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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晚

2016-04-29 05:20:58畀愚
十月 2016年2期

畀愚

甫良重返上海,已是1941年的秋天。公共租界里正時疫流行,每天都有貧民死于霍亂與傷寒。

頭發斑白的胡石言在戒備森嚴的外蘇州河橋上等了很久,才見到一輛掛著日本軍旗的轎車筆直駛來,停在哨卡前。就在車門被拉開的瞬間,警戒線外的記者們開始騷動,舉著的相機發出一片快門按動之聲。

甫良臉上蒙著一只黑色的眼罩,一條左腿已經失去,褲管被高高地扎在腰間。他從一名日本軍官手中接過兩根拐杖,拄在腋下,姿勢古怪地走到胡石言面前,扭頭,用那只獨眼掃視著橋上的那群記者。說,記得明天多買幾份報紙。

胡石言沒有應聲。他只是恭敬地接過拐杖,看著保鏢把甫良攙扶進車里,才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

第二天,唐家三少爺作為戰俘被日本軍方無條件釋放的消息登滿了各大報紙的頭條,特別是汪精衛政府的《中央日報》。除了大幅的照片,下面還配發了關于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的社論。甫良坐在餐廳里仔細看完這些報紙,起身去了母親的房間,坐在床前,陪著她一直坐到將近晌午。

向來體弱的唐家二太太在昨天見到兒子的那一刻,心就像碎了。她癱坐在地毯上,抓著兒子那只空蕩蕩的褲管,流了半天淚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說話的是唐家大太太。她起身親手扶起二太太,在她耳邊說,你應該高興,你兒子至少活著回來了。

說完,大太太的眼中也有了淚光。看著甫良那只目光空洞的獨眼,她想到的卻是自己同樣遇刺身亡的兒子與丈夫。

甫良拄著拐杖,始終保持著軍人的站姿。可是,唐公館里的每個人都看在眼里,三少爺再也不是那個風度翩翩的青年軍官。他的一個眼球與一條左腿永遠地留在了江西的高安城外。

錦江會戰打到眼看勝利在望時,日軍的一發炮彈在他的身邊爆炸。兩天后,他在戰地醫院里醒來,軍醫已經摘除了他左側的眼球,同時還截掉了大半條左腿。但他毫無知覺。甫良就像是具殘缺而骯臟的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當晚,第十九集團軍的總司令專程從指揮部趕來,在病床前站立良久后,臉色陰沉地走到門外,對隨從說,致電重慶陳部長,就說我羅卓英有負所托……沒能照顧好唐家的這位三公子。說完,他加快步伐走到院子里,忽然站住,扭頭看著始終陪隨在側的五十七師師長,斟酌著,又說,唐家那邊,你我也得有所交代。

余程萬想了想,說,等我們打回上海,我向四太太負荊請罪。

兩天后,中國民航公司的一架雙翼運輸機由重慶直飛江西,在高安城外的簡易機場上加滿油后,載著甫良與一名護士重新升空,等到再次降落時,已在香港的啟德機場。可是,救護車載著甫良去的地方并不是醫院,而是臨近海邊的一幢別墅。

一名身材瘦小的醫生檢查完甫良的傷勢,不等護士包扎結束,就提著出診箱離開了房間。整整大半個月的時間里,他每周兩次會準時前來查看甫良的傷口,但每次都是不等換完藥就匆匆離開,直到有一天,甫良開口問他:你為什么從來不說話?

身材瘦小的醫生仍然像個啞巴。他更加快速地收拾完出診箱后轉身離去,但不一會兒又折回來,往甫良的輸液瓶里推了一針藥水。

甫良醒來,已在一條貨船的艙房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柴油的味道。他欠身,看著坐在門邊的那名壯實的男子,卻始終沒有出聲,只是用他的獨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張粗糙的臉上,直到男子扭過頭去。

傍晚時分,艙門打開,一名水手端著晚餐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面容白凈的中年男人。等到水手離開,中年男人用溫和的語氣說,你的姓名?

甫良看著那張白凈的臉,沒有回答。

你的部隊番號?

甫良支撐著在床上坐直后,伸手示意他把桌上托盤里的晚餐遞過來。

中年男子順從地遞過托盤,又說,那你的軍銜呢?

甫良咬下一口飯團,細嚼慢咽著。

等了會兒后,中年男人換了個站姿,就像開始背書一樣,仍然語氣溫和地說,你姓唐,名甫良,1906年生人,1927年就讀于巴黎大學美術系,1930年肄業,同年進入慕尼黑軍事學院,畢業后在德國第八山地師服役……1937年10月,你經香港回國,加入中國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任524團作戰參謀,南京戰役后被編入中國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參加過蘭封戰役、安德戰役,現為七十四軍第五十七師中校作戰科長。

你是什么人?甫良忽然發問。

中年男人沒有回答。他站直身體,目不斜視地說,唐甫良中校,我奉命告知你,你早已經是大日本帝國陸軍的戰俘。

甫良臉上有種表情一閃即逝。他又拿起一個飯團,放到嘴邊,說,那你們現在要帶我去哪里?

南京。中年男人說,浦口戰俘營。

繆勒大夫是名普通的外科醫生,但他制作鋼木假肢的手藝聞名滬上。每一件都堪稱是歐洲雕塑與德國機械的結晶品。在親手為甫良戴上定制的假肢后,他彬彬有禮地退出這間擺滿人體模型的屋子。

等到那扇懸掛著白紗的玻璃門再次被推開,甫良站在窗邊,正看著一名衛生署的雇員在沿街噴灑消毒藥水。他頭也不回地說,我一直在想,你會在哪里,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出現。

瑞香摘下戴在頭上的寬沿風帽,在一張椅子里坐下后,說,我以什么樣的方式出現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接管聯合航運。

這就是他們釋放我的條件?甫良慢慢轉過身來,說,我是不會接手一家日本^參股的公司的。

那也是唐家的產業。瑞香說,身為唐家子弟,這是你的使命。

唐家長子甫仁遇刺身亡不久,瑞香就派人前往戰區,輾轉找到甫良,要求他回家繼任新聯合航運公司的董事長。在五十七師的作戰室里,甫良表情淡漠地說,我是個軍人,我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軍營。說完,他不等來人開口,接著又說,回去轉告你們四太太,忘了唐家還有我這么一個人。

而此刻,他拖著那條假腿,笨拙地走到瑞香面前,俯下身,雙手支撐在那張椅子的扶手上,獨眼像鷹一樣逼視著這個父親生前最為寵愛與倚重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想知道,我是怎么落到他們手里的?

瑞香緊閉嘴唇,有些話是永遠不會從她嘴巴里說出來的。

空運甫良前往香港治療完全是重慶方面的安排,直到那架飛機在高安城外降落,佘十眉才趕來拜訪瑞香。這位曾經的上海市黨部書記長,語調謙恭地說,陳先生的意思是問四太太,對香港的醫院有什么要求。

陳先生真是太操勞了。瑞香說,國事他要憂心,別人的家事他還要費心。

戰事反復,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佘十眉說,請四太太體諒陳先生的這片苦心。

等到佘十眉離開,瑞香馬上吩咐手下給新記在香港的分社發報,讓他們安排得力人手在暗中保護,但她還是放心不下,親自打電話到唐公館,招來胡石言,開門見山地說,你盡快去趟香港,用我們的船把甫良帶回上海。

胡石言應聲后,小心翼翼地問:您是……不放心中統?

瑞香靠進沙發里,沒有出聲。她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看著唐家的這位大總管,一直看到他躬身離去。

佘十眉再次闖進瑞香暫居的康德寓所已是深夜。整幢公寓樓里燈火通明,站在客廳里的每個人臉色凝重。一名女傭將他引到陽臺上,就見瑞香裹著一條羊毛披肩,站在春寒料峭的夜色里,出神地望著不遠處百樂門那個燈光雪亮的穹頂。

四太太請放心,我們的人正在全力營救。佘十眉略顯局促地說,目前,香港警方已經找到了那打素醫院派往機場的醫護車。

都在荃灣的海灘上……他們還找到了司機與護士的尸體。說著,瑞香收回目光,伸手示意佘十眉在陽臺上的一張藤椅里入座。

佘十眉仍然站著,說,中統香港站派出兩名外勤去機場隨護,估計也已經兇多吉少。

瑞香靠在欄桿上,沉默了很久,忽然說,甫良到港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佘十眉想了想,說,四太太……日本外務省的情報機構在香港活動很猖獗。

能猖獗過上海嗎?瑞香發出一聲冷笑后,目光變得凌厲,說,余先生到現在都不肯對我說實話,那我只好明天飛重慶,當面去問陳先生。

佘十眉低頭想了想,說,國家存亡之際,個人的榮辱都是微不足道的。說著,他抬起頭看著瑞香,誠懇地又說,四太太,我想您就算到重慶,陳先生的回答也是這句話。

作為唐家長子的遺孀,洋子在早產生下一名男嬰后,仍然堅持住在霞飛路的別墅里。那是丈夫送給妻子的新婚禮物,現在卻成了未亡人寄托哀思與自我封閉之所。屋里的每件陳設都擺放得一如甫仁生前,好像他的離世只是一次小別,傍晚就會回家那樣。為此,洋子依照唐家的族譜,不僅擅自為兒子取名為壽昌,同時還給自己也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叫唐慕君。

瑞香的貿然造訪,讓她一時有點兒失措。洋子用那雙略顯棕色的大眼睛警覺地看完瑞香后,又看了眼緊隨她身后的那兩名白俄保鏢。

瑞香從保鏢手里接過一個錦盒,語氣安詳地說,壽昌快周歲了吧?你看,我也算是當奶奶的人了。說著,她把錦盒交給站在一邊的女仆后,挽起洋子的一條手臂就往樓上走去,好像她才是這個屋里的主人。一邊走,瑞香一邊說,我早該來看看孩子了。

洋子的女仆是父親為了照料產后的女兒特意從日本調來的,她家世代都是橋本家族的仆人。兩名白俄保鏢把她阻擋在樓梯口時,她伸著脖子用日語叫了聲:小姐。

洋子就像沒有聽見,一直到進入兒子的房間,才止住腳步,望著在搖籃里熟睡的嬰兒,用純正的漢語說,你們唐家從來不承認我跟甫仁的婚事,也沒有承認過這個孩子。

你說話的語氣也越來越像甫仁了。瑞香拉過洋子的那只手,由衷地說,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一個男人對他的女人的真正影響,其實是在他身后。

這時,孩子驚醒了,開始放聲啼哭。洋子忙把他抱進懷里,一邊顛拍著,一邊說,四太太,這里就我們三個人,有話您就請直說吧。

瑞香點了點頭,說,我要你去趟南京,替我帶個口信給你老板。

洋子一下停住手,在嬰兒響亮的哭聲中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橋本洋子了,現在我只是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一個孩子的母親。

瑞香沒有說話,從她懷里接過孩子,低頭一直逗到他停止啼哭,發出咯咯的笑聲后,仍然逗著他,對著他就像在自言自語:等我們小壽昌長大了就會慢慢知道,你還有過一個三叔,他的名字叫甫光,那是我跟你爺爺的第一個孩子……如果他還活著,今天也該二十出頭了。說著,她抬起頭,看著洋子,微笑著,又說,大太太見到這孩子一定會很高興,這可是她的親孫子,她唯一的骨肉。

洋子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更白,白得連嘴唇都沒有一點兒血色。她從瑞香懷里一把抱過孩子。

幾天后,上海的雨季來臨,洋子帶回了影佐禎昭的回復。作為汪精衛政府的最高軍事顧問,他同意跟瑞香在一個私人場合會晤,但地點必須是在南京。因為,自軍統發起無差別格殺日軍人員的行動以來,中日在上海租界里的情報戰已經演變成一場報復性的殺戮,隨時都會有雙方的要員在各種場合被殺。

我是不會去南京的。曾因下令刺殺井上武,瑞香的名字至今還在日本憲兵部的通緝令上。她想了想,說,但我可以在上海的任何地方跟他見面。

最終,瑞香與影佐禎昭的會面被安排在日軍控制的虹口,就在洋子父親的家里。橋本信雄以日本駐滬副總領事的外交名譽做出保證,他會負責瑞香的安全,并且親自挑選了領事館的警衛來代替警備司令部派來的衛隊。可是,瑞香卻在動身前改變主意。她在書房里對胡石言說,還是你辛苦一趟,作為我的全權代表,你去跟他們談。

胡石言愣了半天,說,我只是個下人,日本人是不會買我賬的。

買不買賬是他們的事。瑞香說,我只要甫良平安地回來。

胡石言想了想,又說,他們費了那么大的勁,只怕會獅子大開口。

那就告訴他們,新記在上海有上萬的子弟,戴笠能做的事,我也會去做。瑞香面色凜然地說,我會讓虹口天翻地覆,我還會讓它血流成河。

胡石言吃驚地看著這個上海灘最有勢力的女人,不敢再出聲,躬身退出書房。瑞香卻一下像是泄了氣,埋坐在書桌后面的寬大的皮椅里,就像是只蜷縮在陰影里的貓,睜著滾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窗外如注的雨聲。

甫良決定帶著母親離開上海,去與由歐洲遷居紐約的姐姐甫華團聚。臨行前夜,二太太長久地站立在小祠堂里,凝望著丈夫的遺像。唐漢庭遇刺身亡后的這些年里,她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與自己的這對兒女相聚,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二太太用手絹擦拭著眼角,對甫良說,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不跟他們爭,我們無牽無掛地去美國。

這時,用人進來,在甫良耳邊說客廳里有位先生求見。

來人的年紀與甫良相仿,名片上印的頭銜是長城公司總經理。等到用人離開,他從皮包里出取出一封信,笑而不語地用雙手遞上。

信是用正楷寫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用簽上,措辭恭敬而熱情,通篇洋溢著對甫良作為軍人與愛國者的贊譽。看了眼落款,甫良抬頭,再次直視著那張仍在微笑的臉。

一直到跟隨甫良進入書房,來人才收斂起笑容,說他的真名叫黃澍新,受軍統戴老板委托,專程從香港過來拜訪甫良。見甫良的獨眼仍在審視自己,黃澍新又笑了,在一張太師椅里坐下后,就像在講述一個故事那樣,從甫仁與日本財團井上家族合作,重組新聯合航運公司開始,一直講到他遇刺身亡。黃澍新的表情變得凝重,仰著臉,說,令兄志向高遠,憑一己之力,建立起一條貫穿全國各大戰區的航運渠道……運輸線在戰爭中就是生命線,尤其仗打到現在這種時候。說到這里,他又等了會兒,見甫良的臉上仍無表情,就鄭重地說,戴老板希望唐先生能留在上海,為國、為家接掌新聯合公司。

甫良這才冷笑著,說,這算什么?命令嗎?

黃澍新想了想,說,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可惜,我是個殘廢,我已經不是軍人,我不需要聽命于軍事委員會,更不需要聽命于你們的戴老板。說著,他拿起茶幾上的信交還給黃澍新,隨手看了眼腕表,說,我的戰爭已經結束。

黃澍新彎腰從皮包取出一個小皮盒打開,里面是一枚國光勛章,連同一張委員長親筆簽署的委任狀,一起放在茶幾上,說,戴先生是擔心您這一走……只怕一生都會背負著逃兵的名聲。

甫良不動聲色地起身走到書房門口,拉開門,看著黃澍新,說,這么說來,我在戰俘營里那半年是拜你們軍統所賜?

黨國體系龐大,派別眾多,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不光只有軍統。黃澍新說著,起身到他面前,伸出手,輕輕地把門推上門后,意味深長地說,沒有一場戰爭是單方面可以結束得了的……我們都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雖然脫下了軍裝,可我們還是黨國的軍人。

新聯合航運董事會里空置了一年多的那把椅子終于迎來它的新主人,甫良卻在就職的途中遭遇槍擊。刺客偽裝成在路口設卡臨檢的巡捕,攔下汽車后,就有人掏出手槍射擊。子彈連續打在汽車的防彈玻璃上,發出一片沉悶的聲音。甫良隔著泛起點點白花的車窗玻璃,目不轉睛地看著考克式警帽下那張南亞人的臉,直到司機回過神來,猛踩油門。

汽車轟鳴著沖破路障。

甫良步入公司的會議室時,已經面色如常,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晉見新任董事長的儀式極其簡單,如同是一次平常的例會。楊靜庵以匯通銀行總經理的身份出任公司監事會主席。他把與會人員一一介紹完畢,扶了扶眼鏡,說,下面,請董事長致辭。

甫良并沒有按常規發表他的履職演說。他始終以一種軍人的坐姿筆直地坐在那張椅子里,獨眼微瞇地看著坐在長條會議桌盡頭的洋子。作為唐家長孫的母親與監護人,今天也是她代表壽昌擔任公司董事的第一天。在長長的董事會成員名單上,她以唐慕君的名字位列最末。這是日本軍方釋放甫良的條件之一。

會后,楊靜庵在電梯口攔住甫良,斟酌著說,董事長,井上家族的代表專程從橫濱來上海,他們希望能盡快跟您見面。

有這必要嗎?甫良拉開電梯的柵欄門,說,你不就是他們的代表嗎?

