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的病情很嚴重,醫院已經無能為力了,告訴我這一消息的是奎的妻子?!罢媸呛芫脹]聯系了,我是俊英的媽媽?!碑斅牭竭@個聲音時,我沒有立馬聽出是誰來。慚愧的是,就連在聽到俊英這個名字后,我也沒能馬上想到奎。雖說這責任不全在我,但我心里還是有些過意不去,不禁羞愧不已。她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請我去趟醫院,她說奎不知道還能再撐多久,在不幸發生之前來見一面吧?!澳@是什么意思?”不知原委的我反問道。而她,卻非常冷靜地向我說明了奎的情況。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消化不好,肚子持續鼓脹,到醫院做了檢查后,醫生說已經病入膏肓,無法醫治了。肝臟里長了癌細胞,擴散到了血液里,來得太晚了。醫生還說,都到了這種地步,怎么沒早來檢查呢,雖說這病到晚期才易被發現,可照這種情況,這期間身體內肯定發出了不少信號,真是不理解怎么如此無視自己的身體呢。醫院除開一些鎮痛劑外,也毫無辦法。本來想去一個空氣清新的山村療養一段時間,無奈事與愿違。出院前一天,奎的內臟突然破裂,鮮血噴涌而出,所以立即做了手術,進了重患病房。接著她又說,過了幾天,他終于醒過來,但不知道接下來又會有什么不測。醫生說能再活一個月,但這一個月也不能保證。說這些話時,她的聲音異常淡定,甚至可以說是鎮定。不知道是因為她沒有切實地感受到,還是已經心如死灰了。
她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若無其事似的。而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里卻洶涌澎湃,激起了一個漩渦。回憶坑坑洼洼,很不平坦。回憶中,有高聳入云的山脈,有深不見底的峽谷。漩渦以深陷的支點為中心旋轉著,對我而言,那支點正是喚起我負罪感的源泉。誰都有過類似的經歷,犯了錯或闖禍后,因害怕受罰而惴惴不安,而有些情況則更為不妙。比如說,由于受到宗教等因素的影響,一個孩子在極其重視規則及道德教育的家庭氛圍中成長的話,那么他的恐懼心理將會更甚。事實是怎樣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幼年的我,對犯錯或闖禍以及因此而受到的懲罰表現得極其敏感,其中,對懲罰的恐懼更是如此。那時我還不明白那份恐懼也是一種懲罰。對于懲罰的過度恐懼及擔憂,極易讓我產生一種愿望:假如實施懲罰的一方消失了的話,那該多好啊!被認為賦有權力懲罰我的人消失的話,我將不會受到懲罰;那人消失的話,那么我所犯的錯、闖的禍將無人知曉;我也無須辯解或者招供;同時,也不會因此遭受任何指責。想到這些,我不禁覺得渾身熱血沸騰,心跳開始加速。
在沒有完成作業的日子里,早晨,我想象著班主任因病不能到校或突然被調離;當我在學校前的商店里偷珠子時,正好與同班同學四目相對,那時我同樣發揮了想象力:腦海里反復出現他四處宣揚“咱班班長是個小偷”的畫面。這些想象把我折磨得幾近瘋狂。而事實上,不知為什么,他并沒有宣揚出去。但是,我也沒有安下心來,反而陷入了更大的不安與恐懼中,生怕終有一天事情會被揭穿。于是,我開始迫切地期待那個朋友可以消失不見,不管是病還是死!(“天哪!怎么可以那樣想呢?”我好像聽到了這樣的指責聲。但我并不認為只有我的腦子里住著惡魔。其實,也不能把這責任完全轉嫁給惡魔。我想,那些認為孩子純真善良的想法,只是大人們拿來騙人的把戲而已。不,即使承認孩子們純真善良,也不會有什么改變。孩子們天真無邪,也正因為這份天真,有時會導致他們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鑄成大錯。不管是惡魔披著純真的外衣,還是純真里含有邪惡的因子。這又有什么差異?)總而言之,我默禱了讓他消失的咒語。當然,我的愿望及詛咒并未成真。但是,也并不是每次都落空。
某個夏日,為了買冰棒吃,我偷了父親錢夾里的一張1000元鈔票。起初,父親不會覺察的想法占了上風。如果錢夾里只有一張1000元的話,可能會不好辦??墒亲阕阌形鍙埬兀鍙堉兄簧倭艘粡埖脑捲趺纯赡軙话l現呢?父親又不是那么細心的人。抽出錢,飛跑出去,買了冰棒,塞到嘴里,終于舔到了香甜爽口的冰棒!即使在此時,我依然堅信我的罪行不會被揭穿,那堅不可摧的確信正來源于把那甜爽的冰棒放到嘴里的欲望,那巨大的欲望平息了我內心的顧慮與不安??墒?,隨著冰棒越來越小,夾藏在冰棒里的小棍兒逐漸顯現時,心底的顧慮與不安自然而然地蘇醒過來了。那曾經堅不可摧的確信在某一瞬間像冰棒一樣融化了。思想的天平急速地傾向了另一端,五張鈔票少了一張,父親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一度令人安心的五張鈔票有了另外的解釋:錢夾里的鈔票不是只有五張嗎,五張中少了一張,怎么會覺察不到呢?父親不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冰棒融化了,流到手背上,冰里藏著的圓圓的小棍兒幾乎全部露了出來。而此時,冰棒在我口中只是涼涼的,已無其他味道。暫時忘卻的恐懼慢慢地襲上心頭。親戚家的姐姐看到舔著小棍的我,問我錢是從哪里來的。我嚇得臉色蒼白,心想姐姐會打小報告的,錢夾里的錢不翼而飛,爸爸遲早會知道的。想著想著,手里拿著的小棍兒仿佛變成了一根大棍子,我立馬把它扔到了地上。
