的草墊上頭痛欲裂,他回過頭看到幾乎赤身裸體的簡凡僅僅裹了一條白色的床單睡在床上——那是他跟周一歆的床。張昆乙完全忘了昨晚后來是怎么回事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房間里靜悄悄的,靜得有些讓人擔心,簡凡還在深深地睡著,她的呼吸相當悠長,張昆乙在窗邊坐了好一會兒,方才走到客廳里給周一歆打了電話。

很久,周一歆才接了電話。

“你在哪兒?”張昆乙問。

“外邊。”周一歆平靜地說。

“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張昆乙小心翼翼地問。

“我也不太清楚。”周一歆不咸不淡地說。

張昆乙一時無語,他真的不知道昨晚后來怎么了,他看著床上的簡凡,不能肯定他是否干了不該干的事情,他在瞬間變得有些憂慮。

“你能回來嗎?我們談談。”張昆乙說。

“好啊,不過,是不是還不太方便?”周一歆問。

張昆乙聽了這話,羞愧得什么也說不出來,無論如何目前的場景是他意料之外的,也是不對的。這時,周一歆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她想,這沒什么,她們不是都在等這一天嗎?她拿著電話愣愣地在城市的十字路口站著,過了一陣兒,當很多過去的場景涌到她眼前時,她不禁嚶嚶地哭了起來。

那件誰也說不清的事兒居然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簡凡開始在那個公司上班,她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老板的太太過著她自以為滿足的生活,美容、瑜伽、購物、下午茶,接孩子回家,監(jiān)督保姆做飯,再陪孩子學習,在她眼中這種生活無可厚非,關鍵是在哪里生活,和誰一起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復著,在這個越來越干凈的城市中,簡凡慢慢地適應了,本來嘛,這是她自己要來的地方,來了之后,她覺得這里和想象的差不多,沒什么不妥,因此心也漸漸安靜下來。

可是有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是一個普通的傍晚,她下了班之后準備回家,當她剛走到停車位,一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走了過來,他看到簡凡恭謹?shù)匾恍ΓY貌地問:“是簡凡小姐吧?”

“是啊——”簡凡回答著,上下打量著他。

“我能跟您談談嗎?我是清水園公司的。”小伙子說。

“如果是公司業(yè)務的事兒,就明天吧,我下班了。”簡凡公事公辦地說。

小伙子遲疑了一下,想想說:“當然是業(yè)務上的事兒,不過這是一件秘密而重要的事情,這件事只有您能解決,我們不能公開找您。”

簡凡被這句話吸引了,其實每個人都有好奇心,而且每個人也希望被別人重視,簡凡于是決定跟來人走。半個小時后,簡凡被帶到城市郊區(qū)一個有些偏僻的地方,她走進一棟現(xiàn)代化的辦公樓,來到了一個會議室。她一進門,一個頭發(fā)蒼白,身材適中,同樣西裝革履的人就走了過來,他走到簡凡面前,很客氣地說:“簡小姐,久仰,我是清水園的董事長。”

“你們找我干什么?”簡凡摘下墨鏡有些不解地問。

“我們希望你幫我們找井,水井。”清水園公司的董事長說。

簡凡聽完一愣,她抬起頭看到會議室里坐滿了人,此時會議室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殷切地望著她。

簡凡坐了下來,根據(jù)董事長的介紹,她得知清水園公司是新安都最大的水供應與水處理公司,它的業(yè)務涵蓋甚廣,主要分兩大塊,第一塊是向這個龐大的城市提供各種各樣的水,包括生活用水和工業(yè)用水,第二塊是處理各種廢水、污水,使之再利用。這個公司雖然不被人熟知,但是卻實質性地掌握著整個城市的命運。可目前新安都卻面臨著用水的挑戰(zhàn),簡凡看到的PPT是這樣解釋的:由于之前多年放肆的污染,新安都的所有地面上的河湖實際上都完蛋了,同時由于多年對地下水的超量開采,以及其他礦產(chǎn)開發(fā)造成的漏斗效應,新安都的地下水位也急劇下降。一句話:新安都的水資源已經(jīng)瀕臨枯竭。這是一場極其巨大的生存危機,但是目前這個城市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事實,它早已習慣于報喜不報憂,況且這個事實也和全世界最干凈的城市的稱號完全不符,這么干凈的城市怎么能沒有一口可以正常飲用的水呢?簡凡睜大眼睛看著PPT,那些真相讓她觸目驚心,她有點被嚇住了。當PPT放完,簡凡過了好半天才轉過頭難以置信地問董事長:“這是真的?”

“是真的。”董事長點點頭。

“找到辦法解決了嗎?”她又問。

沒有人回答她,大家全都默默地看著她。

“我們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我們找了很久,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地下水源,但是簡小姐你知道水是一個城市的生命之源,一個城市不能沒有水啊。”董事長語重心長卻相當頹喪地說。

簡凡點點頭。

“所以我們只好找到簡小姐頭上,我是通過一個特殊渠道得知您能力非凡,我們希望您能幫我們找到新的水源,就是找到一口新水井也好。”董事長異常懇切地說。

“幫忙當然可以,但是我也沒有把握,也許要花很長時間,也許最終什么也找不到。”簡凡有些遲疑地說。

“沒事,沒事,只要您能幫忙就好,我們也在努力呢。”董事長再次殷切地說。

簡凡就這樣和清水園公司簽訂了秘密協(xié)議,她幫助尋找水源,清水園提供資金和技術支持。回去的路上,簡凡的心緒相當凌亂,這真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這個消息尤其對簡凡的私人生活是個相當重大的打擊。

很少有人知道,簡凡是一個對生活環(huán)境有著特殊要求的人,她極其熱愛那種一塵不染的日子,不論什么工作,環(huán)境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她需要干凈的空氣、陽光和水,她幾乎相信自己上一輩子是海中的一條魚,而離語城的日漸骯臟讓她漸生絕望。

由于天賦異稟,她的那雙眼睛常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特別喜歡一個常常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海市蜃樓,那里有著碧海藍天,棕櫚樹和噴泉,落日和熱帶風暴,她查閱了良久,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印度洋上的小島,島周圍的海水純凈至極,人們都說那里是一個人間天堂,是一顆上帝遺落的明珠。簡凡下決心去那里生活,從某一天起,她開始辦理移民小島的事情,并且挑選好了島上一幢著名的別墅,那是一個偉大設計師的杰作,張昆乙曾向她推薦過若干次。可是,要在那個全世界富人扎堆的地方買那樣的一幢別墅是需要一大筆錢的,于是她開始逼著王若器以他的大師身份去掙錢。王若器先是滿口答應,結果卻陽奉陰違出工不出力,原因其實很簡單,王若器此人本來就懶散,他對掙錢什么的興趣全無,況且天天扮大師既騙人也夠累,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記著他母親對他的諄諄教導——千萬不要離開離語城。經(jīng)過多次爭執(zhí)和勸說,王若器始終沒有改變,簡凡逐漸灰了心,而離語城越來越嚴重的污染與骯臟讓她越來越忍無可忍,最后她明白她必須與王若器分道揚鑣,獨自開始生活。

可是她能去哪里呢?恰在此時,鄰近城市新安都的口號響了起來,它聲稱要打造世界上最干凈的城市。這讓簡凡心中燃起了希望,而且相當湊巧的是,當她在翻看新安都的規(guī)劃圖時,竟然還看到了一個人造海灘,那個海灘很眼熟,特別像那個海市蜃樓中的地方。這更給了她意外之喜,她于是想,干脆退而求其次吧,只要離開這個骯臟的地方就行,在一個實驗室里生活總好過暴露在無邊無際的污染中吧?因此她抱著奔向新生活的態(tài)度毅然決然來了新安都,但是令她沒想到的是,新安都把她忽悠了,它根本不是最干凈的城市,它面臨著另一種更深刻的危機,只是沒人知道而已。

離語城管委員會并沒有食言,當張昆乙完成抹黑任務之后,他果然獲得了一個項目,這個項目之大遠超張昆乙的想象,他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是他一輩子等待的機會。

由于管委會要求項目嚴格保密并且規(guī)定了交工期,張昆乙縮短了生活館的營業(yè)時間,開始悶在家里埋頭苦干。他的工作異常努力,天明即起,然后工作至深夜,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精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因此他把每一次機會都當作最后一次機會。他雖然堅信勤能補拙,但也深知一切是有限度的,人的一生也是有限的,他沒有機會再耽誤自己了。

周一歆平靜地在家里待著,上回那件說不清的事情并沒有掀起什么波瀾,在張昆乙眼里周一歆的這種處理方式是他可以預見的,周一歆本不是一個情緒激烈的人,她年輕時就像一朵并不起眼的小花無言地開在角落,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慢慢變成了一株不知名的爬藤植物,隨春天而起隨秋天而息。他們結婚之后日子一直很平淡,他們與其他夫妻沒有太多區(qū)別,平靜地過著,然后漸漸地身不由己地貌合神離,漸漸地不由自主地各說各話,但是如果沒有什么外力,他們還會這樣過下去。

周一歆打算獨自去旅行,以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張昆乙一直忙于工作,關注她的時候越來越少。在她眼里張昆乙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遠遠好于對待她的態(tài)度,她很明白張昆乙的心思,而且她大約也相信張昆乙未來是有可能成功的,但是她想,那又能怎樣呢?那種成功跟她的生活有關嗎?張昆乙聽到周一歆要去長途旅行的計劃一點也沒阻攔,相反他還感到了輕松,因為她在家的時候氣氛太不好了,她文弱敏感,不時地哀傷,看起來膽子很小似乎天馬上就要塌了,結婚時間久了,這種負面的氣氛特別影響生活。因此她要是能離開一段,他倒是覺得是個好事,那樣他可以清凈一些,輕松一些,高興一些,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當然不擔心她會一去不復返,因為這個世界能承受她的哀傷的人太少了,他覺得現(xiàn)在的人們煩心事兒都特多,再遇到這樣的怨女他們肯定避之唯恐不及。

周一歆走了,工作一周后,張昆乙去生活館開門營業(yè)。由于好久沒過來,打開房門時,屋里一股陳舊的氣味,他收拾打掃,開窗通風整整花了一個小時,九點半生活館準時開門了。

