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輩出生在20世紀40年代,他們一出生就差點當了亡國奴。然而,當他們渾渾噩噩度過恐怖的童年之后,又幸運地迎來了共和國的誕生,在紅旗下,他們的夢想如花蕊綻放。中國人夢想的沒有壓迫和剝削、豐衣足食和人人平等的社會來了。可是這一代農民真的吃了很多苦,他們不僅要為新中國農業基礎差擔當,而且還要為新中國工業發展慢擔當,他們不僅要忍受城鄉不平等待遇,而且還要節衣縮食把襁褓中的城市喂大。他們飽受了三年自然災難,并在這個苦難的歲月里娶妻生子,接著是跟著國家機器沒完沒了地運動,人到中年才迎來了自己可以做主的日子。
60后無論如何比他們的父輩要幸運得多。他們有機會參加高考,獲得了一個跳龍門的跳板,盡管這個機會對于許許多多的農村孩子像是摸獎中彩,但畢竟洞開了一扇門。我曾經在這扇門的外邊,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盡管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會花團錦簇,但是最起碼我會有一個不被饑餓困擾的人生,有一個被人羨慕和體面的人生。然而,對于大多數60后農村人而言,他們的宿命就是農村,他們還必須跟隨父輩承受農業稅和“三提五統”這樣的負擔。
我過去不懂得出身的利害,現在我懂了。對于我們這一代人,假若你出生在城市,哪怕是個小縣城,你的命運一定是朝著城里人的軌跡走,你不用養豬,而憑票買到豬肉,你不用種糧,而憑票買到糧食,盡管房子不大,你卻可以在電燈下讀書,你可以不用考慮未來,因為你最終還是吃商品糧。假若你出生在農村,哪怕就在城郊,可以看到夜里城市的燈光,你的命運也只能按照農村人的邏輯發展,你養豬卻只能吃豬頭,你種菜卻只能吃黃菜,這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因為你是農村糧。農村孩子改變命運的唯一道路就是讀書。二十多年前當我坐在高考的教室想著自己命運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在寂靜的考場我的手心溢滿了汗,試卷的汗跡經過十多年塵封已經泛黃,等到有一天我在組織部有幸再見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當時的情景并暗自慶幸。
我的小學是在三所學堂里完成的。在村莊一座老舊的倉庫里,二十幾個孩子以復式班的形式完成了小學兩年級。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時的情形,教室里光線不好,兩個尿桶放在后面供學生撒尿,那時的孩子單純,沒有男女之分,也不用簾子遮掩,孩子們該撒尿時就撒尿,并無顧忌。在散布著尿臊味的環境里我完成了啟蒙教育。三年級的時候,全大隊的孩子都集中在聶家的一個祠堂里上課,一個班幾十個人,只有一個叫李和生的老師,他教完語文教數學,好像還教其他什么,反正他不亦樂乎,而我們則不勝其煩,只有放學回家的這段路上才會有孩子野性的發泄,擲石子打仗的游戲野蠻卻充滿自由的向往,很多孩子經常為此付出血的代價。到了四年級,大隊的小學校終于落成了,全大隊的小學生都集中在小學校上課,這時候我感到了學校的味道。教室是一間間的,學生和老師都多了,還有音樂和體育這樣的課程。
我的初中在大洋洲公社中心小學讀的。學校離我家七八里地,早晨村里的男孩子結伴而行,那時候,拖拉機是105國道上主要的運輸工具,孩子們看到拖拉機就爬,有點像當年的鐵道游擊隊。但是有天中午出了意外,同村的李欠牛被拖拉機甩下來一命嗚呼。這件事之后,村莊里的男孩子都不去讀書,只有幾個女孩兒和我上學。注定我的初中是灰色的,教物理化學的兩個老師都姓楊,這一男一女倆都是初中畢業的大孩子,對于書本他們自己沒弄明白,而我就更糊涂,到后來我干脆不聽他們的課了。那時的初中本來是教英語的,但學校沒老師,課就撂下了,等到上高中時我天天都在云里飛,高考時猜謎似的得了十八分。所幸的是,我遇到了兩位好老師,語文老師劉秀英是同丈夫一起從南昌下放來的,她水平高,要求嚴,視我如己出,她給了我特別多的鼓勵和溫暖,她讓我參加全縣作文比賽,我得了獎,她長了臉。數學老師叫李新輝,雖然是民辦老師,但他是響當當的老三屆高中畢業生,他教幾何畫圓可以不用圓規,讓我感到數學的美。這兩位老師造就了我的長處,我憑著這點硬功夫勉強走出了農村。
1980年我進入大洋洲中學讀高中。因為基礎差,物理化學英語幾科都跟不上,我像是折了翅的鷹感覺飛不動。大洋洲中學有許多土地,最多時有山地三百畝,菜地三十多畝,分配給每個班級種,學校每年收獲花生差不多有十萬斤。每個學生按學期上交各種蔬菜,完不成任務得從家里拿錢繳菜金。這樣的體制,學生除了勞動就是上課,課外的書本基本沒碰過。學校條件差,在危房里上課整天提心吊膽,某日早晨我們在教室自習,突然教室中間的墻轟然倒塌,兩個班的學生瞬間鉆入桌子底下,這才避免了一場不幸。
1982年我參加高考以二分之差落榜,那時新干已經分田單干,父親希望我留下來幫他種田,母親不依,她是文盲,卻說了一句最有遠見的話:“我寧肯窮死累死也要讓兒女讀書出去(農村)。”母親不懂這個世界,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抗爭。多年以后,我一直有一個心愿,為母親寫一本書,把平常說不出來的情話說給母親。母親這一代農村婦女文盲居多,我理解文盲僅僅是不識字而已,可是她們傳承的母愛文化是當下知識女性所沒有的,我有理由為那一代文盲母親立傳。
我吃了很大的苦頭考取了樟樹農校,學的是農業經濟,這個專業就是會計加經濟學常識。我不喜歡會計,老師教給我的這點經濟學常識把我引領到一個很大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資本論》和《西方經濟學》,有亞當·斯密、瓊·羅賓遜和凱恩斯,在學校的圖書館,我偶然發現這世上除了梁漱溟,還有董時進、晏陽初等這樣的農村社會學領域的開拓者。我后來有機會做了鄉鎮黨委書記,我把自己交給了農村社會學,在十多年的時間里我沒有發表過風花雪月的文字,我致力于解剖農村社會、構建農村秩序。我本性情中人,重感性多于理性,最后卻常常是理性占了上風,讓我在后來賦閑的時光中不斷在感性與理性之間掙扎,我無法放棄著述“三農”,或許是因為我成長的痛苦。
成長的痛苦是潔白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