很快,曾經對學校老師和同班同學所懷的愿望,又一次自然而然地復活了:父親要是不回家該多好??!父親消失不見的話該多好啊!這種愿望幾乎是無意識的,我也不確定自己期望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想擺脫落在小腿和屁股上的棍子所帶來的恐懼而已??墒?,就在那時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從未實現過的愿望偏偏在那時實現了——父親沒有回來,不對,回倒是回來了,只是以一種不能責備我的狀態。父親坐的鄰居家的卡車滾到了山丘下。父親醉了,開車的鄰居也醉了。父親醉了的話不要緊,但要緊的是開車的人也醉了。父親被送到醫院,在醫院里昏迷一周后,沒來得及追究1000元的下落就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不能追究1000元去向的地方。
父親的突然離世,讓親戚們和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驚恐萬分,但皆比不上我所受的打擊。就如同不得不幫助獨生子實現愿望一樣,父親急匆匆地結束了在人世間的旅程。父親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我的祈求!這一想法就像某種信念一樣,越來越牢固,堅不可摧。如果我不許愿的話,父親就不會死了。這一信念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從來沒有坐過那輛卡車的父親,為什么那天偏偏就坐了呢?“你能說父親不是你殺的嗎?”在我腦海里誕生并成長的信念這樣審訊拷問我,卻沒有聽到為我辯護的聲音,這是不合理的裁判!隨著時間的流逝,負罪感會不會逐漸淡化呢?我一直懷著這種隱隱的期待活著,但事實并非如此。心靈的審判臺上,時間也不站在我這一邊,反而提供了對我不利的證詞。時光荏苒,負罪感卻更加鮮明清晰。一天,教會學校的老師告訴我們,上帝傾聽我們所有的祈禱,不僅包括出聲的祈禱,即使我們在心里的默禱,全能仁慈的上帝也會銘記在心,在適當的時候幫助我們實現。那位老師為人信實而且充滿熱情,但他可能不會想到,他那關于祈禱的信實而熱情的教誨,卻讓一個飽受恐懼折磨的可憐靈魂陷入了負罪感的深淵。當然,這并不是他的錯。
奎和我同一天出生,他生于9月7日的凌晨,我是9月7日的晚上。親戚們說,即使同一天出生,也要分先后,早幾個小時來到這世上的人為大。而且奎還是長房長孫,因此親戚們都讓我稱奎為兄長。當然,這些理由很難讓我接受。所以,我不叫奎哥哥??⑽匆虼硕煿治?。我們像朋友一樣要好。有人說我們像一對雙胞胎。我不覺得我們長得那么像,聽到那些話時,不是特別高興也沒什么不悅。
母親身體虛弱,也沒什么生活能力。父親過世后,大伯成了我實際的監護人。他把自家的廂房騰出來,收留了我們母子。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和奎更像雙胞胎了。人們感覺很是神奇,我們不但體態、臉型像,連聲音也很像。我們穿著是很相似,但我并不認為我們相像,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或是不痛快的。只是,大伯有時會說上一句:“要是學習成績也差不多的話該多好啊!”每當這時,我都會覺得不自在,而他則非常不爽。我們在同一所小學讀書,然后升到同一所中學。九年間,我一直是優等生,而他除了一兩年外,都不是。他并不因此羨慕我,我也不為此而驕傲。因為學習成績被父母責備時,他總是呵呵地笑,反而取笑一旁小心翼翼的我是膽小鬼。
他從不羨慕我,而我卻羨慕過他。進入高中后,他加入了文藝班,包里每天都裝著詩集,而不是教科書。他留長發,不穿校服,穿皮鞋,彈吉他,背誦一些晦澀的詩句,而且筆記本上也都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因為發型經常違反校規,他時常被抓去強制剃頭。過后,他總把無檐帽拉下來,蓋到眉毛處。記得當時他身邊女孩子總是不斷,有時他甚至連著幾天都不回家。在我看來,這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大伯和大娘經常數落他只知道臭美,到處亂跑,吊兒郎當混日子,時常因他長吁短嘆、操心不已。而在我眼里,那樣的他卻是無比瀟灑的。趁他不在時,有時我會拿出他的詩作筆記來讀,然后照著模仿。但是,那些擺酷的模仿我并沒有堅持下來,可能不適合我吧。雖然對于留長發、穿皮鞋、深夜穿街走巷的行為,我不是沒想嘗試過,卻從未付諸過實踐。到底羨慕他什么呢?是羨慕他不用背誦英語單詞和數學公式而背詩寫詩的事情,還是與高中生完全不符的穿衣風格,抑或是表現破格的奔放不羈的精神?這連我自己也不甚了解。