冷清,當然很冷清,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尤其像他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那更沒有人了,張昆乙看看沒人,就拿了一把椅子出來,他坐在門前的一張鐵器桌前,拿出一本書,叼著一枚大大的煙斗一邊抽一邊看。

“張總,很愜意啊。”張昆乙沒看一會兒,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張昆乙抬頭一看是簡凡,于是就笑著說:“哎喲,稀客啊——”

“來關心一下張總的生活。”簡凡說。

她說完就走進屋子去參觀,張昆乙的生活館雖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有特色,簡凡穿梭于琳瑯滿目的家具中,頭頂是風鈴、木偶和玩具,腳下是燭臺、花瓶、條凳、椅子,簡凡一走出來,就大大感嘆了一聲:“好看一”

“是吧?”張昆乙說。

“是的。”簡凡說,“可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更喜歡你年輕時做的那些裝置,它們完全不實用但卻充滿奇思妙想,更純粹更展翅欲飛。”

順著簡凡的話,張昆乙放下書,他在瞬間也回憶起過去,他想起自己年輕時是多么想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有一段日子,他為了藝術的夢想租住在一個郊區(qū)的村子里,和一幫子漂泊的藝術家為伍,那是一段異常快樂而貧窮的時光。簡凡這時也搬了一把椅子出來,她坐在張昆乙對面,看看冷冷清清的步行街然后說:“我似乎遇到了問題。”

“什么問題?”張昆乙問。

“我好像有點不靈了。”簡凡無奈地說,“一開始,我跟丟了幾次那個闊太太,也沒當真,可后來我完全看不見她了。”

“你原來有這種情況嗎?”張昆乙又問。

“有過,可是并不這么持久。”簡凡懊惱地說。

張昆乙聽了想想說:“看樣子你暫時成為一個普通人了,不過做一個普通人也有好處,那樣你會平靜很多,因為有時真相太刺激了。”

“你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城市太干凈了?”簡凡這時懷疑地問。

“什么意思?”張昆乙不明所以地問。

簡凡自嘲地笑了一下,略帶諷刺地說:“似乎,只有在離語城,當人們活在濃重的霧霾與悲傷中,我才看得見一切,才擁有價值,可是當我來到一個陽光普照的城市時,我卻什么也看不見,我一文不值了。”

在周一歆的MP3中歌曲并不多,其中有一首叫作《you belong to me》,她下載了很多版本,其中最讓她喜歡的版本是Jason Wade唱的,他那蒼涼的嗓音,深沉的情感常讓她暗自落淚。

不知為什么,也許是隨著年齡增長的原因,她似乎變得越來越脆弱了,往往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傷感不已,時間久了,她知道了她這是不滿意——她對生活對自己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滿意,雖然這種生活是她追求來的,雖然她現(xiàn)在也不知道哪種狀態(tài)能叫她滿意。

旅途中她一直在聽那首歌,她并沒有告訴張昆乙旅行的目的地,他已經(jīng)完全不關心她了,告訴他也沒有用,她其實并沒有走遠,她的目標就是離語城。她離開家之前查過很多攻略,設想過不少目的地,一開始她選擇了一個南方城市,那里常年陰雨,溫度也適中,但是不利的是,它總有出太陽的時候,彼時陽光就會過于熱烈,再有那里的食物太過辛辣太過刺激,與她的飲食習慣也不符。最終她確定了離語,這是她的身體做出的決定,上一次離語城之旅,讓她覺得如魚得水,當她看著那個灰蒙蒙的半新半舊的城市,深深吸一口那種充滿霧霾的空氣時,她就感到說不盡的舒坦。

周一歆從小就是一個病人,她的身上不時會出現(xiàn)一片又一片的紅斑,又熱又癢,可過一段時間紅斑就自行消失了。最近幾年,她身上的紅斑開始猛烈起來,然后久久不離去,周一歆跟張昆乙說了,張昆乙哼哼哈哈讓她自己去醫(yī)院看看。周一歆獨自去了,可是現(xiàn)在的醫(yī)生都不大負責,每個醫(yī)生都是草草了事,頂多給她開點抗過敏的藥。到了第N次,她終于遇到了一個好大夫,這一回,大夫真的好好看了,他最終得出了結論,她是紫外線過敏,就是太陽光中的紫外線讓她過敏了。

“那你說我怎么辦?”周一歆問大夫。

“你就得時刻注意,出門時穿長袖,平時注意鍛煉,早睡早起,多吃蔬菜水果,補充維生素,最好不要吃發(fā)的辛辣的食物。”大夫說。

“那有根治的辦法嗎?”周一歆又問。

大夫想了半天搖搖頭說:“這個還真不好說,反正中西醫(yī)結合吧,一個人一個樣,要我說你不妨離開這個城市去外地住一段,你不覺得這里的人工光線越來越強嗎?”

醫(yī)生的建議就這樣在周一歆的心中扎下了根,與絕大多數(shù)人相反,作為一個紫外線過敏者,她從不喜歡陽光,新安都——一個越來越干凈的城市無疑會讓她更痛苦,而這一回當她暫別新安都時,她的身體指引她直奔離語。

她的運氣太好了,這一次霧霾比她先到,它們突然襲擊了整個廣大的平原地區(qū),離語城又一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毫無反抗地淪陷了。周一歆坐著船,在連接兩個城市的運河里徜徉著,她站在船頭,抱臂四望,水面很寬,能見度卻很差,濃重的霧霾掛在河水的上方如同灰色的糖漿,周一歆嘴角帶著微笑看著霧霾,如同看到令人欣喜的事物一般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

船到了離語城,周一歆移步上岸,整個世界變?yōu)榱私y(tǒng)一的灰色,所有的建筑都如同飄浮在仙境中的孤島,而那些勇于出門的人都似乎成為某些失落的神仙,他們一群一群飄過周一歆身邊,面無表情,死氣沉沉。此時,周一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股渾濁的沉重的氣體涌入她的胸膛,她暢快地咯咯地笑起來,她知道她最大的敵人——陽光,不管是人工的還是自然的,在離語城被徹底擊敗了,而霧霾正是她的救星,她和霧霾彼此需要,就好像他們彼此活在對方的心中一樣。

周一歆開始了怡然的度假生活,她租了房子,買了生活用品,布置了環(huán)境。這里太適合她了,每天早晨她打開窗子,眼前一片霧氣沼沼,霧霾就那么浮動著聚集著凝固著,如同一個永遠不離去的伴侶,它替她擋住了毒辣的陽光,用它廣大的懷抱給她以甜蜜給她以保護。周一歆想,這是她生命中多么難得的一段歷程,她還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輕松安逸的生活,至少在這一段旅程她的身體是舒服的,不再痛苦。

周一歆頻繁地去散步,沒了熱烈的太陽,她似乎復活了,她不再那么病病怏怏,而是有了少有的活力,她最大的敵人隱藏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威力盡失,這讓她有了出來接觸這個世界的勇氣。

幾周之后,周一歆去了當?shù)氐尼t(yī)院,醫(yī)生給她檢查完后,很負責地告訴她:“女士,你的皮膚什么問題也沒有。”

“真的嗎?”周一歆問。

“你自己覺得呢?”醫(yī)生笑著反問。

周一歆聽到這兒,舒心地笑了,在這些年的生活中她很少這么開心地笑過。

除了自己,周一歆還有意無意地關注了王若器的現(xiàn)狀。來到離語城之后,她曾看過一個有關王若器的紀錄片,那個片子忠實地記錄著王若器風光時的情景,每天,當他出門時,無數(shù)崇拜者都會擁上來,把從世界各地買來的菠蘿送給他,然后開始求醫(yī)問病或者和他探討未來。王若器的大師范兒很足,他總是接過菠蘿煞有介事地凝視一會兒,然后蹦出一兩句不著四六的話,接著掉頭就走,眾人都心悅誠服地聽著,待大師走遠再聚到一起,竊竊私語,努力領會著大師的弦外之音。

可是時事異也,王若器的風光不再,現(xiàn)在的離語城正在進行著一場轟轟烈烈的倒王運動,媒體上網(wǎng)絡上對王若器的批判如潮水一般涌來,自從那次捉奸事件之后,各種真相揭露層出不窮,很多深度的報告指明王若器其實劣跡斑斑,多次胡說八道信口開河。可是挺王派也沒有完全示弱,他們強調(diào)即使大師的話有時難以索解,但他還是對這個城市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的預測對這個城市是必不可少的。周一歆作為一個旁觀者,始終保持著中立的態(tài)度,從一個同學的角度她當然知道王若器原來并無異能,可是她對王若器怎么當上大師的相當感興趣,她知道簡凡也為此沒少努力,而王若器似乎并不情愿。

屋中洋溢起一股雪茄的香氣。

簡凡坐在窗邊,端著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在抽一根細細的雪茄,前兩天她決定辭掉那份工作,然后搬到張昆乙的創(chuàng)意生活館辦公,張昆乙認真地謝絕了幾次,看看沒用之后,就只好愉快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簡凡辭職的那天晚上,她獨自去看了場現(xiàn)代舞表演,那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現(xiàn)代舞團,但是他們的作品卻是那樣令她驚艷,她一整晚都在紅色與黑色的轉換中暈眩,音樂飛動,人影飄蕩,她一直處于一種被激勵的狀態(tài)中。表演完畢,當她思緒萬千隨著人群走出劇場時,一個老人站在她面前,不是別人面前,就是她的面前。

天很黑,她看不清那個老人的面目,但是能覺出他仙風道骨,他穿著一些舊日的衣衫,須發(fā)皆白,似乎不像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物。簡凡上下打量著他,此時老人伸出手遞給她一個卷軸。

“給你的——”老人說。

“給我的?是什么?”簡凡問。

“你看了就知道了。”老人說。

簡凡遲疑了一下,接了過來,卷軸入手很輕,中間被人用紅綢子系上了。

“現(xiàn)在先別打開,你回去看。”老人這時又神秘地說。

簡凡感到很奇怪,第二天她找到了張昆乙。在創(chuàng)意生活館那張大大的老榆木桌上,簡凡打開了卷軸,隨著卷軸打開,一張裱糊得很好的但明顯破損的圖畫展現(xiàn)出來。那是一張并不精致的牛皮紙,上面用黑而細的墨色線條畫著一座城市的平面圖,簡凡和張昆乙兩人伏下身細看,在那些曲曲折折的線條中,有房屋、街道、城墻、湖水和遠山,這個城市讓他們感到陌生。

