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的大煙袋是她的命根子。無論干什么,走到哪里,煙袋必須隨身帶著,甚至睡覺時都要放在枕頭邊,聞著煙袋油特有的氣味才能睡得安穩(wěn)。
王奶奶的大煙袋是很講究的,白玉的煙嘴,桿比一般的煙桿長,不太粗,是烏木做的,煙鍋是上等銅做的。在農(nóng)村,用長桿煙袋是身份的一個特殊標志,桿的長短有說頭,桿越長資格越老,也越受人尊重。
天剛蒙蒙亮,王奶奶把煙袋在炕沿上輕輕磕打幾下,住在北炕上的兒媳婦聽到這聲音就趕緊起來生火做飯,稍微慢點,煙鍋的鼓點就開始密集起來了。王奶奶家住的是南北炕,過去人口多,房子小,東北農(nóng)村就在屋里砌南北炕,一家人住在一起。等到飯菜做得差不多了,兒子下地干頭遍活回來吃飯了,孫子也起來洗臉收拾書包要上學了。王奶奶這時就把煙袋摸出來,抽兩口,先解解乏,提提神,然后下地,收拾屋子,幫助兒媳干些雜活。
煙袋鍋,是婆婆權(quán)力和威嚴的象征。王奶奶平時話不多,煙袋鍋是她的代言人。慢悠悠抽的時候,是高興;汲溜汲溜一口口吐的時候,說明有意見了;等到一鍋煙沒抽完,拿起煙鍋一把磕到鞋底上,那就是動怒的開始,怒到高峰的時候,就會用長長的煙鍋一鍋刨到人的頭上或身上,反應慢了,腦袋就會打個大包,身上就會紫一塊。逢年過節(jié),王奶奶在家人面前,用煙袋鍋當當敲幾下柜邊,家人們就該干啥就干啥。
王奶奶在家里當家,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到了冬天掛鋤的時候,人們開始過起了“貓冬”的日子。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叼著煙袋,拿著鞋底,織著大半的毛衣,還有的背著剛收下的小豆綠豆,讓大家?guī)兔μ羯匙有∈!4蠹业搅送跄棠碳遥黄染蜕狭丝唬P腿坐在用秫秸皮編制的炕席上,在王奶奶家的炭火盆邊圍一圈,把煙葉揉碎,放進煙袋鍋里,坐在炕上有滋有味吧嗒吧嗒地吸著。張家長李家短,互相敘述著年景,村里的發(fā)展,說到熱鬧處,活像個小集市。遇到難題時,大家就叼著煙袋,把眼睛齊刷刷看向王奶奶。王奶奶并不急著表態(tài),瞇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的煙霧中,好像在思考著什么,大家也不叫醒她,就那樣等著,等著她的派頭擺到一定的時候,眾人的胃口也吊起來了。幾分鐘后,王奶奶才慢悠悠地說出自己的看法。話不多,但句句說到點子上。大家一琢磨,確實有道理,聽得心服口服。這樣的時候,屋外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屋內(nèi)卻溫暖如春,坐在熱炕頭上,圍著火盆,嘮著家常,聽一位有見識的老人說話,這生活多有滋有味啊。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別看王奶奶處事公正,家里家外一把手,但是兒子卻對她有意見———兒子反對她抽煙。兒子不抽煙,看不慣王奶奶抽煙,說了多少次,都讓王奶奶幾句話給噎了回去。兒子孝順,知道爹走得早,媽帶著一幫孩子不容易。媽平時說啥是啥,從不頂嘴。就是在抽煙這件事上,兒子總不給媽好臉。
抽煙袋鍋的人有個毛病,抽到一定程度,汲流一口,吐出幾丈遠,像鴨子躥稀,吐的哪里都是,一不小心,就能弄到身上。那天兒子下班,剛要進門,不知誰汲流一口,沖向兒子,兒子一閃身,這一口不偏不斜正落到門邊上,差點弄到兒子身上,兒子心里不痛快,帶到臉上就難看了。一屋子人看兒子的臉拉了那么長,紛紛知趣下地穿鞋走了。王奶奶覺得兒子沒給自己面子了,讓自己下不來臺了,煙袋在炕沿上敲得叮當響,兒子只當沒聽見。
兩人冷戰(zhàn)了一段時間,王奶奶提出讓兒子搬家,兒子看著王奶奶,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轉(zhuǎn),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王奶奶剛強,吃軟不吃硬,看兒子這樣,她心里也是難受。
這天晚上,王奶奶沒讓兒媳婦動手,自己做了幾個菜,等到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王奶奶看了兒子半晌,緩緩地說:“你爸四十多歲就走了,扔下你姐弟四個。我白天種地,晚上回到家里趕緊給你們做飯,又要喂雞喂豬,一忙就忙到半夜,哪天累得都恨不得拽著貓尾巴上炕。晚上臨睡前抽鍋煙,一天的乏累就去掉大半了。有時干活回來晚了,走在大山崗上,心里那個慌啊,抽上幾口煙,給自己壯壯膽,也給黑乎乎的路照個亮。我上山砍柴火時,就把煙袋油抹身上,蛇和蚊子一聞這味,都跑得遠遠的。到了冬天,你們也知道農(nóng)村冬天的夜長啊,長到人睡不著,長到五更天就起來納鞋底、拉磨、攤煎餅,那些干不完的家務活,讓心里的苦能釋放一些,抽上一鍋煙,什么事都不去想了,就想著早點把你們拉扯大。到了冬天閑下來了,就想寬寬乏,解解悶,村里人看得起咱家,來咱家玩,有啥不好的。是,她們抽煙,弄得屋里埋汰,可過日子,總得有個想頭吧,再說了,這些人哪家沒幫過咱家呢!比起人家對咱家的好處,咱們家又做啥了,抽點煙那又算個啥?大家在一起處一場,處得人心熱乎了,你遇到難處時,人家才能伸手幫你。人與人之間,講得是真心相處,真誠相待。”
講到這里,王奶奶長長地嘆了口氣:“媽這一輩子,也沒別的念想,就好這一口。遇到愁事想抽一口,遇到高興的事呢也想抽幾口,也戒不掉了。你們和我住在一起,你難受,我也不樂呵。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們早晚得出去過,況且孫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得給他個學習的地方。咱家批的房基地都放在那好幾年了,媽存了一些私房錢,你自己再倒騰點,蓋個新房子吧。我知道你們孝順,你們搬出去,要是想我就常回來,離得又不遠。”
兒子聽了王奶奶的話,知道媽的脾氣秉性,就沒多說話,撲通跪下了。“媽啊,我知道您一輩子不易,我聽您的話。您呢,等新房子蓋起來了,就搬過去和我們一起住,愿意回到自己的房子住,我就陪你回來住。沒事的時候,我常回家,家里活我和媳婦該做還是做。”說完后,兒子慢慢地爬到王奶奶面前,顫抖著手給王奶奶滿滿地裝上一鍋煙,慢慢點著,然后趴到王奶奶的膝蓋上,再沒說一句話。
自此,王奶奶抽煙的時間更長了。早起來吸幾口,睡之前吸幾口,給人當說客,參加婚禮抽幾口……想老姐妹了,就裝上一鍋煙,溜達到老姐妹家里,一起坐在炕上,圍著火盆,把煙袋鍋放在火盆里點著,深深地吸一口,然后緩緩地呼出一大口煙,再彼此對看一眼,再吸一口,再看一眼,感情就在長長的煙霧里,在吧嗒著的煙嘴里,慢慢地融化了。
王奶奶的日子就在大煙袋的伴隨下,過出了酸甜苦辣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