我考上了大學,但奎沒考上。大伯為兒子準備的學費用在了侄子身上。若一定要理清的話,奎并不是因為我沒去上大學,他在會考中落榜了,沒有參加高考的資格。大伯給侄子出學費,而不給兒子出,這是事實。但那是因為大伯想交也沒有機會,并不是因為選擇了侄子而放棄了兒子。即便如此,很長一段時間,我依然陷入了搶了奎的學費的內疚中而不能自拔。“因為我上了大學,所以奎沒能上。”這樣歪曲的念頭一直折磨著我,讓我身心疲憊??跁贾新浒窳?,沒有資格報考任何學校。他和大學失之交臂,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自己。我這樣尋找一個個正當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但最終都是徒然。我了解這個事情的前因后果,否則我會被說服。但因為我已經知道了,所以就不能被說服。對于已經知道事實的我,是不可能被重新說服的。
成為大學生的我,離開了家鄉。帶著可能會從對父親的負罪感中擺脫出來的期待,我登上了上京之路。但是,遺憾的是,那種期待只是一種錯覺。以為實際的有形距離和意識上的無形距離成比例的想法是多么幼稚?。∶髦绱?,期待迫切時,卻總是有意想依靠幼稚的想法。我的行囊中,不僅有父親,奎也在其中。即使如此,不,應該說正因為如此,我堅持了有形距離和無形距離存在相關性的幼稚想法。懷有期待的話,就會形成某種信念。期望迫切的話,會形成大信念;期望不高,則會形成小信念。有時,可能我更想依靠幼稚的,而遠離高尚的。當然,反之亦然。
我有意不回家鄉,若非情不得已,我是不回去的。即便遇上一定要回去的情況,我也偶爾會找出各種不回去的理由。放假時,迫不得已在家里待上一兩天后,就以學業為由跑回首爾。一次節日,我還謊稱要陪同教授去見習旅行,其實是一個人在宿舍煮拉面吃?,F在想想,這樣做應該是從母親離世后的第二年開始的。在我上大學二年級時,一天,母親在田里干活時突然暈倒,說是患了心絞癥,又叫心肌梗死。醫生解釋說,如果冠上動脈狹小的話,流向心臟肌肉的血液就會減少,因此會引發猝死。向我們說明病況的醫生是我們縣城醫院的院長,他當時說,患者會經常出冷汗,有時胸口還會有痛癥。我不清楚母親有此癥狀,在一旁一言不發。而大伯嚴肅地點著頭,證實了醫生的話。后來,我成了孤兒,但并沒有什么新奇感,因為我認為,自從小學五年級時父親去世后,我就成了孤兒。說這樣的話,母親可能會非常傷心。父親的死亡,把我們父子更為緊密地聯系起來。所有的一切,其不在最能彰顯其存在,孤兒的身份最能讓人想起父母。母親去世后,大伯并沒有想放棄父親去世以來,他一直扮演的父親角色,對于我懶得回家的習慣,大伯也沒有過于責備。我想,這是因為他承認了我是一個成人孤兒的事實,而不是想放棄做父親的義務。
偶爾能見到奎,說一會兒話。有時回家了,也見不到他。他離開家,到處奔走,干干這干干那,但成果似乎不是太好。每次回到家,大娘總是嘆息,大伯也總是數落他。一次過節,我看見他行囊里裝著書和筆記本,于是問他是否還在寫詩。問這句話時,我的聲音不由得變得很謹慎,擔心他會把我的關心誤解成嘲笑?!霸姾茈y,這是其中一個原因。最重要的是,寫詩好像不能維持生計。父親又不是一直能資助我的偉人,而且我們家沒有那個條件,我不能這么一直蹭下去啊。再說了,我也不像你一樣能讀大學,不是嗎?”為了阻止我的負罪感及他的被害意識浮現出來,我不禁焦急起來。我再次開口問他:“那么現在不寫詩了嗎?”說這句話純粹是因為想不出別的話題來了?!八袁F在寫小說。”他嘩嘩地翻著筆記讓我看,開心地說道。我想知道難道寫小說就不難嗎?但我更好奇,而且更為懷疑的是寫小說難道就可以維持生計?但是我的好奇和懷疑并未表現出來,因為我覺得好奇心理沒什么大礙,但如果我的懷疑讓他看出來的話就不妙了。我沒有理由去打擊他的積極性,更重要的是,這樣做只會對我不利。于是,我閉口不語。
一些突如其來的事情介入到生活中,有時會決定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出乎意料之事構成了生活本身,不對,應該說生活原本就是不確定的。一些事情在不期然間,早晚都會發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沒有突如其來的事情,就沒有生活。
結束了四年的大學生活,我回到戶口所在地——家鄉,在那里做起防衛兵工作。當時,奎剛剛退伍。我在縣城預備軍中隊工作,主要負責確定預備軍的訓練日期以及分配通知書。我所在的縣城辦事處離家有三公里,我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早八晚六,偶爾會加班,但大多時候都按時回家。回家后,我一般會幫著干干農活或讀讀書,而奎則悶在房間里寫什么。我猜他應該是在寫小說,所以去他房間時,也沒問過,而是隨手拿了他書架上的書來讀。有時他會把自己寫的稿子給我看,有時還會大聲地讀給我聽。他寫的小說,和我在高中時接觸的他寫的詩不同,句子不那么晦澀難懂。他問我感想時,我就如實地說出我的感受。比如說,故事很有意思,但看似比較膚淺;主題太露骨;句子有點不自然等等??J真傾聽了我的意見,他的態度過于認真,反而讓我有些壓力,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于是我說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說這句話時,話尾不免有些含混不清。