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庫切小說中自由觀念的比較

自由觀念是魯迅和庫切都推崇的觀點，在他們的小說中都有充分的表現。魯迅作為近代以來國人思想啟蒙的導師，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個體自由，追求一種絕對的精神自由；而庫切文學創作的基本出發點是自由主義，但在南非種族隔離政治的制約下，庫切的自由主義思想又是殘缺的。本文通過比較魯迅與庫切小說中的自由觀念的異同點，旨在揭示自由觀念對推動社會進步所起的作用及給當代人的啟示。

一、引言

自由問題是當代世界意識形態斗爭的焦點問題之一，也是當代中國社會發展中人們普遍關注的敏感問題。兩位時代不同、國別不同的文學大師魯迅和庫切，思想和創作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自由觀念同時是他們都推崇的觀點，在他們的小說中都有充分的表現。本文通過比較這兩位文學大師小說中的自由觀念的異同點，旨在揭示自由觀念對推動社會進步所起的作用及給當代人的啟示。

二、魯迅的自由觀念—生命自由觀

魯迅作為近代以來國人思想啟蒙的導師，早年受嚴復影響，青年時代受進化論、尼采超人哲學和托爾斯泰博愛思想的影響。嚴復是最早系統介紹西方自由思想的第一人，他的自由觀主要是從富國強民的角度強調國家自由優先于個人自由；魯迅的自由觀受他的影響又不同于他，魯迅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個體自由，追求真正的言論自由與思想自由。

魯迅的三本小說集《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在文壇上的影響很大，里面的小說對國人的看客心態揭露和刻畫入木三分，對個體生命自由的追求是這些小說表達的主題之一。其中收錄在《吶喊》中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源自于魯迅生命激情的創作。它由13則日記組成，記錄了“狂人”的精神狀態和心理活動，深刻揭露了集權專制社會的“吃人”本質，表現出徹底反對集權專制社會的戰斗精神。小說在藝術上運用了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相結合的手法，是魯迅在經歷了沉默與思索之后的第一聲吶喊，其中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多年來的憤怒、怨恨、不滿、焦慮，以及希望、企求等各種復雜的情緒，也必然地體現了他多年來對中國歷史的深思和對現實社會的認識，是一篇徹底的反封建的“宣言”，也是作者此后全部創作的“總序言”。魯迅對國人大聲疾呼：“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該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在尼采超人哲學和托爾斯泰博愛思想的影響下，《吶喊》中的《社戲》和《故鄉》以及《彷徨》中的《長明燈》都和《狂人日記》一樣源自于魯迅生命激情的創作，這些作品內部的深層精神結構是很相似的，都有一種以自然對抗社會的趨向，從而達到一種對人的存在的超越，對現實的超越，最終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比如《狂人日記》里的狂人和《長明燈》里的瘋子是魯迅小說中僅有的兩位沒有妥協而戰斗到底的覺醒者，兩位都顯露出天然本性，達到對歷史的深刻認識，而且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分析這些小說，我們可以感悟到未經社會理性所熏陶的自然的人，優于被社會理性所塑造的人。魯迅小說中的自然，是對人的自由的渴望和追求，自然就是自由?！犊袢巳沼洝泛汀堕L明燈》中的狂和瘋是人的自由意志，它體現了魯迅那種敢于直面人生的氣概；而《社戲》和《故鄉》中的自然隱喻的是一種生命的自由境界，是一種生命的和諧，給人一種純凈、清新而又質樸的感受。

魯迅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 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 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睙o論是《故事新編》中《補天》里的女媧，《奔月》里的后羿，《理水》里的夏禹，還是《非攻》里的墨子，《鑄劍》中的眉間尺和黑色人，都可稱得上是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梁”，是生命強力的體現。這種生命強力正是我們民族得以生存、發展的巨大動力。像《鑄劍》里的眉間尺和黑色人為了復仇愿意犧牲自己的生命最終砍下暴君的頭顱，這里的復仇已經不僅僅是個人恩怨而是針對整個封建禮教，他們像狂人和瘋子一樣與專制社會制度作斗爭， 最終獲得精神上的自由。

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存在就是“存在于世界之中”。這意味著人無法擺脫、拒絕世界對自己的控制、束縛。魯迅小說中的覺醒者像狂人和瘋子就是處在這樣的狀態之中。覺醒者總是要實現自我，極力對抗、排斥外界對他們的塑造。但是，由于他們作為人的存在又不能脫離外界，這樣封建文化就以此為契機將覺醒者牢牢地束縛住。魯迅先生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個體自由、解放，向往真正的言論自由與思想自由。但他對人存在的深刻思索卻使他意識到人終究無法獲得徹底的自由和解放，而這深刻的理性精神無法滿足來自他生命深處那種對人的價值實現的渴望。實際上，先生本身就被一種理性和生命激情之間的矛盾所困擾。

先生終其一生都沒有放棄過努力讓中國社會發生真正的變動，而幾乎每一次都以希望開始，失望乃至絕望告終。這是他與住在“象牙塔”里的學者的不同之處。他曾說過：“藝術家住在象牙塔中，固然比較地安全，但可惜還是安全不徹底”；中國最安全的地方是“監獄”，“但缺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真正的知識階級所追求的正是思想的獨立與自由，在這一點上是絕對不做任何讓步的，這也必須是出自自我生命需求的自覺的選擇。