“這是哪兒?”簡凡問。

學過建筑設計的張昆乙仔細地看著,他搖著頭說:“這不是一個現(xiàn)代城市。”

“是一個古代城市?”簡凡又問。

“好像是。”張昆乙回答說。

“那個老先生為什么給我這張圖呢?”簡凡自言自語道。

過了兩天,張昆乙?guī)е喎采狭私郑麄內(nèi)粲兴嫉卮┬性诔鞘兄校哌^各種各樣的建筑和設施,穿過人群和街道,他們來到了老城區(qū)。在新安都新城區(qū)一般都現(xiàn)代而繁華,面積很大,而老城區(qū)則古老、靜謐,典雅中略顯破落。張昆乙和簡凡雇了一輛三輪車,在街道中游逛,綠樹成蔭,涼風襲來,簡凡深深地呼吸著人工的清新的空氣,在布滿老舊的街道上,時光仿佛都慢了。

“其實過去的安都與離語都特別安靜,都特別與世無爭。”張昆乙回憶著說。

“誰說不是,它們就如同一對雙胞胎一樣。”簡凡說。

兩人正說著,三輪車停了,他們抬起頭看到一個雄偉而古舊的牌樓,它色彩斑駁,有些老態(tài)龍鐘,兩個人跳下了車。

“如果我沒猜錯,圖中的都門就是這里。”張昆乙說著打開那張舊地圖,他指給簡凡看,簡凡看到一個門形的圖標旁邊寫了一個“都”字。

“你的意思,這幅圖是畫的舊安都?”簡凡問。

“我覺得是。”張昆乙說。

那天他們除了那個牌樓再無收獲,簡凡后來回到家中,她把卷軸掛在了一個很明顯的地方——客廳的半空中,從此之后,每天早晨、中午、晚上,每當簡凡走過它時都會看它幾眼,她覺得它很奇特,一定能告訴她什么,她可以等,她有的是時間。

某一天,風刮了起來。這是新安都定期釋放的人工風,雖然新安都這個人類最干凈的系統(tǒng)中空氣是那么穩(wěn)定,可是人們千百年來已經(jīng)習慣了生活中有風了,這不僅僅是一種生理需求也是一種審美需求,因此為了滿足人們的愿望,新安都會定期使穩(wěn)定的空氣流動一下。人工風亂起來,風力漸漸加大,簡凡正在看書,聽到窗外樹葉的抖動聲,就連忙去打開窗子,打算享受一下這來之不易的空氣流動。風吹進來,它們穿過廳堂越過廚房然后又離去,屋中的窗簾、掛飾都被吹動起來,就在這時,只聽“叭”的一聲,卷軸打開了,卷軸上系的那條紅綢舞蹈一般鉆出了窗子,那幅畫在空中擺動著,幅度由小到大,簡凡有些驚訝地盯著卷軸,此時卷軸獵獵作響,畫中的一小部分忽然碎了,那些碎片也隨著風瞬間飛出了窗外。

風停了,一切停止了顫動,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簡凡走過去仔細地盯著畫面,在充足的光線下她看到了畫面非常均勻地裂開,那些裂紋像極了一道道水波,簡凡忽然想,難道這張圖與水有關嗎?

簡凡開始研究這張圖,她把這個城市原初的形狀和現(xiàn)在的形狀進行了比對。她發(fā)現(xiàn)這真的不算是一張地圖,它簡單、粗獷,相當寫意,似乎畫者對于繪畫的熱愛遠大于對地理上準確的要求,圖中很率性甚至是隨意地標出山巒、平原,還有城市四四方方的框架,另外,畫者還用紅黃藍三種燦爛的原色點出某些令人不解的事物。

她按照自己的猜想去查了很多資料,她得知古時候這個城市的水并不豐富,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有過一段艱苦的找水時期,有一陣人們變得異常失望,甚至都打算離開這個城市了,但是后來人們運用一個質樸而聰明的辦法,找到了一條地下暗河,他們成功地把地下水引上地面,使它成為這個城市最可靠最持久的水源。到目前為止,簡凡只知道這么多。

張昆乙有點遲疑,他本來已經(jīng)定了一個大方向,想搞一個系列而龐大的裝置展來展示城市的輝煌,但是他后來發(fā)現(xiàn)他忽略了任務中的一個重要要求:持續(xù)照耀一個城市。這可不好辦,裝置一般都是與一個城市平行的,并不在人們的頭頂,它們只能閃耀如何照耀呢?就在張昆乙思考糾結時,生活創(chuàng)意館又來人了,他精瘦干練,頭發(fā)有些斑白,一身西裝革履,他并不是陌生人。

“是您啊——”張昆乙看到這個人馬上站了起來,這是他目前最大的金主——離語城市管理委員會的特使。

“是我,方案做得如何?”中年人禮貌地笑著問道。

“正在做,正在做。”張昆乙連連說。

“那好,你先做,我來是為了另一件事。”中年人說。

張昆乙聽了趕緊讓座,中年人入座,然后再開門見山地說:“很簡單,我來就是請你把上回做的事情再做一次。”

“再做一次?”張昆乙問。

“是的,上回的效果不錯,但是根據(jù)管委會的評估,我們覺得還沒有達到我們的要求,因此我們想請你再去抹黑一次王若器。”中年人說。

張昆乙聞言思忖起來,上回的事情雖然辦得比較順利,但是人們的過激反應他還記憶猶新,他本來認為那就是一檔子你情我愿的生意,可誰想到卻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就在張昆乙沉吟之際,對方如同摸透了他的心思一樣,接著說:“這樣吧,張先生,我們這回也不會讓你白干,我們給你兩倍的價格如何?”

沒有懸念,張昆乙和中年人說了一點細節(jié)之后,就同意了,因為這個價格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想象,生活就是這樣,當價格在某個范圍之上就是最大的真理了。

中年人走了,張昆乙關了門,然后回家,思考了兩天之后,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他覺得這個人一定能完成好任務,于是他給周一歆打了電話,他讓她結束休假回新安都,有事兒商量。

兩周之后,周一歆回來了,打開家門時,張昆乙正坐在客廳里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周一歆瞟了他一眼,把行李箱放下,換上自己的拖鞋,又把鑰匙扔到門口的木制托盤里,然后走到客廳的沙發(fā)旁坐下。

她問他:“找我什么事?”

“有一檔生意,我們可以合伙。”張昆乙說。

“什么生意?”周一歆問。

“有關王若器的,”張昆乙說,“這回我想請你親自出馬再去抹黑一把王若器,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

周一歆聽了淡淡一笑說:“行啊,小乙你不愧是個商人,誰都可以利用。”

“不過是生意罷了,別想多了。”張昆乙笑著說。

周一歆點點頭,她說:“我倒是一直想問個問題,王若器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呢?”

“是的,你現(xiàn)在需要了解王若器的更多事情了。”張昆乙說。

張昆乙接著娓娓道來,眾所周知,離語城一直是個遭受嚴重污染的城市,如同隔離前的新安都一樣,它的空氣質量逐年顯著惡化,但是一開始,離語城的公眾是不知情的,可從某一年開始,一個懵懵懂懂不解風情的國外機構開始貿(mào)然公布大氣指數(shù),人們這才驚覺數(shù)據(jù)有問題。于是,人們憤怒起來,一起質疑指責離語管理委員會瀆職,可是管理委員會的人并不服氣,他們聲稱他們一直在兢兢業(yè)業(yè)維護公眾的健康,那個國外機構的數(shù)據(jù)是不可靠的。由于管委會的人言之鑿鑿,又沒有證據(jù)證明管委會說了假話,于是人們搖擺懷疑起來,對爭論兩方都提高了警惕。就在這種互不信任的氣氛之中,有些閑人忽然想起這個城市中一個著名的常常唉聲嘆氣的家伙,這家伙有個特點,就是每當霧霾來臨之前,他會不自主地打起山響的噴嚏,那樣子幾乎痛不欲生。人們此時似有所悟,他們想難道他的噴嚏就是某種預測嗎?抑或他本來就是一位可以預知未來的大師?這個荒誕的想法一旦升起竟按捺不住不脛而走,而且越傳越神,最后以訛傳訛之中人們認定,那個打噴嚏的家伙就是大師——其實人們這種無厘頭,來源于內(nèi)心一種潛在的念頭,那就是:草,反正這個世界也沒真話,咱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個人就是王若器,他其實哪里是什么大師,不過是一個病人罷了,當年他上學時就被人叫作噴嚏公子。因此,當一開始有人以大師稱呼他時,他還連連解釋,他說自己就是有病而已,那是一種自小就有的,查不出過敏源的過敏癥。但是,漸漸的他的解釋沒人聽了,事實到底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們經(jīng)過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他的生理反應確實能夠準確地預知霧霾的到來,每當他噴嚏連天的若干小時之后,霧霾肯定接踵而來,之后,國外機構才能測量出城市污染的指數(shù),人們驚呼起來,原來噴嚏公子的反應比儀器還靈,他毫無疑問是一個生理上的先知。

人們就此開始支持國外機構,因為先知的身體證實了國外機構所言不虛,由于這種持續(xù)的壓力,離語城市管理委員會不得不行動起來,不久他們也建立了一套自己的測量大氣污染指數(shù)的系統(tǒng),可是他們測量所得出的數(shù)據(jù)總是與國外機構的數(shù)據(jù)大相徑庭,雙方又開始為數(shù)據(jù)的不一致展開了無休止的爭吵,此時,王若器的重要性就更加凸顯出來了,他的身體因此變成了一個神奇的仲裁者,他被公眾要求觀察檢測自己的身體狀況,給自己的不舒服程度設置指數(shù),每當霧霾將要奔襲而來時,他都會提前公布自己的身體指數(shù),那時人們會全然拋卻那些曠日持久的爭論,只要一看到王若器身體指數(shù)超過某種臨界值就會迅速回家,打開空氣凈化器,龜縮在家中一動不動,管專家討論什么解釋什么,反正全聽大師的,而不能聽那些饒舌騙子的。