匯通銀行代表的是井上家族在公司里的利益,楊靜庵頂多算是個跑腿的與傳話的。楊靜庵臉上掛著謙和的微笑,說,不過……鑒于井上家族在公司里占有的股份,董事長還是見一見為好。

甫良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好字就拄著拐仗步入電梯,下到底層的地庫,發現那里已經站滿了保鏢。

先生受驚了。這是胡石言第一次改口稱甫良為先生。說完,他拉開車門,又說,四太太派我來接您。

你什么時候成了四太太的總管?

四太太是擔心先生的安危,在沒有找出那幾個越南人之前,她讓我們寸步不離開您。胡石言說完,躬下身,待甫良坐進車里,輕輕地關上車門。

車隊從新聯合航運大樓的后門魚貫而出,在租界的大街上繞行很久,才在一個十字路口分散開來,各自鉆進小巷。甫良在百和坊的一幢石庫門老宅前下車,由胡石言領著穿過天井。這里是瑞香為自己準備的其中一幢安全屋,以備不時之需。可是,她并沒等在那間裝飾古樸的廳堂里,而是早在聞訊后就去了唐公館,拉著唐家的另外兩位太太在大太太房里一起打麻將,從晌午一直打到日落。

這是唐漢庭的四位遺孀第一次坐在四方桌前鏖戰,顯得極不尋常,卻又格外的和風細雨。

二太太開始忐忑起來,趁著換莊的工夫,她讓用人去給甫良掛了個電話,問他回不回來吃晚飯。等到用人進來回稟,說三少爺今晚要在華懋飯店宴請公司的股東時,大太太馬上沉下臉來說,怎么還三少爺?跟你們說過幾次了?往后得叫先生了。

四圈麻將結束后,瑞香仍沒有走的意思。她笑呵呵地拿過毛巾,一邊擦著手,一邊扭頭問用人:今天廚房里做了什么?

二太太在飯桌上最終沒能忍住。她用一種乞求的眼神看著瑞香說,甫良不像老爺,也沒大少爺的本事,他根本不是塊當家的料。說完,她見瑞香只顧喝著碗里的湯,慌忙又說,等再過幾年,等甫成再長大點兒,從美國學成回來,這個家還是由甫成來當。

當家不是吃飯,夾到誰的碗里就是誰的菜。大太太這時忽然開口。

餐廳里一下靜得只剩下瑞香喝湯的聲音。

二太太起身離桌后,三太太也跟著離去。等到用人們都知趣地退出,瑞香笑著說,母憑子貴,二太太遲早會是這屋子里發話的人。

大太太也跟著一笑,說,風水輪流轉,她要發話那就讓她發吧。

那壽昌呢?瑞香說,他是唐家的長子長孫,而且現在唐家半數的家產都是他父親用命換來的。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大太太的臉上笑容還在,可眼神已在不經意中起了變化。

瑞香拿過茶壺,往大太太的茶盞里斟滿水,說,我聽說大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跟著老爺闖過三關六碼頭的,見識過很多草莽人物……

大太太嘆了口氣,冷冷地說,是啊,我要是跟著老爺在那條路上走到底,今天只怕就輪不到你在這里說話了。

瑞香并沒有在意,仍然不急不緩地往下說,我記得,老爺跟我說過,唐家最早是跑單幫販賣絲綢起的家,加入洪門,后又轉投青幫,在上海灘開創了大風堂,到了我這里,大風堂改幟成了新記,我這是順勢而為……但要是沒有甫仁在暗中的支持,再怎么順的勢,我也干不成這件大事。

大太太點頭,說,你這倒說了一句大實話。

那你也給我說句實話。瑞香沉下臉來,說,那四個越南人藏在哪里?

大太太笑了,拿過茶盞抿了一口后,說,你來這里憋了老半天,為的就是這個?

我憋在這里你就沒法再給他們下指令了。瑞香說,收手吧,現在還來得及,我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大太太一指墻角的落地鐘,說,你看這臺鐘,只要給它上足發條,就會一直地走下去……除非你砸了它。

甫良姓唐,他是漢庭的兒子。瑞香說,你這么做,將來怎么去向漢庭交代。

壽昌也姓唐。大太太平靜地說,到了下面,我不光要向老爺交代,我還要向我兒子有所交代。

不光這些吧?誰也不愿意幾十年坐慣的位置一夜間被人取代。瑞香說完,仰起脖子,把整盞的茶水都喝進嘴里后,輕輕地放下茶盞,又說,更何況,唐家的男丁現在除了甫良外都沒有成年,而我的名字還在日本憲兵隊的通緝令上……甫良一死,你就會成為新聯合的董事長……先替壽昌把位置占著不是很好嗎?

大太太發出一聲冷笑,說,四太太想得真周全。

是你想得不夠周全。瑞香說,你就沒想過你做得了初一,我就不能做十五嗎?

大太太一愣,說,我不相信你連一個孩子也不放過。

這跟什么人沒關系。瑞香說,是路逼到了我腳下。

那我們還是這句話,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大太太說著,迎著瑞香的目光,說,我們都聽天由命吧。

瑞香點了點頭,起身朝餐廳外走去,經過那臺自鳴鐘時,她站住了,說,我用不著砸了它,我只要掰斷那只上發條的手就夠了。說完,她走到門口,回過身來,又說,大太太,別為了一點兒小小的私利,去做死了都會后悔的事。

大太太在瑞香離開很久后,才重新坐回到餐桌前的那張椅子里,就像瑞香還坐在她身邊那樣,對著虛無的空氣,說,我最后悔的是當初讓你進了唐家這扇門。

當晚,胡石言神色緊張地闖進百和坊老宅的廳堂,見到端坐在供桌前的瑞香,才一下恢復了平時穩重的步伐,看了眼坐在側座的甫良后,他走到瑞香面前,說,四太太,公館那邊來電話說……大太太在自己房里吞了鴉片。瑞香沒有出聲,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胡石言低下頭,又說,大太太她……上路了。

你派人去通知各個報館。瑞香說,我要這個消息明天一早就見報。

甫良睜大眼睛看著瑞香,直到胡石言應聲離去,才說,這就是你在等的結果。

這絕不是我要的結果。瑞香垂下眼簾,說,我想,明天看到報紙,那四個越南人就會離開上海。說完,她站起身,又說,走吧,我們去唐公館。

孤島淪陷那天,黃浦江上的炮聲從拂曉一直響到中午。大隊的日軍士兵穿過蘇州河進入租界。康德公寓所在的整個街區很快被圍得水泄不通,全副武裝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員們嚴陣以待。他們不僅切斷了電話線,還調來兩輛裝甲車,堵在巷子兩頭的出口。可是,巷子里靜悄悄的,連個進出的人影都沒有。

整幢康德公寓早已人去樓空,就像從來沒人人住過。帶隊的日軍少佐的軍靴踏在一塵不染的客廳地板上,環顧四周,好久才從牙齒的縫隙吐出兩個字:八格。

三天后,租界的秩序開始恢復。停業的商鋪紛紛重新開張,到處是排隊搶購與擠在銀行里提現的平民,而更惹人注目的是那些換上和服的日軍官兵。他們用堆滿臉頰的笑容粉飾著刺刀下的太平。

事實上,瑞香是在洋子的陪同下離開上海的。她們乘坐橋本信雄的專車通行無阻地穿越市區的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瑞香穿著呢制的毛領大衣,頭戴貂皮帽,就像個目光憂郁的俊秀紳士,眼睛始終注視著車窗外那些迎風飄揚的膏藥旗。一直到車在吳淞口的一個漁村前停穩,司機知趣地離開后,她的雙手仍然拄在那根銀柄鏤花的斯的克上一言不發。

等了會兒,洋子開口,說,四太太,我把您送到了。

落日的余暉隔著車窗無力地照在瑞香臉上。她點了點頭,說,替我謝謝你父親,他是位有遠見的外交官。

他希望您能記住今天。洋子說,他是可以通知憲兵隊攔截這部車的。

他不會。瑞香面帶微笑地看著她,說,他比我更清楚,從你們在珍珠港扔下第一顆炸彈起,你們就已經輸掉了這場戰爭。

戰爭的輸贏跟我沒有關系。洋子用她那雙混血的棕色眼睛直視著瑞香,說,請您相信我,我要的只是母子平安。

那你應該帶著壽昌回到日本去。

如果他父親不是姓唐,我會的。

瑞香低下頭去,撫弄著手中的這柄斯的克。這是甫仁的第一位妻子送給唐漢庭的禮物。當年,他們新婚不久,剛從法國歸來。好一會兒,瑞香才隨意地說,你知道,在你之前,甫仁有過一個妻子,叫艾米麗,這是她從法國帶來的禮物。說著,她把斯的克放進洋子手里,又說,也算是物盡其用吧,你替我交給甫良。

說完,她推門下車,在一大群保鏢的簇擁下,頭也不回地走向漁村。

整個夜晚,瑞香都在海上召見新記在各個行業里的管事。他們中的有些人要馬上撤離,更多的是安撫他們,讓他們留下來。地盤沒了,我們怎么立足?這是她對每個人都要重復的一句話:不管你們頭頂上飄著什么樣的旗,上海還是阿拉上海人的上海。

胡石言是最后一個被召見的人。一進船艙,他就稟報說,這幾天,佘十眉每天都派人過來,意思只有一個,就是希望瑞香盡快去重慶。

他是怕我成了第二個張嘯林。瑞香不以為然地說著,破天荒地為胡石言斟了杯茶水,示意他在桌前一張板凳上坐下后,直截了當地說,我走后,新記就由你來打理。

胡石言捧著茶杯,說,四太太請放心。

放心是句假話。瑞香一笑,說,叫你留下來,就等于讓你把腦袋提在手心里。

胡石言也笑了,抬起頭,說,石言六歲就進了唐家的門,先是陪著先生讀書,后來又陪著他鬧革命,陪著他在上海灘爭地盤……先生走了,我就跟著大少爺,跟著四太太……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哪天真要是走到這一步,我就提著這顆腦袋到下面去見先生。

憂傷的氣氛在搖曳的燭光里彌漫開來。瑞香張了張嘴,原本想要說的許多話一時都變得無從說起。她用力地一擺手,就像要驅散眼前那些看不見的煙霧,說,讓他們把茶撤了吧,我們喝杯酒。

交代完所有的事項后,瑞香低頭看著桌上的酒盅,說,如果有一天,我要你把新記交給甫良,你怎么看?

不會有這一天的,日本人遲早會輸,上海遲早會回到我們手里。胡石言不假思索地說,您很快就會回來了。

如果我沒那么快回來,而甫良又急于要染指新記呢?

我會電告四太太。說完,胡石言忍不住又說,四太太,您不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我是看不透。瑞香抬起頭,說,你在唐家五十年了,你看透過唐家的人沒有?

隱姓埋名回到婁埠鎮的第一個晚上,瑞香失眠了。躺在冰涼的被子里,她睜大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眼前反復出現的是那對年邁的人販子。他們一人牽著她的一只手,穿過小鎮狹窄的街巷,把她領進平川書院。那一年,瑞香十二歲。

如今,這座當年用以訓練雛妓,后來又成了妓院的宅子經過重新修繕,早已看不到絲毫的風塵氣息。第二天,瑞香讓用人把后院的一間廂房布置成她的琴房兼畫室,并親手擦干凈一張琴桌。每個失眠的夜晚,她就把自己關在這間屋子里,焚香撫琴。而更多的是白天,她在窗邊的畫桌前潑墨作畫,好像院墻外的世界已經與她無關,但還是忍不住要回想起那些曾經過往的歲月。可以說,瑞香的人生就是從這個宅院開啟的。她在這里斷文識字,學習吹拉彈唱,學習在舉手投足間讓男人神魂顛倒。在這里,瑞香第一次嫁人,成為金先生的新娘。這個就像是她父親一樣的男人雖然已經不在人世,可每到夜深人靜時,瑞香總覺得他會忽然推門進來。

春天來臨后的一個傍晚,喬三貿然來訪。他把自己打扮得就像從安慶城里下來收租的房東,一見瑞香就笑呵呵地說,前年有人來修這幢宅子時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瑞香臉色平淡地說,我也知道,鎮上有你的眼線。

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我身不由己。喬三告訴瑞香,整整三個多月,日軍都實行封山大掃蕩的冬季戰略,他日夜都在山里跟他們周旋。說著,他摘下禮帽,指著頭皮上的一道傷疤,就差這么一點兒,你就見不著我了。

喬三曾經是十九路軍的一名逃兵,后來又成了大別山里無根的土匪,是瑞香裝備與整編了他的兄弟們,讓他的隊伍成為安慶地區最有實力的武裝。現在,喬三剛剛被任命為忠義救國軍大別山南麓地區的游擊司令。他的畫像貼滿了安慶城內的大街小巷,懸賞額已追加到了一百根金條。

這天夜里,兩人在書房里秉燭長談,從瑞香離開大別山重回上海那年,一直說到眼下。瑞香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說,我再不是上海灘的四太太了,我回婁埠鎮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避難。

那就跟我回山里。喬三說,你還是兄弟們的大當家。

喬司令,今時不比往日,你現在是國軍的司令了。瑞香笑著說,你不該說這種話,更不應該離開你的隊伍。

你還在怪我當初沒有聽你的。喬三端詳著瑞香,語氣變得更加誠懇,說,要不是發生了皖南事件,我一定會照你說的去做,說不定現在已經是新四軍的司令了……可當時,我得為兄弟們著想。

沒什么怪不怪的。瑞香一擺手,說,自己的路都得由自己的腳走出來。

喬三咧嘴笑了,瞇起眼睛,說,那我今晚不走了,歇歇腳。

瑞香仍然保持著微笑,說,你不忘掉那些過去,將來怎么走出那座大別山呢?

不是忘不掉。喬三像個孩子一樣腆著臉,說,是老是要想起來。

我們都不是年輕人了,你是要讓我的后半輩子都在恥笑自己中度過嗎?瑞香就像在談論一件別人的事情那樣,說著,慢慢地站起身,笑容不變地看著喬三。

喬三走到書房的門口時,從衣服的內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說他不光在鎮上有眼線,在安慶城內也有。如果有一天,瑞香需要用到這些人,就把這個信封打開。喬三說,不管到了什么時候,你都是他們的大當家。

瑞香并沒有伸手去接那個信封,而是搖了搖頭,平靜地看著他,一直到他健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瑞香輕輕地掩上門,插上門栓,拿過燭臺走到琴桌邊坐下,點上一支檀香后,一口吹滅蠟燭,就在那點幾乎可以忽略的光亮中開始撥動琴弦。

她在黑暗中反反復復彈奏的都是那首古曲《廣陵散》。

當年,離開大別山區重返上海時,喬三一路追蹤到安慶城內。他們在來鳳客棧的房間里度過了突如其來的一晚,就像是場狂風暴雨。

那一晚,瑞香一直以為命懸一線,自己轉眼就會死在這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手里。

婁埠鎮外的小教堂建在河邊的一座磨坊前。這是瑞香唯一會離開宅院不定期前往的地方。通常都在夜幕降臨,小教堂里只剩下一盞圣燈亮著的時候。瑞香就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跪在圣像前,不是因為開始信奉上帝,而是她深信,內心深處的那些聲音總有一只耳朵能聽到。盡管在跪著的時候,她從來都是緊閉嘴唇、緊咬牙關。

像是早已達成了某種默契,安神父也從來沒有說過半句多余的話。瑞香每次跪在圣像前時,只要他有空兒都會默默地站到誦經臺后面,輕輕地吟頌經文,直到瑞香起身離去,才合上《圣經》,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安神父自小教堂建成之日起就在這里任職。幾十年過去,每天早晚兩次祈禱前他仍會爬上屋頂,敲響那口掛著的大鐘。悠揚的鐘聲里,小鎮顯得格外的寧靜與安詳。可是,日軍派兵駐扎后,不僅禁止了他敲鐘,第二年還用一輛卡車把鐘運走,但安神父一如既往。除了每天跪在圣像前禱告,他更多的時間是在河邊的蘆棚里給孩子們上課。

這些孩子從天南地北流落而來。他們衣衫襤褸,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每一場戰事結束,蘆棚里的孩子就會多上一些。這里是他們的課堂,更是他們的家園。

有一天晚上,在瑞香起身準備離去時,安神父忽然在她身后叫了聲:四太太。

瑞香慢慢地回過身,說,神父,您是在叫我嗎?