但他似乎很嚴肅,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評論小說的眼光非常準確,還問我行政系也教小說創作嗎?有一次,他還認真地勸我寫寫小說,我撲哧一笑,認為那只是無心之言,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前面說到一些突如其來的事情介入我們的生活。提到這句話,是為了說明一件奇特的事情。一天,我真的產生了一種要寫小說的沖動。我想這不是因為奎的勸告。不對,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是為什么。我想盡管自己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我也相信自己沒放在心上,但不經意間,他的勸告卻以某種方式占據了我心靈的一角??梢源_定的是,直接原因不是奎的勸告,而是當時讀的一本小說。觸動我的不是小說的內容,而是讀那本小說時產生的某種情感上的波瀾。為何要寫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以問答的形式,對自己的寫作原因(即報仇及支配欲)進行了執拗的說明。對于在現實生活中遭受的委屈,小說家在現實之外的小說中實施了報復。支配的方式,也與現實生活中的權利機制毫無關聯。他甚至提出,一切都受自由秩序的支配。小說家強烈地辯稱,讀者可以通過自由秩序的支配獲得解放。關于小說社會功能的這種說明,我并不怎么認同。最觸動我的乃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小說家,以及這部小說的作者,通過多次枯燥煩絮的自我辯解,力求取得并最終取得的效果。雖不能準確清楚地說出那效果是什么,但那一瞬間,我完全領悟到了為何要寫小說。我并不清楚這是怎樣一種意識反應,但我突然感覺那部小說就如同一本日記。也許,作家不用另外寫日記吧,至少這位作家就不用寫。這種想法如同某個夏日一場不期而至的暴雨一樣,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中,并持續了一段時間。于是,我涌上一股沖動,想扔掉舊筆記本,擁有一本新的,那是一種荒唐的沖動。當時我被一種莫名的熱情所控制,開始信手涂鴉,我從沒想過那樣寫下去會寫成一部小說。我認為那不是小說,而是一種日記,我只想潛心寫一種新形式的日記而已。
我首先從沒有完成作業的那天早晨,想象著班主任因病不能到校或突然轉調的情景開始寫起,還寫了在學校門口小賣店里偷珠子時,偶然間與同班同學四目對視的情景,以及與同學的目光對視時,我內心滋生的無休止的不安和恐懼。
……腦海里反復出現他四處宣揚“咱班班長是個小偷”的畫面。這些想象把我折磨得幾近瘋狂。而事實上,不知為什么,他并沒有宣揚出去。但是,我也沒有安下心來,反而陷入了更大的不安與恐懼中,生怕終有一天事情會被揭穿。于是,我開始迫切地期待那個朋友可以消失不見,不管是病還是死!(“天哪!怎么可以那樣想呢?”我好像聽到了這樣的指責聲。但我并不認為只有我的腦子里住著惡魔。其實,也不能把這責任完全轉嫁給惡魔。我想,那些認為孩子純真善良的想法,只是大人們拿來騙人的把戲而已。不,即使承認孩子們純真善良,也不會有什么改變。孩子們天真無邪,也正因為這份天真,有時會導致他們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鑄成大錯。不管是惡魔披著純真的外衣,還是純真里含有邪惡的因子。這又有什么差異?)總而言之,我默禱了讓他消失的咒語。當然,我的愿望及詛咒并未成真……
我晚上寫作,早晨去上班。頭天晚上寫的東西,到了第二天晚上擦掉后再重寫,這樣反反復復多次,有些部分甚至修改了十多遍。有些在中間放棄了,再從頭開始寫。寫作在一點點地緩慢進行。在寫作時,我體會到了一點,我的內心里要展現的以及所要掩飾的,發生著激烈的爭斗。句子之間相互碰撞、彼此沖突、發生矛盾,因此,寫出來的句子充滿了矛盾,可以說是血肉模糊。為了修改前面寫下的句子,就要想出新的句子,為此真可謂是絞盡腦汁。那段時間,我因疲勞、睡眠不足和饑餓而痛苦不堪,卻一直懷著一種無法理解的施虐式的渴望,堅持不懈地與文字展開了斗爭。那是一段癡迷于某事的歲月。
我沒有想到,晚上寫的東西,奎在白天會讀到。每天早晨,等我上班以后,奎好像拿出了我熬夜寫的沾滿血腥的文字。一天晚上,他喝醉酒,闖進我的房間。雖然還稱不上是“結稿”,當時我正輕松地躺著瀏覽兩天前寫完的一篇長篇日記。喝得爛醉如泥的他,沒敲門就闖了進來。我坐起來,合上了筆記本,他低著頭瞥了我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他吐了口氣,一股酒氣撲來?!澳闵洗髮W了吧,我卻沒上,了不起嗎?當然了不起,不是嗎?哎!我親愛的堂弟,你認為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上了大學……而我一事無成……你不覺得對不起我嗎?”他胡言亂語了一通,我實在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以前他從未在我面前說過類似的話,這些話,不由得讓我感覺有些驚慌與不安。但是,我并未當真,也不想放在心上。寄人籬下的漫長歲月,使我認識到較真的話只會對我不利。我說:“看你喝了不少酒,小說寫得不順利嗎?”我希望我的話,奎可以當成一種安慰。