這一切讓離語城市管理委員會感到了丟臉,在這場斗爭中他們一直處于下風,王若器的身體指數(shù)常常不利于他們,人們因此也越來越不信任他們了。

就這樣,王若器的存在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離語城管委會的人認為他是一個“賣城市賊”,一個搗亂分子,應該予以驅逐。可是由于公眾對他的信任和擁護,城管會又不得不表面上對他表現(xiàn)出敷衍般的尊敬。城管會的人想了各種辦法來對付王若器,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就是收買,他們通過各種關系找到王若器,要求進行合作,他們了解了王若器的病史后,提出幫他找藥治病,他們覺得只要給他的病治好了,他就不會惹麻煩了。外國機構聞訊也趕來參與了競爭,他們也提出幫王若器治療,王若器一看這情景,心想這事兒不錯啊,因此就耍了一個雞賊,他打算兩邊通吃,誰治好他就跟誰走。

可是,事情沒那么簡單,后來發(fā)現(xiàn)離語城所擁有的生物科技水平不行,他們的藥對付王若器自小就源源不斷的噴嚏療效甚微,而國外機構也不是好鳥,他們的藥好,但是他們并不想完全治好王若器,他們認為一旦治好王若器,他們將缺少一個有利的支持者,于是,他們表面上為王若器尋找特效藥,實際上只是給他一些次等的麻痹藥而已,只有一時的效果,過一陣又不行了。

事情就這樣僵持下來,每一方都想爭取王若器,而每一方又由于種種原因治不好他,而王若器還腳踩兩只船,打算兩邊通吃,反正洪洞縣里無好人,幾方就此拉鋸起來,事隋反反復復,翻云覆雨。終于,離語城管委會煩了,他們本不善于談判,時間一長,他們失去了耐心,打算按照老習慣干掉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讓丫徹底閉嘴,可是離語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多王若器的腦殘粉,城管委會就暫且隱忍下來,但他們一直在悄悄尋找機會。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這樣的機會總算等到了。

由于持續(xù)的環(huán)境惡化,城管會又無法拿出好辦法治理霧霾,只能天天等風來收拾局面,事情后來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最先妥協(xié)的竟然是城市中的一部分上班族,他們漸漸對這種充滿霧霾的天氣習慣了,有關各種數(shù)據(jù)真實性的爭吵也著實讓他們感到厭煩,他們知道再吵也沒有用,霧霾該來就來,該有多嚴重就有多嚴重,他們還是得上班掙錢,得不得肺癌人們終有一死,怎么死不是死?吵什么?

終于,不知從哪一天起,這個想法在城市中慢慢傳播開來,人們逐漸覺醒了,無論空氣好壞,活在當下最重要,每一天他們先得出門去工作,這樣才能有飯吃,管他環(huán)境臟不臟,空氣壞不壞呢,活下去最重要。于是,當王若器再打噴嚏時,他們開始逆反了,再看到國外機構的壞數(shù)據(jù)時,他們更感到了刺激,人們漸漸地反感實話和真相了,他們想,還讓不讓人活了?既然什么也改變不了,說點好聽的不行嗎?最終離語城的人開始公開討論,是否應該遮蔽那些令人頹喪的真話?聞知這一消息,管委會的人欣喜若狂,他們覺得時機到了,于是,他們立馬行動,他們對王若器的社會關系進行了廣泛的調(diào)查,并且迅速設計了一個抹黑計劃,之后他們找到了張昆乙。

張昆乙把事情講完了,周一歆聽完他長長的敘述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她完全沒想到這里還有這么多曲折。

“這一次你打算怎么辦?”周一歆此時問。

“這回我打算獨自賺錢,”張昆乙說著有些陰險地笑起來,“當然,我對他還是有補償?shù)摹!?/p>

“什么補償?”周一歆問。

“一件超凈衣,我為他找了很久。”張昆乙說。

周一歆最終同意去做這件事,她不是為了張昆乙,是為了她自己。

同意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關了起來。她孤獨而有些哀傷地回顧了自己的愛情,年輕時她姿色平平,人也不出眾,她的優(yōu)點就在于沉靜,缺點是過于沉靜,她頗有自知之明,知道喜歡這種特點的人并不太多,因此她相當?shù)嘏Γ貏e希望找到一個能夠愛她的人。最終她相中了張昆乙,張昆乙相貌堂堂而且才華橫溢,是女孩們心中的白馬王子,他周圍的女孩很多,這讓他舉棋不定,后來,她決定先下手為強,她在一個雨天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她知道無論什么樣的男人在性面前都是沒有抵抗力的,果然張昆乙上當了,當場束手就擒,他從此再也沒有離開她。

能得到張昆乙,她本來是很滿意的,但是她還是太年輕了,她低估了歲月的詭異和變幻,在后來漫長而瑣碎的婚姻中,她發(fā)現(xiàn)了張昆乙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作為一個藝術青年,張昆乙相當自私,他總是我行我素,執(zhí)著地追求他那些不著邊際的夢想。其實,他那夢想說出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出名,然后實現(xiàn)所謂的自我價值,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完全忽視了她的存在,他只把她作為生活中一件附屬品對待,如同工作室桌上的臺燈,需要的時候打開,不需要的時候關上,他從未真正地關心過她。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周一歆多次努力無果慢慢失望了,她在這種狀態(tài)中逐漸變得顧影自憐,長吁短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開始懷疑起生活的目的和意義,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最終使她動搖的不是張昆乙的所作所為,而是新安都宏大的自我更新的計劃,在某一天,新安都忽然宣布,它要力爭在若干年內(nèi)成為這個星球最干凈的城市。說實話,這可把她嚇壞了,她本來一直依賴天空中浮動的霧霾來抵抗著她生理上的最大的敵人——太陽,可這一回人們要將霧霾吸走,同時升起足夠的人工光源來照明,這是對她致命的一擊,她想象著某一天她會穿著厚厚的衣服,帶著墨鏡走出門,然后抬起頭看到了傳說中的九個太陽,這個隋景真是太可怕了,她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從身體到情感都覺得她在這個城市的日子不多了。

周一歆于是從新安都啟程再次來到了離語城。

離語城還是如同仙境一般,這里幾乎什么都看不清,人和車都如同飛行器一樣在云霧里穿行,城市似乎是片斷,是偶然,是時間的斷點,霧霾的存在讓城市有了更大的不確定性,也產(chǎn)生了某些相當幻滅的松弛感,這會讓很多人想,生與死有可能就在呼吸之間,或者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邁向永恒,那么人還要那么多追求干什么?

王若器的莊園周圍已經(jīng)消停了,幾乎沒什么人。公眾是最容易被影響的,他們對于真理沒有任何判斷力,可以用同樣熱烈的心,很快地愛上什么或者恨上什么,至于為什么可以用緋聞否定生理上的先知,這個邏輯到底在哪里他們是不會細想的。

王若器出了門,他頭上戴著一頂黃色的小帽,鼻子上扣了一個大大的橡皮紅鼻頭,如同一個小丑一般。他覺得這很好玩,這是一種情趣,現(xiàn)在他終于不用被人包圍,可以不裝大尾巴狼,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他開著一輛菠蘿形玩具車,慢慢行駛著,到了私家河岸他把車停了下來,之后,菠蘿車的頂棚打開,王若器的座椅漸漸升起,他整個瘦瘦的身體鉆出車頂,然后停在了空中,一陣霧霾飄來又飄去,王若器開始閉目打坐。

此時,一只卡通船從人工運河的遠方行來,它漸行漸近,這是一條非常搞笑的船,船頭立了一個木制的小孩,它眼睛大大的,臉紅紅的,雙手捂著小雞雞,似乎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

船來到王若器的私家河岸旁,停在了水中。

“大師,你還好嗎?”這時站在船頭的周一歆向岸邊叫了起來。

王若器聞言睜開了眼,他看到周一歆,驚訝地說:“小歆,是你啊?”

“是我。”周一歆說,“聽說,你的名聲毀了?”

“毀了,被我自己和這個城市的人給毀了。”王若器淡定地回答道。

周一歆看著王若器,也許是因為離得遠也許是因為霧霾,她完全發(fā)現(xiàn)不了王若器有任何情緒波動,她點點頭,然后問了另一個有點無厘頭的問題:“簡凡離開你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很簡單,我們不是一路人,想過的不是一種生活,她一心想去一個一塵不染的地方,我只想待在這里。”王若器說。

“所以你們演了一場戲,耍了這個勢利的城市一道。”周一歆問。

王若器聽了莞爾一笑,正要回答,可是轉瞬之間,他忽然驚天動地打起了噴嚏,他的噴嚏如同響雷一般滾來,那巨大的連續(xù)的聲響似乎連周圍的水面都震動了,噴嚏中王若器的身體上下起伏,好像汪洋大海中的小船一般弱不禁風,打完之后,他全身都幾乎萎縮在一起,過了很久他才再次慢慢舒展開來。

周一歆被這個情形嚇著了,她從未見過一個人這樣打噴嚏,她看著王若器,有些憂心忡忡地說:“他們都說這個城市的霧霾對你影響最大,你為什么不離開這個城市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呢?”