四太太。安神父穩步走下誦經臺,走到瑞香面前,微笑說,多年前,我有幸在安慶的大碼頭上目睹過四太太的風采。

瑞香記得當年的盛況,那次出行是件轟動全國的新聞。她面色如常地搖了搖頭,說,您認錯人了,我姓金,我不是什么四太太。

安神父點了點頭,陪著她朝教堂外走去,一直走到門外的臺階上才站住,望著蘆棚前那幾堆篝火,說,上帝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現在我最擔心的是雨季……雨季來了,瘟疫也會跟著來到。

瑞香沒有說話。當晚,她把管家叫到跟前,說,明天你準備一筆錢,讓教堂把磨坊跟后面的地買下來。

這里是小地方,太過招搖會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管家是這幢宅院名義上的主人,穿著綢緞的長衫,戴著金絲邊的眼鏡。想了想后,他鼓足勇氣懇請道:按規矩……還是派人過去辦事吧。

瑞香吃驚地看著他,說,你敢對一名神父下手?

他認出了您。管家說,我們就不能留下后患。

我想,第一次去教堂時,他就知道我是誰了。瑞香說,我相信他是名真正的神父。

管家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后,瑞香在一張靠榻里躺下。整個晚上,她都被自己的噩夢縈繞著,一會兒是甫仁,一會兒是大太太,一會兒是韓初九……那些死人的臉一張張地出現、重疊……瑞香睜大眼睛,想把這些臉辨認清楚,看到的卻是自己的母親。她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著女兒,他們一路乞討,滿世界地尋找她的丈夫。為了這個男人,他們曾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瑞香猛然從靠榻里坐起,睜大眼睛卻怎么也記不清母親的面容。這個為了四塊大洋把女兒賣掉的女人,在瑞香的記憶中早已像被橡皮擦去,只殘留一些沒有顏色的痕跡。

幾個月后,一座青磚白墻的院落在小教堂邊上即將落成時,修行一生的安神父難掩興奮之情。他換上一條干凈的教袍登門拜訪,非要瑞香為學校取一個名字。

瑞香全然不顧管家憂慮的眼神,提筆在一張宣紙上寫下四個斗大的隸書:甫仁學堂。

瑞香被捕那晚,天上雷雨交加。由安慶城內派出的一隊日本憲兵剛接近院門,就遭到保鏢們的阻擊。一時間,槍聲像雨點般密集。瑞香在管家的陪護下,由后院的角門倉皇逃離。一行人剛鉆出巷子,就被循聲而來的保安隊迎頭堵住。

瑞香制止了舉槍相向的保鏢。等到保安隊將他們全都繳械后,她扭頭對管家說,你讓我們的人都停火吧。

保安隊長駱炳全是個黑瘦的年輕人,整個人罩在一件寬大的軍用雨衣里。他示意兩名士兵把管家押走后,命令勤務兵脫下雨衣,親手披在瑞香身上。

帶隊前來抓捕瑞香的是名憲兵中尉。他一把掀掉罩在瑞香頭上的雨帽,用手電照著她的臉,跟手中的照片對比了好一會兒,拍著保安隊長的肩膀,說了聲:喲西。

駱炳全卻毫不客氣地說,憲兵隊出城辦案,都得通知駐地的保安部隊,以免發生誤傷,這是派遣軍司令部定下的規矩。

憲兵中尉能聽懂中文,但不太會說。他又看了眼那些挺立在夜雨中的保安隊士兵,讓翻譯轉述,說皇軍的這次行動屬于軍事機密,但他本人非常感謝和平軍的協助,希望駱隊長能派兵護送,等回到城里,他一定會為駱隊長上報請功。

保安隊就是在護送的火輪上動手的。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下。駱炳全走到憲兵隊長跟前,不等他睜開眼睛,就將一柄軍刺扎進他的咽喉。

船艙內的肉搏很快結束。許多日軍憲兵都是在睡夢中被了結了性命。瑞香始終平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好像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生。

駱炳全用那柄沾血的軍刺一邊割斷捆在瑞香手腕上的繩索,一邊說,大當家的受驚了。

火輪調頭駛往大別山方向的途中,駱炳全站在船頭向瑞香說明,他是喬三安插在安慶城里的內線,設法調防來婁埠鎮駐扎,就是為了確保瑞香的安全。

事實上,早在保安隊調防時瑞香就有所察覺。駱炳全一來就把他的部隊由鎮外遷到了鎮子上。而且,當院門外的槍聲響起,一貫散漫的保安隊員能在第一時間整裝出現,這讓瑞香更加確信無疑。只是,她永遠都不會想到,當初在下達這道命令時,喬三曾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駱炳全,說,我們還要想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大當家的身份特殊,她是死也不能落到鬼子手里的。

幾天后,一小隊疲憊的人馬冒雨行進在大別山南麓的山坳里,在他們身后窮追不合的是日偽的一支混編部隊。穿過一片山林,駱炳全長長地松出一口氣,對躺在滑竿里的瑞香說,好了,我們總算可以歇口氣了。

瑞香昏昏欲睡。蓋在潮濕的被子下面,她正發著高燒。

槍聲就在這時鋪天蓋地地響起。日偽的混編部隊遭到了伏擊,戰斗一直持續到黃昏才結束。當滿身硝煙的喬三出現在瑞香面前時,她只是抬了抬眼皮,又昏迷過去。

大別山南麓地區的戰事就像是滾雪球。剛開始時只是一場普通的追擊戰,隨著日軍投入的兵力增加,很快形成了一次大規模的圍剿與反圍剿,每天都有槍炮聲充斥在山林間。

瑞香的病情反反復復,一直沒有完全好轉的跡象。隨著戰勢的擴展,她不得不經常跟隨部隊轉移,日夜不分,風雨無阻。有一次,他們在突圍時遭到日軍炮擊,瑞香被幾個彈片擊中。她倒在彈坑里,掩蓋在塵土之下,她甚至都覺得自己已經死在了這荒山野嶺間。

喬三在一次戰斗的間隙前來看望瑞香。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后,他建議先送瑞香去武漢休養,等傷勢痊愈再前往重慶。喬三說,你放心,路上都做了安排,一出大別山就會有人接應。

是重慶方面的安排吧?瑞香身上裹著一條軍毯,笑容蒼白地說,我沒想到,你的發報機是可以通天的。

是上面的手眼通天。說著,喬三取出那份來自軍委會侍從室的電報,交給瑞香后,又說,電報是指名發給你的,我可以斷定,我們身邊有軍統的人。

看完電文,瑞香沒有說話。進山以來的這些日子里,她最大的疑問還是那天晚上。安慶城內的日本憲兵是怎么知道她在婁埠鎮上的?

根據喬三獲得的情報,安神父在進城參加教會每月一次的例會時失蹤。三天后,他遍體鱗傷的尸體從護城河里浮上來時,瑞香已在開往大別山的火輪上。然而,瑞香從不認為這就是真相。每次回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的眼前總是要出現那名憲兵中尉手中拿著的那張照片。瑞香甚至懷疑,日軍這次不計代價地進山圍剿都跟自己有關。只是,她什么也不說。她把所有的疑問都埋藏進心底,異常順從地聽憑喬三的安排。

為了確保瑞香一行安全離開,喬三集中兵力,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反攻。大戰前夕,他粗獷的臉上流露出細膩的憂傷,嗓音沙啞地說,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重慶,可我這里已經自身難保。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去重慶?見喬三沒有開口,瑞香從病榻上支起身,劃著一根火柴,一直看著火苗快要燒到手指了,才點亮油燈。瑞香在躍動的光影中說,事實上,新記這些年一直都在抵制當局在各方面的滲透……我之所以要這么硬撐著,就是不想讓它重走大風堂的老路……我不想讓一個社團淪為你們委員長床底下的那把夜壺。

喬三說,你想對我說什么?

我還能說什么?瑞香捂住嘴巴,一陣咳嗽后,抬起頭,兀自一笑,說,現在,我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護送瑞香一行的是駱炳全與他最精干的手下。他們避開大道,翻山越嶺到達湖北境內的一路上,瑞香的傷口開始感染,每天都在發著低燒。她躺在滑竿里,讓人把駱炳全叫到跟前,說,來接我們的人應該就在前面的鎮上。

駱炳全低頭說是。說完,他想了想,抬起頭,又說,大當家的,萬一前面張著口袋在等我們往里鉆呢?

那就繞開鎮子。瑞香虛弱而斷然地說,我們還從小路走。

當晚,喝過半碗熱粥后,瑞香的氣色好了許多。她讓身邊的人都退出山神廟后,看著燃燒在大殿內的那堆篝火,對駱炳全說,看來,你并不信任軍統。

駱炳全搖頭,說,我是以防萬一,我的任務是把大當家的安全送到漢口。

如果我不打算去漢口了呢?

駱炳全不假思索地說,那我就帶兄弟們回山里,跟著司令打游擊戰。

你覺得像喬司令這樣的人……會留一個軍統眼線在身邊嗎?

駱炳全黑瘦的臉一下變得發白。

瑞香笑了,伸手示意他在一個馬扎上坐下后,說,軍統是什么時候招募你的?

駱炳全在述說的過程中臉色恢復如常。他坦率地告訴瑞香,早在被喬三派往安慶城內充當眼線之前,他就是軍統的人了。只不過,多年來他一直是顆閑棋冷子,直到瑞香出現在婁埠鎮,他才被真正激活。駱炳全說,我的使命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大當家的。

如果保護不成呢?

駱炳全在瑞香的注視中低頭沉默。有些事,就算他不說,瑞香心里也清楚。自己是絕不能落進日軍手里的。為此,早在離開上海前,她就把一枚藏有氰化鉀的嵌寶戒戴在了手上。

瑞香慢慢地抬起手,看著中指上的那枚祖母綠的戒指,說,是啊……其實你我的性命早就綁在了一起,不管我出任何岔子,你都活不成。

駱炳全說,是。

那你為什么不跑?瑞香說,你是有機會離開的。

駱炳全說,萬一大當家的沒出岔子呢?

瑞香又笑了,說,你這么相信萬一?

第二天,駱炳全帶著他的兄弟返回大別山。站在山神廟的臺階下,他朝瑞香用力一拱手,說,大當家的,一路保重。

瑞香扭頭看了眼廟門上方那塊斑駁匾額,說,我看,你還是叫我四太太吧。

駱炳全一愣,好一會兒才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四太太。

瑞香一直到幾天后,登上前往漢口的渡輪,才吩咐管家說,派個兄弟去等在山神廟里,如果他回頭,就帶他來見我。

管家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多嘴說,他可是軍統的人。

瑞香閉口不語。渡輪靠岸時,她被抬上一輛早已等候在碼頭上的救護車,拉響警報從醫院的正門進入,很快又換乘轎車由后門離開,穿過整個市區,徑直駛進了一幢幽靜的別墅。

在一間由客房改成的手術室里,鬢發有點斑白的醫生重新清理與縫合了瑞香的傷口后,走到門外對朱君其說,讓病人好好休息吧,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朱君其是個長相斯文的中年人。他曾是唐漢庭生前最為器重的門生,現在是武漢三鎮的碼頭工會總干事。第二天,他進來向小師娘請安,等到護士離開后,才收斂起笑容,說,接到師娘手令,我就在浙商會館一帶布了人,這些日子唯一的變化是對門的郵局里新來了個聽差,街口是所小學,前天門房換人了。

浙商會館是建在長江邊的一幢毫不起眼的小樓,卻是重慶直屬的秘密據點,就連軍統武漢站被破獲,它都不曾暴露。根據行程安排,瑞香將會被送到那里進行治療與休養,然后轉往重慶。只是,在離開大別山時,瑞香就派人日夜兼程先行趕到漢口,請朱君其派人密切注意浙商會館一帶的動靜。

沉吟許久后,瑞香說,這兩個地方都是有電話的。

朱君其想了想,說,試一試就知道了。

兩個小時后,幾名風塵仆仆的男人出現在浙商會館門口。他們行動敏捷,目光警覺。等一會兒,就見兩輛人力車快速來到。他們從其中的一輛上攙扶下一名女子后,匆匆進入會館大門。

傍晚時分,朱君其再次來到瑞香房間。站在病床前,他嗓音干澀地說,日本憲兵隊與特高課剛剛查抄了浙商會館。

那……那個女人呢?

日本憲兵把她押上車時,她被躲在遠處的狙擊手擊斃。朱君其猶豫了一下,又說,我們的人跟蹤了那名狙擊手……他是軍統的人。

瑞香腦海中閃現的是自己被擊斃時的場景。她在冷笑一聲后,緩緩地說,我想,明天報紙上的頭條是……我在被日軍抓捕前為保名節飲彈自盡。說完,她又發出一聲冷笑,說,在他們的計劃里……可能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我護送師娘去重慶。朱君其說,這種時候,您應該去面見蔣夫人。

瑞香搖了搖頭。她扭過臉去,出神地望著低垂的窗簾,說,你替我電告胡石言,讓他來見我。

胡石言在離開上海的途中被捕。負責抓捕的是汪精衛的特工總部。

甫良趕到漢口當面告訴瑞香這一消息時,瑞香臉色出奇的平靜。她淡然地說,你沒有必要為了這點兒小事親自跑一趟。

我不跑這一趟,只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甫良臉上黑色的眼罩已經換成了一副圓框眼鏡,只是那個水晶眼球看上去太過的黑白分明,隔著鏡片總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錯覺。坐在歸元寺內的一間禪房里,他從瑞香離開上海后說起,一直說到胡石言因偷運一批棉紗而被捕。

這批棉紗最終的目的地是河南境內的國軍戰區,戰士們需要御寒的冬衣。甫良說有些事,公司不能出面,只能由新記來做。說完,他接著又說,不過你放心,來之前,我去南京見過周佛海,他不會被槍斃,我想,七十四號也絕不敢為難唐家的人。

我沒有看錯你,新聯合在你手里做了很多事,不光是開辟航道與運送物資。瑞香笑著說,我聽說,你還幫戴笠從香港把胡蝶的幾十個箱子運到了重慶。

既然干事情,就免不了要交朋友。甫良說,新記有中統的陳先生,新聯合就不能交軍統的戴老板做朋友嗎?

新記的前身是你們唐家的大風堂,離開上海時我已經打算把它交還給唐家。瑞香看著甫良,說,現在看來,是時候了。

甫良笑了。他放下茶杯,拿起靠在桌邊的斯的克,拄著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說,日本人千方百計想抓你,卻始終沒有下格殺令……那是因為你手里掌握著新記,而他們需要的是上海安定……影佐禎昭與南京方面都派人來找過我,雖然他們各自都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但目的是一樣的,都是試圖說服由我來取代你。甫良轉過身,放緩語氣,事實上,你根本不需要擔心我會借軍統之手來奪你的位……我想要新記,或是要你的命,我只需曲意應承一下日本人就行了。

靠日本人與南京的漢奸撐腰,新記的位置你坐得穩嗎?瑞香仍然微笑著,說,就算坐穩了,日后你軍統的朋友會認這筆賬嗎?

所以,我來了,我只身來這里見你,就是要親口告訴你,新記與新聯合公司這兩頂帽子是絕不可能戴在同一顆腦袋上的……我不管軍統怎么想,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試探我,都只能說明,你們都沒把事情想明白。說完這些,甫良走到桌前重新坐下,盯著瑞香那張憔悴的臉,說,我這次來,還有另外一件事。

隨著新聯合公司在長江北岸拓展陸運業務以來,井上家族就不斷地要求追加投資,但每次都遭到甫良拒絕。就在法國的維希政府宣布放棄在華租界的當晚,上海的工商界包下了整個百樂門舞廳以示慶祝。

福山寺野在舞會進行到一半時,當眾向洋子求婚。這個被譽為井上家族年輕一代里的翹楚,曾經游學美國與歐洲,后來又在關東軍服役,不久前才退役來到上海。在很多外人眼里,他衣著講究、舉止優雅,卻只是個迷醉于十里洋場的花花公子。每個晚上都流連在燈紅酒綠之間。而此刻,他單膝跪在舞池里,以西方人的禮節,一手牽著洋子,一手舉著一枚裝在絲絨錦盒里的鉆戒。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真摯與熾熱,仰望著洋子,用法語說,嫁給我,讓我做你的丈夫,做你孩子的父親。

洋子穿著一條醬紫色的旗袍。她扭頭看了眼站在遠處的父親,接過錦盒,“啪”的一聲合上后,交給身邊的侍女。洋子又扭頭看了眼父親,伸手拉起福山寺野,挽住他的一條胳膊,一起站在一片閃爍的鎂光燈前。

看來這出戲你們排練很久了。甫良在震驚之余,直言不諱地對橋本信雄說,可她不光是你的女兒,她還是我們唐家的媳婦。

這是必然的結果。橋本信雄表情淡漠地說,你在拒絕井上家族時,就該想到有今天。

你們想占有新聯合公司,沒必要玩兒那么多花樣。甫良說,你們直接派兵來接管不就成了?

