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歐洲,教堂是最雄偉壯觀的建筑,是建筑大師設計水平和建筑水平的最高體現。現如今,各種各樣的畫廊和博物館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終極建筑,而且,各種各樣博物館的用途也與過去虔誠的宗教儀式相仿。某種程度上,“博物館成了新教堂”,美國著名作家兼評論家杰森·法拉戈如是說。
藝術評論家總是有很多頂帽子,但最近,對他們來說,最有用的當屬安全帽。因為,在美國,新的藝術機構和博物館的建設正熱火朝天。而在全球范圍內,藝術博物館主要集中在巴黎、羅馬等歐洲大都市,而在這些歐洲城市之外,各種各樣的藝術中心也遍地開花,如雨后春筍般涌現。2015年,在紐約,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在高線公園附近開設新館,并于5月1日正式對外開放。開放當天,好評如潮。此外,倫敦蛇形畫廊、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現代藝術博物館和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都在擴建,甚至連哈勒姆黑人藝術博物館也宣布要建造新館。2015年夏天,洛杉磯最新建成的布羅德當代藝術博物館,又在格蘭大道上建造了一幢玻璃大廈——“水晶盒子”。而在2014年,普拉達基金會在米蘭、路易威登基金會在巴黎建造的藝術館,以及雷姆·庫哈斯設計的莫斯科車庫當代藝術博物館等紛紛在歐洲落成。此外,悉尼的澳大利亞博物館也在擴建,甚至連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阿布達比政府也與古根海姆博物館簽訂合同,斥資8億美元在阿布達比的薩迪亞特島修建一座占地達450萬平方英尺的分館,使之成為古根海姆博物館的第六座分館。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就連赫爾辛基也打算為古根海姆博物館建造一座新的衛星館。
20世紀90年代后期,由弗蘭克·蓋瑞設計、在海牙建成的古根海姆藝術館畢爾巴鄂分館掀起了博物館建設的新浪潮。此后不久,被杰森·法拉戈稱為“廟宇”的藝術博物館遍地開花,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杰森·法拉戈故意用“廟宇”一詞來比喻各種各樣的藝術博物館。在他看來,如果說教堂曾經代表了建筑設計的最高水平,那么,今天,博物館則是每一個真正的建筑工程師夢寐以求的終極理想和永恒建筑。15世紀在意大利佛羅倫薩憑銀行業起家的梅第奇家族,在21世紀絕不會花太多的錢修建教堂,而是會斥資建造一座新的藝術博物館,特別是那些提供冠名權的博物館,會把曾經用于教堂的預算轉移到博物館的建造上。截至目前,至少有一點我們應該很清楚:作為一個與建筑工程師的雄心壯志有關的問題,藝術博物館其實就是新教堂。不過,值得我們思考的是:這個新教堂的教友是誰?什么樣的“祭祀”或“禮拜”活動在那里進行?
完美的收藏
如果說今天的博物館已經成為卓爾不群的終極建筑,那也不僅僅是因為幾百年來教堂功能的日益衰弱,急需某種東西來補位。恰恰相反,博物館建筑地位的變化正反映了藝術在當今人們心目中地位的改變和它在改造社會方面發揮的作用問題,因此,兩者之間存在著相似之處。在18世紀后期社會發生巨變之前,在歐洲,世俗的藝術作品主要被當作宮廷奢侈品收藏,如波茨坦的腓特烈大帝無憂宮、羅馬的波居榭宮和多利亞·龐菲力美術館等。這些博物館屬于君王或貴族,不但里面的藏品精美,而且裝修奢華,墻上還要掛上擁有這些藏品的君主或貴族們的畫像,他們想借此炫耀這些藏品給自己帶來的無上榮耀。不過,這些畫作屬于君王和貴族的私人收藏,很少能發揮它們的公共職能。到了19世紀,特別是在英國和德國,博物館顯然已經成為一個道德完善和社會改良的地方,博物館建筑的社會功能也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特別是倫敦的南肯辛頓博物館,即現如今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其偽文藝復興的混搭風格體現了一種強調社會公德和頌揚道德向上的功能。