“不,我不去,我媽不讓我去——”王若器虛弱地回答。

周一歆看到如此潰敗的王若器,這和她原來印象中的那個神神秘秘,充滿卡通色彩的王若器完全不一樣,她的心中不知為什么涌起一種深深的同情。

“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有人要來再次抹黑你,你最好想想辦法,或者逃離此地也好,你還有三天時間。”周一歆溫和地說,這其實是她的最后通牒。

要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

張昆乙和王若器年輕時有一段時間形影不離,他們倆像哼哈二將,常常在校園中無所事事地閑逛尋找想象中的美女。在外人看來,這個組合中顯得有些不平衡,張昆乙高大帥氣,文藝地留著長發(fā),而王若器矮小,瘦弱,常戴著一副茶色的眼鏡,有點像個擔驚受怕的屌絲。

可是命運弄人,很多年后表面上器宇軒昂的張昆乙委頓了,他汲汲于成功卻一事無成,而看上去自卑且手足無措的王若器卻過上了錦衣玉食、受人尊重的生活。不過,兩人因為各種原因都同時對生活不滿意,覺得這不是他們想要的,婚姻也沒多大意思,于是兩人在一次同學聚會的大酒之后,決定來玩一把刺激的游戲。

一個月之后,兩對夫妻在外地一個溫泉酒店相聚。

晚上,照例先是聚餐,之后男人們借口談點事情,女人們就先去泡了溫泉。簡凡和周一歆走到戶外,找到一個小小的藥池坐了下來,她們的頭頂是一個日式的木屋,周圍地燈閃爍,兩人坐在石階上,中間一個木托盤浮在水中,上面放著清酒。雪一會兒就下了起來,鵝毛般的雪片無聲地落在木屋周圍,兩個閨密一邊喝著清酒一邊絮絮地聊天。

“你們過得怎么樣?”簡凡問周一歆。

“一般。”周一歆淡淡地說。

“與想象的不一樣?”簡凡問。

“是的,我本以為張昆乙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應該對生活充滿情趣,可是誰想到他特別無趣,他在意的只是他何時能成為一個聞名遐邇的藝術家。”周一歆說。

簡凡聽了點點頭。

“那么,你呢?”周一歆問。

“我?”簡凡想想說,“比一般還一般——”

“為什么,王若器不是離語城的名人嗎?”周一歆問。

“名人管什么用?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過不到一塊。況且王若器那個名人,還不是靠我上下操作替他宣傳,他什么本事也沒有,不過是一個私生子罷了,說實話,在離語城每隔一個星期都會有一個他父親的新的版本。”簡凡諷刺地笑著說。

“那他父親到底是誰?”周一歆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道,他可能的父親也許遍天下。”簡凡搖搖頭說。

周一歆聽到這兒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會兒她繼續(xù)好奇地問:“那王若器能預測未來嗎?他總不會被無緣無故奉為大師吧?”

“這你也信?他最大的能耐就是打噴嚏,一個病人而已。”簡凡牙尖嘴利地揭露道。

周一歆一時無語了,簡凡此時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周一歆看著她煩惱的樣子,有些感嘆地說:“小凡,我真想不到你也這么不滿意。”

“這也是我活該,誰讓我當年看上他的家世了,只是后來才知道生活的幸福與此無關。”簡凡說。

兩人正說著,只聽不遠處日式別墅的房間里傳來男人們的聲音,張昆乙喊道:“好了沒有,還泡吶?趕緊的。”

兩個女人對看了一眼,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只聽簡凡哧地一笑,說:“不說煩心事兒了,妞兒,我們?nèi)蕵芬幌拢f好的,別怯場喲。”

說完,簡凡率先從水中站了起來,她走到長椅前,拿起毛巾擦干,裹上,然后毫不畏懼地走向張昆乙的房間。周一歆一直在水里坐著,她在各種綠植中盯著閃閃爍爍的地燈,此時,只聽張昆乙的房間中傳來簡凡長長的放浪的笑聲,之后就是木門關上的聲音,周一歆的心怦怦跳著,過了很久她才站了起來,她赤裸著走出溫泉,看到王若器的房間有一盞燈弱弱地卻持續(xù)地亮著,那應該是等待她的燈,也是有些讓她好奇的燈。

整整三天,周一歆都在離語城游覽。霧霾更重了,重到人們都基本龜縮在家里茍延殘喘。整個城市不管是現(xiàn)代的部分還是古典的部分都變得很安靜,或者說很安詳甚至安息,周一歆卻非常高興,這正是她需要的地方,這樣的“仙境”對她來說是實至名歸,這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人們?yōu)榱死孢^分地攫取自然,他們因此受到了自然的懲罰,可正是由于這種懲罰,人群中的個別人卻得到了獎賞,一個人的蜜糖可以是整個世界的毒藥。

第三天,周一歆開始雇了一輛敞篷汽車在離語城的街道上自由自在地兜風,她看著冷冷清清云山霧罩的街道,嘴角不禁揚起一絲得意的微笑,她想,這個城市應該是她的了,它被迫安靜,被迫坦然,她如果在這里生活下去會如魚得水,她在這里會有更遠的未來,只要她的肺能夠頂下去就行。

車最終開進了王若器的莊園,還是那些司機、雇工和管家,他們依然禮貌,但是他們的臉上已經(jīng)失去了自豪感,因為他們很清楚他們現(xiàn)在侍候的不是大師而僅僅是雇主而已。

進入菠蘿瞬間時,王若器正在會客區(qū)獨坐,不遠處是那塊白白的城市肺頭一樣的居住區(qū),此時王若器正坐在一張長長的皮沙發(fā)中,拿著一支長笛,像模像樣地吹著,笛聲慢慢飄蕩著,在空中回響。

周一歆并沒有打斷王若器,而是站在不遠處耐心地聽著,過了很久,當王若器稍作停頓,她才感嘆一聲說:“王若器,你吹得真是太難聽了。”

王若器一愣,他抬起頭問:“難聽嗎?沒人跟我說過呀?”

“難聽死了,你周圍的人當然不會跟你說實話,只要你還給他們發(fā)工資。”周一歆說。

王若器聞言只好放下長笛,他顯得有些失落。

“另外,你能不能別裝了,除了大師,也別裝藝術家了。你不像——”周一歆接著說。

“那我裝什么?”王若器擰著眉毛問。

“你就裝你自己吧,說實話你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病人,你的人生只有兩件事,一個是扮卡通,一個是打噴嚏,你特別痛苦,痛苦得無與倫比——”周一歆繼續(xù)說。

王若器聽了這話相當不忿,他作勢欲起,可是他的身體剛伸展到半截忽然委頓下來,他撲嚓一下摔回沙發(fā)不吭聲了,過了好久,他才搖著頭說:“你,言過其實——”

“當然不,我做了很長時間的功課研究你,我現(xiàn)在對你了如指掌。”周一歆說著打開隨身攜帶的小行李箱,從里面拿出一件真空包裝的白白的厚厚的衣服。

“試試吧?”周一歆說。

“這是什么?”王若器問。

“超凈衣,它可以為你的周身營造一個干凈的小環(huán)境,張昆乙特意為你準備的。”周一歆說。

王若器起身走過來接過衣服,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瞅著,然后又問:“穿上之后我從此就不會打噴嚏了嗎?”

“是的,穿上之后你的身體狀況會好很多,不過,副作用是你就如同在月球上一樣生活。”周一歆說。

王若器遲疑地看著那件衣服,這時周一歆又說:“當然,如果你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你還得去找藥。”

王若器聽了點點頭說:“我還是更希望能找到根治的藥。”

“這個隨你,”周一歆說,“這件衣服是張昆乙免費送給你的,不過,我還有個小小的條件,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傳說中菠蘿瞬間的秘密區(qū)域?”

王若器聽完一怔,他想想,放下衣服,向周一歆一擺手,就直接朝著白色肺頭走去。周一歆跟了過去,進入白色大門之后,往前走了十幾步,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個立體的不規(guī)則圓柱形建筑,天光從建筑的頂部透射下來,所有的房間在周圍壁立而起,中間是一個優(yōu)美而充滿綠色的天井,天井中有樓梯直奔二層和三層的房間,樓梯的縱橫交錯形成一種精致的工業(yè)美感,周一歆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只被解構的菠蘿中心,此時,王若器站定,他摁了一下遙控器,一個入口從地面顯現(xiàn)出來,王若器指著入口說:“這里有滑梯——”

他們于是滑了下去。

讓周一歆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來到一個很大很大的地下室,它裝修得很懷舊,那情形好像回到了幾十年前。整個環(huán)境異常安靜舒適,房間中的家具都是舊的,角落里一個老式唱機播放著黑膠唱片,在房間正中間有一幅大大的黑白照片,一個大眼睛的美女風情萬種地凝視前方。

王若器和周一歆走近照片,他們停下來凝視了一會兒,王若器才說:“這是我母親——”

“我知道,她是當年的大明星,在那個時代她風頭無兩。”周一歆不禁感嘆一聲說。

“這是我母親為我建造的堡壘。”王若器指著空曠、寂靜,卻一切應有盡有的房間說,“她說她找大師算過,我不能離開這個城市,她在這里為我準備好了一切,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我沒有能力獨自面對那個世界。”

“你還需要大師給你算,你不就是大師嗎?”周一歆問。

“我?”王若器聽了無奈地搖搖頭,“你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個病秧子而已,他們說我惜字如金,實際上我是不知道說什么!”

王若器說著頹然坐了下來。

周一歆開始在房間中走動起來,她一邊走一邊環(huán)顧著周圍的一切,用品、衣物、相片甚至歌聲都帶著過去的烙印,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的烙印。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假冒大師嗎?”王若器這時說,“只有成為大師我的周圍才能充滿那些無知的人們,這樣我才有價值,那些對我有所圖的人才能繼續(xù)為我找藥。”

“聽說,當年簡凡為了把你包裝成大師無所不用其極?”周一歆又問。

“是的,她就想利用我這個大師招牌掙錢。”王若器說,“可是我膽小,騙不了人,而且那些傻×越來越煩,他們每天都來問我未來會怎么樣,我哪知道,我還想問別人呢。”

“所以你終于和張昆乙合謀自我抹黑,走下了大師的神壇,可是你一直等待的藥怎么辦?”周一歆問。

“不知道,先走下神壇再說吧,我總不能一輩子去當神漢吧——”王若器無奈地說。

“離開這個城市呢?別的城市也許會更干凈,也許你的病就會不治自愈,比如,新安都?”周一歆又問。

“我沒有能力去別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快嚇死我了——。”王若器抬起頭異常委屈而膽小地說。

周一歆看著王若器,心里涌出一股洶涌的難過與同情,她看著這個進退維谷的家伙,心想他就是一個毫無生活能力的媽寶男,一個被生活嚇壞了的孩子,她現(xiàn)在非常理解他的母親為什么要給他留下這樣一個堅固的生存堡壘。

“如果有人打算再次抹黑你,你怎么辦?”周一歆說。

“我能怎么辦?我現(xiàn)在連個幫手都沒有,只能坐以待斃。”王若器相當無辜地說。

周一歆走到王若器面前,很坦然地告訴他:“這件事由我來辦,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

王若器聽了苦笑一下,說:“你們夫婦做事還真是同樣磊落。”