沒過多大會兒,我就醒悟到,說錯話了。一直喋喋不休地嘆息出身、自我憐憫的他突然打住了,緘默不語。他閉著眼睛,緊咬嘴唇,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結起來。我感覺脖子似乎被勒住了,心口有些發悶,只能尷尬地笑了笑。“你的小說,我讀了。你穿上軍裝去上班后,為了讀你連夜寫出來的稿子,我進入你的房間,像讀連載小說一樣看下去,有時甚至會內心激動,心潮澎湃,呼吸緊促……然后,我決定不再寫小說了。不,應該說我認識到我寫不出小說來了。不是寫什么、怎么寫的問題,當然這也是問題的一方面,但并不是根本問題,甚至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是要寫文字的那一瞬間,產生的意識的沖動,也叫精神的迫切感吧。總之,這種迫切感,才是重中之重。但是,我卻沒有那種迫切感,而且我還意識到,寫作并不依靠技巧,再說,我的寫作技巧也不出眾……”說著,奎笑了,用他那特有的呵呵笑。隨著笑聲的擴散,凄涼的氣氛也跟著擴散開來。與平時相比,今天異常高昂的笑聲里,夾雜著某種夸張,但不管他的夸張是否出于有意,他那笑聲中都彌漫著一絲絲凄涼感。他故意含混而過的那句“你不覺得對不起我嗎”,像錘子一樣敲擊著我的后腦勺。這樣的場合,我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但我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第二天,從預備軍中隊下班后,我發現他不在家,大娘嘆了口氣,說他走了。一個在省會城市的遠房親戚經營了一家小型建筑公司,為了“維持生計”,他去那座城市投奔親戚。他的房間整整齊齊,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發現我的筆記本不見了。
奎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黑瘦的臉龐,充滿腹水、硬脹的肚子,讓人看了很心痛。點滴注射管和掛著的接便軟管,就像把他捆綁起來似的。我走近病床,他依然面無表情,我懷疑他是否能認出我來?!袄瞎鶃砹?。”聽到妻子的話,他只是點了點頭,似乎示意他明白了,再無其他反應。他隨即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妻子便把滑落到腳邊的被子拉了上來,蓋上他那充滿腹水、變得僵硬的肚子。為避開他瘦得顴骨輪廓鮮明、毫無光澤的臉龐,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如同握著干枯的樹枝一樣。他的手干枯僵硬,沒有溫度,沒有活力。“你這人,怎么把自己的身體搞成這副樣子……”我說了些客套話,這是一種無論說什么都會變成客套話的情形,但又不能不說。不,應該說,不管說什么話都會變成客套話的情形下,也確實需要客套話。幸好奎的妻子回答了我的話,“酒一天不落地喝,煙又不離口,任憑我怎么嘮叨,也不做一次身體檢查,他還以為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呢……說這些又頂什么用,都是我的錯,是我沒做好內助,婆家人都只埋怨我,但是……”她停頓了一下,我了解她的情況,甚至可以接著她的話說下去,“但是我也累啊。他啊,沒往家里拿過一個子兒,為了養家糊口,我是什么都干啊。他一分錢掙不到手吧,還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四處游蕩。不光是他,我也沒時間做體檢呢?!蔽抑?,她不但做過營養食品的銷售員,還做過托兒所教師、看護,甚至是公交車司機,這都是因為奎幾乎沒往家里交過生活費。他們的房地產企劃公司主要按需求為顧客提供相應加工服務或給合適的需求者及施工公司牽線搭橋,這個行業的特性就是風險大。有時會進較大一筆賬,但有時一年連一萬元也見不著影兒。用錢的地方多了,虛架子也大了,卻沒有得到什么實際利益。這種情況,在這個行業是司空見慣的??袝r還斷絕所有聯系,不見蹤影?!巴瓿蓭讉€工程后,就會有幾十億進賬了?!边@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但是大多數情況下,費盡周折,工程卻不能順利完工。既然已經開工的項目,就不能輕易半途而廢,這樣就不得不繼續往里投錢。于是,萬般無奈之下,就得四處借錢。最糟糕的是,好不容易堅持的工程,迫于形勢不得不在中途叫停。幾年過去了,幾十億元,也沒見個影兒。更要命的是,糟糕的情況頻繁發生。即便如此,他卻一直沒有放棄這個行當。這都是因為,一項工程成功后,可以得到的回報是非常可觀的。想要得到一大筆錢,首先要忍受多次的空等。再等一個月,就有兩億進賬了,再過兩個月,就有五億進賬了。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他口中的一個月、兩個月后來變成了一年,后來是三年,再后來是五年。起初,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大家還傻傻地等?,F在不管他說什么,他的家人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這種情形已經持續很久了。這些是奎的妻子在三年前說的。據我所知,再后來,情況也沒有什么好轉。為了養家糊口,讓孩子上補習班,她到處奔波,不管什么臟活累活,她都干過。
