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染過的土地

特殊材料鑄就的軍人

從南寧到桂西南邊陲，360公里的行程，4個半小時的車程，雖說有些遙遠，但那是一片用鮮血浸染過的土地。

步入龍邦口岸，已是下午2點，正是陽光普照，春光明媚。

滿眼的綠水青山和一片平靜祥和，使得當年的戰(zhàn)火早已灰飛煙滅，很難想象，1979年2月17日凌晨5點，這里曾經發(fā)生過激烈的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

戰(zhàn)斗打響后，一側的八姑嶺山成了最激烈的戰(zhàn)場。我軍決定以龍邦口岸為突破口，以南北夾擊來奪取越南高平，用兩個團的兵力實施強攻。越軍憑險據守，卡住公路，阻止我軍向茶靈方向進攻，在陣地配置八二、六零迫擊炮、無后坐力炮、高射機槍、輕重機槍等火力，構筑有數(shù)十個火力點和掩蔽堡，并與塹壕、交通壕相連接，構成明暗相輔、倒打側射交叉的支撐點式防御。經過7個多小時的激戰(zhàn)，雙方一直處于膠著狀態(tài)，我方傷亡較大，未能奏效。中午，我駐守在龍邦口岸的團預備隊“硬骨頭二連”奉命投入戰(zhàn)斗。二連憑著對駐地地形的熟悉，通過采取以迂回包抄的戰(zhàn)術，智取八姑嶺軍事要點，經過3個多小時的浴血奮戰(zhàn)，連續(xù)攻克12、202、302和14號4個高地，以擊斃越軍68人、二連傷20亡9人的戰(zhàn)績，奪得八姑嶺高地。

八姑嶺哨卡位于龍邦至越方茶靈縣公路東側，距離我邊境約2公里，與八姑嶺相連，是由8個山峰由低向高錯落有致地向內延伸，同時與302、303、14和13號4個高地互為一體，山高坡陡，地勢險要。哨卡工事修筑堅固，坑道、掩體與瞭望一應俱全，攻防兼?zhèn)洹Ｔ缭谇宄饩w年間，哨卡就建有“十二道門”工事。中法戰(zhàn)爭結束后，廣西邊防督辦蘇元春為強化邊防哨卡建設，在邊境線我方一側修建了一批軍事設施，包括炮臺、地堡、防御性的連城以及軍事指揮系統(tǒng)，“十二道門”便是至今保持完好的古堡。

步入哨卡，精神抖擻的守卡官兵列隊迎候在哨卡門前，先是由團里的政委作簡要情況介紹，接著，團張副政委和原二營衛(wèi)生所軍醫(yī)黃朝暉家屬戴紅榮，分別代表守卡官兵和官兵家屬發(fā)言。

張副政委皮膚黧黑，手臂肌腱棱鼓勁道，讓人一看便知是個行武之人。張副政委當兵來到哨卡，至今已有23年，從士兵升到所在部隊的團副政委，盡管職務、崗位不斷變化，但他23年如一日，始終沒有離開過邊防。23年如藍天上的一片白云，輕輕飄走了，但留下的卻是歲月的滄桑。或許因為生活條件的極度艱苦，或許因為工作責任心的艱巨繁重，或許因為與社會隔離，太多的過程，都已散落在他臉上的皺紋和已經開始謝頂?shù)念^上，純潔樸實的話語里絲毫沒有當今物欲橫流，功利化社會里的市儈、狡詐與做作。張副政委說他很榮幸，在邊防哨卡堅守了23年，他的生命已經與邊防哨卡系在了一起，已經成為了八姑嶺哨卡的一部分。

戰(zhàn)爭結束后，兩國關系一度仍很緊張，作為當時的守卡士兵，他每天巡邏守護在一觸即發(fā)、摩擦不斷的邊境線上，多少次曾經和死亡擦肩而過。后來，他當了哨卡干部，隨著兩國邊界線的勘定，中越關系逐步改善，邊界商貿如火如荼地發(fā)展，人們在山下數(shù)票子，數(shù)得腰囊鼓脹；他在山上守卡子，守得囊中羞澀。愛人放棄原有的工作，跟隨他來到邊防哨卡，守著寂寞，守著愛情。