周一歆也一笑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不過事畢之后,作為補償,我可以留下來和你一起去尋找徹底治好你的藥。”

“為什么?”王若器不解地問。

“因為我也是一個病人,也是過敏癥患者,我理解你的孤獨無助,你特別需要別人的關懷,我能和你相互取暖,相互鼓勵,這是我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況且,我現(xiàn)在也別無選擇。”周一歆說。

王若器聽了長嘆一聲:“這很有說服力,是個無法拒絕的條件,我都快冷得發(fā)瘋了。”

云霧中千帆競發(fā),王若器的父親們正紛紛向離語城趕來。

這本來是一個相聲中的笑話,甲乙兩個相聲演員常常用這句話互相砸掛,但是現(xiàn)在它成為了一個現(xiàn)實中的景象,并且具備某種嚴肅的競爭性。

一周之前,離語城的各大報紙爆出一則重磅消息,根據(jù)王若器的母親——那位著名影星的遺囑,在她去世十年之后,她的律師團隊在報紙上登出了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問題,她向她心中真正的愛人發(fā)問: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如果記得,請你回到離語城踐約,如果踐約成功,你將會得到豐厚的回報。這則消息如同一顆炸彈扔進了平靜的生活,仙氣縹緲的離語城立刻沸騰了,人們相當意外,他們沒有想到這個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女人竟然如此癡情,這是一個娛樂八卦至死的時代,人們因此特別想知道著名影星到底愛的是誰,這件事到底如何發(fā)展、結尾。

消息很快擴散出去,它自然引起了更深刻的反響。王若器的母親情史豐富,她有過各種各樣的男朋友,人數(shù)多得她自己也許都數(shù)不清楚,她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或長或短,情感或淡或濃。但是在她生前雖經(jīng)媒體不斷尾隨曝光,她卻從未認真承認過自己的戀愛,即使她被人發(fā)現(xiàn)懷孕了,也都沒透露過孩子的父親是誰。可這一回,十年之后,當天人永隔之際,她卻突然坦白了。可是這種坦白難壞了她曾經(jīng)的男友們,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誰是她心中那個最終的目標?他們努力回想著自己與這個女人交往的點點滴滴,但是幾乎什么也想不起來。實話說,他們也與無數(shù)女人有過無數(shù)約定,時過境遷,這么久了誰知道那個最值錢的約定到底是什么?不過,最后,年齡各異的男人們都打算去離語城碰碰運氣,因為這件事兒的成本不過是一點路費而已,萬一蒙對了那豈不是如同抓到了彩票一般?

很快,在運河之中,無數(shù)的畫舫、卡通船、快艇、游船向離語城奔馳而來。河風中,飄浮的云霧中,各式各樣的男人站在船頭,他們都心潮澎湃地思考著利益、生活、命運等等偉大的城市命題。當然他們也會考慮一些具體情況,比如,如何通過律師團的測試,如何贏得那位噴嚏公子——他們潛在的兒子的歡心,或者如果僥幸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怎么在拿走錢之前展示一把親情?特別是如何摟著一個陌生的兒子大哭一場而不感到惡心呢?

父親們到了,他們隨即被安排到離語城一個靠近市中心的酒店。測試開始時,當王若器看著那些絡繹不絕到來的男人,他對自己的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也太能搞了,他連短時間內(nèi)認清那些人都不可能,她又怎么能向他們傾注她珍貴而稀有的感隋呢?

經(jīng)過幾輪測試,王若器和周一歆共同看中了一個家伙,這個家伙是進入決賽的五個男人中最不靠譜的一個,但他卻是情商最高的一個,他的要求并不多,而且非常隨和,善于談判。其實,整個“父親來投”的公關事件是周一歆和王若器一手策劃的,就連王若器也不知道他母親最重要的約定是什么,在他母親厚厚的日記里各種各樣的海誓山盟防不勝防,他們是受這些誓言的啟發(fā)才決定導演這一出喜劇,現(xiàn)在他們只是需要一個有合作精神的人能使這場喜劇演下去,并且達到一個可控的效果。

最終,那個家伙被確定為“父親”,此人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他曾經(jīng)是離語城一個著名的騙子,直至今日他談論起各種事情依然頭頭是道,且氣魄宏大。當年他在離語城做過一個舉世矚目的項目:智能手機。他的智能手機與一般理解的智能手機不同,那實際上是一個小型的機器人,它了解機主的各種習慣,為機主排憂解難什么都能做,甚至當機主丟掉手機時,它還能自主地起飛,按照機主之前的設定飛回機主的家里。當年,就是這些神乎其神的功能打動了所有人,這個項目得到了大筆大筆的風投,可是當一輪又一輪風投投進去后,人們最終發(fā)現(xiàn),這件事兒就是皇帝的新衣,天底下根本沒有這種技術。

可是騙子后來輕松脫逃了,人們拿他沒有辦法,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有風險的項目,騙子把各種手續(xù)做得特別完善,使他表面上看沒有違反任何法律,而且面對種種進攻,他堅忍地表示,他的項目是一個偉大的人類實驗,只是世俗的人們不理解而已。人們不死心,百般調(diào)查找碴,結果只發(fā)現(xiàn)他偽造了學歷而已,但這真的算不上什么,因為這個社會許多官員的學歷也都是假的。騙子就這樣全身而退,人們吃了大大的啞巴虧。

“父親來投”最終結果出來那天,菠蘿瞬間的門口又聚集了很多人,離語城大批的媒體記者嚴陣以待。莊園的門打開了,率先走出來的是智能手機騙子,他頭發(fā)花白,卻器宇軒昂,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王若器跟在他身后,他依然戴著他的茶色眼睛,面無表情,人們依舊看不出他高興還是不高興。兩個人在人群面前站定,王若器環(huán)視了一下,然后聲音毫無起伏地向眾^介紹說:“律師團經(jīng)過謹慎考察,認定這位先生是我的父親。”

“啊——”人們立刻驚叫起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完全想不到王若器的父親竟然是他?

“是的,沒錯,我母親當年看上了我父親的才華,以及他成為離語城首富的可能,而且,在最后的五個人中,只有他說對了那個約定。”王若器這時強調(diào)道。

“那個約定到底是什么?”一個媒體記者大聲問。

“我來回答吧,”這時智能手機騙子高聲說道,“當時我們約定好,她守著孩子,我走遍全世界去給孩子尋找治療過敏癥的辦法。”

“那您找到了嗎?”媒體記者又問。

“我找到了——”智能手機騙子說,這時旁邊的管家拿出一件白色厚實貌似宇航服的衣服,展示給大家。

“這件衣服叫作超凈衣,人只要穿上它帶上頭盔,就可以進入一個相對密閉的環(huán)境,這樣外界的污染就能被隔絕開來,那樣我的孩子就不會再打噴嚏了。”騙子充滿感情地介紹著。

人們看著那件超凈衣相當遲疑,這是一個新生事物,他們不知道這件衣服是不是真的管用,即使真的管用,穿上它過日子不就像在月球上一樣嗎?

沉默了一會兒,一個女記者忍不住八卦起來:“問您一個個人問題吧?您現(xiàn)在在做什么?還是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嗎?”

“是的,”騙子點點頭,他神情依然豪邁地說,“請你們記住,我從未放棄過,夢想對我來說,永遠就在我前方!”

“那您對自己的兒子有什么期望呢?”女記者又問。

騙子回過頭慈愛地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王若器,他微笑著說:“對于他,我倒是沒有什么過多的期望,我只希望他能平靜地生活,不再像我們年輕時那樣經(jīng)歷各種風雨承擔各種壓力,我知道他是一個有病的孩子,衷心地希望他能徹底好起來。”

這是騙子那天說的最后一句話,他說完,坐上一輛加長的白色豪車揚長而去。王若器望著那輛遠去的豪車,心中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他知道在這場鬧劇的背后有一個事實他無法回避,那就是他的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他確實孤獨,確實孑然一身。

車走遠了,人們又都轉過頭,王若器摘下了眼鏡,人們很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小小的眼睛里竟然充滿了淚水,他似乎動了感情。人群久久沉默著,他們第一次看到這個城市最牛×的大師相當失落的樣子。

過了很久,那個女記者再次小心翼翼地問:“大師,您原來知道您的父親是個騙子嗎?”

“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會愛他,他畢竟是我的父親。”王若器含著淚水說。

“有人擔心,您一直像您的父親一樣在愚弄這個城市?”女記者繼續(xù)問。

王若器聽了搖搖頭,他十分蕭索地說:“我從未愚弄過這個城市,我也從沒說過我是大師,是這個城市把大師的稱號強加給我,我早就說過我只是一個病人而已。”

王若器說著拿過旁邊那件白色的衣服,舉向著眾人,他說:“從今天起,我打算穿著這件衣服生活,因此我將不會再打噴嚏,也不再能預測未來了,我的大師生涯結束了。”

眾人全都沉默不語,他們有些凝重地望著眼前這個人,這個他們曾經(jīng)依靠、曾經(jīng)渴望、曾經(jīng)無限敬仰的家伙,他的告別陳詞讓他們五味雜陳,他們想到了過去,想到了他那些精確的預知以及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說八道,他們知道此時這個人說出了這個城市里最誠實的一句話,他不是大師,他只是一個病人!人們其實并不傻,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師,只是他們對于未來實在無法把握,實在惶恐,才希望有人能跳出來指點迷津,無論真假與否。人們此時又聯(lián)想到那個剛剛消失的充滿狂想的父親,于是人們在對比之下,迅速地接受了一個最終的事實,面前這個人既不是騙子也不是大師,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就這樣,大師的神話在這場精心策劃的喜劇后無疾而終,借助騙子的心理暗示再加上王若器的坦白,他走下了神壇。周一歆沒用什么出格的方法,而只是讓王若器說了實話就巧妙地完成了她的任務,這是她對張昆乙最后的責任。

某一天清晨,王若器獨自走出了莊園。莊園外冷冷清清的,王若器信步走過街道,走到河岸旁。河水湯湯,云霧依然繚繞,此時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到王若器面前,她在王若器面前站定,然后遞給王若器一只鮮艷的菠蘿,王若器蹲下身接過菠蘿。

“大師,菠蘿,我爸爸讓我給你的,你的話曾讓他在生意上掙了很多錢。”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

