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宗紹圣三年(1096年),蘇東坡又被貶謫,由惠州移往儋州(今海南儋縣西北)的更加荒蠻之地。
望著漸行漸遠、模糊朦朧的小城惠州,此刻的蘇東坡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他長嘆一聲,隨著吱呀吱呀的車輪聲,在崎嶇凹凸的不平之路上踽踽前行。
蘇東坡乃一代文豪,名譽天下,無論是入仕從政還是文壇縱筆,從來不甘于失敗。唯獨這次,花甲之年,再遭打擊,他竟作窮途之哭。是老了?這位讓人景仰的大學士,難道從此一蹶不振,雄風不再了嗎?
到了廣州,雖車馬勞頓,風塵仆仆,蘇東坡卻無心小憩,只同在此謀職的長子蘇邁短暫相見。江邊上父子似乎都有千言萬語向對方傾訴,卻又無從說起,便互道“珍重”,灑淚而別。蘇東坡僅同幼子蘇過及一仆人,登上篷船,循西江上溯。途中,船飄至西樵山下,恰好岸上有個石磯,有碼頭可以泊舟,亦是個渡口。
蘇東坡遂離船登陸。這里是個小墟市,雖不繁華,卻也熱鬧,店鋪商賈,鱗次櫛比,販夫走卒,熙來攘往。他轉了一圈,忽見前方有個小酒館,便信步走了進去。連日來,由于被心病所累,蘇東坡一直吃不好,睡不香,此刻,日已正南,腹中“咕咕”作響,更覺餓意來襲。他要了糯米酒,點了一葷一素兩樣小菜,自斟自酌起來。

蘇東坡酒量不大,常常是小飲便生醉意,這次也未能免俗,更何況心情不佳呢。微醺的他很快離開了小館,信馬由韁地走出墟市,來到一片稻田的地頭。這時,一個年輕女人手提飯榼,懷抱正吃奶的嬰兒,朝他這邊走來。但見她頭髻蓬松,肌膚黧黑,半掩胸乳,衣衫襤褸,是一個貧窮的村婦。她走到蘇東坡站立處,向正在割稻的丈夫呼喊吃飯。細瞧那婦人舉止,很有情趣,于是,借著酒勁,鬼使神差,蘇東坡隨口溜出兩句:“云鬢蓬松兩乳烏,手攜飯榼去馌夫。”他用的是中原語音,以為那婦人聽不懂,豈料那婦人看了蘇東坡一眼,對于他的“嘲諷”與“戲謔”并未懵懂羞赧,而是針鋒相對,也用中原話續了兩句:“是非只為多妄語,記得朝廷貶你無?”蘇東坡大吃一驚,這窮鄉僻壤竟有如此奇女,頓覺手足無措,無地自容,連忙揖手賠禮:“老拙唐突,失敬了,失敬了。”婦人卻說:“我乃一山野之人,野人不拘禮。”這大度謙和之語,讓蘇東坡更感慚愧,連說:“承諒了,承諒了。”便又拱手而問:“請教大家,如何知老夫被貶?”婦人神色莊重:“你名揚海內,文章錦繡,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昨天你在西樵山題詩,這里有人馬上抄了回來,你名氣太大了,我怕你還會惹禍呀。”蘇東坡暗忖,這婦人果然聰慧不凡,再次道謝:“善言也,吉言也,請問,我怎樣才會不惹禍呢?”婦人望望天上飄飛的浮云,看著他真誠地說:“你曾經得到了許多富貴榮華,依我看那只不過是天上的一片浮云,地上的一場春夢罷了,還去爭那些虛名做什么?我看不如務實,為老百姓做點實事最好。”說罷,轉身離去。望著婦人瘦弱的背影,蘇東坡似有所悟,他手捻長須,任憑晚風吹拂,久久不動。
蘇東坡回到蓬船上已是暮色蒼茫,面對奔涌的滾滾江水,他思緒難平,很想再去會那婦人一面,再致歉意,再求賜教。她的幾句話道出了精辟哲理,聽似普通的幾句話,已經在他的內心深處掀起了陣陣漣漪。他想起了因“詩文諷喻新法,為新派官僚羅織論罪”的殘酷迫害;因“烏臺詩案”身陷牢獄,九死一生,幾翻被驅逐流放……更讓他不能理喻的是在惠州,自己已夠服罪的了,然而,相交40年的好友宰相章惇還是不放過他,又向朝廷進讒言再次陷害,貶去海南,是置于他死地呀,竟如此歹毒?想到這里,蘇東坡更是憤慨、煩惱。倏然,一個大浪拍向岸邊的礁石,轟鳴震撼,撞擊著他的心扉。“你名氣大了呀……不如務實”。那婦人的話語又在再次響起。剎那間,蘇東坡如醍醐灌頂,大夢初醒。想那婦人無論出身如何,定是一個難得的巾幗才女。此刻,他望著這處江面上閃閃爍爍的漁火,長嘆一聲,噓唏不已……
“爭那浮名做什么,不如務實。”言猶在耳。蘇東坡叫過舟子,馬山開船,他要揚帆渡海,去儋州開始那“務實”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