如果有必要,我們會的。橋本信雄說完,扭過頭去,望著眾人簇擁下的女兒,想了想,又說,甫良君,還是去送上你的祝福吧……他們將在櫻花節的時候舉行婚禮。

甫良講完這些,顯得有點疲憊。他靠在椅子里,不動聲色地看著瑞香。這時,兩名僧人敲門進來,把飯匣里的齋菜一碟一碟擺放在桌上后,又無聲地退出屋外。

先吃飯吧。瑞香拿起筷子說,我們都餓了。

我要你做我的媒人。甫良說,讓我盡快跟洋子成婚。

瑞香瞪著他,半天才說,你瘋了。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從古到今娶自己嫂子的,我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甫良坐直身體,端起碗開始吃飯。吃到一半時,他看了眼瑞香,說,你放心,我要娶的不是一個女人,我是要捍衛唐家對公司的絕對控制權。

你贏了這一次又怎么樣?瑞香說,日本軍方隨時可以通過武力來接管公司。

那你當初干嗎要花那么大代價救我回來?甫良說,你讓我死在戰俘營里不是更好嗎?

我們要的不是公司,我們要的是你大哥開辟與經營的那些渠道。瑞香說,你要相信,就算井上家族控制了公司,他們也控制不了航線上的船只。

甫良搖了搖頭,說,公司沒了,唐家就沒了。

只要我們還有一線機會贏得這場戰爭,一個唐家算不了什么,一家公司也算不了什么。

甫良點了點頭,放下吃剩一半的飯,說,你說得沒錯,唐家算不了什么,新聯合也算不了什么……其實,從我記事那一刻起,我跟甫華就無比討厭我們的姓氏,討厭我們的父親,討厭這個家里的一切……我們曾經是那么地渴望從唐家這條鏈條上掙脫出去,哪怕一無所有……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覺得沒有這個家,就再也不會有我們。說完,他拿起擱在桌邊的毛巾,看著瑞香,擦干凈嘴角后,站起身,默默走到門邊。甫良望著瑞香,可是如果連家都沒了,我們就真的回不去了。

上海市政研究會是受日本外務省控制的一個民間機構。橋本信雄由駐滬副總領事改任會長,完全是東京本部對一名駐外官員的婉轉批評。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仍然每天坐著他的專車準時出門上班,準時下班回家。

這天回家途中,轎車剛駛入虹口公園后面的小馬路就被警察攔下。幾乎同時,兩名頭戴禮帽的男子拉開車門,一前一后地坐進車里。

駱炳全把手槍頂在司機腰上,說,去平田的居酒屋。

司機面不改色,扭頭看著他的主人。見到橋本信雄點頭,他才松開剎車,掛擋,把轎車拐進一條小巷。

瑞香并沒有在意從拉門外進來的橋本信雄。她穿著一襲洋裝,跪坐在包間正中的一張茶幾前,神情專注地燙杯、溫壺,然后洗茶、沖泡,如同是在做茶道表演,直到把一杯淺綠色的茶湯放到橋本信雄面前,才開口說,這是六安產的瓜片,是我從安徽帶來的。

橋本信雄已經恢復常態。他就像是只停在尸體前的禿鷹,紋絲不動地盯著眼前的獵物,始終沒有出聲。

片刻的沉默后,瑞香又說,我一直認為您是個明智的日本人,可您還是做了一件極不明智的事情。

如果您也是個明智的中國人,那就應該知道,這不是我的決定。橋本信雄終于端起茶杯,吹了幾口后,一仰脖子像酒一樣飲下,又說,這是誰也不可抗拒的意志。

瑞香替他續上茶水,淡淡一笑,說,聽說洋子搬回您府上后,我一直打算去看望他們母子倆,可見到你們派了那么多人守在那里,就不想給他們多添麻煩了。

洋子與福山都受到嚴密的保護。橋本信雄說,在他們倆大婚前,我們不想發生任何意外。

該發生的意外遲早都會發生。瑞香說,最好的方法是取消婚約。

最好的方法是結束戰爭。橋本信雄說,可那只是美好的愿望。

至少您可以做到在我們之間避免戰爭的發生。瑞香看著橋本信雄那張滄桑的臉,說起了當年。甫仁為拓展海外的運輸業務,以聯合公司的股份換購井上家族在香港的九宮海運公司。現在,唐家愿意放棄九宮海運的控股權,條件是井上家族必須終止控制新聯合公司的計劃。瑞香說,請您把我的意思轉達給井上家族,我想,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樁好買賣。

事實上,井上家族從來沒想過要控制新聯合公司,他們執行的只是軍方的意圖。橋本信雄在婉轉地表達了這層意思后,說,四太太應該比我更清楚,軍方之所以要插手,是因為新聯合公司的關系太復雜了,他們在暗中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情。

這也包括你們軍方與南京的官員們從中收受的利益嗎?瑞香說完,停頓了一下,又說,那就把我的意思也轉達給你們軍方吧,你們已經占領了大半個東南亞,你們需要更多船只來運送掠奪來的物資。

四太太能做這樣的決定,我相信我們軍方是會非常歡迎的。橋本信雄盯著瑞香,說,但也有人會提出疑問。

那您的疑問是什么?

我沒有疑問,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個陰謀。橋本信雄冷笑著說,因為您的這個決定會大大得罪你們的美國盟友。

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有的只是永遠的利益。瑞香沉下臉,說,所以,我希望在櫻花節的婚禮上,洋子的新郎是我們的唐先生。

橋本信雄的臉色一下有點兒發青,瞪著瑞香,說,您以為這樣就能保全你們唐家在新聯合公司里的地位?

您以為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嗎?瑞香說,但我可以向您保證,在任何時候,我都會保證您跟您家人的安全。

橋本信雄咧嘴笑了,眼神卻像要隔著茶幾把瑞香一口吞下、嚼碎那樣。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也可以向您保證,至少在目前,大日本皇軍隨時都可以讓你們唐家在上海灘消失。

唐家消失了還有新記。瑞香輕描淡寫地說完,伸手掀開茶幾一側的毛巾,把罩在里面的那個絲絨的錦盒輕輕推到橋本信雄面前,沒有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再看他一眼。瑞香支著茶幾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輕輕地拉開門,穿上皮鞋離開。

橋本信雄身形筆挺地跪坐著,后來開始一個人自斟自飲,直到把壺中的茶水喝到一滴不剩,才拿過那個錦盒打開,只見里面是一枚藍光游移的火油鉆戒。

那是福山寺野送給他女兒的求婚信物。一直鎖在洋子房間的保險柜里。

當橋本信雄回到家,把這枚鉆戒放到女兒面前后,咬著牙齒,說,流氓就是流氓,他們就知道威脅無辜的人。

在這場戰爭里面沒有人是無辜的。洋子異常平靜地說,也沒有人是可以幸免的。

作為日軍全面占領上海后最為引人注目的一則花邊新聞,甫良在大華飯店迎娶了他的嫂子。

當晚,戈登路上這家曾為蔣介石與宋美齡舉行過婚禮的飯店里燈火通明、高朋滿座,卻始終見不到雙方的家人。甫良毫不在意。他談笑風生、滿面春風,就像新娘是他深愛已久的心上人,今晚終于如愿以償。

夜深人靜后,甫良獨自回到設在飯店頂樓的洞房。洋子已經換掉禮服,就像在家里一樣,穿了件浴后的輕便和服,頭發濕漉漉地盤坐在床上。她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甫良,說,當年你大哥娶我的時候,每天都有人堵在你家門口,罵他是漢奸,是走狗,是個好色之徒。

現在沒人敢了,現在上海是你們的天下。甫良倒了兩杯白蘭地,走到床邊,把其中的一杯遞給洋子。

洋子沒有去接,而是用她那雙略顯棕色的眼睛看著甫良,說,但我相信,他娶我不只是為了要在這場戰爭里鞏固你們唐家的地位。

你放心,我娶你也不光是為保全唐家在公司里的地位。甫良說著,舉起那個酒杯放到唇邊,不急不緩地把酒一口飲盡后,放下酒杯,在床邊坐下,把手伸進洋子的衣襟。

你母親是唐家的姨太太,你們從一開始就受到大房的欺壓,過著并不比仆人體面多少的生活。說著,洋子從甫良的另一只手中拿過酒杯,同樣不急不緩地一口飲盡后,語氣平淡地繼續說,現在,你終于有機會徹底占有你大哥擁有過的一切了。

這是你們情報機構對我的性格分析嗎?甫良不屑地一笑,抽出手來,站起身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他一邊脫,一邊說,還是你想告訴我,你除了是橋本家的女兒,你身后還有一個龐大的特工組織。

我只是要告訴你,你永遠都取代不了你大哥。洋子仰起臉,望著屋頂的吊燈,說,我相信,他正在天堂里看著你。

甫良一愣,不禁抬頭也看了眼吊燈,動作更快地把自己脫光。他把左腿從假肢里抽出來后,摘下眼鏡,從眼眶里摳出那顆水晶的眼球,放在酒杯里。甫良的面目一下因臉部的塌陷而變得猙獰。他用一條腿赤條條地站在床邊,說,那就讓他看吧,讓他看看我們的新婚之夜。

幾天后,有關唐家的另一則新聞被登在報紙不起眼的角落里。唐家大總管因犯走私罪在第二區法院首次受審,卻當庭獲得保釋。法官手起槌落宣布退庭的時候,胡石言扭頭看了眼舉座嘩然的記者們,不禁又用手摸了摸被刮破皮膚的下巴。

晚上,胡石言婉拒了所有要為他接風與洗塵的邀請,在床上陪著老婆睡到子夜的鐘聲敲響,才在黑暗中摸索著起床,穿戴整齊從后門離開家,坐上一輛等候已久的黃包車,到了一家旅社后,他又匆匆穿過大廳,從后門離開,坐上了另一輛黃包車。

最后,他乘坐轎車筆直地駛入了黃浦江畔的一座貨倉。

這時,倉門轟然關閉。看著從黑暗中緩步走到燈光下的瑞香,胡石言忽然有種老淚縱橫的酸楚感。他竭力控制著情緒,說,上海太危險了,四太太真不該回來。

新記群龍無首,就會讓人有機可乘。瑞香拉開桌邊的一張椅子,示意胡石言坐下后,才在他身后接著說,你不覺得這么一環套一環的,就是有人在逼我走到這一步嗎?

胡石言一下站起身,如同要窒息一樣,張著嘴,卻不敢喘氣。

瑞香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椅子里后,繞到桌子的對面坐下,苦笑一聲,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說著,她打開桌上的一盒雪茄,取出一支,親手剪掉端頭,用打火機點著后,遞到胡石言手里,抽吧,我知道你喜歡抽哈瓦那的雪茄,而且只在家里,一個人的時候才抽。

胡石言看著指間裊裊升起的青煙,沒頭沒腦地說起了一些往事。這些年里,上海灘上的老朋友跑的跑、死的死,黃老爺子把自己關在了家里,不聞世事;張嘯林漢奸沒當幾天,卻搭上了一條性命;杜先生遠走重慶,衡社里的那些子弟進山打游擊的有,變節投靠日本人的也有。胡石言抬眼看著瑞香,說,只有我們新記,還把根扎在這上海灘。

是啊,一手握著新聯合,另一只手再抓住新記這些人的話,不用等到戰后,他都是上海灘上最有勢力的人物了。瑞香說,可人總是心太急,總是會在這種時候忘了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老話。

胡石言搖了搖頭,說,只怕不是三少爺心太急,而是他背后的人把他逼得太緊了。

瑞香也搖了搖頭,說,甫良心高氣傲,我不相信他會俯首聽命于軍統。

中統與軍統只不過是委員長袖籠里的兩只拳頭……可他的心頭肉在江西的贛州。胡石言終于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他在吐出來的煙霧里看著瑞香,說,四太太,太子爺羽翼漸豐……新人登場,總得搬幾塊全新的墊腳石。

瑞香的眼睛一點一點地睜大,瞪著胡石言,說,你早知道這些?你為什么不在電報里告訴我?

關在牢里的這些日子,我才把事情想明白。胡石言說,三少爺跟老爺不同,跟大少爺也不一樣。

瑞香沒有說話。她坐在燈光下,只有眼睛在眼眶里緩慢地游移,最后還是落到胡石言那張蒼白的臉上。瑞香不容置疑地說,你明天就去香港,作為唐家的代表,全權處理九宮海運的交割事宜。

胡石言慌忙起身,張了張嘴,說,是。

說完,他又張了張嘴,卻沒有往下說。

為了安全起見,瑞香在上海的住地不停地變換。很多時候,就連她最信賴的門生子弟也不知道她身在何處。他們都是通過固定的聯絡點接收指令。也正是這些聯絡點,每天不間斷地把發生在上海的情況呈送到瑞香面前。

這天,駱炳全冒失地闖進瑞香的起居室,說,四太太,唐先生來了,已經進到弄堂里了。

瑞香微微一愣,但馬上說,來就來吧,你帶他去廂房。

可是,甫良并沒有等在廂房里,而是匆匆穿過中庭,拄著那根斯的克直接往樓梯上闖。駱炳全伸手攔阻。不容他開口,甫良就斷然地說,帶我去見四太太。

瑞香穩步走下樓梯時,駱炳全正一手擋在甫良面前,另一只手伸在衣服內,抓著里面的手槍。

原來,我們這幾個的性命一直捏在你的手心里。瑞香不冷不熱地說,你來是想告訴我這個嗎?

知道這里的還有日本人。甫良說,他們的憲兵隊馬上就到。

瑞香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她甚至都可以猜到事情的起因。

就在兩天前,九官海運的船隊滿載著士兵與彈藥由旅順前往菲律賓,途中被盟軍的飛機全部炸沉。這是瑞香讓胡石言繼續留在香港的任務——摸清九宮船隊的一舉一動,再把這此情報通過佘十眉轉送到美國的海軍情報局。

瑞香奇怪的是甫良的舉動。他不僅親自趕來通風報信,還陪著她從后門離開,登船由蘇州河一直駛到黃浦江。顯然,甫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指著一條掛有日本國旗的貨輪,說,你要是信得過我,就上這條船,它會安全地送你離開上海。

瑞香不假思索地說,信不信得過要離開了才知道。說完,她吩咐隨行保鏢:你們扶唐先生一起上船。

貨輪一路有驚無險地駛離黃浦江,經吳淞口出海。進入浙江的舟山海域時,瑞香忽然向駱炳全下令,讓他帶人去控制駕駛艙,并且切斷船上的所有通信。

甫良站在一邊,不聞不問,臉上始終保持著淡定的表情。直到貨輪被迫返航,一行人登岸站在乍浦的海灘上,遠遠地看到幾輛汽車拖著長長的塵土由鎮內駛來,甫良一笑,說,看來,是我多慮了,四太太原來早有安排。

瑞香充耳不聞。她拉開車門待甫良進入后,跟著坐了進去。車隊在水網密布的江南平原一直行駛到天色黑盡,才在一條堤壩前停下。

我們下去走走吧。瑞香說著,推門下車,徑直走到堤壩的中央,轉身看著甫良,說,其實你不用花費那么多心思,讓我死在日本人手里就是你最好的開端。

甫良點頭,說,是的,我還可以發動整個新記為你的死復仇,從而全面地控制它。

說完,他竟然笑了。他的笑容在夜色里竟然那么燦爛與純真。

那你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因為,我跟你不一樣。甫良臉上的笑容不變,變化的是他的眼神。他把臉湊到瑞香面前,說,唐家死的人夠多了……我希望剩下的每個人都能好好地活著,尤其是你……你是最應該看到這場戰爭結束的。

一下子,瑞香像被什么擊中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在眼前一掠而過。她捂住胸口,低頭咳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塊突起的條石上坐下,久久沒有說話。

你得讓出新記了。甫良忽然說,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人手。

瑞香抬眼望著漆黑的河面,說,就憑這句話,我就該把你沉進這水底。

甫良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在瑞香的一側坐下。他雙手支著斯的克,就像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那樣,猶豫了很久,才說,沒有上過戰場的人是不會真正明白的,我們常常投入幾個師的兵力,卻打不贏鬼子的一個旅團,你知道為什么嗎?不等瑞香回答,他接著又說,不是當兵的貪生怕死,也不是我們缺少必勝的信心,我們節節敗退常常是因為給養供應不上。甫良說日軍的一個師通常會配備三百多輛卡車運送物資,而國軍呢?有時連一個軍都找不出幾輛運輸車來,這也是我在接掌新聯合公司后,為什么要著力開拓陸路運輸的原因。最后,甫良看著瑞香,說,時不我待啊,衛立煌已經接任遠征軍總司令,中印之間的公路一旦打通,我們不光需要大量的運輸車輛,更需要可靠的人手。

瑞香不動聲色地說,那小蔣給了你什么許諾?