原二營衛(wèi)生所軍醫(yī)黃朝暉家屬戴紅榮的事跡，更是催人淚下———

1989年，年僅18歲的黃朝暉懷著一腔熱血參軍來到廣西邊防，隨后憑著自己扎實的文化功底考入部隊院校，畢業(yè)后又回到邊防。黃朝暉和戴紅榮雖說是同鄉(xiāng)，但素不相識，他們的姻緣是千里一線牽。戴紅榮是經黃朝暉的一個戰(zhàn)友介紹，認識黃朝暉的。戴紅榮原在益陽市委機關工作，憑著對愛情的追求，憑著對軍人的愛慕，現(xiàn)在回顧起來甚至有點兒戲劇性。當年，僅憑黃朝暉那張英俊瀟灑軍人照片，僅憑介紹人巧舌如簧的述說，戴紅榮就神魂顛倒了。“上廣西邊防去找他！”戴紅榮作出這個決定時，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膽子特別小。反正不管路有多遠，她就是不顧家人和同事的一致反對，一定要到廣西邊防走一趟，親眼看一看邊防哨卡，看一看媒婆給她描繪過許多次的英俊瀟灑的軍人。汽車、火車，邊防線上一路跋涉，戴紅榮終于在一個晚霞如火的傍晚，在八姑嶺哨卡的山腳下與黃朝暉相見。哨卡首次迎來一位妙齡少女。二人一步三歇、氣喘吁吁地登上大名鼎鼎的八姑嶺哨卡，戴紅榮環(huán)顧四周，潸然淚下，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黃朝暉他們能在這樣一個遙遠而孤寂的彈丸之地堅守那么多年。誰知這一見面真就成全了他們的姻緣，黃朝暉說什么也不讓戴紅榮返鄉(xiāng)，戴紅榮只好做了黃朝暉的“壓寨夫人”。像故事，像傳說，但確是真真實實的現(xiàn)實。為成全這對恩愛新人，邊防部隊領導親自出面，很快將戴紅榮調到廣西靖西縣工商局，她也由坐機關變成“跑市場”。因為部隊駐守在邊陲哨卡，距離縣城還有十幾里地，加上沿途交通不便，戴紅榮的“跑市場”也只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縣工商局領導充分體諒戴紅榮的家庭困難，將此作為特例對待———戴紅榮的“跑市場”全由個人來支配安排。因為邊陲生活物資的匱乏，戴紅榮每次下山，都要從縣城里買回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使用完還得去采購。

黃朝暉戴紅榮婚后生有一個可愛的女孩，夫妻倆將孩子視作掌上明珠，別提有多疼愛、多呵護了。孩子長大后面臨的就是上學問題。因為生長在營區(qū)，孩子幾乎沒有與外界接觸，上學后與駐地語言溝通是個難題。夫妻倆試圖把孩子送回到益陽老家，又害怕得不到照料，會傷害孩子的心靈，最終只有選擇在駐地入學。因為語言上的障礙，孩子從上學的第一學期開始，成績就一直處在班里的中下等水平，這始終是黃朝暉夫妻的心病。為了孩子的學習，夫妻倆使出渾身解數(shù)———在學校上課的同時，輔之以家庭教育。每天放學回到家里，夫妻輪流給孩子補習功課，好在孩子聽話，通過九年如一日地堅持輔導，孩子總算初中畢業(yè)，夫妻倆曾兩次將孩子送回老家益陽市讀高中。但因孩子的文化基礎太差，無法跟上，他們又不得不將孩子轉回到部隊駐地。后來，在部隊領導的關心重視下，將孩子保送到二軍醫(yī)大護理班學習深造。

因為邊陲環(huán)境的潮濕與悶熱，黃朝暉如今已患上嚴重的帕金森綜合征，四肢肌肉僵直，總是不由自主地震顫，走起路來高低不平，一顛一簸。一米七幾的個子，消瘦得像根麻稈，體重不足一百斤，渾身抖動得像篩糠。要是遇上大風，即刻就有被吹倒卷走的危險。望著眼前這對簡單樸實的夫婦，我在內心發(fā)出感嘆：他們如此平凡，卻又無比偉大。他們以付出生命為代價，在為祖國安寧、人民安康而無私奉獻。

