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福爾摩斯如何改變了世界

柯南·道爾雖然離開我們已有80多年了，但他留給這個世界的遺產卻是不朽的。夏洛克·福爾摩斯，這個極具可塑性的文學偶像，始終散發出不可阻擋的魅力，各個時代的作家、制片人、演員、劇作家等都樂此不疲地對其進行創造和再創造。

要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柯南·道爾塑造了蜚聲世界的福爾摩斯，現代粉絲文化就不會存在。

神探死了

1893年，在創作《最后一案》中，阿瑟·柯南·道爾借莫里亞蒂教授之手將夏洛克·福爾摩斯偵探推下懸崖。小說中的懸崖位于瑞士的萊辛巴赫瀑布邊，而柯南·道爾是在800公里之外的倫敦家中完成這一“敗筆”的?！拔覒阎鵁o比沉重的心情，握筆寫下這最后幾句話，以記錄我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杰出的天賦?！毙≌f的敘述者約翰·華生醫生如是說?！蹲詈笠话浮纷罱K刊登在1893年12月號的《斯特蘭德雜志》上。

柯南·道爾本人私下里對此似乎并沒有讀者那般情緒激動。“福爾摩斯死了?！彼谌沼浿袑懙?。人們大可以想象柯南·道爾在寫下這句話時的樣子：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后，在燭光中閃閃發光，他得意地捻弄著自己濃密的胡須，滿意地笑了。后來他在談起自己所塑造的這位著名人物形象時說：“我真的寫膩了，到現在光是福爾摩斯這個名字就讓我想吐，和我曾經吃了太多鵝肝醬之后的感覺一樣?！?/p>

柯南·道爾也許曾想過，小說中的福爾摩斯生命一旦終結，一切即成定局。如果他確實有過這樣的念頭，那么他到底不懂粉絲們的心理，尤其是福爾摩斯的粉絲們。這次虛構人物的死亡所招致的公眾反應可以說是前所未有：出于對福爾摩斯倉促而草率的死亡的憤慨，超過2萬名《斯特蘭德雜志》讀者取消了訂閱，雜志幾乎因此停刊，其工作人員將福爾摩斯之死稱作“驚天慘案”。

更有傳說稱，在福爾摩斯之死發生的那一個月，倫敦的年輕人在帽子或手臂上佩戴黑紗以示哀悼，即便這個說法最近遭到了質疑。（一些福爾摩斯迷曾暗示，這個故事可能是由柯南·道爾的兒子在接受采訪時夸大其詞繼而流傳開來的。）憤怒的讀者寫信給雜志社表示抗議?！澳氵@個畜生！”一封給柯南·道爾的信如此開頭。美國的讀者建立起了“讓福爾摩斯復活”俱樂部。面對紛至沓來的反對和抗議，柯南·道爾堅持站在反派的一邊，將這場死亡稱作“正當殺人”。當然，這個說法大概并不是為小說中的反派人物，即殺害福爾摩斯的兇手莫里亞蒂辯護，而是為他自己辯解。

這樣的狀況看起來似乎就像2015年網絡上的某一天。但在那時，柯南·道爾有充分的理由遭到連珠炮似的辛辣批評。粉絲們在那之前從未做過諸如此類的事。（事實上，他們甚至還沒有“粉絲”這個稱號，“粉絲”一詞是近些年才開始使用的，最初是用以形容那些狂熱的美國棒球迷。）一般而言，讀者們都會接受他們所鐘愛的小說中的故事進展，繼續翻閱新的篇章，然而現在他們開始將流行文化納入個人生活，盼望他們熱愛的作品符合特定的期待，他們似乎真的期待與所愛的作品建立一種互動關系。

粉絲的瘋狂

夏洛克·福爾摩斯狂熱的讀者促成了一次粉絲文化的前衛實踐。有趣的是，對福爾摩斯這一形象的密切關注持續到了今日，繁衍出無窮無盡的相關產品，例如美國破案劇集《福爾摩斯：基本演繹法》以及BBC（英國廣播公司）出品的《神探夏洛克》，后者在新年第一天以特輯的形式回歸人們的視野，講述的是現代夏洛克和華生回到了維多利亞時代后發生的一系列故事。

福爾摩斯系列的首篇《血字的研究》發表于1887年，自此一炮而紅，紅到柯南·道爾本人很快便開始后悔這個人物的誕生。福爾摩斯帶來的巨大光環使得柯南·道爾一些自認嚴肅的作品被冷落，比如他的歷史小說《邁卡·克拉克》。每逢刊載有新一篇福爾摩斯故事的《斯特蘭德雜志》發行，報攤前都會排起長隊。一位歷史學家寫道：“因為福爾摩斯，柯南·道爾變得和維多利亞女王一樣家喻戶曉?！?/p>

福爾摩斯的粉絲群體正是那時的新興中產階級，在接下來超過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他們的品位飽受勢利的評論家們的攻擊，稱其為低俗的平民文化，他們因為貧窮而被擠出音樂會的大門，不得不等待更便宜版本的流行小說的發行。歷史學家戴維·佩恩形容他們為“大部分城市的中下層和中中層階級，非知識分子出身，非公立學校教育背景，他們是勤奮的呈崛起之勢的人們——第一批真正的現代大眾”?！端固靥m德雜志》針對這部分受眾，將故事定位在神秘的偵探和科幻小說，諸如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和儒勒·凡爾納等作家的作品。這些故事如今被看作是驚險刺激的類型小說，即具有視覺沖擊力、充分的市場商機、簡明扼要的情節主軸與劇情鋪陳，以便于大多數讀者理解與接受的作品。