甫良笑了,坦然地站身,說,登高才能望遠……我想,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

瑞香一動不動地坐在條石上,直到貼著河面吹來的風把她整個人都吹得冰涼,才站起身,默默地走向大燈雪亮的汽車。走到一半,她站住了,一指甫良手中的斯的克,說,你拿著它去虹口的原田質屋,去找那里的原田老板,就說來取回一件唐家的舊物。

那件舊物是個裝滿首飾的盒子,里面有把金正銀行的保險柜鑰匙。瑞香早在第一次離開上海前,就把新記所有人員的名冊、拜帖與聯絡方式都存放進了這家日本銀行。

瑞香一邊走,一邊說。走到座車前,她吩咐駱炳全說,留一輛車給唐先生。

駱炳全應聲的同時,拉開車門。

瑞香坐進車里,仰臉看著站在車外的甫良,說,現在,我把新記交還你們唐家了。

甫良反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站在車燈的余光里,如同置身于夢幻中。

這時,瑞香不容置疑地又說,你走吧,把你安插在我身邊的人一起帶走。

甫良還是沒有動。他呆呆地站立著,臉上的表情變得悵然若失,看著那幾輛車的尾燈在茫茫的黑夜里越行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留在他身后一側的是瑞香在婁埠鎮上的管家。這時,他上前半步,輕聲地提醒說,先生,上車吧。

甫良點了點頭,卻在轉身的同時,從斯的克里抽出一柄鋼刃,扎進管家的腹部后,用力一劃。管家捂著流出肚皮的腸子倒在地上,瞪大那雙至死不解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到的是自己嬌小的妻子與逐漸長大的兒子。

兩年前,甫良派人前往婁埠鎮重金收買他時,還派人接走了他留在青浦鄉下的妻兒作為要挾。

在駱炳全的陪同下,佘十眉經過一夜跋涉來到浙南山區的那所村校時,瑞香正坐在一間村舍改成的教室里撫琴。她穿著粗布大褂,腦后攏著一個發髻,就像是個被人遺忘在山村的女教師。每天清晨,她都會準時坐在這里撫琴,直到學生們從各個村落趕來,教室里漸漸變得熱鬧。

瑞香在這所村校里教授音樂與繪畫,有時還兼授詩文。這些寧靜的日子里,她白皙的皮膚日漸變得粗糙與灰暗,但人們還是可以從她那兩道精心修飾過的眉毛上,窺視到她曾經過往的歲月。因此,百步村里的每個人不論年紀大小,從一開始就尊敬地稱呼她為金先生。

從村校坍塌的圍墻出去,瑞香領著佘十眉來到一條小溪邊,停下腳步,說,我即便有心,也沒這個能力……你們就不要對我抱有奢望了。

佘十眉低下頭,輕聲說,唐將軍殉國了。

不可能。瑞香一下睜大眼睛,但隨即發出一聲冷笑,說,你們以為我人在這山村里,就不聞不見了嗎?

駱炳全隔三岔五都會從鎮上派人把收集來的情報送到瑞香手里,大都是關于甫良在遠征軍總司令部里的情況。有時候,來人還會捎帶上一些剪報。瑞香就在最近的一份《中央日報》上還看到甫良身著戎裝的照片。他與史迪威站在一起,被記者譽為是中國的陳納德將軍。

佘十眉聲音低沉地說,這是真的,這也是我受命來見您的原因。他告訴瑞香,甫良早于半個月前在云南的保山殉國,是遠征軍總司令部封鎖了這一消息。最后,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又說,中印之間的運輸線關系到戰爭的勝負,新記不能群龍無首,請四太太務必趕赴云南。

瑞香沒有出聲。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后,她默默地轉身,返回村校。

事實上,早在中美在緬北聯合發動滇西大反攻之前,甫良就已經秘密離開上海。臨行前,他不僅轉走了公司賬上全部的資金,還以抵押的方式,從匯通銀行里貸走一大筆款項。他用這些錢購買了大量的卡車,運到中緬邊境,并通過新記駐東南亞的辦事處,在華僑中間大肆招募司機與汽車機械師。

就在甫良到達設在保山的中國遠征軍總司令部當天,他被公開恢復軍籍,并授予陸軍少將軍銜。幾天后,上海的日軍憲后司令部出動兩個小隊,分別查封了唐公館與新聯合航運公司。他們抓捕了與甫良有關的所有人等,除了二太太。

二太太自大太太死后開始吃齋念佛,每個月都要到城外的真如寺進香。碰到特別的日子,她就遠赴杭州的靈隱寺,有時還會去更遠的舟山普陀寺。可是這一次,憲兵司令部的特高課派人找遍了這三地的寺院,都沒有發現二太太的蹤影。她就像在人間蒸發了。

一周后,橋本信雄親自趕往提籃橋監獄,把女兒與外孫接回家里時,福田寺野已經在客廳里等候多時了。他一見橋本信雄,就起身行禮,然后對洋子說,憲兵部做得太過分了,戰爭讓很多人成了瘋子。

洋子面自如紙。她把牽著的兒子交到女仆手里后,除了躬身施禮,沒說一句話。

今晚有趟飛機去東京,我請福山君送你們母子回國。橋本信雄在沙發里坐下說。

我不回日本。洋子說,我的家在這里。

不回日本,就回監獄,這是軍部的命令。橋本信雄冷冷地說,上海已經沒有唐家了,你得做回橋本家的女兒。

當晚,橋本信雄沒有去為女兒送行,而是獨自一人去了教堂,長久地跪在點滿蠟燭的圣壇前。他在晃動的燭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家鄉,那個寺院遍布的地方。

天亮時,洋子乘坐的飛機緩緩降落。她瞥了眼機窗外,然后回頭看著這位曾經的未婚夫,說,這里不是東京。

福山寺野的臉上再也見不到多情男子的溫婉。他表情木然地說,是不是東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等到所有的隨行人員都下了舷梯,福山寺野重新開口,一字一句地向洋子交代任務。最后,福山寺野挺直身姿,說,身為軍人,為天皇玉碎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洋子的眼睛始終望著機艙外。她一直看到載著兒子的軍車在跑道盡頭消失,才說,你以為我還有機會接近他嗎?

我們會為你創造機會。福山寺野說,只要你記得,你還是帝國的軍官。

讓我帶著我的兒子一起去保山。洋子說。

這是不可能的。福山寺野面容堅定地說,不過你放心,只要你丈夫死了,你兒子一定會回到他外公身邊。

然而,兩個多月后的某一天,洋子首次被提審時,聽到審訊官說的第一句就是兒子壽昌的死訊。他與唐家的三太太以及唐家的許多親屬在上海被秘密處決。

中國遠征軍的偵訊室設在保山城內一個土司的衙門里,濕熱而陰暗。偵訊官的兩鬢滲著汗水,眼神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他冷冷地說,連一個四歲的孩子都不放過,這就是你為之效命的帝國。

洋子從昏厥中醒來已在陸軍醫院的病房里。四天后,她被押回土司衙門途中,軍車在穿過集市時一匹馱柴的矮馬突然躥出。剎車發出刺耳的響聲的同時,洋子一眼看到了她的兒子。壽昌被一個身穿傣族服裝的女人抱在懷里,很快鉆進了一條巷子。接著,從這條巷子里走出來的人是福山寺野。他身上穿著國軍的尉官制服,手里拿著一個小孩的彩紙風車。

我要見我丈夫。洋子對押送她的衛兵說,我要見你們唐將軍。

為了這次見面,洋子不僅要求洗了澡,還當著兩名衛兵的面化了個淡妝,但仍然無法掩蓋她慘白的面色。

我們真有必要見這一面嗎?甫良穿著一身居家的絲綢短裝,在戒備森嚴的軍營里顯得有點突兀。他坐在一把簡陋的椅子里,就像面對一個陌生人那樣,目光隨意地看著被反銬著的洋子。

至少我還是你的妻子。洋子說完,眼中涌上一種莫名的酸楚。她低下頭,就如面前坐著的是她的偵訊官那樣,開始訴說她的這次保山之行,目的就是為了刺殺甫良。她項鏈的吊墜里藏著氰化鉀,唇膏里也是。而且,她還知道,她把這根斯的克轉交給甫良后,他請人在里面加裝了一柄鋼刺,作為防身。洋子說,我受過專門的搏擊訓練,只要讓我接近你,我就有機會殺了你。

這些,我們都已經知道。甫良語氣平淡地說,我們還知道,他們利用壽昌逼迫你來執行這項任務。

洋子蒙著淚光的眼睛有點發直。她的腳步向前挪動,卻被左右兩名衛兵拉住。

所以我一來,你就關押了我。洋子點了點頭后,又無端地搖了搖頭。她用力地說,你不是怕我會殺了你,你是要借上海憲兵部的手,除掉你們整個唐家的人。說完,她又說,你不是真的為了你們的國家,你只是要消滅你的家族。

甫良的臉色起了變化。他起身走到洋子面前,把手中的斯的克交給衛兵后,一擺手,等他們都出了屋子,說,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為什么非要來見我這一面?

我請你跟我離婚。洋子胸脯還在起伏,但臉色已經平靜。她看著甫良,說,讓我作為一個純粹的日本人,讓我干干凈凈地離開這個世界。

甫良笑了,伸手抬起洋子的下巴,看著她那雙略帶棕色的眼睛,說,沒有人出得了唐家這扇門……我不會跟你離婚,也不會讓你去死。隔了很久,他又說,就讓我們做兩個徘徊在天堂門外的人吧。

說完,甫良用另一只抓住洋子的胸,使勁地捏著,舌頭用力地撬開她嘴里緊咬的牙齒。

洋子一直堅持到咬碎槽牙,才松開嘴,任由甫良的舌頭伸進來。早在她遠赴中國前,東京情報總部的醫生就在她瓷質的槽牙里植入了一顆氰化鉀。

遠征軍司令部在瑞香到達保山后為甫良舉行了公祭。那天是1944年的10月15日。整個滇西的山嶺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甫良被追授為陸軍中將。他在各大報紙上的公開死因是在日軍的空襲中不幸殉國。

會后,瑞香婉拒了軍事委員會的任命。她坐在甫良曾經坐過的那把簡陋的椅子上,對從重慶國防部專程趕來的副長官說,我只是一介婦人,如果戰爭需要我在,我會像個釘子一樣扎在這里。

夜深以后,雨停了。瑞香讓人在軍營一側的空地上點燃篝火,開始焚燒甫良留下的遺物。她在熊熊的火光里,看著新記的骨干們,說,這一回,我們真的沒有退路了,新記的命運……這一回真的跟這場戰爭捆在了一起。

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默默地垂首站立著,看著甫良的遺物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幾天后,胡石言搭乘新記的運輸車由緬甸來到保山。他站在瑞香面前,不無憂慮地說,只要汽車還在這條公路上跑著,日本人的轟炸就不會停止,他們的暗殺也不會停止。

那你是來替我擋子彈的?瑞香喝著冰鎮過的越南咖啡,說,就算我真的死在這里,新記的車隊照樣不會停止。

四太太,能撐得起唐家這個局面的人,如今只剩下您了。胡石言的言語間充滿了關切與哀傷。見瑞香不語,他上前一步,又說美軍已經在菲律賓的萊特島登陸。雖然,日本人現在接管了唐家在上海與香港的產業,但只要打贏這場戰爭,這些產業遲早還會回到唐家……

你這么大老遠地趕來,就是要對我說這些嗎?瑞香打斷他的話,伸手替他倒了一杯咖啡后,示意他坐下。

胡石言反而站得更加拘謹了。他把身體躬得就像只蝦米,說,如今的保山城是遠征軍的心臟所在,如果他是日本人的話,一定不會只派洋子小姐一個人來這里的。

瑞香扭頭看著窗外的操場,漫不經心地說,你從香港到越南,再到印度,這一路上想必見識了很多高人吧?

胡石言笑了笑。他慢慢地挺直身子,眼睛跟著瑞香的目光望著窗外的操場,答非所問地說,四太太,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日本人也明白。

瑞香起身走到窗邊,說,那好,那我就動一動,當他一回誘餌。

胡石言趕緊跟著上前,誠惶誠恐地說,四太太,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天后,瑞香離開警備森嚴的遠征軍司令部,動身前往昆明。車隊到達昌寧城外的白沙坡時遭到了伏擊。戰斗來得忽然,結束得更加意外,就像熱帶山林里下了一場暴雨,很快被隨后趕到的國軍擊潰。

當晚,駱炳全帶隊突襲了保山城外的一處苗寨。當福山寺野被押到瑞香面前時,身上仍然穿著國軍的制服。

駱炳全一腳把他踹倒在地。

瑞香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她對胡石言說,你去趟香港,去給井上家族遞個口信……就說,我愿意用這個人的性命換回壽昌。

胡石言一愣,說,壽昌可是橋本信雄的外孫。

他是甫仁的兒子。瑞香不容置疑地說,橋本信雄早已經失勢,我想井上家的人知道該怎么做。

看著胡石言帶人押著福山寺野出了屋子,駱炳全始終在猶豫,但最終忍著沒有開口。

瑞香笑了,看著他,說,你一定在想,胡總管去了香港,他還回得來嗎。

他是個英雄,他的一份情報,就把成百上千的鬼子炸進了海底。駱炳全避開瑞香的目光,說,讓他去香港,等于是把他往虎口里送。

瑞香的臉色沉下去,在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后,她搖了搖頭,說,沒有英雄的年代,才是最好的年代。說完,瑞香起身往里屋走去。走到門邊,她又說,你要記住,永遠不要質疑我的決定。

國軍空降上海受降那天,同機而來的瑞香受到隆重的歡迎。四太太的風頭完全蓋過了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但是,她的臉上并沒有多少勝利者的神采。更多時候,瑞香只是用一種近似于憂傷的眼神看著那些夾道歡呼的民眾。

汽車繞道從四公館門前經過時,司機放慢了車速。瑞香看到一些工人正在用鐵錘拆除門口的水泥崗亭,還有花園草坪上的兩個暗堡。此前三年多時間里,她的這幢舊居一直被日軍的陸戰部隊征用。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駱炳全這時回頭看了眼瑞香,欲言又止。一直到汽車駛進唐公館的大門,才小聲提醒說,四太太,到了。

瑞香這才恍若從夢中醒來,眼眶里竟然蓄滿了淚水。

在唐公館門前恭迎瑞香的都是唐家的門生與故友,長長的隊伍從花園延伸到大廳。到處都擠滿了人。只是,唐家的這座公館早已經被洗劫一空。幾代人的收藏如今只剩下了空蕩的四壁。

瑞香面帶微笑,與每個人握手寒暄,一直到踏上小祠堂的臺階才止步回身,深深地一鞠躬,說,各位都留步吧。

說完,她拉起壽昌的小手,牽著他邁過門坎。

唐家的小祠堂布置得就像一個靈堂,里面點滿了白色的蠟燭。唐家每位逝者的照片根據輩分排序掛滿了正中的墻壁。在長久地佇立后,瑞香抱起壽昌,走近那些遺像,一張張地指著教他辨認:這是你的爺爺,這是你的奶奶,這是你的爸爸……

壽昌忽然用他稚嫩的聲音說,那四奶奶你的照片在哪里?

瑞香一下閉嘴了。讓人把壽昌帶走后,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八月的天氣酷熱難耐。瑞香獨坐在這間密不透風的屋子里,卻很快感到了絲絲寒意。她閉上眼睛看著這些熟悉的人從照片里走下來,把她團團圍在中央。他們每個人都在說著各自要說的話,每一句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辨。

1945年雙十節,上海舉行了盛況空前的慶祝活動。人們高呼著勝利與和平的口號,揮舞著彩旗從四面八匯方聚成流。游行隊伍經過四公館時,有人忽然向圍墻內拋撒傳單。

幾天后,四公館的偏廳里聚集著新記在各個行業里的管事們。那些傳單與這些天來的報紙被胡亂丟在會議桌上,上面最醒目的一句話是“打倒社會惡勢力,建設正義新上海”。

嘈雜的人聲在瑞香步入偏廳后沉靜下來。人們紛紛起身致意。瑞香走到長條桌的頂端坐下后,隨手一指那些報紙與傳單,語氣輕松地說,諸位怎么看?