王若器笑笑,他抬起頭看到一個中年人在不遠處向他揮手,他也沖他揮揮手,然后他低下頭看著新鮮的菠蘿,看著小女孩嫩嫩的小臉,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寶貝兒,謝謝你,我不是什么大師,天底下沒有什么大師,那些能告訴你宇宙真理的大師都是騙人的。”王若器柔和地笑著說。

小女孩離開了,她和中年人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霧霾中。此時,周一歆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她的眼神中卻充滿了堅定。

“總設計師,您又現(xiàn)身了?”王若器笑著問。

“我來實現(xiàn)我的諾言喲。”周一歆笑嘻嘻地說。

王若器點點頭。

“我要開始和你一起找藥了,直到找到為止。”周一歆信心滿滿地說。

“如果一直找不到呢?”王若器問。

“那我們就一直找下去,直到永遠。”周一歆說。

王若器聽到這兒終于忍不住一下子咧嘴笑了起來,他說:“太好了,這種回答太珍貴了,這種合作也太令人愉快了——”

那幅圖一直飄在空中,它好像一面不知名的旗幟,每當新安都的天罩開啟、閉合、轉換時,它都似有所動,簡凡每天都要走過它很多次,每次她都看它一眼,那張圖她已爛熟于胸,山巒、河流、平原,還有城市。可最終一切有形之物都消失了,只有那恒久的波紋留在她的心中,她覺得它們一直在顫動漂移,仿佛是對她的某種召喚。

某一天,新安都的人工風又來了,可是那天的人工風控制得不太好,它顯得不那么穩(wěn)定,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簡凡當然沒有顧及到這些,她只是把窗戶打得開開的通風,然后就去看書了,可是過了一會兒風突然大了起來,它猛地撲進來,使屋子里的桌布、窗簾、紙張一陣翻飛,聽到各種的撲打聲,簡凡連忙從書房跑出來看看,此時只見那張圖一聲斷然的裂響,然后猛地騰空而起,隨著狂風一下子飄到了窗外,簡凡大驚,她飛跑著追了過去,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張圖已經(jīng)迅速升到了空中,簡凡憑窗瞭望,只見它越飄越遠,漸漸地化為一個小點,簡凡看著逝去的地圖,心中有一種遺憾也有一種疑惑,為什么會這樣,它為何如此突兀地到來,又為何如此突兀地離去?

可是到了傍晚,當簡凡要去關窗子時,她赫然發(fā)現(xiàn)那張地圖竟然又回來了,它安安靜靜地半掩著躺在窗臺上,就好像它被人發(fā)現(xiàn)然后恭恭敬敬送了回來一樣,簡凡感到莫名的奇怪,她拿起來,把它放回屋中的桌子上,再次打開它。一切照舊,沒有絲毫的變化,但是這一回簡凡肯定,這張圖的失而復得一定是在告訴她什么。

過了兩周,天變得異常的晴,這不是那種人工藍而是自然藍了,新安都適時地打開天罩,讓實際的陽光照射進來,簡凡心情極佳,她端了一杯咖啡站在陽臺上向遠方瞭望,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當新安都融入自然時它真正的動人之處才顯現(xiàn)出來。簡凡看著它就如同看一個盛名之下的美女,她是因為她臺上的妝容慕名而來,可她沒想到當她下了臺卸了妝,她真正的美才更令她動容,而那種美恰恰是隱藏于沒有做作的生活當中的。

簡凡抬起頭,清晰地看到很多飛行器在天邊集合,那是新安都的飛行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又一次制造了壯觀的人工美學。簡凡能看到飛行器們一個一個閃著亮光排著隊,她接著看到它們的機翼,駕駛室,之后是舷窗,還有舷窗里面的人,簡凡此刻忽然心頭一震,她好像很久沒有這種看什么都特別清晰的感覺了,她于是下意識地收回眼光,再次望向城市,此時,城市中無限的事物向她撲面而來,建筑、橋梁、道路、車輛、人群,還有紛亂的生活,無數(shù)繁復的元素在她眼前絲毫不落地掠過,她忽然看到人群中一個胖胖的女人扭著并不曼妙的腰肢,穿著高跟鞋,拎著一個粉色的挎包和一個男人愉快地走在一起,她竟然是簡凡辭職前那個公司總經(jīng)理的太太,簡凡跟了她不久就把她跟丟了,現(xiàn)在卻又發(fā)現(xiàn)了她。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關心這些事了,她只是振奮地覺察出,她的神通又跳到了高點狀態(tài),這是她來新安都后從未達到的狀態(tài),她那雙湛藍的眼睛又能看到生活中的一切了。

于是,簡凡搬了一張椅子在陽臺上坐了下來,她認真而饒有興趣地觀察起這個城市來,她如饑似渴地看著,從早到晚,累的時候就閉一會兒眼,然后睜開眼再看。大千世界盡收眼底,城市的千頭萬緒一一掠過,終于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這是一樁隱藏很深的交易,新安都與離語曾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為了把新安都建成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城市,新安都的污染企業(yè)都搬遷到離語,這樣新安都的空氣才會變好,而作為回報,新安都將運用其強大的技術能力供給離語城潔凈的水,簡凡清晰地看到,當兩個城市簽署協(xié)議時,城市管委會的人們志得意滿的笑臉。

可是后來意外還是發(fā)生了,因為沒考慮到離語位于新安都的上游,離語接受污染企業(yè)后污染排放又日益嚴重,這就使得處于下游的新安都的水過濾系統(tǒng)效率急劇下降,新安都一開始還能應付,可很快就沒有能力再提供滿足兩個城市的潔凈水了,于是,新安都的水資源專家急了,他們開始瘋狂地尋找各種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未被污染的自然水源,可是這么多年,隨著新安都城市的擴大,人口的增多,以及周邊礦山的濫采濫挖,有效的水源早已消耗殆盡,哪里再找這樣的水源呢?

簡凡接著又看到了“清水園”公司,公司里那些高管和專家正束手無策地商量著,他們正打算硬著頭皮再次拜訪自己。天黑了下來,簡凡又回到屋中,她在書桌上再次打開地圖,這一次她完全明白了,這張去而復返的地圖應該是一張藏水圖,它是在明確地督促她,為這個城市找到新的干凈的水源,不然這個所謂干凈的城市會被渴死的!

一曲耳熟能詳?shù)木羰繕肥幯隈R蹄蓮大廈那個最接近天空的咖啡廳里,兩個女人再次相聚。這是一個晴天,新安都的天罩全部打開,今天是兩年一度的國際航空展,各個國家的飛行表演隊云集新安都打算一展他們最新的飛行器和全球最精湛的飛行技巧。

簡凡和周一歆面對面坐著,兩人端著一大杯濃濃的咖啡,棕色的咖啡液面上被白白的泡沫畫出一大顆“心”。

“據(jù)說新安都將來還要力爭成為星際最干凈的智慧城市,這個城市真有雄心抱負。”簡凡從舷窗看著窗外清潔的城市若有所思地說。

“沒錯,我也聽說過。那會是什么樣子呢?現(xiàn)在為了開個全球的盛會都把這個城市弄得這么干凈,等到開星際會議外星人來的時候會不會把整個城市都裝進一個無菌實驗室里?”周一歆調(diào)皮地眨著細細的眼睛說。

“是啊,那可太完美了——”簡凡喝了一大口咖啡感嘆道,但是看得出,她的感嘆并不由衷。

過了一會兒,陽光越來越強,周一歆放下咖啡杯,戴上一副墨鏡,并且披上了一件淡藍色的長袖襯衣,之后她往椅背上一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我們成功了。”

“是的,一切都按照我們設計的那樣,這個世界從不辜負那些用心良苦的人。”簡凡笑笑說。

“我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你呢?”周一歆問。

簡凡聞言想想,模棱兩可地說:“我還行吧。”

的確,這是一個執(zhí)行得很好的方案,或者說這是一個嚴絲合縫的陰謀,兩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打算把她們的生活徹底交換一下,這是她們那次在溫泉度假村時就商量好的。當然,那件事男人們是始作俑者,他們僅僅是為了尋找生活中的刺激,但他們沒有想到,女人們的手法更隱秘更決絕更徹底,她們是為了尋找新的生活。

周一歆一直不滿意張昆乙,可她發(fā)現(xiàn)簡凡對張昆乙頗有好感,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們?nèi)^一致,于是周一歆暗暗決定放棄張昆乙。不過她這么做不是出于無私也是為了自己,幾年前那個交換的夜晚,她與王若器的一夜繾綣,使她對王若器產(chǎn)生了很大的興趣。王若器在那個夜晚表現(xiàn)得相當細心體貼,她覺得他平易細膩,知道關心別人,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她明確知道自己喜歡這樣的人。

約定之后,兩個女人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等待機會,誰想機會真的來了,離語城管委會由于忍受不了王若器自以為是的噴嚏指數(shù),打算打倒這個趾高氣揚嚴重妨礙他們城市生活的家伙。簡凡得到這個消息后,立刻與離語城管委會的人暗通款曲,她告訴了他們抹黑王若器的辦法,讓他們?nèi)フ覐埨ヒ摇W罱K,抹黑計劃實施成功,兩個女人也借勢交換了人生,而這件事的喜劇效果則是,那兩個被她們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男人,竟然一直以為是他們在操控整件事件呢。

“你現(xiàn)在過得如何?”簡凡問。

“我正在持續(xù)執(zhí)行著張昆乙設計的第二次抹黑計劃。”周一歆不動聲色地說,說完兩個女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周一歆確實已經(jīng)和王若器待在了一起,他們現(xiàn)在正一起專心致志地找藥。

“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這時周一歆問簡凡。

“還是老樣子,一個人。”簡凡說,“我來新安都其實并不是為了和某個人在一起,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

周一歆認真地聽著。

“我困惑的是將來怎么辦?”簡凡此時皺起了眉,“你知道嗎,我其實是被這個城市忽悠了,他們拼命宣傳說什么要建立最干凈的城市,可他們將來連足夠的干凈的水都沒有,可我最需要的就是水,我上輩子一定是魚變的。”