她停頓了一下,眼睛濕潤了??赡苄睦镆膊缓檬?,閉上了眼睛。她說去打點水來,走出了病房。病房里頓時靜下來。這間兩人室的病房,另一張床是空的。我突然感覺尷尬不已,放開他的手問道:“給你打開電視吧?”他點了點頭。我找到遙控器,按了下電源鍵,電視上正播放著搞笑節目,我調低了音量。雖然打開了電視,我還是覺得別扭,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中,又熬了好大一會兒。病房的空氣混濁沉重,藥物與排泄物混合的令人作嘔的腥味在空中飄浮著。我再也想不出什么客套話了,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心里暗暗希望奎的妻子可以快點回來。諧星們做著夸張的姿態,大聲喧鬧著,卻沒有觸及到我的感官??屛腋杏X不舒服,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令我十分別扭。其實,在進入病房之前,我就聽到了奎的聲音,他說:“不覺得對不起我嗎?”我對著那個聲音暗暗嚷道:“我從來沒期待過讓你消失,所以你起來啊。”但他的聲音更大了:“不覺得對不起我嗎?”我的聲音被他的掩蓋住,聽不清楚。
他好像說了什么,我轉向他。但見他合著兩眼,雙唇緊閉,瘦削、烏黑的臉毫無生氣。這時我想起奎妻子的話:他說著說著,腦袋一沉可能就會睡著,不久之后又會醒過來,可能是因為身上沒有氣力。那么說,剛才他可能是在說夢話吧,要么就是真的說了那句“不覺得對不起我嗎”。他不希望我來看他嗎?我想可能是的,正像我覺得他令我不舒服一樣,可能他也感覺我讓他不自在吧,所以才這樣閉著眼睛,咬著嘴唇。我按動遙控器,調低了音量??赡苁呛粑行├щy,奎突然張開了嘴,喘著粗氣,下巴和身體顫抖著。驚慌之下,我抓住他的胳膊,喊著他的名字,“沒事吧?怎么能幫到你?”奎做了要喝水的姿勢,我拿起床頭的水杯,水杯上有根吸管,我扶他起來,把吸管放進他口中。他只喝了一點點,卻起到了作用,他的呼吸似乎恢復了正常。我想扶他躺下,但他卻讓我把病床再抬高一些。我轉動床腿上的金屬桿,他上身歪斜著立了起來,他扭動著身體想坐直。我雙手扶住他的腰想幫他一把,耳邊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想,他會不會咬掉我的耳朵呢?這想法就這么毫無征兆地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中,一股熱氣順著脊背涌了上來。無意中我碰到了他的痛處,可能是太疼了,他尖叫了一聲,臉皺了起來。我頓時慌了,不知道該怎么做,于是放開了手。他頭靠著床,閉著眼睛,過了好長時間,皺著的臉也沒舒展開,而且呼吸也非常急促。一剎那間,我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幅畫面:他那膨脹圓滾的肚子破裂了,里面裝滿的黏糊糊的臟水涌了出來,暗紅色的液體弄臟了我的臉,也濺到墻上,像一只只丑怪的多足蟲一樣,緊貼在病房的墻上,墻上被濺到的地方立馬長出了霉菌,很快開始腐爛。我的臉上也長出了霉菌,也開始腐爛。為了消除這幅畫面,我搖了搖頭。“很不錯,這次的《卡珊德拉》,關于一個曾被預言成‘只能預測人們不相信的、不吉利預言’的倒霉預言家的故事。”我感到一陣長久站在烈日暴曬下的暈眩,兩眼直冒金星,眼前變得模糊不清。“你讀了?”我感覺嗓子眼兒一陣發緊,勉強擠出這句話來?!犊ㄉ旱吕肥俏疫@次在一份文學季刊上發表的短篇小說。這份雜志發刊還不到一個月,而且,現在文學雜志的現狀皆不樂觀,登載那篇小說的雜志也一樣,幾乎沒什么讀者,一般只有人文學者們買來讀。他是說看了那本雜志嗎?用他那半死不活,一天昏迷幾次,與死神親密接觸過的肉體?“豈止只有那篇,您的作品,他一個不落地都讀了。這次住院后,他還讓我買來那本雜志看呢,就用他那身子,真是誠意可嘉啊。”奎的妻子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在我身后替他回答道?!坝袝r間來我家看看吧,不僅單行本,連登載短篇小說的雜志也全都供著呢。第一次發表小說是在20年前吧?連那篇他都保存著呢,對他真是無話可說了?!彼f著,把奎敞開著的病服整理好??⑽⑿α诵?。