短暫的沉默后,最先發言的是律師公會的理事長。他簡短而有力地說,政府對幫會的長遠政策就是兩個字——消滅,現在黑夜過去了,他們再也用不著新記這個夜壺了。

瑞香靠在椅子里,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等到所有的人都把話說完,她用拳頭捂住嘴巴一連咳了好幾聲,才略顯感慨地說,當年,也是在這間屋里,我下決心解散大風堂,我是想讓兄弟們都上岸,新記因此應運而生,還是在這間屋里,我們大家一起擬定了八個字作為新記的宗旨,那就是“一心一德、為國為民”。瑞香眼睛逐一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后,接著又說,既然是為國為民,那我再做一次決定,我們解散新記。

話音一落,頓時舉座嘩然。

瑞香平靜地看著每個人,直到偏廳里重新恢復安靜后,她說,我們的眼睛不必老是去盯著那些接收大員們,他們要五子登科,就讓他們去登,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新記死難的兄弟要撫恤,我們還要把他們的孩子養大成人……

可上海灘都讓人挖地三尺了。有人這時插嘴說,這八年下來,我們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

瑞香的目光一下變得凌厲。她站起身來,繼續說,日本人在上海留下了大量的公司與實業,我們要做的就是要利用好它們……它們足可以安置新記現有的弟兄們。說完,她的目光又在每張臉上掃視了一遍后,提高嗓音,說,諸位,戰后百廢待興,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機會。

當晚,瑞香帶人驅車趕往南京。第二天,她在湯山度假山莊的一幢小樓里見到楊靜庵時,這位昔日匯通銀行的總經理笑聲爽朗地說,原來楊某一直都沒能跑出四太太的視線。

楊先生言重了。瑞香說,楊先生是真人不露相。

原來,楊靜庵一直是國民政府財政部的人,潛伏上海金融界幾十年。早在甫良遠赴云南前線的同時,他也舉家消失。臨行前,他把匯通銀行里最后一筆資金如數撥到新聯合開設在南洋的賬戶上。為此,日本軍方發出的通緝令直到在投降當日才正式作廢。

坐在小樓古樸的書房里,瑞香詳細地說完解散新記的每一個步驟后,目光清澈地看著他,說,十年前,大風堂上岸時,楊先生就以匯通銀行的資金助我邁出了第一步。

如今匯通已經成為歷史。楊靜庵說,我也成了閑人一個。

所以,我請楊先生出山,幫我干成這件大事。瑞香語氣誠懇地說,一個社團要脫胎換骨,需要大量的資金支持,更需要得到當局的信任……您是最合適的人選。

楊靜庵笑了,說,在世人眼里,楊某這大輩子都在為日本人當走狗,由買辦起家,再到匯通的總經理,臨了還落了一張攜巨款潛逃的通緝令……作為一個銀行家,我早已名譽盡毀。說完,他搖了搖頭,抬眼直視著瑞香,又說,四太太,您就不怕所托非人嗎?

瑞香沒有回答。她起身走到窗邊,眺望著遠處的山巒,喃喃地說,現在全國上上下下有多少人在忙著找路子、占位子、搶票子,而楊先生能甘心把自己關在這間書房里,就足可見您是什么人了。

楊靜庵又笑了。他對著瑞香的背影一針見血地說,恐怕四太太更看重的是我是宋先生手下的人吧?

是。瑞香猛然轉身,憋著一口氣,說,八年抗戰,打得唐家已經人財兩空,我現在唯一想的就是重建家園。

聯合航運公司重新掛牌之日,遠在香港的九宮海運,同時被更名為聯合海運,由胡石言赴任董事總經理。為了籌集這兩筆重啟資金,瑞香不得不抵押了唐家的醫院、紗廠與百貨公司。可是,楊靜庵卻在到任前夕忽然接到中央銀行的任命,派他前往天津擔任分行行長。

這就是我們的政府。面對專程前來說明原委的楊靜庵,瑞香露出一絲苦笑,說,它最會干的就是釜底抽薪。

不過,剪彩當天上海與南京各界的名流都悉數到場,瑞香卻顯得有點體力不支。在勉強做完致辭后,她便讓人備車,悄悄從后門離開。一回到四公館,就把自己關進臥房,匆匆打了個煙泡。直到一鍋煙吸完很久后,瑞香身上傷痛才得以平息。她仰面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得如同一個死人。

早在武漢養傷時,瑞香就開始靠吸食鴉片鎮痛,只是沒有人知道。此后,每當舊傷復發,她都會把自己關進臥房,在鴉片煙的麻醉里沉沉地睡去。

駱炳全敲開瑞香房門已是午后。面對臉色慍怒的四太太,他慌忙低下頭,說,少爺要回來了。見瑞香長久都沒有出聲,駱炳全抬了抬手中的電報紙,說,甫成少爺已經到了日本。

瑞香這才接過電報,仔細地看完上面的每一個字后,仍然沒有出聲。她只是輕輕地關上房門,重新躺回到床上。

兒子是瑞香在這個世上僅剩的親人。就像發生在昨天,瑞香清晰地記得送他上船那天,天上下著細雨。甫成穿著一件米色的派克呢小大衣,頭戴一頂獵鹿帽。他如同一個成年人那樣,舉止老成地跟每個前來送行的人握手告別,就是沒用正眼看瑞香一眼。仿佛母親只是送行隊伍里的一名女仆。

那一年,甫成十一歲。他寄居在華盛頓一名駐美外交官的家里。后來,外交官調任回國,他被托付給了使館里的一名武官。直到有一天,武官從機場接回一對夫妻。甫成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衣著時髦的女人,說,你是甫華,我見過你的照片。

什么甫華?姐姐的表情里有種與年齡不符的俏皮。她笑著拍了拍甫成的臉,說,我是你二姐。

晚餐時,甫成當場拒絕了姐姐要他去紐約就讀高中的提議。他顯得定見十足地說,紐約人太多了,我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念書。

但是幾年后,甫成還是去了紐約。他不是去與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相聚,而是追隨著他的愛情,他的足跡幾乎遍布美國東海岸的每個城市與鄉村。甫成不可遏制地愛上馬戲團里的一名雜技演員。這個被人稱為Chinese girl的華裔女孩燙著一頭好萊塢式的鬈發,就像只狂放而矯健的野貓。她還有一個好聽的中文名字,叫金芝。

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金芝剛剛下場后。馬戲團的演出還在繼續,在那些喧囂的音樂、掌聲與尖叫聲里,他們鉆進一輛裝載草料的篷車。金芝氣喘吁吁。她的臉上還化著妝、沁著汗。他們擁抱、接吻,說著誰也聽不清楚的情話。

事后,金芝用她汗涔涔的手掌撫摸著甫成的臉頰,說,原來,你是第一次。

黑暗中,她看不清甫成眼里的憂傷。她只聽見甫成在她耳邊說,那我是你第幾個男人?

金芝沒有回答。她用嘴巴堵住了甫成的嘴巴。

甫成用力地掙脫后,用力地說,我要做你最后一個男人。

可是,金芝卻在馬戲團到達紐約后的一天凌晨消失了。那天晚上,甫成像個老練的情人那樣,耐心地等待心上人演出結束,卸了妝,兩個人挽著手漫步在布魯克林寂靜的街頭。后來,他們從酒吧帶了一瓶威士忌回到旅館,一起愉快地洗澡、喝酒、做愛,然后相擁著睡去。

金芝就是在甫成的睡夢中離去,枕畔只殘留著她的幾根鬈發。

第二天,甫成幾乎找遍整個紐約城,發現憑空消失的不光是他心愛的女人,還有馬戲團。他們如同從來未曾在紐約出現過,連一點蹤跡都沒有留下。夜深后,當他回到旅館的房間,等在那里的幾名美國便衣不由分說地把他按倒在地,用一個黑色布袋蒙住腦袋后,塞進一輛汽車,很快駛離。

甫成被關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美國人不聞不問,任憑他像個瘋子一樣把鐵門擂得咚咚作響。甫成對著鐵門一個勁地用英語質問:你們是什么人?你們為什么把我關在這里?我要見金小姐,你們把她怎么了?

幾天后,甫成漸漸變得安靜,開始絕望。在這間分辨不出晝夜的屋子里,他開始像條狗一樣蜷縮在角落,有時候連飯也懶得吃。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身上散發出來的體味越來越臭。直到有一天,兩名美國軍人架著他的雙臂,把他拖進一間浴室。

原來,這里是一座軍營。稍做洗漱后,甫成被套上一身軍服押過操場。當他在一間接待室里見到大使館里的那名武官時,就像看到了親人,眼里的淚水一下子奔涌而出。

武官用一種極為痛心的眼神看著甫成,沉默了好一會,才打開桌上的卷宗,直截了當地說,Chinese girl的真實身份是日本軍方收買的間諜,馬戲團是他們的一個情報中轉站。這些人最早是在檀香島一帶活動,直到珍珠港大轟炸開始前夕才奉命撤離。說著,他把卷宗里的材料一份份遞到甫成面前,里面許多照片上的^都是金芝。

她是朝鮮人?她的真名叫金仁淑?甫成仔細地看完每一頁材料,抬頭問武官。

忘了她吧。武官說,你現在應該關心的是你自己。

讓我見她一面。甫成說,我要見她最后一面。

武官搖了搖頭,說,戰時的間諜通常會被處決。說著,他慢慢地起身,繞到甫成身后,俯在他耳邊,又說,現在唯一能救你的辦法……就是你必須得承認,你是我們的人。

你們?甫成半天才扭過頭來,睜大眼睛問,你們是什么人?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武官說,記住,你是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在美國招募的工作人員。

由橫濱到滬的郵輪靠岸后,從棧橋上下來的大多是前來度假的美軍士兵。他們熙熙攘攘地蜂擁而過,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濃烈的荷爾蒙的氣息。可是,瑞香并沒有在碼頭等來久盼的兒子。挽著一名美軍軍官走到瑞香面前的人是甫華。她的面色如沐春風,目光流轉地在許多人臉上掃過后,朝瑞香伸出手掌,笑吟吟地說,您一定是四太太吧?我是二房的甫華。

甫成的電報里并沒有提到與甫華同船回國。瑞香表情如常地握住那只手,好像在此等候的就是眼前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她輕輕地說,歡迎二小姐回家。

瑞香是從甫華嘴里得知,兒子在郵輪停靠青島時已上岸。他在美國待了十一年,他要先到各地去走走、去看看。甫華說完這些,朝著瑞香一笑,說,我在華懋訂好了房間,改天專程來拜訪四太太。

家里整幢公館都空著,你可以住在家里。瑞香說著,眼睛快速地在那名金發碧眼的軍官臉上掠過。

甫華又笑了,沒有出聲。她挽起年輕軍官轉身離去的背影,如同是個沉浸在蜜月中的新娘。一邊走,還一邊仰起臉在軍官耳邊用英語說著什么。

自從丈夫被捕后,甫華就像許多不甘寂寞的單身女人那樣,每個晚上都會沉醉在自己歡愉而短暫的愛情里。那些男人一會兒是已婚的華爾街股票經紀,一會兒是流亡在紐約的各國藝術家,而更多的是年輕的美國軍人。

甫華在她年逾不惑之際猛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就是那些青春蓬勃的肉體。

兩天后的深夜,她從熟睡的軍官懷里掙脫,悄無聲息地下床,匆匆穿戴整齊后離開房間,坐電梯一直下到底層的咖啡廳里,點上一支煙,靜靜地坐在無人的一角。

如約前來接頭的人是黃澍新。對上暗號后,他用一種感慨的眼神看著甫華,說,五年前,我與唐將軍第一次見面時,他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往事就不談了吧。甫華輕輕一擺手,說,黃先生,我想你們花重金請我回來,不光是為了緬懷我弟弟的吧?

黃澍新說,我們希望唐小姐能幫助你的另一位弟弟全面地掌握聯合航運公司。

甫華發出一聲冷笑后,拖長了語調,說,黃先生,由誰掌握聯合航運,這應該是唐家的家事。

家事有時候就是國事。黃澍新說,聯合航運在抗戰中功勛卓著,我們不想讓它在今后的戰爭中被人利用。

今后還會有戰爭嗎?甫華說,你們是簽署了《雙十協定》的。

唐小姐,您在國外待得太久了。黃澍新說,您不了解中國的政治。

我不需要了解。甫華搖了搖頭,說,我是美國戰略情報局的雇員,我也不需要聽從你的指令。

這不是我的指令。黃澍新說,這是你們梅樂斯將軍的建議。

甫華又點上一支煙,靜靜地抽掉一半后,說,你們要讓一個二十二歲的孩子掌控公司,辦法只有一個……就是除掉他的生母。說完,她瞇起眼睛看著黃澍新,又說,黃先生,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對自己的家人下手嗎?

我會的。黃澍新不假思索地說,如果黨國需要的話。

可惜,我是個僑居在美國的法國公民。甫華說著,掐滅煙蒂,站起身來,說,還是請黃先生轉告梅樂斯吧,我不是專業的特工,我干不了這么骯臟的勾當。

唐小姐。黃澍新在甫華轉身離開時,忽然叫了一聲,起身,從西裝的內袋里掏出一封信,笑著說,你看,我差點忘了,梅樂斯將軍讓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這封皺巴巴的信來自俄亥俄州的一座監獄。那里關押的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潛入美國本土的德國間諜。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體,甫華像是一下見到了丈夫那雙清澈的眼睛。

甫華的丈夫弗朗西斯科·馬丹是位小有成就的數學家。他們由法國流亡到紐約的幾年后,忽然有一天,他因間諜罪被捕。同時被帶走的甫華兩天后獲釋,條件是她必須充當美國軍方的密探,利用她馬丹夫人的身份,在她丈夫的朋友間搜集他們充當間諜的證據。

你的丈夫很快會被釋放。黃澍新說,你們很快就會團聚。

甫華沒有出聲。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她把手中的信仔細地閱讀了兩遍后,舉到燭火上點燃,丟進煙灰缸里。甫華凝視著翻卷的火苗,說,你覺得,殺了四太太,我還有機會活著回美國嗎?

黃澍新沒有回答,而是認真地說,唐小姐,許多顯赫的家族都會在戰爭中消亡,作為政府,我們有義務去保護這些家族與公司……

唐家跟我沒有關系。甫華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說,黃先生,你應該知道,我在護照上的姓氏是馬丹。

可你跟我們有關系。黃澍新笑著說,唐小姐,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兩年里,你在紐約的很多開銷都是由我們通過戰略情報局支付的。

甫華一愣,說,您的意思是說,領了你們的錢,就一定得為你們辦事?

我的意思是說,這些年里我們替您做了許多事,包括您的母親。黃澍新仍然笑著說,唐小姐,這些年,二太太一直都在我們的保護之下。

甫成終于回家。他戴著禮帽、穿著長衫走進四公館大廳的瞬間,瑞香恍若見到了當年的丈夫。但是,這種錯覺一閃即逝。迎著兒子,她不由得從沙發里站了起來。

甫成走到母親面前,竟然跪下,行了中式的跪拜大禮,根本不像是個留洋歸來的摩登青年。

你長大了,你懂事了。瑞香拉起兒子時,忍不住說。

甫成這才張開雙臂,把母親抱進懷里,在她耳邊輕輕地叫了聲:媽。

一下子,淚水蓄滿了瑞香的眼眶。她在兒子的懷里,喃喃地說,你真的長大了,你真的懂事了。

事實上,甫成在青島等待了一個多星期,才等到約見他的人。坐在機場的小候機廳里,戴笠就像是個親切的長輩。除了噓寒問暖,他們聊得更多的是好萊塢的電影。

這時,副官進來提醒他說登機的時間到了。戴笠這才起身,感慨道:時間有時候就像手指縫里的沙子,越想抓緊,它就溜得越快。

甫成站得筆直。他像個軍人似的說,長官,請問讓我回國的任務是什么?