黃朝暉去年已經被組織上正式批準安排轉業(yè)，想到自己的健康狀況，為了不給地方增添負擔，他選擇了自主擇業(yè)。夫妻倆本想回到生養(yǎng)他們的家鄉(xiāng)益陽，但又被一個最現(xiàn)實的問題阻隔了起來：作為軍人的黃朝暉，移交安置是絲毫沒有問題的，但愛人戴紅榮隨調安置，在當今這個人滿為患的社會里，憑著她軍嫂的身份、年齡、知識和能力，益陽市相關單位愿意接收嗎？為了戍邊守卡，他們夫妻倆已經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如今他們只有等到十幾年后戴紅榮從靖西縣工商局的工作崗位上徹底退下來，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才能將這個漂流在異鄉(xiāng)的臨時的家遷回到老家，安享晚年。

其實，黃朝暉戴紅榮夫妻的擔憂是多余的，是他們對地方政府有關隨軍家屬安置的政策不了解、不熟悉。像他們夫妻這樣的情況，接納和安置他們，是地方各級黨委政府責無旁貸的職責和義務，更何況他們是國家的功臣呢。

瞻仰革命烈士陵園

迎著耀眼的太陽，我們來到靖西革命烈士陵園。

部隊的同志告訴我們，靖西烈士陵園只是廣西邊境的陵園之一，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近2萬名官兵，廣西邊境共有21座烈士陵園，散布在1600公里的邊境線上。靖西陵園共安葬烈士1088名，其中部隊1064名，參戰(zhàn)民兵24名。在這些英靈中，被授予英雄稱號的5名，一等功臣34名，二等功臣164名，三等功臣490名，他們大都來自廣東、廣西、湖南和福建四省。

沿著左側的臺階拾級而上，我來到他們的碑前瞻仰探視。墓碑是一塊長方形的大理石座，醬紅色的花崗石莊嚴肅穆，長約一尺五寸，寬一尺二寸，五寸余厚，凝重敦實，根植于大地，上面用隸書體端莊地刻著他們的名字、出生年月、入伍及犧牲時間。

輕輕地讀著他們的名字，大多只有19至21歲，有的入伍才一兩個月。19至21歲是個什么年齡？是一個人生命中最花季的年齡，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即將綻放出無限的鮮艷和美麗！而他們，卻壯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英雄長眠，歷史不會忘記他們，人民不會忘記他們。

1979年，我當時是解放軍第163醫(yī)院政治處的宣傳干事。那年醫(yī)院奉命要派遣一支12人的外科手術醫(yī)療隊，奔赴廣西邊防前線參戰(zhàn)。作為政工干部，我是沒有參戰(zhàn)機會的，無緣去體驗戰(zhàn)場上的艱與辛，苦與痛，生與死。我當年的確產生過參戰(zhàn)的念頭，因為那時我也是一腔熱血，血氣方剛，義憤填膺。我想，許多長眠在這里的英雄，當年也是懷著一腔熱血走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爭打響不久，醫(yī)院接收了大量從前線轉移下來的傷員，我結識了他們中的許多英雄———

有個廣東籍名字叫馬建才的18歲戰(zhàn)士，當時被地雷炸去了左腿，右腿因神經損傷失去知覺，高位截癱轉來醫(yī)院。依據當時的傷情，科室的醫(yī)生要給他做右肢切除，他堅決不從，苦苦地對著醫(yī)生說：“我寧可去死，也不能沒有右腿，沒腿怎么走路呀！失去一條腿，還可以配個假肢；失去兩條腿，就是個肉團了，留著軀干有何用呢？”醫(yī)生無奈，只好給他保守治療。因為右腿是神經性損傷，燒灼疼痛考驗的不僅是痛感的強度，還有耐性的長度，那是混合著的折磨。持續(xù)有力的痛感，是任何藥物都無法制止得了的，真的比死還難受。為了抑制疼痛，馬建才唯有忍耐，將自己的右腿掐得滿是淤青。醫(yī)生被他的毅力所感動，后來給他做了神經移植修復術，保住了他的右腿。

還有一位湖南婁底農村叫李勝利的副連長，其家庭如同李薦葆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中的梁三喜。得知李勝利負傷被轉來后方醫(yī)院的消息，李勝利的愛人帶著不足兩歲的孩子趕來醫(yī)院探視。因為家里經濟條件的艱苦，孩子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瘦弱得像個大頭娃。李勝利因胸腔創(chuàng)傷性感染，住院第四天就犧牲了。李勝利所在部隊領導前來醫(yī)院處理后事，詢問李勝利的妻子有什么要求。李勝利的妻子回答說：“人都死了，還有什么要求？如果硬說要求，她還有個弟弟，就讓他去繼任他哥哥的事業(yè)吧。”李勝利的弟弟真的當兵去到他哥哥所在的連隊，現(xiàn)在已經當上了邊防某團的政委。

