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拉閉上眼睛。她感覺到脖子上滲出的一粒汗珠滑到胸部,在那里停頓了一會兒,變重,增大,又向腹部流去。她詛咒著炎熱的天氣和遲遲未到的公交車,還有路面太陽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我的樣子一定很落魄吧,她從包里拿出一塊噴了紫羅蘭香水的小手帕,輕輕點了點嘴唇和額頭。她嘆了口氣,惱人的公交車來了。
一路都站著,28分鐘。她既沒那么年輕也沒那么年老,值得有人給她讓個座位;不停地出汗。從車窗進來的空氣悶熱潮濕,她幾乎看到自己皮膚的毛孔上粘著一層油垢。一副落魄相。下車之后她又拿出小手帕,看了看手表。“時間正好。”她慢慢走向飯店,盡量不踩到斑馬線。外面有八個人在排隊,正好四對兒,在她等著鐵藝大門打開的時候,都看著她。她已經不喜歡被人盯著看,就又叩了下門。“早上好。”羅伯特向她問候道。“真熱啊,天哪,我都快化了。”拉斐拉站了一會兒,好適應空調怡人的溫度和飯店亮度適中的長明燈:那里一切如舊,28年了。

“怎么樣,馬諾洛?”她說完,在簽到簿上簽名,并在邊緣標明時間:上午11:47。馬諾洛放下用棕色手帕擦過的杯子,給她調了一杯朗姆酒,加半勺糖、幾滴檸檬和兩勺冰。拉斐拉還沒等酒冷下來就喝了一口,感覺好了一些。她注視著空蕩蕩的飯店,餐桌上鋪著棕色臺布,蠟燭已經備好,不起眼的鋼琴擺在角落里,心里盤算著離退休還有四年,每天還要坐公交車一個來回。“我可受不了。”馬諾洛整理著領結,給她講昨天怎樣長途跋涉去了女兒的露營地,在圣胡安馬丁內斯那兒呢;他擼下卷起的襯衫袖子,拿起跟臺布和手帕一樣顏色的棕色外套。拉斐拉又喝了一口,濃烈冰涼的酒順喉而下,舒服極了,把她從街上帶來的暑氣又消去了幾分,也讓她重新規劃起生活。清洗一下,把鋼琴和家都清洗一下,她突然特別想待在家里。
羅伯特帶進了第一波食客。微笑,他們總是掛著那種知道自己花了30個比索的胸有成竹的微笑。“彈首《面包師》鋼琴曲吧。”一個女人說,然后起身去洗手間修補濃妝了。“她也一樣,明日黃花。”拉斐拉看著鏡中的自己,又說了一遍。鏡子里的樣子她也早就不喜歡了。
她已經什么都不想了。以前有過。華服、燈光、歡呼和一架純黑的施坦威三角鋼琴,大大的舞臺,鋪著紅色的天鵝絨。她在鋼琴前坐好,用專業按摩師都趕不上的溫柔手法揉搓雙手,目不斜視。心跳加速,但她胸有成竹,知道整個世界將凝縮為她的手指和鍵盤上一曲最美的旋律。她理理頭發,閉上眼睛,彈奏音樂。洪流般的歡呼聲響起,她竟渾不在意。
她搓熱了手,打開那架已經失音的鋼琴。她和這架鋼琴的斗爭,日復一日,持續了25年,只是為了激起那些只關心烤肉的成色、大小和餐后有什么甜點的觀眾的食欲。她的思緒展開,像香水在空氣里氤氳發散,這會兒她希望能安靜地彈琴,不要接到什么不合時宜的點播。午餐時段,她彈的12首曲目總是固定不變的,日久天長,早已變成簡單舒適的練習,可以讓大腦保持一片空白,或者想想每天的麻煩事,而她的雙手,如此遙遠,在鍵盤上敲出單調的曲調。曾經,拉斐拉突發奇想,把那些曲目當成專為她一人一琴而作的鋼琴奏鳴曲,由一位仰慕她絕妙無雙指法的天才譜就。非常感謝。
