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中世紀的日耳曼地區有個關于霍勒太太的傳說,主角是一位原為女神,后因宗教變遷而被貶為魔女的人物。19世紀初,格林兄弟根據霍勒太太的傳說,編出膾炙人口的童話故事《霍勒太太》(Frau Holle)。故事描述了兩個女孩子的不同命運。這兩個分別名為“金子瑪麗”和“晦氣瑪麗”的女孩,一個美麗、勤勞、乖巧,另一個丑陋、懶惰、驕橫。

故事里,兩個女孩跟著一位寡婦生活。晦氣瑪麗是寡婦的親生女,好吃懶做還受寵;金子瑪麗卻像個灰姑娘,整天挨餓受氣,還要沒完沒了地在水井旁紡線。有一日,金子瑪麗的手指因紡織過多而出了血,當她想把染上血的紡錘在井水里洗凈時,不慎失手,紡錘落入井中。繼母將她臭罵一通,要求她把紡錘撈出來,否則饒不了她。金子瑪麗無奈,為尋紡錘而跳入井里,失去了知覺。醒來之后,她發現自己躺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
金子瑪麗起身沿草地而行時,看見一個裝滿面包的烤爐。面包請求她把它們鏟出來,否則它們就要焦掉,于是,她用心地鏟出了那些面包。她繼續往前走時,又看見希望她搖下滿樹果實的蘋果樹。她用力搖樹,讓那些成熟的蘋果雨點般落下,并把它們堆成漂亮的小山。她再次往前走時,看到了一棟小房子。房子的窗前,一個長相怪異的老太太看著她。她正害怕地想逃之夭夭,那老太太卻和顏悅色地自我介紹,說她叫霍勒太太,希望金子瑪麗留下來幫她做家務,比如鋪床,比如使勁地抖被子,讓羽絨飛得滿世界,讓天地間飄滿雪花……
金子瑪麗留了下來,并且全心全意地做著家務。霍勒太太讓她吃好睡好,日子過得很愜意。但金子瑪麗終于想家了。霍勒太太滿足了她的愿望,讓她站在一扇門前,托住裙兜。當大門打開時,金子們從天而降,嘩嘩落在她的裙兜里。霍勒太太對驚訝無比的金子瑪麗說,這是她應得的回報,并把那只紡錘還給了她。
看見她滿載而歸的大公雞,站在轆轤上咯咯地叫起來:“金子姑娘回來啦!”
之后的故事大家一定都猜到了。為了獲取更多的金子,繼母讓自己的親生女也扎破手指,扔下紡錘,并跳進水井。晦氣瑪麗卻沒有像金子瑪麗那樣,一路幫助面包和蘋果們。她被霍勒太太收留后,三心二意,懶于做家務,更無心用力抖羽絨被。幾天后,霍勒太太無法再容忍她,便主動要求送她回家。當她高興地站在門前,等待金子落下時,晦氣瑪麗非但沒有看見金子,反而被劈頭蓋臉地潑了一身洗不掉的瀝青。
滿身瀝青的晦氣瑪麗回到家時,那只蹲在轆轤上的大公雞看見她,咯咯地叫了起來:“晦氣姑娘回來啰!”
當年,這個故事寓意不淺,借之告誡世人的,是女子應有的美德:漂亮、勤勞、聽話,好比那位金子瑪麗。如果變成晦氣瑪麗,那身臭瀝青可就一輩子也洗不掉了。
一晃眼,故事過去了兩個世紀。如今的歐洲女子們,是否還在努力做著金子瑪麗呢?
在不久前的三八婦女節,歐洲女人們反觀自照了一番。從19世紀中葉興起于美國的三八女工抗議活動,到20世紀初她們喊出的“面包加玫瑰”口號,又到第二國際1910年在丹麥召開首屆國際婦女會議并設立三八國際婦女節,再到1920年起英美各國相繼通過的婦女選舉權,一路回顧過來,歐洲女人們發現雖百年已逝,她們似乎還是掙扎在虛無、變態的空間,還在被男權社會或圣女化,或妖魔化。她們因這個兩極狀態而喪失真實形象,缺乏平等話語權,無法在社會權益上實現質的飛躍。而三八婦女節、母親節和情人節烘托的,不是女性的重要性,正是男女差別。
歐洲女性的苦水看來還是道不完。不過,筆者通過歐洲女性的一些文藝作品等,發現這汪洋般的苦水彼岸,似乎不再屹立著上世紀女權主義的豐碑。