三、庫切的自由觀念

與魯迅的生命自由觀不同的是在南非種族隔離政治的制約下，庫切的自由觀念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殘缺性，缺少一種內在精神的支持。澳大利亞籍南非白人作家庫切200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歷史上第一個兩次獲得布克獎的作家和著名學者。他每部作品的風格都不同，代表作品有《邁克爾·K的生活與時代》、《福》、《恥》、《等待野蠻人》等。

《邁克爾·K的生活與時代》以內戰后的一片荒蕪的大南非為背景， 描寫了小人物K的苦苦掙扎與追求。他的生命在被逮捕、逃脫與躲躲藏藏中度過。為逃離政府強權制度的束縛，追求旁人難以理解的自由的存在， 他寧愿忍受肉體上的痛苦與折磨， 過一種鼴鼠一樣的穴居生活。然而，事與愿違，在他生存的那個時代、這個社會、這個國家，他只能悲慘地被命運所限，活在無語的痛苦中。

與 《邁克爾·K的生活與時代》 類似，《等待野蠻人》也是一部寓言色彩濃郁的小說。 作品用大量篇幅聚焦于一個“野蠻人”盲女孩兒，她是喬爾上校逮捕的野蠻人中的一個，在被遣返時落了單，被喬爾上校施以暴行，斷了腳踝，半盲了眼睛。老行政長官將其帶回家，為她清洗、涂油，撫摸并與其共眠，可她的沉默讓我們看不透她對那個老男人的情感；當老行政長官千辛萬苦把女孩送回野蠻人的家園時，女孩漠然地說著再見，我們又一次茫然了，她沒有對要回去感到興奮，也沒說愿意留下來。作為一個沉默的他者，盲女孩兒形成了極大的對峙力量。

一系列找不到出路的弱者形象在《福》和《恥》中也有體現，如《?！分械男瞧谖?、《恥》中的白人教授盧里和他的女兒露西。雖然庫切總是以充滿同情和悲憫的眼光幫我們分析這些弱小者的心理狀態，并做出種種努力，但是，庫切并無力為他們開出一劑“強身健體”的良方。這里面更多的只是無奈。

庫切的小說中存在大量“被壓抑的強者敘事”，但他們全都被安排成小說的配角，關于他們的故事也被作了大幅度的削減，可見庫切自由觀念中缺少一種內在精神的支持。在《等待野蠻人》中，被壓抑的強者是那些游蕩在帝國邊境上的游牧民族或“野蠻人”，這些“野蠻人”有獨立的價值觀系統、生存能力和戰斗技巧，帝國既無法從意識形態上控制他們，也不能從身體上俘獲他們。他們時時襲擾帝國的邊界，打破帝國的統治秩序，成為帝國權力無法掌控的異質因子。在《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這些帝國的“異類”和“抵抗者”是殖民地的地方游擊隊。與K.弱小無能的形象相反，游擊隊抵抗組織強健有力、生動活潑。在《恥》中，被壓抑的強者形象是黑人農民佩特魯斯。與邁克爾·K或“星期五”那種既無表達能力也無行動能力的黑人不同，“佩特魯斯是個出色的工匠”。他身體健壯，生氣勃勃，農活樣樣精通，而且具備邁克爾·K和“星期五”想都沒想過的反抗意識和反抗能力。當盧里要佩特魯斯解釋，為什么露西受傷害那天他剛巧不在時，佩特魯斯以沉默給予了堅決地拒絕。佩特魯斯明白，現在他只是盧里和露西的鄰居而不是奴隸，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什么，也不怕任何人，更重要的是，他對此有非常自覺的意識。

從歷時的角度看，庫切小說中這些被壓抑的強者形象存在一個不斷強化的趨勢。如果說《等待野蠻人》中的游牧人群還是通過拒絕與帝國接觸的方式來擺脫帝國統治的話，那么《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的游擊隊則是在明確意識到帝國壓迫的情況下，采取了自覺主動的反抗斗爭，而《恥》中的佩特魯斯實際上已經獲得了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自由和解放。這并非庫切有意為之，而是南非現實在庫切小說中的必然反映。庫切小說中這些“被壓抑的強者敘事”，正好勾勒出一幅20世紀南非革命的歷史畫卷。

作為荷蘭裔移民的后代， 庫切成長于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形并盛行的年代。 庫切的自由主義思想形成于少年時代。 由于白種人家庭背景的關系， 庫切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 但不同于南非左翼文學家對社會現實赤裸裸的控訴與批判， 邊緣人的地位以及西方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 使庫切在創作中， 采取更為理性與冷靜的筆觸。在自由的價值取向上， 尊重個體價值， 重視個體自由。在 《兇年紀事》（論無政府主義 ）一篇中庫切指出， 在 “甘于奴役” 與“揭竿而起” 之間尚有第三條道路可走， 那就是 “歸隱內心， 自我放逐”。 選擇疏離社會的自我放逐并不是一種消極逃避主義， 而只是實現個體自由的一種手段。

四、比較的意義及啟示

一個世紀前，魯迅生活在近代中國新舊交替的時代，他在那個時代里確立了自己的文化選擇—從整體上批判傳統文化、國人的看客心態，促進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轉型。一個世紀后，庫切成長于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形并盛行的年代，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種族主義進行了嚴厲批判，表現了擺脫強權制度的束縛，追求并保持個體自由的理想。我們現今又生活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這迫切需要我們再一次作出文化選擇。此時，他們的選擇又具有經典化的當代意義。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