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的訴說

吳南

《雌性的草地》是中國當代著名的華文文學女作家嚴歌苓于1988年所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故事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蠻荒草原上生活的女子牧馬班入手，以獨特的行文結構向我們展現了在特殊的年代和環境下，在性和欲的縫隙中掙扎著的一個個獨立的女性形象。在《雌性的草地》這部小說中，讀者除了被作品極富閱讀性的故事情節和作者獨特的敘述結構所吸引外，整部作品留給筆者印象最深的就是嚴歌苓在文本中使用的各種色彩斑斕的意象。這些意象在作者筆下都以其獨特的色彩而出現并拋開了其本身所蘊含的意義，具有了新的象征和想象。這些意象在運用過程中不僅僅是處在小說的表層結構之上，承擔著傳統小說中渲染氣氛與烘托人物心理的單一作用，它們更多的是與內容有深層次的關系，并且在表現小說主旨上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本文將以這部小說為對象，在熟悉整部文本的基礎上淺要分析其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動物意象姆姆的象征意蘊，希望幫助讀者對進一步了解與分析文本開辟一個新的角度和領域。

整部小說中雌性是作為敘述的主要對象，但是相對于在本文中一個個被壓抑、被閹割了的畸形女性形象，小說中動物的意象似乎更為直白地向我們展現了雌性的特點。絳杈身上對于情愛和性欲的渴望，母馬身上對于人的寬容、諒解和信任，以及在小說中用較大篇幅描寫的老狗姆姆身上的母性本能和無私，都以一種十分明確的文字向我們展現了雌性的種種特點。其中老狗姆姆的敘述可以說是最多也最具代表性的。