但是到了20世紀,審美靜觀本身已經成為一種美德,人們更加關注博物館的審美價值,因此,博物館的建筑風格也發生了相應的改變。1935年建成開館的海牙貝爾拉赫市立博物館,可以說是第一座真正的現代博物館建筑:設計者通過網格平面圖展現新的精神,一條長長的人行道把“紛亂世俗”的城市與“神圣莊嚴”的博物館分割開來,最重要的是那一面面潔凈無瑕的白墻。幾年之后開館的現代藝術博物館,是由美國著名建筑學家和現代藝術倡導者愛德華·德雷爾·斯特內與菲利普·古德溫設計建造的。這座博物館更加超前,把具有國際風格的白色潔凈平面當作展示時間藝術的終極手段。最值得一提的是創辦于1993年的倫敦“白立方”畫廊,這家歐洲最有影響力的當代藝術機構,由享譽世界的極簡主義建筑大師克勞迪歐·希爾維斯特林操刀設計,強調“畫廊空間的意識形態”在“白色的立方體內”和“現代畫廊的白色墻壁”是“20世紀藝術的原始模板”。此后,這種畫廊設計理念流行世界。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無論藝術世界如何風云變幻,都無法削弱“白立方”的至高無上地位:純凈無瑕的白色立方體空間和經過精心校準而恰到好處的燈光形成一個神圣的空間。在這個白色立方體的神圣空間里,珍貴的藝術收藏品沐浴在原始背景下的神圣光芒之中。就連著名的荷蘭建筑大師雷姆·庫哈斯在設計莫斯科車庫博物館時,也堅持用白墻做展品的背景,在公共空間里重新布置壁畫。
“白立方”只是把博物館比喻成教堂的一個最明顯特點,另外一個特點是空曠巨大的天井或中庭。無論國際著名先鋒派建筑大師弗蘭克·蓋瑞設計的古根海姆畢爾巴鄂美術館和巴黎路易威登藝術中心,還是日本著名建筑大師谷口吉生翻新設計的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瑞士建筑大師赫爾佐格與德梅隆設計的泰德現代藝術博物館,以及意大利建筑大師倫佐·皮亞諾設計的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和專門用于藏書的摩根圖書博物館,里面都有這種空間巨大的中庭。置身于此,就像置身于古羅馬長方形基督教堂的大殿之中,參觀者不僅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而且一種莊嚴神圣之感會油然而生。不斷擴大的博物館規模及其在城市規劃中不斷突出的地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例如,已經規劃建成的新洛杉磯藝術博物館,是全美最重要的博物館建設項目,它將橫穿威爾希爾林蔭大道,懸浮在這個容易發生地震的城市上空,其占地面積之大和雄偉壯觀之程度,或許只有幾百年前的神廟和皇宮才能相比。
讓我們祈禱吧

藝術博物館已經取代教堂而成為建筑藝術的終極作品,但其宗教職能可能發生在博物館的高墻之內。過去,當我們談論藝術,我們常常使用宗教語言。而今,我們到博物館,甚至不遠萬里到藏有珍品的地標性建筑去“朝圣”,在重要的畫作或雕像面前頂禮膜拜,經歷“超驗”和“震撼”,接受“心靈的洗禮”。特別是那些名畫,如盧浮宮的《蒙娜麗莎》,在自己的專屬“壁龕”里接受著來自世界各地游客的“頂禮膜拜”。對于大多數現代藝術館來說,最為繁忙、游客最多的日子當然是星期天。這一天與我們去真正的教堂做禮拜的日子不謀而合。
雖然博物館建筑越來越像教堂,藝術欣賞者的行為也越來越具有宗教特征,但當你明明知道宗教信仰與當代藝術世界毫無關系的時候,這種對比就顯得特別具有諷刺意義,令人啼笑皆非。真正的宗教與當代藝術世界無關,當代藝術一點也不希望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與宗教有關的東西。在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上,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展館,在自己的展館里展覽自己的作品。梵蒂岡每一次展出的作品,都因為與宗教關系不大而受到嘲諷。在2015年7月結束的卡塞爾文獻展覽會上,藝術總監卡洛琳·克里斯托弗·巴卡爾捷夫和當地一家教堂發生了奇怪的爭吵,因為教堂把德國雕塑家斯蒂芬·巴爾肯霍爾制作的一尊雕像擺在了卡塞爾伊麗莎白教堂的鐘樓里。她希望教堂把雕像搬走,唯恐有人認為那是她的展品。卡洛琳的文獻展是全世界規模最大、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展,如果說她覺得自己的展覽受到了教堂藝術品威脅的話,或許是因為當代藝術已經不愿意和宗教扯上關系,不愿意承認自己和教堂有著相似的形式和功能。
但無論承認與否,博物館,無論是建筑本身還是其功能,都越來越像教堂。啟蒙運動之后,科學與理性奠定了現當代社會的基礎,而宗教在公眾那里沒有了需求。博物館,不僅僅是藝術博物館,還有歷史博物館和自然科學博物館,展出的都是通過嚴密細致的研究和系統的方法得來的“世俗的真理”——科學和理性。在這個博物館建筑和紀念碑式雕塑鱗次櫛比的時代,巴黎和阿布達比那些高聳入云的玻璃天井體現了新時代的精神。傳統的宗教已經不能滿足時代的需求,今天的博物館或許正在成為文化傳承和文明教化的圣地,成為傳播知識、陶冶情操和守望精神家園的“教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