曾幾何時,她也夢想著出名,浮想聯翩。成功,巡演,名字出現在報端。她的演奏會排滿各大劇場,每日練習的黑色立式鋼琴沒有辜負她必勝的熱望,脫胎換骨成了施坦威三角鋼琴,追隨著她,沿著驚才艷艷者必經的最艱險的階梯,一起邁向輝煌。那個時候,拉斐拉年輕、出挑,她的穿著顯示著身為演奏家出眾的高雅——黑色很適合她——她演奏起旋律真是聲情并茂。男人們盯著她,愛慕著她,多少人來求她彈曲子,或者邀請她,結束之后,小姐,一起喝點什么吧。可每當彈完第12首,那是在一流餐飲中心演奏的規定曲目,這位小姐合上琴蓋,向如癡如醉的觀眾微微鞠躬致意,就消失在了飯店的廚房,因為她知道化妝間里一定也堆滿了鮮花、賀卡,還有某個不識趣的記者,固執地想從她那里套出關于剛剛結束的演出的獨家聲明。
只有一次她接受了一杯。很久以前。他,穿深藍色西裝,在她彈《時光流轉》時靠過來,想聽得更清楚。他說這部電影他看過十多遍,卻從沒聽鮑嘉說過“再彈一遍”,盡管他確定她同英格麗·褒曼演《卡薩布蘭卡》時一樣迷人。他請她再彈一遍那首曲子,他從沒聽過這么獨一無二的演奏。“再彈一遍吧。”他說,然后,請她喝了一杯。那是拉斐拉唯一一次婚外遇,她都差點忘了。
重復著同樣的曲目,同樣的順序,日復一日。午餐,年末,勞動節,父親節。拉斐拉開始發現她的老鋼琴出現霉點,淡忘了掌聲和鮮花,感到榮耀離她遠去,也開始記起仍有舊衣未洗。直到有一天,彈到第10曲時,她第一次聽到一個食客說:“那個彈鋼琴的只怕曾經是個美人兒呢。”是六桌的男人說的,她感到手指的關節一點一點變得僵硬了。彈完曲子,她走向徑直通往化妝間的廚房,看見廚師阿納斯坦西亞正在圍裙上擦拭沾滿血漬的手。
也是那一天,第一次,拉斐拉到吧臺找馬諾洛要了一杯朗姆酒,加冰的。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想起這么多。她只想結束這場午餐演奏,合上那該死的鋼琴——公司什么時候才能換了它?——每一首新曲都顯得更長,更讓人難以忍受。彈完《昨日》,最后一首規定曲目,她感到一陣少有的輕松。合上琴,端起杯子,回到吧臺。“你不先吃飯嗎?”馬諾洛嗔怪道。她搖搖頭。馬諾洛為她調制朗姆酒,“如今人們都愛喝桑格利亞,可我不喜歡。”“敬你,酒師。”她說,深深地飲了一口。
每天坐公交車來回,每天彈奏那不能再熟悉的12首曲子。“我真的受不了。”她想到外面的酷熱,想到家里已經斷水兩天,想到待會兒要去買肉。她又猛灌一口,喝光了。“再來一杯,馬諾洛。”“還要?”“來吧,今天真他媽糟透了。”從拉斐拉嘴里冒出這個她不常用的詞兒讓調酒師輕笑起來,“我都想來杯烈酒了。”“那就喝吧,待會兒就沒時間了。”拉斐拉說,凝視著馬諾洛疲憊的藍眼睛。“今天你的眼睛真好看。”她脫口而出。兩人在一塵不染的吧臺上隨意地碰了下杯,微笑著。“祝你健康。”“也祝你。”“祝我們兩個。”他們喝干了酒,又相互凝望了一會兒。
拉斐拉再次露出微笑,有些驚訝地端詳自己老化的手指。她很想彈《時光流轉》,“好像有一個世紀都沒彈過了。”
(蔡瀟潔: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西班牙語系,郵編: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