老狗姆姆的一出場就為讀者展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形象?！肮穪碜砸粋€牧村。是條母狗。很老很不怎么樣的狗類的生育機器。只知道一窩又一窩地下崽，肚皮和奶子在草地上拖。不過它的狗崽卻十分體面……”當叔叔拒絕帶走老狗時，它沒有吠叫，只是默默地跟著，“吐著冒汗的舌頭。一張巴結祈求的老臉”。當被發現驅趕時，“狗害臊地垂下頭，為自己又老又丑毫無價值感到很難為情”。就是這樣一個并不怎么漂亮不怎么惹人憐愛的老狗，嚴歌苓賦予了它人的思想和意識，讓它像人一樣思考。老狗在這里以一個母親的形象向我們展現著它的一切，因為年老無法再進行繁衍而被厭棄，處處顯出了雌性母性的疲憊和悲哀。它總是“很自覺地與人劃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從不進帳篷”。它生了無數的子女，“所有的兒女都長成了最出色的狗。但是杰出的狗們一旦從人那里獲寵，便再也不認識它這個糟透的母親。它只能永遠在自卑與欣慰中暗暗懷念它們，在自慚形穢中偷偷驕傲”，就是這樣一個很丑很卑微的生了無數孩子卻被自己的孩子所鄙視的母狗，讓叔叔那雙殺人都未曾猶豫過的雙手僵硬而無力了，讓它的形態在叔叔每一次回憶時都戰栗不止。我們來看一下老狗的形態，“它就那樣半跪半蹲，像個不知羞恥的女人袒露出整片胸脯。它以這姿勢讓人驗證它的身子；以這姿勢告訴人它不愿死，它生兒育女的使命尚未結束。老狗渾濁無光的眼定定地看著他，從那里可看見它忠實善良無怨無艾的一生。狗袒露著懷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盡，兩排完全松懈的乳頭一律耷拉著，顯出母性的疲憊。叔叔的槍在手里軟化，他感到子彈在槍膛里已消融，在這樣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溫乎乎的液體流出來。他認為自己得到了某種神秘的啟示。老母狗這個姿勢不是奴性的體現，恰恰是莊嚴，是一種無愧于己無愧于世的老者的莊嚴”。老狗在這里的形體完全可以說是一種母性的象征。它以一種卑微的姿態顯示了無形的高大，它用一種丑陋的無力卻軟化了冰冷的人性。老狗的姿態向我們展現的是一種抽象化的極具共性的雌性的善良、包容、低微、疲憊和慈悲。它在人類的背后追隨，在人類的槍口下祈求，所期望的無非只是后代有一個得以生存的機會。雌性，與生俱來就擁有繁衍后代的本能，她們被賦予的這種本能使其在后代的面前無私且充滿了勇氣。就像老狗姆姆，它渴望、享受并且驕傲于孕育和繁衍，它的每一次繁衍都會喚醒它的母性，并使它從中獲得一種新的生命力，它所顯示的是一種母性的無私和愛，即使生下了不健全的狗崽，即使這個不倫不類的小東西竟是它偉大繁殖史的末業，在無比失望之下姆姆也從未想過丟棄，甚至是當人們拿著鏟子想要除掉這個小東西時，產后衰弱的姆姆仍然用空癟的身子相護，用血液和僅存的力量保護自己的孩子。后來，三個狗崽都死了，姆姆在傷心之外以復仇支撐自己，以同樣的方式殺死了母狼的狼崽。但是，當面對嗷嗷待哺的小狼，姆姆身上的母性本能仍舊驅使它哺育狼崽，甚至是背叛自己的種族和自己一直忠誠的人類。這里的姆姆所展現的已經不單單是人性的有意識的母愛，更是一種籠罩著神性光環的母性本能，或者說更為抽象一點兒，嚴歌苓用一個不具有人性思考的動物意象向我們展現了生命中的一絲善念，一種溫柔。姆姆在這里所代表的意義已經不單單是母性，更可以說是除去了隔膜的人和人、人與自然，甚至是自然界的一切生物之間理解、包容、共存的具體表象。這也是在整部小說中，嚴歌苓通過姆姆這個形象為讀者傳達的一種生命的力量和光芒。許多讀者在讀過整篇小說后往往會將姆姆的形象與在女子牧馬班中柯丹的形象等同，認為姆姆象征的就是柯丹。但是筆者認為，兩者雖然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更多的是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對立?？碌な钦啃≌f中唯一一個完整地擁有女性意識和女性權利的女性形象。她為情愛和欲望所沉淪，厭煩青年墾荒隊中知青丈夫的懦弱無能，為叔叔身上雄性的陽剛之美所折服。她為叔叔生下了私生子布布，并在布布的身上付出了母愛和關懷。但和姆姆的形象相比，柯丹身上更多的是一種本能性情愛欲望，她的母性中夾雜著更多人性的猶豫和自私。就像她隱瞞布布的身世，為了集體的利益任布布在袋子中成長，對于布布的出生只是接受而非期盼，甚至將自己對布布的漠視歸因為草原兒女粗獷的養育方式?？梢哉f，在母性的表現上，柯丹更多的是一種責任，她對于布布的愛沒有姆姆那樣拋棄自我的無私和生命完全的柔和與善，她的母性是在人性的渣滓中剝離出來的，帶著更多人性的雜質，這種雜質在人類共存的社會中可以說是生命隔膜的表現。小說中有一個情節曾經震撼筆者，柯丹為了隱瞞布布的身世，喂布布馬奶、狗奶。布布在姆姆失去狗崽后，在姆姆無法產下乳汁時，吸食姆姆的乳頭卻仍喝到了奶。當一次柯丹幫助姆姆把布布未喝完的奶擠出放到碗里時，卻發現了碗里的狗奶并不是和自己一樣白白的乳汁，而是滿滿的一碗鮮血。白白的乳汁和鮮紅的血，柯丹用乳汁哺育布布，而姆姆可以說是用生命遵循了母性。嚴歌苓在整部作品中以一個動物的母性來表達一種雌性偉大的本能，向讀者展現了母性的美好，生命的純粹。而與動物相比，在當時的環境中，女子牧馬班的女性們要么是沒有這種雌性的本能，要么是這種母性的意識不純粹，這種在無形中的對比可以說于整部小說中營造或傳達了一種獨于那個時代的女性悲哀。

歷史的軌跡是向前行進著的，在草原上被命名為鐵姑娘的女子牧馬班也隨著軍馬使命的結束，在時光之中消失了自己的模樣。嚴歌苓用她飽含情感的語言和獨具特點的敘述結構將讀者帶回了往昔的歲月，向我們再現了那個在特殊的年代中雌性本能被壓抑和束縛的悲哀。中國當代作家莫言曾說：“我認為沒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說是清湯寡水。空靈美和朦朧美都難離象征而存在?！毕笳饕庀蟮淖非笫且徊啃≌f具有獨特魅力的重要因素，也是讀者品讀其藝術性的有效手段。嚴歌苓在《雌性的草地》中可以說以一種意蘊深刻的動植物意象向讀者展現了雌性這種生命的形態在那個特殊年代和歲月，在那種嚴酷的環境之下被擠壓抑制之后的變異。無論是在虛構和想象中飛馳的紅馬，還是在真實中卑微奉獻的姆姆，抑或是在欲和性中燦爛的向日葵，這些意象在嚴歌苓的筆下已經不單單只是構成小說脈絡的要素，更多的是它們與小說人物的命運、作品深層次的意蘊和文本的主旨緊緊勾連在一起。這些充滿鮮活生命力的意象，使整部小說在品讀和探究中更加具有了韻味。

（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