對福爾摩斯故事的需求似乎無窮無盡。只要柯南·道爾交稿，無論什么內容，《斯特蘭德雜志》都會奉上豐厚的稿酬。但是作者并不打算把余生都花費在設置和解決小說中的罪案上。他原本只想賺點錢，以支撐他心目中真正的藝術，即那些他認為富含重要理念和政治立場的小說。

1893年，柯南·道爾34歲了，他已經獲得了足夠多的財富和聲譽。比起一位流行讀物的作者，他更想成為沃爾特·司各特那樣嚴肅的歷史小說家。于是他行使筆者的神圣權力，假莫里亞蒂教授之手將福爾摩斯推下懸崖。盡管公眾壓力如此巨大，柯南·道爾再次寫下新故事——《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已是8年之后的1901年。該小說講述了福爾摩斯跌下懸崖之前發生的事。1903年，《空屋》更進一步解釋了福爾摩斯的復活：只有莫里亞蒂葬身懸崖，而福爾摩斯只是裝死，他所謂的死亡是他一手捏造的假消息。這令粉絲們歡欣鼓舞。

死而復生

偶像歸來之后，福爾摩斯迷的熱情絲毫不減，甚至更加狂熱。當時人們的沉迷與現在的唯一區別就是，如今的我們已經相當習慣于這種超級狂熱。即便如此，BBC劇集《神探夏洛克》的播放依然掀起了一段時間內福爾摩斯熱潮的巔峰。這部電視系列劇由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飾演福爾摩斯一角，粉絲們常常造訪那家夏洛克和華生（馬丁·弗瑞曼飾）喜歡的倫敦三明治店——快捷咖啡館。每當制作人員來這里拍攝，他們便會蜂擁而至，甚至一度影響到了劇集的順利拍攝。（曾有將近1000名粉絲同時來到小說中的貝克街圍觀現場攝制過程，貝克街也就是現實中的高爾街。）

在中國，粉絲們樂于圍繞“假設夏洛克（也被親切地稱作‘卷?！┖腿A生為一對同性戀伴侶”的同人小說的創作。日本的粉絲追捧《神探夏洛克》的漫畫版。韓國流行團體SHINee曾發行過一首歌曲向這位偉大的神探致敬?？挡推娴姆劢z們也擁有自己的稱號——“康伯賤人”，以對偶像的極端狂熱而著稱。

作為一部電視劇集，《神探夏洛克》和其粉絲們保持著一種復雜的關系。有時制作人會安排一些對粉絲眨眼示意的鏡頭，比如第三季的第一集，一整集都是建立在粉絲理論之上，內容包括夏洛克如何偽造了自己的死亡，繼而引出其續篇《空屋》。但劇集的聯合創作人史蒂文·莫法特對粉絲們通常不屑一顧，康伯巴奇本人也在訪談中出言不遜地嘲笑夏洛克同人小說的荒唐。可別忘了，我們大可以把這部劇集本身看作一部基于柯南·道爾維多利亞時代原著的同人作品。

當然，《神探夏洛克》調動粉絲們狂熱感情的能力，只是證明他們有多么熱愛這部作品罷了。真正了不起的是，經過無數次的改編，粉絲們對夏洛克·福爾摩斯這位虛構偵探稍顯夸張的迷戀已經延續了120多年。

《神探夏洛克》的另一位聯合創作人，也是神探的哥哥麥考夫的飾演者馬克·加蒂斯，曾盛贊柯南·道爾，稱其創造出了超越時間的經典人物?！拔艺J為對觀眾來說，最重要的是節目中蘊含的樂趣，這也是柯南·道爾小說的精髓?！彼诮邮馨雿u電視臺美國頻道采訪時說，“經歷年復一年各種版本的福爾摩斯和維多利亞時代的事物的積累，人們已經有些遺忘了這部經典作品本身所蘊含的無窮樂趣，這些精彩的故事適于快速閱讀，那些刺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險活動，正是我們想要做而沒做的?！?/p>

馬克·加蒂斯指出，夏洛克·福爾摩斯是諸多虛構偵探們的原型人物之一——大多數后來小說家筆下的罪案解決者即便不是福爾摩斯的拷貝版，也能看到福爾摩斯的影子。他說：“自此以后人們畫了一條線，以與夏洛克和華生這一組合區分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做法更加明確，有別于福爾摩斯的高瘦，她筆下的波洛個頭矮小，身材滾圓，作為大偵探的波洛同樣需要一個華生式的好搭檔，于是她創作出了黑斯廷斯上尉這一角色。不管是什么樣的推理作品，這就是模型，而這正是我眼中福爾摩斯不朽的原因。”

不如讓我們再擴大視野，看看如今形形色色的電視劇主人公，其中有不少奉行的是福爾摩斯般“智慧非凡的同時有特定缺陷”這一定式?！澳呐略谕评硎澜缰?，我想也是柯南·道爾發明了這種敘事可能性：擁有非凡智力的人，通常以一定程度的社會機能障礙作為代價?！蹦ㄌ乇硎?，“他是個天才，因此有些奇怪。我不知道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的發生概率，但在小說中屢見不鮮。”

換句話說，即使將夏洛克·福爾摩斯推下懸崖，他也不可能喪命。他總是會歸來，在這一生或下一世。粉絲們將永遠保衛他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