從文學雜志社收到獲獎通知時,離我在防衛兵的服務期滿還剩十天左右,是我25歲的那年春天。我并沒有投稿,但我的小說卻獲得了那份雜志的新人獎。開始還很驚訝,很快我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奎離家那天,我的筆記本也消失了,他把我寫的東西抄寫在稿紙上,寄給了雜志社。不經意間我成了小說家,但我并沒有想利用寫小說來維持生計。在收到獲獎通知后,我的想法依然沒有改變,我,只是需要一冊日記本而已,而且認為那對我已經很好了?!斑@就足夠了。”我想。但很快我就發現,其實不然,我還有更多東西需要寫在日記本上,有些內容被多次提及,雖然反復多次,但卻不盡相同。不久后,我明白了一個事實:因為有了日記本,我更切實地感受到,不寫日記是不行的,這話聽起來雖然有些矛盾。日記本提供的自由是把日記繼續寫下去的前提條件,解放以束縛為條件,束縛為持續反復的解放而存在,因為已經得到解放,所以應該再次被束縛;由于需要反復地獲得解放,所以應該反復束縛。不知何時,就像接受命運一樣,我接受了這一切。
我應該承認,為了自己靈魂的自由,我有意地將奎趕出我的世界??梢哉f,我想把他當作不懂文學的人。我之所以這樣做,之所以需要這種形式的驅逐,原因可以解釋為:我的小說總是過度地受他的意識的影響。我寫東西時,經常會想,奎讀到的話,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腦海里還不由得浮現出他相應的表情。他始終是我文字的第一個讀者,那個讀者通常會用表情回答我。因為他表情變化不夠明顯,為了揣摩他的心思,我必須全神貫注,為了不錯過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我可謂是煞費苦心。最終我如愿以償,有些句子被擦掉了,有些句子有了其他的表達方式。仔細想想,真正如愿以償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的文字經常按照他希望的方式來寫,讀者其實是真正的作者。
第三次去看他時,他剛從持續兩天的昏迷中醒來只五個小時。他比之前更消瘦了,臉色也更差了。說話時口齒不清,不仔細聽的話,很難聽清他在說什么,我不得不經常反問,“你說什么?”一直這樣反問的話,我覺得會有些失禮,后來我就干脆裝作聽懂了,連連點頭??钠拮由洗芜€擔心內臟出血時,血液可能會沖到腦部。醫生當時也有同樣的顧慮。醫生明明掌握了這些情況,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磥磲t生已經放棄了奎這個患者。但想放棄奎的人,還不僅只有醫生。
我走進病房時,奎的妻子和一個40多歲的男人坐在病床旁,在說著什么??钠拮咏榻B說男人是自己的親弟弟。那男人身穿工作服,身體像運動員一樣健壯,滿身肌肉。男人一邊說我們之前見過面,一邊伸出手來。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感覺到他手勁很大,雖然想不起什么時候見過,還是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稍诖采?,凝視著天花板。他那憔悴的臉龐蒼白無力,沒有絲毫的熱情與留戀。與床邊侃侃而談的那兩人急切的神情相比,他的表情過于平和與安寧,甚至讓人感覺他已經走向另外一個世界了?!八哉f,老公……聽我說,你應該起來,一定要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為了我,也為了咱們俊英,一定要好起來……”接著又說,“但是,萬一,萬一你活動不了了,要躺更久,就像昨天那樣失去意識的話,該怎么辦呢?應該有人來代替你才是,所以你好好想想,然后告訴我,那可是你幾年來玩命干的活啊!你不是說已經完工了嗎?要見誰?你能拿多少份額?怎么能拿到手……”她的弟弟也重復著類似的話,“姐夫,你要相信我啊!”那男人說的這句話,讓人感到一絲威懾感??淖齑缴陨詣恿藙?,說了些什么,但是聲音太微弱,而且吐字不清,沒人能聽得清??钠拮訂枺骸澳阏f什么?”說著,把臉湊到他的嘴邊。奎的嘴唇嚅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只見她把臉移開?!霸趺催€是那句!”她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連十分鐘后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人,還說什么自己看著辦??!”她走開后,她的弟弟看似很不耐煩地喊了聲:“姐夫!”然后喋喋不休地重復著同樣的話。在他沒完沒了地以說服的語氣試圖打動奎的時候,奎的妻子嘆息著向我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幾年來,奎同時搞了兩項工程,其中一項幾乎已經完工,據說另外一項在三四個月內也會完工。奎每次都只會吹牛說馬上就有一大筆錢進賬,但這次她覺得似乎是真的。因為就在前不久他們還決定要買下松坡區一套37坪的公寓。一個月后,他們家就要從住了十年的,交了3000萬保證金、30萬月租的議政府低層小住宅,搬到剛建只有三年、位于首爾市中心的大公寓去了,他們夫妻還一起去看了房子?!斑@幾年,他拼死拼活地工作,甚至還賠上了自己的健康。而這一切,會在一個月后得到回報。如果這些是事實的話,那么現在應該有錢進賬才對啊!可偏偏這個時候生什么病?。 彼f著,看了看我的眼色,辯解似的接著說道,“他一輩子一直那么辛苦,身體折騰成那副樣子,要是就這么走了,您說多冤枉?。 彼粗廊辉谂φf服丈夫的弟弟,和依然面無表情的丈夫,哭喪著臉喊道,“這可叫我和俊英娘倆咋活啊……”“姐夫,你要相信我!”男人的聲音回響在我耳邊,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盎钊诉€是要活下去的呀……”不知是誰這樣喃喃自語了一句。是奎的妻子?還是奎妻子的弟弟?我不得而知。