最近,德國女作家卡倫·杜芙(Karen Duve)在其新作《權力》(Macht)一書里,大肆描寫男主角將前妻鎖進地窖進行折磨的恐怖情節,希望借之傳遞一個令人窒息的信號,即女性與男性世界僵持百年后,依舊處于對峙狀態:男性駕馭女性,女性仇視男性。有人問及作者書中渲染觸目驚心的場景是否會被誤讀,杜芙女士說,這本書的故事取材于真實案例,她對書中人物起初的把控很快喪失,只好無奈地隨人物的主動需求,被動地捉筆記錄。她然后話鋒一轉,說人們應該關注的,不是情節如何乖張怵目,而是什么樣的舉動是如今社會道德的底線。
有趣的是,這位女作家并不看好女人統治的世界。她認為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社會給予女性一個機會,看看她們做主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唯有如此,男女才能彼此認識,女人才能真正定位,找到實實在在的自己。杜芙女士認為,如今的世界充滿戰事和環境問題,其始作俑者大多是男性。改變社會功能的性別結構迫在眉睫。遺憾的是,新自由資本主義正在讓女性的平臺不斷缺失。
無獨有偶。奧地利女導演薩比娜·德芙琳格(Sabine Derflinger)在她新近拍攝的電視系列劇《郊區女人》(Vorstadtweiber)里,也無意于女人當道的世界。在這部收視率不錯的系列劇里,五位維也納郊區的俏佳人帶著類似于美國肥皂劇《絕望主婦》里的女人心態,鬧出一堆與離異、婚外情、懷孕以及遺產爭奪相關的事端。德芙琳格女士一邊等著觀眾們的評頭論足;一邊說女人不要回避男性的目光,要自如地去美顏、整容、豐乳,常穿高跟鞋。她明言世界應該多元化,社會應該重建秩序,但絕非男女對峙。女性的解放運動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鬧得沸沸揚揚,然后偃旗息鼓,罪魁禍首就是男女對峙。
這位女導演認為女人的真正解放,是找到存在感,而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女性平臺被政界的重視。女人唯有在各個領域獲得足夠的指標和配額,才能真正與男人平起平坐,男性世界才不會永處霸主地位,輕松把玩女性。
女性不能實現與男性的平等,是否也咎由自取?今年3月中旬在法國戛納舉行的國際地產投資交易會(MIPIM),是場男性“當道”的盛會。在注冊的參觀者中,女性只占20%,而愿意作為嘉賓參加專題討論的女性,更是寥寥無幾,比例不足14%。業內人士西爾維亞·富瓦西(Sylvia Foissy)女士說,女人不太會自我推銷,碰到出頭露面的機會,常常猶疑不決,前怕狼后怕虎。富瓦西女士發現,相對而言,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女士們更加落落大方,出場率遠遠超過西歐國家。
這個是否似曾相識?事實上,如果說中國女性早已頂住了半邊天,那么歐洲女性不知才頂住了百分之幾。德奧等國甚至還沒有解決同工同酬問題,不少同樣的工作,女性工資往往低于男性30%。而且,歐洲的家庭暴力事件頻發,歐洲不少城市因此為女性專設24小時熱線電話。在亞洲人心目中,歐洲女性比亞洲女性張揚得多,難道她們外強中干?

不過,歐洲女性的確在努力走出傳統的金子瑪麗角色。她們嘗試著尋找某種“中庸之道”的同時,有些做法看上去還是相當偏激和極端的。
比如一些房產項目。維也納有個成立于2003年的女子俱樂部,這個名叫ro*sa的俱樂部自2009年起,便設法得到了法律保護,在2區、10區和12區開建女子住宅項目。在這些居民樓里,房主簽名必須是女性。這些居民樓的建筑設計也遵循女性原則,具體而言,即注重公共區域的規劃,比如在公共活動室內配備公用廚房、可伸縮沙發、大型餐桌和眾多餐椅、富含女性文學和兒童文學的圖書室等。公共區域為居民開設瑜伽課和推拿課,每月舉辦一次男性可以加入的聚餐會。
對于這樣的房產項目,ro*sa俱樂部負責人介紹說,女性相對于男性,更喜歡公共活動,但這些設施并不意圖排斥男性,因為如果大家仔細掂量,它們大多在滿足傳統女性功能呀!
像不像悖論?男性們會將ro*sa俱樂部的女性歸類于金子瑪麗還是晦氣瑪麗?
建筑設計界頗有名氣的愛爾蘭女子伊馮娜·法雷爾(Yvonne Farrell)說,其實歸根結底,男性女性彼此依存,誰也少不了誰,所以她很欣賞愛爾蘭女詩人伊文·博蘭(Eavan Boland)的話:“社會是男與女的平衡,缺一不可。關鍵是調和,好比陰陽。唯此,男女才能各出其力,各得其所。”
聽上去有點《道德經》所闡釋的哲理了:“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只是,歐洲的金子瑪麗和晦氣瑪麗們今后何去何從,眼下的塵埃尚未落定。

2016年3月14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