有個叫梁進紅的排長，因為開放性胸外傷被送來醫(yī)院，當晚便與世長辭了。他結婚還不滿一年，懷有兩個月身孕的妻子聞訊趕到醫(yī)院，安葬丈夫時，她跪在一旁，沒有哭，只是說：“進紅，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梁家的孩子生下來，我得要為你爭一口氣。”她話語鏗鏘，飽含極度的哀傷將孩子生了下來，并獨自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一直沒有改嫁，孩子如今在部隊服役，是營職軍官。

緩步走過每一座墓碑，我在墓碑前駐足，給他們深深鞠上一躬。走出墓地，來到烈士紀念塔前，我認真地讀著碑文：

越南反動當局在蘇聯(lián)社會帝國主義的慫恿下，瘋狂推行地區(qū)霸權主義，背信棄義，毀我村莊，殺我軍民，無視我國政府的多次警告。我軍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遵照黨中央的命令，于1979年2、3月間，奮起反擊，取得了重大勝利，達到了預期目的。為紀念在這次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光榮犧牲的烈士，特建此碑，以表達我們崇高的致敬！

靖西烈士陵園共安葬烈士1088名，他們，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

最高榮譽的哨卡

離開靖西，我們沿邊境線自南而北，過大新縣碩龍鎮(zhèn)，觀賞德天跨國瀑布，走訪中越邊貿市場，夜宿大新縣城。次日繼續(xù)前行，直奔憑祥市友誼關，慰問參觀邊防連隊金雞山哨卡，聽取邊防部隊情況介紹。

中越廣西陸地國界線長637公里，海岸線長1595公里，橫跨了3個地級市。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結束后，隨著兩國關系的改善，兩國政府著手致力于陸地邊界的勘界，成立了中越陸地邊界聯(lián)合委員會，下設12個聯(lián)合勘界組進行具體工作。2009年2月23日，中越在憑祥市友誼關口岸舉行了盛大界碑揭幕儀式，慶祝兩國陸地邊界勘界立碑工作圓滿結束。時任國務委員的戴秉國和越南副總理兼外長范家謙，分別代表兩國政府出席儀式并致辭，共同為1116號和1117號界碑揭幕。勘界立碑工作的如期完成，標志著兩國陸地邊界問題已經得到圓滿解決。

站在金雞山哨所俯瞰，前方是高低起伏直通涼山的山巒，腳下是氣勢雄偉的友誼關關口。設立在中越邊界山坳處的友誼關，直接記錄著中越兩國間的友誼，也記錄著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隨著兩國關系的恢復，隨著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qū)的建立和發(fā)展，近年來，每年從友誼關入境的游客均在30萬人次以上，并正在以快速增多的趨勢發(fā)展。金雞山下，浦寨邊貿點和弄懷邊貿點兩個市場馬達轟鳴，商賈游人往來如織，邊貿生意的紅紅火火，給邊疆帶來了繁榮，卻也給山上守卡的八連官兵帶來了全新的考驗。

八連除了在哨所和陣地執(zhí)勤，最重要的任務是邊境巡邏。八連擔負的邊境線執(zhí)勤要是按地圖測量，線長22公里；要是按實際行走的距離丈量，線長30公里，且山巒起伏，叢林密布。每天清晨，戰(zhàn)士們集合后就沿邊界線巡邏，不僅全副武裝，而且要攜帶干糧和通信器材，每人負重四十余斤，他們要翻越18座山頭，40°至60°的斜坡到處皆是。翻開連隊的訓練達標登記冊，“神槍手”、“投彈王”、“邊防通”的綽號盡入眼中。正是這支訓練有素的連隊，年年是廣西軍區(qū)“軍事訓練一級單位”。2012年1月，中央軍委主席胡錦濤親自簽署命令，授予八連為“衛(wèi)國戍邊模范連”。

步入八連連部，左側一道獨具特色的“拓荒園”風景映入眼簾。一塊不足3畝的山地上，分布著一塊塊形狀各異的小菜園，種著茄子、辣椒、黃瓜、西紅柿、韭菜等多種蔬菜。菜地的石縫間，小路曲折蜿蜒，不時可見“勵志石刻”、“石崖魚趣”、“攬勝臺”等特色景觀。在眾多的石刻中，最典型的是那塊刻有中國地圖的石頭，展示著官兵們熱愛祖國、報效國家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