奎已經不是活人了。感覺從剛才起,他就完全屏蔽了這個世界上的話語。我想這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巨款進賬的事,可能是事實,但也有可能不是。雖然那筆錢不是不重要,但至少在那種情況下,在那個時候,那個場合,似乎并不重要。那一瞬間,奎的孤獨,生活在一個平生沒人理解的世界上的孤獨,真真切切地、清清楚楚地傳達到我心里。我感覺像是觸電一般,全身麻酥酥的??瓦@樣走了一遭,在這個自己不理解的,自己不被理解的世界上。我依稀意識到,在這個無人理解他的世界上,他唯一能采取的生存方式便是漂泊。為了不讓自己成為一個幽靈,他選擇了這種最低限度的生存方式。想到這些,我驀然感覺在奎筋疲力盡的表情里,讀到了他在努力地承受某種侮辱。我抑制不住從心底涌上來的股股熱流,大聲喊道:“夠了,都別說了!”我壓抑的聲音變了調,我想代替他那從未哭過的、干燥的眼睛大哭一場。我這樣做,也許是出于私心,是想分散一下自己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的、再次成形的不安心緒;也許是因為我也同樣被要求活下去。如果是這樣,我的眼淚并不純粹,剛剛喃喃自語“活人還是要活下去”的人,難道是我嗎?我狡辯似的搖著頭,感覺胸口一陣刺痛。此時,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兩人驚訝地望著熱淚盈眶的我,閉口不語。一會兒,奎妻子的弟弟先走出了病房。接著,她也出去了。
奎呼吸急促起來。我用杯子接了水,讓他咬住吸管。我們四目相對,他說了些什么,但我沒聽清。“你說什么?”他又嚅動著嘴唇,我繃緊神經仔細聽,依然沒聽清。他穩定了一下呼吸,然后指了指床下。我往床下伸了伸手,摸出一個紙箱子,箱子里裝著紙杯、衛生紙、一次性筷子、水果刀、襪子、茶包及毛巾等。他用手勢示意我在箱子里找什么東西。我把箱子里的物品一一拿出來讓他確認,之后又拿出幾件物品,一支圓珠筆和幾天前的報紙。對這些,奎都沒有什么反應。箱子最下面放著一個褪色的文件夾,我遞給他看,他點了點頭。我拿出里面裝的東西,是一冊舊筆記本。太多年沒見了,一開始我都沒有認出來,奎示意我打開它。我翻開扉頁,已經遺忘但又熟悉的我的筆跡,如同在渺遠歲月里,印在化石上的腳印一樣,露出了它的容貌。第一張已經被摸舊了。許久以前被深埋于地下的罪惡感,像是被重新翻出來一樣,我心煩意亂起來。這個筆記本,他一直保存著嗎?那他怎么能保存到現在呢?我想要遺忘并將之深藏的地方,竟在奎的心里。想到這些,我不禁感到沉重起來。“看我對你都做了什么?”我呻吟似的說出這句話,其實,我什么都沒做。但是如果有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的話,我能理直氣壯地說出我什么都沒做嗎?他又說了什么,這次吐字依然不清晰,但是我領會到了他讓我做什么?!澳阕屛易x?”我確認道。我低頭看向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像是在催促我?,F在想想,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我唯一的讀者。我所有的文字實際上都是為他而寫。我打開筆記本,開始讀第一頁,我的手哆嗦地抖動著,聲音也瑟瑟地發顫。
某個夏日,為了買冰棒吃,我偷了父親錢夾里的一張1000元鈔票。起初,父親不會覺察的想法占了上風。如果錢夾里只有一張1000元的話,可能會不好辦??墒亲阕阌形鍙埬?,五張中只少了一張的話怎么可能會被發現呢?父親又不是那么細心的人。抽出錢,飛跑出去,買了冰棒,塞到嘴里,終于舔到了香甜爽口的冰棒!即使在此時,我依然堅信我的罪行不會被揭穿,那堅不可摧的確信正來源于把那甜爽的冰棒放到嘴里的欲望,那巨大的欲望平息了我內心的顧慮與不安??墒?,隨著冰棒越來越小,夾藏在冰棒里的小棍兒逐漸顯現時,心底的顧慮與不安自然而然地蘇醒過來了。那曾經堅不可摧的確信在某一瞬間像冰棒一樣融化了……
隨著我結結巴巴的朗讀,奎的嘴巴也微微地張張合合。他幾乎能背誦那些句子!我感到一陣恐懼。我感覺自己好像犯了什么罪。突然間,我覺得這些文字并不是我寫的。一會兒,他的聲音變小了,微微翕動的嘴唇不動了,眼睛也閉上了。他,睡著了。為了入睡的他,我繼續讀著。眼淚流了出來,淚水滴在筆記本上,形成一個個斑點。我繼續讀著,為了不中斷,我一直硬撐著……直到讀完。最終,我也沒能說出一句“對不起”。
(楊雪梅:韓國中央大學博士研究生,郵編:156-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