周一歆聽到這兒,心中涌起一種傷感,她伸出一只手同情地放在簡凡的手上,簡凡輕輕握住。

“要是這么說,我們沒什么區(qū)別,我去離語城也只是因為我喜歡霧霾,只有它才能讓我活下去,霾永遠在我心中。”周一歆說。

簡凡聞言不禁半帶傷感半帶諷刺地笑了起來,她說:“看來,這是一次關于生理而不是情感的交換。”

“是的。”周一歆堅定地回答道,“活下去,才有情感,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生理之旅,生理大于情感。”

不久,由于離語天氣過于仙境化的影響,城市居民開始大量發(fā)生上呼吸道和肺部感染,還有更多的人不明所以地感冒、發(fā)燒,不得已,醫(yī)院開始設立仙境診療區(qū),專門治療各種仙境綜合征,人們漸漸擔心起來,看來如果過于無視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會把他們真的推向有去無回的仙境去生活。為了堵住人們的嘴,離語城管委會緊急決定大面積發(fā)放呼吸補貼,這是一大筆費用,可是目前財政緊張的離語城拿不出來,這時兄弟城市新安都伸出了援手,他們慷慨地提供了相應的款項,當然,羊毛出在羊身上,新安都管委會覺得該是新安都人民報恩的時候,他們坦然地向新安都的市民征收了“喘氣稅”。

果然,事情再一次在平衡之中被搞定了,離語城的人們又一次適應了環(huán)境,他們經(jīng)過一輪輪諸如空氣、水、食品、藥品、良心、道德的種種打擊后,居然每一輪都幸存了下來,他們頑強的表現(xiàn)讓這個星球上另一個堅韌的物種——蟑螂都自愧弗如。據(jù)說,原來它們是世界第一,對于水淹火滅藥殺天敵吃全然不懼,可離語城的居民后來居上,他們無所畏懼的存在簡直甩了它們N條街,這一次,當蟑老大從報紙上讀到離語城的部分居民開始把呼吸補貼用于高檔白酒的日常消費時,它慨然長嘆,它知道在這個星球關于生存頑強性的比拼中,它的物種將永遠屈居第二。

簡凡很意外地得到了一片私人海灘,這是清水園公司投其所好送給她的,那個地段很好,居于那片人造海灘的中間,視野開闊,能看到人造海浪完整而美妙的起伏,簡凡常常去那里休閑,她想,既然無法到達幻想中的地方,去過一種模擬的生活也不錯,這不失為一種自我麻醉的方法。

有一天,她做完Massage躺在長椅上休息,她喝著橘汁,隨意拿起遙控器調(diào)著臺看,此時,她忽然看到了一則國際新聞,那個她心儀的印度洋上的小島出現(xiàn)了,由于全球變暖的原因,它竟然有可能在若干年后被上漲的潮水淹沒,當?shù)氐木用裾秊榇讼蚵?lián)合國提出緊急救援。簡凡看著這則消息,悵然若失,她想,似乎這個世界上誰都無法幸免于嚴酷的生活。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簡凡打開一看,是一份電子文件,那是一份非常詳盡的評估報告,報告顯示新安都的水質在飛快地下降,如果不采取措施,在不遠的將來,水危機將會到達人們覺察的地步,那樣世界上最干凈城市的神話就會不攻自破,報告沒有抬頭落款,但簡凡知道這是清水園公司發(fā)給她的,他們肯定是焦急萬分,正病急亂投醫(yī)呢。

張昆乙終于獲得了所謂的“成功”。

他冥思苦想別出心裁為離語城設計出一個宏偉的煙花方案,那些煙花可以常年在夜晚或者白天持續(xù)不斷地照亮離語城。整個煙花方案竟然是有故事的,它從久遠的年代開始,講述了離語異常復雜的歷史,直到近現(xiàn)代輝煌的工業(yè)化和信息化時代,不同時代不同特點的煙花圖案一一呈現(xiàn)在離語的天空,它跨越城市的設計恰好適合離語城的霧霾天氣,就是說這個方案居然把那種無可奈何的仙境當作背景,穩(wěn)穩(wěn)地踩住它,然后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化的超越性技能以及對古老傳統(tǒng)的懷念!

這是一個奇思妙想,離語城管委會感到很滿意,這個煙花方案非常徹底也非常個性地展示了離語城的前進與發(fā)展,除此之外它還異想天開地將離語城的成就綻放在人們頭頂,這就不得不使人們仰望,并下意識地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種奪目的想象中,它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告訴人們這個城市真的偉大、真的在激流勇進。

管委會馬上開始運作這個龐大的煙花娛樂方案,并自豪地宣稱這是這個城市偉大的文化復興的開始,張昆乙紅了,他被當作最時髦的當代藝術家介紹給離語城的人們,他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在電視、電腦、手機以及廣告之中,他帥氣的外貌以及自信的表情都使他迅速成為離語城新的偶像,新的文化象征。

很快,煙花方案實施了,離語城的人們果然被打動了,很少有人能不在這種絢爛奪目中動容,人們開始快樂起來了,在煙花持續(xù)不斷的照耀下,仙境隱沒了,它使人們忽略了空氣忽略了各種仙境綜合征,每天都有簡單的愉悅感產(chǎn)生,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些花樣翻新的海市蜃樓的景象,此刻,又有好消息傳來,有報告說離語城的水質逐漸好轉起來,這更令人愉快了,而且這個好消息還充滿暗示性,人們順理成章地想,既然水都好起來了,那離空氣好起來的日子還遠嗎?

某一天,張昆乙坐著自己參與設計的新型熱氣球飛上了城市的天空,他在陣陣的轟響中觀賞了自己的煙花世界,那個世界真美也真夢幻,可是很奇怪,他并不那么興奮也不那么高興,相反,當他在霧霾中降落時,還感到了凄清,霧霾使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是在一片渾濁中前行,他捫心自問,這就是成功嗎?成功為什么這么寒冷這么孤寂,為什么周圍沒有那些愛他的人?他一點點下降著,忽然云團中飄來一個沉悶的聲音,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對他自己說:看來,也許你搞錯了,成功并不是成功,溫暖才是成功——

幾周之后,張昆乙悄悄來到離語拜訪了王若器,他們雇了一條船,然后順流而下共游離語仙境。

船漂了很久之后,張昆乙問王若器:“那件超凈衣你覺得怎么樣?”。

“還不錯,貌似我能穿著它在找藥的路程上走得更遠。”王若器笑著說。

“那就好,那什么,小歆還好吧?”張昆乙又問。

“還好,謝謝你的安排,我們適合在一起。”王若器淡定地說。

“那是她自己愿意的,在第二次抹黑之前我就明白這點。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她,我上半輩子對她不太好。”張昆乙說到這兒不禁有點失落。

“這個沒問題,我現(xiàn)在只能依靠她了。那么簡凡好嗎?”王若器問。

“我不大清楚,我們并沒在一起。”張昆乙說,“你知道簡凡的為人,她不屬于任何人,她只屬于她自己。”

王若器聽了感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情不自禁地問:“你說,這兩個女人的心真的在我們身上嗎?”

張昆乙搖搖頭說:“那誰能知道,女人的心如同天上的星,遠比我們的城市復雜,男人似乎永遠也猜不到。”

每一天,仙境都是不同的仙境,人生都是不同的人生,只是沒有歸途,只有一去不復返。

周一歆安靜地在離語城生活,她每天只去兩個地方,去私家河岸陪王若器打坐,在地下室陪王若器待著。后來,她在王若器母親的日記中看到,有人曾告訴她王若器的這種病中醫(yī)會有辦法,她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王若器,王若器驀然想起他母親說過此事,但是并無下文,不過周一歆的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心存感激,更堅定了和這個女孩一起尋找人生解藥的決心。

周一歆也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她每天都被霧霾包圍著,它們抵抗了她人生的天敵——太陽,另外,她在陪伴王若器的同時,也得到了陪伴,這正是她孜孜以求的,她這輩子就是怕孤單,就是希望有人永遠在她身邊,她不愿意在孤獨寂寞中任青春消逝直到終老,王若器打消了她的這一顧慮,他對她很好,對她很體貼很關心。因此,周一歆的心也有著落了,她雖然知道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是確實是值得珍視的情感,它介于友誼和愛情之間,這種情感在這個薄情寡義的世界足夠好,足夠溫暖。

可是某一天,在河岸打坐的王若器忽然在云端睜開了眼,他憂心忡忡地看著遠方喃喃自語地說:“來了,它們來了。”

“什么?”坐在一旁的周一歆問。

“一種新的病毒。”王若器說,“它們在非洲誕生,在那里殺了個天翻地覆,無人能敵,它們最近聽說了各種病毒在離語城完敗的消息,所以就打算飛到這里比試一下,看看是人厲害還是它們厲害。”

“那我們會勝利嗎?”周一歆擔心地問。

“不知道,我只知道也許離語城又需要我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實話,一個城市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王若器平靜地說。

簡凡一直是一個人,她和張昆乙僅僅是那種可以聊天也可以約炮的朋友,她并沒有其他的想法。簡凡覺得自己在過著一種有點山寨感的生活,雖不如她的夢想,但也差強人意。她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為了身體上的舒服,為了精神上的愉快,有沒有男人無所謂,她只屬于自己,她是一個真正的城市中的女性行動者。幸運的是,有一天,老天終于給了簡凡也給了新安都一個機會,那天簡凡再次在房間中久久地凝視那張地圖,在看得頭暈眼花之際,她閉上眼躺在沙發(fā)上睡了一會兒,醒來之后,她的眼前藍光一閃,她情不自禁站起身,走到陽臺向外眺望,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街道、建筑、樹木、河流、平原,然后到達山脈,那是地圖上畫過的一個山脈,她平時總是忽略它,可這一回她決定看個究竟,她的眼光堅持不懈,繼續(xù)穿過群峰直達群山的最深處,終于,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她看到了一口井,那是遠古時代的一口井,人們打出它之后就把它隱藏了,她的目光掀開那些地上的覆蓋物直達井底,她看到了水,潔凈的甘洌的水,那水之下還有更多更多的水,它們穩(wěn)定地待在那里,已經(jīng)有千百萬年了。

簡凡看到這兒,眼中泛起一絲淚光,然后她長長松了一口氣,輕輕地笑了,她想,新安都有救了,她的生活也有救了。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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