當個好兒子,好好地孝敬你媽。戴笠說,四太太巾幗不讓須眉,她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說完,他伸手與甫成握別后,匆匆離開小候機廳,登上飛機。一個多小時后,這架飛機墜毀于南京城外的岱山。

從報紙上讀到戴笠的死訊已是兩天后,甫華當晚就約見了黃澍新。她迫不及待地說,下命令的人都死了,我們的任務也該終止了。

只要我們還活著,任務就不會終止。黃澍新冷冷地看著她,說,你還是抓緊時間吧,為你自己,也為了你的母親與丈夫。

甫華帶著母親人住唐公館后,最終選擇了在清明那天動手。以往,每年的這個時節,唐公館里都會舉辦隆重的祭祀活動。只是,如今的唐家人丁凋零,他們最出色的子弟都成了一張張掛在墻頭的遺像。

傍晚時分,圍著圓桌一起吃飯時,瑞香顯得有點憂傷。她看完二太太又看看甫華,說,你們一回美國,這個家里就剩下我們三個了。

為了活躍氣氛,甫華在席間說了許多在歐洲與美國的見聞,瑞香卻想起了她第一次在這間屋里吃飯時,甫仁也是為了活躍氣氛,同樣說起了他在法國的許多見聞。瑞香的眼神卻越發顯得陰郁,低頭只顧一口一口地吃著湯盞里的魚羹。

飯后,瑞香并沒有回四公館的意思,而是挽著兒子的胳膊去了隔壁的小客廳。甫華只能陪坐在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些閑話,直到女傭進來,把一湯盞的魚羹輕輕放到茶幾上。甫華的臉色變了,看著瑞香的眼睛也直了。

瑞香若無其事地說,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這個公館里上上下下,從門房到廚子都是我精挑細選的,他們都是跟過你父親的老人,就算再多的錢也收買不了這些人。

甫華呆滯了片刻后,反倒變得輕松。她聳了聳肩,說,那好吧,那你是打算把我送警察局呢?還是按你們的江湖規矩辦?

我猜這里面的毒藥應該是日本人留下來的,當年李士群喝的也是這個,他一直要拖到兩天后才斷氣。瑞香拿過湯盞,仔細地嗅了嗅,重新放回茶幾上,說,你把它喝了,至少明天還有時間送你媽上飛機。

早已驚呆在一旁的甫成這時失聲叫了聲:媽。

瑞香置若罔聞。她目不斜視地盯在甫華臉上,一直看到她的腮幫子上的肌肉開始收縮,才一笑,又說,不喝也行,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明天我派人送你們母女倆上飛機。

甫華沒有過多考慮。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把什么都說了,就是只字未提甫成。說完這些,她站起來,看著瑞香,說,你不要怪我,我跟你沒有恩怨,我只是身不由己。

瑞香點了點頭,回到四公館后,她把自己關進琴房,坐在那駕古箏前撥弄琴弦,卻始終沒有彈奏成曲。夜深后,她悄悄地上樓,輕輕地推開兒子的房門。

甫成就像是從躺椅里彈射起來似的,筆直地站在母親面前,叫了聲:媽。

瑞香顯得十分疲憊。她走到那張躺椅前,躺下后,無力地閉上眼睛,說,你回來那天,叫了我一聲媽,叫得我心里就像開花一樣,我以為你長大,懂事了,你不再記恨我這個媽了……瑞香露出一絲苦笑,又說,原來不是的,你不是回來叫我媽的,你是來催我命的。

現在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甫成竟然還能笑。他苦笑著說,我真不該回來,我在美國學的是法律,我回來干什么?

人都是要葉落歸根的,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你干什么我都不會怪你。瑞香終于睜開眼睛,看著兒子,說,甫成,你才二十二歲,你當上聯合的董事長,他們就能很容易地控制你,控制我們聯合的船隊與車輛。

你說的他們是什么人?甫成說,是甫華說的軍統嗎?

瑞香沒有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望著外面漆黑的花園。她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戰爭又要開始了,他們這是在為戰爭做準備。

戰不戰爭的,跟我們沒有關系。甫成說,誰雇我們的船,都得付我們錢。

戰爭跟每個人都有關系。瑞香轉身看著兒子,說,戰爭就是妻離子散、尸橫遍野。說完,她搖了搖頭,又說,我真不該送你去美國。

你把我留在國內,我恐怕連叫你媽的機會都沒有。甫成的語氣一下變得冰冷,他迎著母親的目光,說,你會讓我像甫仁他們一樣,成為掛在唐家小祠堂里的一張照片。

一下子,瑞香像是被擊中,捂著胸口一陣咳嗽。一直到呼吸平穩才抬起頭,說,你老實告訴我,軍統是什么時候找到你的?

你想的太多了。甫成走到母親面前,誠懇地說,媽,我十一歲去的美國,我回來還不到一個月。

那好吧。瑞香像是記起來了,點了點頭,說,早點睡,記得明天替我去送甫華母女倆上飛機。

甫成看著母親走到門口,忽然又叫了聲媽,問道:你為什么不反擊呢?

瑞香握著門把手站了好一會,發出一聲苦笑,說,亂世偷生,唐家打打殺殺的,幾代人了……說著,她轉過身來,遠遠地看著兒子,又說,你不想做一個正正當當的生意人嗎?

我不想。甫成斷然地一搖頭,說,我只想回美國。

十一

甫成最終沒能回成美國。

瑞香在一次特別召開的董事會議上,宣布甫成將以繼承人的身份進入董事會,代替她參與公司的決策。看著面面相覷的董事們,她輕輕地一笑,說當一個船長只要做好兩件事就成功了一半。她豎起一根手指,說,一是熟悉你的每個船員,把他們放到最合適的位置上,第二就是清楚地知道你的目的地,知道通往目的地的航線。說完,她收回豎著的那兩根手指,把它們輕輕地捏成拳頭,輕輕地抵在桌上,用眼睛掃視著眾人,又輕輕地一笑,說,另外的一半,就是四個字——同舟共濟。

散會后,她獨自回到辦公室,關上門,在沙發里靠了很久,才起身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個文件袋,把裝在里面的文件重新看完一遍后,劃著火柴,點燃。瑞香蹲在辦公桌旁的一個銅盆邊,直到把這些文件燒成灰燼。

就在幾天前,胡石言專程從香港趕來。他一進瑞香的辦公室,不等人座就從公文包里取出這個文件袋,雙手呈上,說,按您的吩咐,我先后派了兩撥人去美國……少爺那十一年的情況應該都在這里面了。

你都看過了?瑞香示意他坐下后,隨手把文件袋往辦公桌上一放,又說,你怎么看?

胡石言想了想,說,他們拉攏少爺不光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全面地控制聯合……照現在的局勢看……他們更大的企圖是想通過少爺重建新記。

我問的是甫成。瑞香說,你怎么看他。

少爺還年輕。胡石言說,年輕人被人利用在所難免。

生在唐家的人,有幾個年輕過?瑞香冷冷地說,戴笠人死了,卻把一把剜肉的刀子扎在了我身上。

胡石言猶豫了一下,說,四太太,國共在北邊已經拉開戰線……

我們是老百姓。瑞香斷然地說,只要我活著,我就絕不再讓唐家回到老路上。

胡石言又猶豫了一下,看著瑞香,不由得緊閉起嘴唇。

你是想說,如果我忽然死了呢?瑞香埋在大班椅里,說,唐家這副擔子還是會落在他的肩上。

胡石言趕緊低下頭,說,我是個下人,有些事不是一個下人該去想的。

有些事,再怎么想也沒有用。瑞香無力地說,這都是命。

可是,甫成似乎對家里的生意毫無興趣。更多的時候,他就像個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白天在虹橋的高爾夫俱樂部里打球,要么就駕著游輪從吳淞口出海,帶著一大幫男男女女,一去就是好幾天。他以飛快的速度讓自己淪為上海灘聞名的花花公子,幾乎每周都會出現在小報的花邊新聞里。一會兒是載著哪位新晉的歌后夜游車河,一會兒是與誰家的名媛出雙入對,直到1947年的圣誕。甫成在這天夜里意外地見到了金芝,就在海軍俱樂部的大廳里。

這是曼哈頓歌舞團應邀來滬演出的首場演出。在爵士樂與踢踏舞步發出的拍擊聲中,到處是掌聲與口哨。甫成在眾多舞者中間一眼認出了金芝。隨著音樂戛然而止,她像只蝴蝶一樣輕盈地飄離舞臺,剛進到化妝間,就見到了站在燈光里的年輕紳士。

原來你沒死?甫成目光逼人地盯在她那張濃妝的臉上,說,我到底該叫你金芝?還是叫你金仁淑?

短暫的沉默后,金芝摘下假發套,說,我說我還是那個chiinese girl,你會信嗎?

事實上,金芝在失蹤當晚就被秘密遣送往邊境,在一座農場里看押了幾個月后,又被送到加拿大的一所舞蹈學校,直到戰爭結束,才回到美國。站在華懋飯店頂層客房的陽臺上,她裹著甫成的大衣,卻仍像是感到寒冷那樣,緊抱著自己,說,很多夜里,我都在睡夢中驚醒,我看到你躺在野地里,渾身都是血。

甫成靠著陽臺的欄桿坐在地上,說,那這次他們讓你來干什么?

等待機會,跟你重新在一起。金芝說著,憑空一笑,又說,不過,能見一面也是好的,我應該不會再做噩夢了。

次日,晨曦從窗簾的縫隙里透進來時,甫成靠在床上,出神地看著熟睡在身邊的女人。他忽然用英語嘀咕了一句美國諺語:人生就像在漆黑的夜里往雪地上撒尿。

你說什么?金芝一下睜開眼睛。

甫成沒有回答。他一把掀開被子下床,說,哪天你帶我去見見讓你來上海的人。

當黃澍新與甫成在一家俄羅斯餐廳里握手寒暄時,他的公開身份早已是保密局在上海的負責人。他不加掩飾地坦言,軍統已經成為歷史,許多不愉快的往事也已經成為了歷史。

甫成始終保持著沉默。一直到黃澍新說起為了這次見面,他專程去南京面見了蔣經國,甫成才挑起眉毛,用一種將信將疑的眼神看著他。

黃澍新一笑,馬上又說,小蔣先生跟我是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同學,你盡可以相信,我現在說的每句話都代表了他的意思。

說著,他話鋒一轉,說起了當下的局勢,從國共在北方的戰事,一直說到了政府內部的貪腐,但甫成對此毫無興趣。他禮貌地打斷,說,我之所以要跟黃先生見這一面,就是要當面告訴你,你們不必對我抱有期望,我很快就會離開上海。說完,他沉吟了一下,又說,沒有哪個兒子會為了別人去對付自己的母親。

黃澍新卻篤定地說,四太太是不會讓你走的。

我是個自由的人,我的去留只取決于我自己。甫成說,我只請求你們放金小姐一條生路,她對你們已經毫無價值。

她的價值取決于你。黃澍新說著,漸漸收斂起臉上的笑意。想了想后,他從提包里取出一張X光片,又說,令堂在抗戰中受過傷……當時是在大別山里,受限于條件,傷口沒能清理干凈。他指著上面的一點陰影,又說,這個彈片已經越來越接近她的心臟……

甫成再次打斷他,說,你放心,她可以找來世界上最好的醫生。

黃澍新搖了搖頭,說,有些事,醫生無能為力,上帝也無能為力。

所以,你們才停止了對她的暗殺?甫成目光變得陰沉,盯著黃澍新的臉,說,所以,你們現在只需要等待。

時局在變,彼一時,不等于此一時。黃澍新迎著甫成的目光,手指向自己的胸口,說,我們都是自由的人,可再自由的人,心里也得裝著國家,裝著自己的家族。

當晚,甫成站在母親的琴房外,聽了很久里面傳出來的琴聲,才輕輕地敲了敲門。

瑞香的臉上并無半點病態,相反,透著一種別樣的紅暈。她看著兒子,說,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說嗎?

明天,我想帶個人來見你。甫成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琴桌前。

瑞香一笑,說,那么多露水情緣中……這位金小姐是你最留戀的嗎?

甫成聳了聳肩,說,都這么久了,你還在派人盯著我。

這里是上海,你是唐家的繼承人。瑞香說,有很多眼睛都會盯在你身上。

甫成低下頭,在琴桌前站了會,說,如果你不想見她,那就讓我帶著她回美國。

你想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們以什么樣的方式在一起,這都是你的自由。瑞香說,但你走了,這個家我留給誰?

家里還有壽昌。甫成說,他還小,你有的是時間,把他培養成你需要的人。

我的時間不多了,黃澍新說得沒有錯……瑞香仰起臉,目光寧靜地看著兒子,說,總有一天,那塊彈片會鉆進我的心臟。

甫成的臉色開始發白。他慢慢退到墻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不敢看母親的眼神,就把頭別在一邊,好一會才說,我是他們的人,我1943年就加入了軍統。

這些我都知道……不光是他們,還有CC……他們覬覦唐家、覬覦聯合航運不是一天兩天了。瑞香說著,手指在琴弦上劃過。她在一片嗡鳴之聲里起身,走到兒子身邊的椅子前,跟他并排坐在一起,仰面望著屋頂的吊燈,又說,我還知道,黃澍新向你轉述了小蔣的一句話,他問你是甘心做繼承者……還是去做一名家族的開創者?

甫成想了想,說,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回答?

我們心里想的那個未必是真正的答案。瑞香說,許多人只是在別人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甫成成為聯合航運公司史上最年輕的總經理后,做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個決定,就是與素有煤炭大王之稱的山西韓家聯姻。可是,成婚的前夕,他仍然每個晚上都在金芝的公寓里留宿。仿佛他們的每次見面都是最后一面。他們在臥室、客廳、廚房、浴室里瘋狂地做愛,直到精疲力竭,如同死了一樣。他們纏繞在一起,有時候卻常常不說一句話,只是凝視著對方,呼吸著彼此的呼吸。

離開上海的前夜,金芝在床上捧起甫成的臉,仔細地看著,說,你還是像夢一樣。

那就把它當成一個夢。甫成拉起被子。他在被子里,在金芝耳邊說,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遇。

天亮時分,金芝睜開眼睛,發現枕邊的男人已經離去。被窩里只殘留著他的體溫。

其實,甫成哪兒都沒去,他一直都站在轎車外,隔著機場外的鐵絲網,看著他心愛的女人被送上飛機。他看著飛機呼嘯著升空,掠過他的頭頂,消失在天邊的云層中。甫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后,發覺一顆冰涼的淚水正從他臉頰滾落。他用指尖接住那顆淚水,慢慢地放進嘴里。他嘗到了一絲淡淡的咸味。

三天后,黃浦江畔的禮查飯店里舉行了一場中西合璧的婚禮。這里曾是唐漢庭迎娶瑞香的地方,大廳里掛著大紅的喜字,到處擺滿了鮮花與各色的糕點。儀式舉行到新人向父母敬茶時,瑞香才從自己的記憶深處收回目光,看著跪在她面前的這對新人。

從新娘手中接過茶后,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起身,一手拉起兒子,一手拉起兒媳,一連說了兩個好字。

婚宴開始不久,瑞香忽然感到有點不適,強忍了會兒后,她招手叫來駱炳全,說,你去備車,送我回去。

瑞香就是在起身離開酒桌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毯上。宴會廳里頓時亂作一團。

當救護拉著警笛駛向虹橋機場的方向時,跟在后面車里的駱炳全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在停機坪上一下車就攔住甫成,說,你要把四太太弄到哪兒去?

香港。甫成說,你放心,飛機上有醫生。

駱炳全看了眼正被抬上飛機的擔架,猛然從懷里掏出手槍,指著甫成,說,你早就準備好了,你竟然給自己的母親下藥?

看著駱炳全手中黑洞洞的槍口,甫成目光變得冷峻,說,你連參加我的婚禮都帶著手槍嗎?

飛機旁看似無關的地勤人員這時紛紛圍上來。他們手中的槍口一起對準了駱炳全。

甫成輕輕地一擺手,示意這些人都收起手槍。他迎著駱炳全的槍口,又說,你護送我媽去香港,那邊的醫院都已經安排好了。

說完,他轉身走到呆立在轎車旁的胡石言面前,低頭想了想后,說,我想,我媽會理解的。說完,他又說,什么事情都有開始的時候,也有結束的那一刻。

胡石言像是早已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張著嘴巴,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十二

瑞香病愈回到上海時,聯合航運公司早已不是她離開時的格局。

甫成并沒有履行對黃澍新的承諾,讓聯合的船隊與軍方合作,投入到他們的戰備運輸中去,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拆分了公司里的大部分資產,并以人股的形式,把所屬的船只、碼頭、貨倉等資產分別注入礦產、棉紗、面粉等各個行業,還與岳父合股成立了一家銀行,以便資產的運作與套現。

坐在聯合航運的會議室里,瑞香掃視著在座的每一張臉,很久才說,看來,我應該盡早地退位讓賢了。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開口說話。他們中的許多人都不由得低下了腦袋。

等到所有的人都離開會議室,瑞香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董事長的位置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兒子,一直看到他站起身,低下腦袋,就像個犯錯的孩子。

媽。甫成終于開口,你有什么話就說,你不用這樣看著我。

是啊,現在把你看得再清楚也沒有用了。瑞香表情落寞地說,你以退為進、步步為營,你把我耍了,把保密局也耍了……你既然選擇了去當一名開創者,就應該把藥下重點,讓我當場死在你的婚禮上。

如果你留在上海,這間會議室里就不會有人同意我的任何主張。甫成的目光變得執拗。他看著母親,說,媽,你的眼睛不要光盯著我,你應該看看外面的局勢……政府已經丟了東北,現在國共雙方的軍隊都在江北集結……我只是不想讓公司葬送在這場戰爭里。

可你葬送的將是你自己。瑞香的聲音一下變得尖厲,但馬上又放緩語氣,說,你好好想想看,保密局從戴笠的軍統時代起,在你身上經營了多少年?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你取代我,從而控制聯合,控制新記……這也是我解散新記的一個原因……

我是不會讓任何人控制的,唐家也不會讓任何集團控制。甫成忍不住插嘴,說,這也是我這么做的一個原因。

你還是太年輕了,你把上海當成了紐約,把中國當成了美國。瑞香露出一絲苦笑,說,你把黃澍新耍得團團轉,這不要緊,可你忽略了他身后站著的那個人……小蔣在上海打老虎,剛剛碰了一鼻子的灰,你卻在這種時候依靠你岳父跟孔家的關系,把聯合的資產注入他們操控的公司里,就算小蔣會放過你,保密局也要挽回他們丟失在你身上的面子。

他們要找我清算,也得要有時間……現在物價暴漲,經濟瀕于崩潰,人心已經相背……媽,你以為中華民國這條大船還能撐多久?見瑞香沉默不語,甫成慢慢地坐回到椅子里。他想了想,又說,我不是非要把資產投入到誰的公司里,我也不是在跟誰擺明立場……我只是在大船沉沒前找了一條救生艇……至少,現在軍方要來征用我們的船只,他們得先去找孔宋兩家。

瑞香用一種令人揪心的眼神看著兒子那張朝氣蓬勃的臉,搖了搖頭后,她又搖了搖頭,說,你真不該生在唐家……你才二十五歲……這個年齡,你應該在寫詩歌、聽音樂……你應該去追逐愛情,享受這個年紀……

出生在哪里是我能選擇的嗎?甫成咧嘴一笑,語氣誠懇地說,媽,我跟你們這代人不同……我知道,你有很多顧慮,你背負了太多的包袱……說著,他把座椅拉到瑞香旁邊,伸手拉起她的手,說,你就放手,讓我去成為那個開創者……既然命運選擇了我。

不管你是當一名開創者,還是繼承者,你首先得把命留著。說完,瑞香一下抽出手掌,頭也不回地離開會議室。

第二天一早,甫成穿著睡衣剛從樓上下來,就見母親已端坐在唐公館的客廳里。她的身后是站得筆挺的駱炳全。

這是干什么?甫成一笑,說,你這是要對我動家法嗎?

船已經等在碼頭上,你們夫妻倆現在就走。

去哪里?

香港。瑞香不容置疑地說,我已經通知胡石言,你去出任香港聯合的董事長。

時候到了,我會走的。甫成走到母親面前,說,但不是現在。

你比我更了解這個國家嗎?你比我更了解他們的手段嗎?瑞香站起來,逼視著兒子,決絕地說,你不走,我就讓人把你們押上船,把你們捆到香港去。

就算你把我捆到香港,我還是會回來的。甫成說,我不會半途而廢。

瑞香一愣,重新坐回沙發里,抬頭仰視著兒子,說,傻兒子,你還不明白嗎?只有你活著,你做的這一切才有意義。

小夫妻倆最終在保鏢們的押送下登上香港聯合的貨船。可是,船在進入公海的兩天后,忽然機艙起火,爆炸。消息傳到上海,瑞香一下捂住胸口,半天才緩過氣來。她支著沙發的扶手勉強站起身,搖搖晃晃地一邊朝樓上的臥室走去,一邊對駱炳全說,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瑞香一直要到胡石言從香港趕來才下樓。她就像一支風中的殘燭,卻堅持推開攙扶她的用人,一步一步地獨自走下樓梯。

我不會讓自己太過悲傷的……我也不會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瑞香像是在自言自語。她注意到站在面前的胡石言后,木然地點了點頭,又說,你能來,我就放心了。

胡石言的臉上有種難言的沉痛。他叫了聲四太太后,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坐在書房里,瑞香用了很長的時間,一條條地傳達完她的指令。這些都是甫成未盡的事宜。瑞香死灰的臉上似乎又有了往日的神采。她歇了會兒,最后說,你帶上壽昌,你們代表我去趟韓家……你告訴韓先生,我們還是親家,甫成說過的每句話,他的每個決定,我都會兌現。

胡石言走后,駱炳全進來稟報說這幾天里他派了許多人去調查,發現海關的稽私處在貨輪起航前曾登船例行檢查過。他小心翼翼地說,稽私處里的許多人都是保密局精簡過去的。見瑞香不語,他又說,他們在行動前曾接到過一份密報,說是那條船里攜帶有違禁品。

瑞香靠在臥榻上,閉著眼睛,就像是具氣絕多時的尸體。在駱炳全躬身告退時,她無力地說,不用再查了,到此為止吧。

駱炳全一下站住,回身看著這個虛弱不堪的女人。

瑞香只是微微搖了搖頭。隔了很久,她又說,他們能讓一船的人去為一條性命陪葬……這樣的人,我們是斗不過的。

國共雙方的軍隊隔著長江對峙的那些日子里,上海灘就像一鍋漸漸煮開的水。越來越多的難民從各地蜂擁而至。他們擠在調防的軍隊之間,擠滿了大街小巷,擠塌了碼頭外面的木棚欄,軍警們攔起鐵絲網,架起了機關槍。

瑞香反倒顯得格外安寧。她閉門謝客,整天待在家里撫琴、作畫,而更多是陪伴壽昌,與他一起游藝嬉樂,手把手地教他臨寫顏真卿的《多寶塔感應碑》。

天氣晴朗的那些下午,當風箏在四公館的花園里升空時,人們還能不時聽到這一老一少傳來的笑聲。

佘十眉穿著一身戎裝趕來求見瑞香那天,用人們正在用盆栽的山茶花裝點門廊與過道。他在客廳里等了很久,才見到瑞香系著一條園藝師的圍裙進來。

她一邊摘下沾滿新鮮泥土的手套,一邊笑呵呵地說,今年的春天來早了,許多花不知不覺就開了。

佘十眉跟著笑了笑。入座后,他掏出一封信函,雙手呈上,說,陳先生原本要親自來拜訪四太太的,可實在是脫不開身。

瑞香接過信,沒有拆開,而是隨手放在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些日子里,關心我的人又多了起來……聽說蔣先生在溪口還專門提到了我。

大家都在關心您的去留。佘十眉說,空軍司令部已經做出保證,只要四太太動身去臺灣,他們都會派飛機迎候。

可我為什么要走呢?瑞香淡淡一笑,指著墻邊的收音機,說,你們不是每天都在說,長江天塹、固若金湯嗎?

那是宣傳。佘十眉在發出一聲長嘆后,由衷地說,一條長江,怎么阻擋得了民心。

看著佘十眉鬢邊隱隱的白發,瑞香繼續微笑著,說,如果我不離開上海,你們是不是就下令讓外面的便衣沖進來,把我綁上飛機?

佘十眉一愣,馬上說,門口那些是警備司令部派來的……上海的流民太多,他們是來保護四公館的。

保密局里有我的健康報告,相信你們也有………只腳都已經伸進棺材里的人,還需要誰保護?說著,瑞香不等佘十眉開口,在沙發里探起身,又說,我聽說中共方面的人也在上海四處游說,勸人留下來,共建新中國。

佘十眉的臉上有種痛苦的表情。他想了想后,說,這么說來,四太太是見過他們的人了?

瑞香沒有回答。她在沉默了很久后,說,我可以離開上海,但我必須帶一個人走。

當然。佘十眉笑了,說,四太太想帶多少人都可以。

瑞香說,我要帶的人是橋本信雄。

佘十眉說,四太太,那可是戰犯。

瑞香沒有再出聲。她靠進沙發里,仰起臉,遠遠地望著落地長窗外陽光明媚的天空。

解放軍攻打上海的一天深夜,在隆隆的炮聲里,兩輛轎車無聲地駛入提籃橋監獄的大門。當穿著號服的橋本信雄被帶到瑞香面前時,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注視著眼前這個儀容端莊的女人。

瑞香說,當年你派車送我離開上海,現在我把這個人情還給你。

我記得你曾向我保證過,在任何時候,你都會確保我跟我家人的安全。橋本信雄的嗓音沙啞得就像來自地獄。說完,他搖了搖頭,咧嘴一笑,又說,你不是來還我人情的,你是來送我上路的。說著,他走到一張椅子前,筆直地坐下后,繼續說,唐家唯一的繼承人怎么可以有個當戰犯的外公?

瑞香半晌才吐出一口氣,淡淡地說,那好,那你跟我走吧。

橋本信雄坐著沒動,目光卻跟隨著瑞香走向門口的步伐。他忽然叫了聲四太太。說,你真是個可冷的女人。

瑞香停了停,沒有回頭。她離開這間屋子后,駱炳全帶著一名保鏢進來。他們用一根鋼絲結束了橋本信雄的生命后,把他裝進一個麻袋,扔進了汽車的后備廂,駛離監獄。

聯合海運公司的客輪駛出吳淞口后,裝著尸體的麻袋被扔進了大海。

瑞香始終站在輪船頂層的尾欄前,站在無邊的夜色里,面朝著上海的方向。她的耳朵里只有輪船的發動機在轟鳴。

十三

莫里斯大廈其實是位于軒尼詩道附近的一幢五層洋樓。站在天臺上,可以看到停泊在維多利亞港灣里的船只。瑞香一到香港,胡石言就租下了最上面的兩層作為她的暫居之地,但住了不久,瑞香便搬進了跑馬地的養和醫院。

胡石言深感不安。他匆匆趕到醫院,再三解釋說香港現在到處都是內地過來的難民,實在是租不到更好的地方。瑞香擺了擺手,說她之所以搬出來,不是嫌那里太雜亂,而是她不想一推窗戶就看到那些守在樓下的便衣。

他們是防范您見不該見的人。胡石言說,現在,那些人都守在了醫院的大門口。

眼不見,就心不煩。說著,瑞香隨手取過他帶來的報表翻了翻,指著其中的一頁,又說,難怪他們盯著我不放,原來我們的船一直做中共的生意。

他們是最好的客戶。胡石言說,四太太,這里是香港。

瑞香合上報表,說,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來錯了香港,我應該繼續待在上海。

看著瑞香臉上的表情,胡石言斟酌著說,四太太,您可以回去的。說完,他又說,那邊要開政治協商會議了……您是可以爭取到一席之地的。

瑞香朝著醫院大門的方向一指,說,我走得了嗎?

胡石言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輕地說,我們每周都有貨船北上。

你什么時候成了他們的人?瑞香扭頭看著胡石言,若無其事地問。

唐家在那邊也有朋友,他們不便來見您,就找到我,托我給您捎句話。胡石言迎著瑞香的目光,說,北京希望您能回去走一走、看一看。

他們真的這樣說了?見到胡石言鄭重地一點頭后,瑞香沉默了,坐在沙發里,用雙手使勁地搓著臉,很久才放下來,緩緩地說,看來,你用我們的船送了不少人回去走一走、看一看。

胡石言低下頭,在瑞香面前站得更加謙恭。

瑞香起身站到窗邊,望著醫院里的草坪,又說,國軍的炮艦還停在舟山一帶,我們北上的貨輪,還是掛荷蘭的國旗為好。

胡石言點頭說,是。說完,他望著瑞香逆光的背影,又說,四太太,那我怎么答復他們?

瑞香想了想,伸手推開窗戶,說,沉默就是最好的答復。

幾天后,駱炳全帶著一名不速之客前來拜訪瑞香。他進到病房外面的起坐間,就連連拱手,文縐縐地說,四太太,人生真是何處不相逢啊。

喬三留著分頭,穿著一身亞麻的西裝,像個從南洋過來的商人。他隨潰敗的國軍由福建進入廣東后,所轄的士兵已經所剩無幾。喬三最終決定繳械進入香港,就住在摩星嶺的難民營里。說完這些,他摸著那道掩蓋在頭發里的傷疤,不無感慨地說,我就這么一步之差,當初要是聽你的投了新四軍……現在,我至少也是他們的一個旅長了。

瑞香好像早已經遺忘了那些輾轉在大別山里的歲月。她淡淡地說,那你今天來找我是什么事?

喬三一愣,馬上伸出三根手指,說難民營里現在住著三千人,只要他有經費,他就能把摩星嶺變成大別山。

瑞香沒有作聲。喬三離開后,她在窗前一直站到黃昏,才轉身對駱炳全說,哪天你再遇到喬三,就讓他去找胡石言。

駱炳全驚訝地看著瑞香,慌忙辯解說,我跟喬旅長早就沒有往來了,這次是他來找的我。

人總得有幾個朋友的……有時候幫人,就是在幫自己。瑞香說著,踱到沙發前,坐下,仰臉望著屋頂緩慢旋轉的吊扇,很久才喃喃地說,我常常在想,要是大風堂還在,要是我們的新記還在,甫成就不會死……他一定還會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說完,她兀自一笑,像是忽然記起來,扭頭問駱炳全:你說,我都這樣了,你說我還有什么好怕的?

駱炳全一臉迷茫,站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好。

瑞香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人最怕的是時間,只有時間那道坎,不管你走得多遠,它都會攔在你前面。

第二天,抽完半泡鴉片煙后,瑞香決定用手術取出那塊眼看就要流進她左心室的彈片。她要跟時間較最后一把勁。為此,養和醫院派人專程前往歐洲與美國,請來了當時最好的心外科專家會診。

臨近手術前的一天夜里,她把駱炳全叫到病房,指著桌上的一個手提箱,說,明天一早你陪壽昌去英國……如果,我死了,你就在英國把他撫養長大。

駱炳全愣了半天,才猛然醒悟過來,說,四太太,您信不過胡總管?

我是信不過我自己。瑞香笑了,說,我是怕我會死在手術臺上。

駱炳全拎著手提箱走出病房后重新折回,站在門口望著瑞香,說,四太太,您把壽昌托付給我……您就這么信得過我?

瑞香想了想,說,如果你非要回來,就去找喬三,去投奔他。

為什么?

瑞香沒有回答。她只是面帶微笑,無力地擺了擺手,如同在跟這個世界作別那樣。

幾天后,當護士推著病床離開手術室的一路上,她的臉上掛著同樣的微笑,目光寧靜地看著守在走廊里那些熟悉的面孔與他們臉上關切的表情。

1949年底,瑞香離開養和醫院,住進了半山的一幢別墅。她的樣子看起來已經完全康復,不僅臉色紅潤,人也胖了許多。每天,除了在書房里作畫與撫琴,有時候她還會讓司機駕車去公司,坐在胡石言的辦公室里,就像兩個閑散的英國人,一個下午茶,他們常常一喝就是大半天。

除夕之夜,胡石言帶著全家老少上到半山,在瑞香的別墅里陪著她吃完年夜飯,還陪著她一起守歲。瑞香顯得特別的興致勃勃,破天荒地喝了兩杯黃酒后,還起身在餐廳里與胡石言的小兒媳合作了一段昆曲《牡丹亭》。

唱到一半,她頓住了,睜大眼睛,想了會兒后,連連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老了,忘詞了。

子夜來臨,胡家的兒孫在花園里開始燃放煙花與炮竹。瑞香顯得有點困乏了。她裹著一條毛毯,坐在走廊的藤椅里,望著那些在夜空中綻放的火花,忽然說,老胡,等鐘敲過十二下,你就六十八歲了。

胡石言一愣,點頭,說,是啊,我六歲來到唐家,整整六十二年過去了。說完,他嘆了口氣,在瑞香旁邊的藤椅里坐下來,又說,四太太,我該退了。

你退了,誰替我看著這個攤子?

不是還有您嗎?胡石言微笑著,從內袋里掏出一支雪茄,夾在手指間,又說,將來還有壽昌。

只怕……我是等不到這個將來了。瑞香望著夜空的眼睛漸漸變得有點失望,還有那么一點的留戀。她一眨不眨地凝望著,說,我從小跟著我媽乞討為生,我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的父親是誰……我到今天才發現,其實,我這一生都在尋找我的故鄉。

這時,又一束煙花沖上半空,在暗夜里綻放,照亮了整個花園。

大年初三的下午,瑞香在書房里撫琴的時候感到一陣胸悶,忍了會后,她捂著胸口想站起來,一口血就在這時從她的口鼻間噴出,濺在古箏上。

當晚,瑞香在醫院的手術臺上與世長辭,享年54歲。她至死都睜著那雙依然漂亮的大眼睛,就像要把眼前這個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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