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在父親手上翻蓋過兩次。一次是從干打壘改建成磚垛泥墻,一次是升級成渾磚墻,屋頂雖然水漲船高地從泥巴頂變成了洋灰頂,樣式卻照舊是平頂屋。
第二次,哥哥建議蓋成人字脊的磚瓦房,被父親一個反問就否決了。蓋成瓦房?不行不行,太輕巧了,一陣大風(fēng)就掀頂了。其實(shí),我家隔壁就是鄉(xiāng)里的供銷社大院,烏烏泱泱一大片磚瓦房,這么多年也沒見被大風(fēng)掀翻過房頂。
平頂屋厚重,抗風(fēng),住起來心里踏實(shí),這只是一個方面。魯西平原的農(nóng)民,對平頂屋情有獨(dú)鐘,還因為它有著磚瓦房所沒有的諸多好處。
北方多雪。住瓦房的人無法上房打掃,只有眼睜睜地等著積雪融化。雪水順著瓦楞滴滴答答接連就是好幾天,房子四周的地面被雪水浸泡得又黏又爛,一不小心就滑一跤,滾一身泥巴。平頂屋就好多了,等雪一停,父親和他的鄰居們就會馬上搬梯子上房,先用大掃帚把屋頂清理干凈,再把院子里外的積雪掃成堆,用鐵锨拍結(jié)實(shí),裝進(jìn)地排車?yán)剿吝叀_€手腳麻利地趕著把自己家和鄰居家之間掃出一條路來。一場大雪過后,屋頂和地面全是干的,路也是干的,串門子拉呱一點(diǎn)都不礙事。
盛夏季節(jié),平原地帶涼風(fēng)稀罕,只有在高處才能覓到清涼。晚飯后氣溫燠熱,住平頂屋的人家,一家大小就會爬到屋頂上乘涼。微風(fēng)習(xí)習(xí),兒時的我躺在一張散發(fā)著青香的草苫子上,時而抬眼望著頭頂?shù)男强蘸紒y想,時而瞇起眼睛聽父親講三俠五義,講只隔了幾十里路的水泊梁山,不知什么時候就睡著了。白天的屋頂還要好玩,能把隔了好幾家的武三家看得清清楚楚,聲音也傳得遠(yuǎn)。父親讓我到武三家借牛耙地,害怕走冤枉路,我哧溜一下就抱著大棗樹爬上屋頂,對著武三家的方向大喊“武三,你家的牛晌午用不用”,武三在院子里聽見了,馬上就大聲回應(yīng)說“不用”,我馬上從樹上哧溜一下滑下來,屁顛屁顛地去牽牛。
平頂屋最大的用處是可以做曬場和方便采摘。夏收的麥子還好些,天熱太陽毒,在田頭的打麥場上曬上一兩次就可以裝囤。秋天陽光弱,打下的農(nóng)作物水氣大,需要反復(fù)地晾曬,田地里的曬場又急著犁掉耩麥子,平展開闊的屋頂就成了最好的曬場,幾乎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曬滿了五花八門的收成。天剛亮,父親就會和母親一道,用蛇皮袋把黃豆、綠豆、花生,或是剛剛刨好的地瓜片,用一根粗麻繩一袋一袋地吊上屋頂,鋪平攤勻。我最喜歡干的活就是坐在屋頂上轟雞、轟麻雀,因為可以不要像哥哥姐姐一樣跟著父母下地干粗活,可以無拘無束地看課外書。
農(nóng)村的院落寬敞,鄉(xiāng)親們喜歡里里外外地種樹。父親也毫不例外地在院子里種了兩棵棗樹,一棵梧桐樹,一棵桃樹。院子四周,則是他的父親和更老的祖輩種下的槐樹、榆樹、石榴樹、香椿樹。一年四季,那些大樹,就像一把把大傘蔭護(hù)著這個尋常的院落,就像先輩們還活在身邊。
我對堂屋門口的一棵棗樹感情甚深。兒子四歲前是在老家跟著我的父母過的。哥哥告訴我,四歲時的兒子,喜歡在那棵棗樹上拴繩子,說白繩子是他的白馬,紅繩子是他的紅馬,說想爸爸的時候他就會騎著馬去找爸爸。聽得我眼眶濕漉漉的,撫著樹直出神。
四月,翠綠的榆錢,可以加蔥花、油鹽,做成好吃的榆錢窩頭;五月,晶瑩的槐花撲上面粉,可以蒸成槐花飯,再配上麻油、蒜泥、香醋,那樣的美味,真是誰吃誰知道;還有春天采椿芽,秋天打紅棗,只要站到屋頂上,啥都夠得著。去年五月回老家,正趕上滿院槐花飄香,我的贊嘆聲還沒落地,年過七十的父親就從窗欞上取下鐮刀,麻利地爬上屋頂,一束束潔白的槐花,像云朵一樣飄下來。
今年在老家過春節(jié),我偶然間聽到一段有關(guān)屋頂?shù)膶υ挕>谱郎希赣H問前來拜年的遠(yuǎn)房親戚:我家小襖大哥身體還好吧?回答是:俺爹身體好著呢,年初一早上吃了三十多個餃子,平時還能上屋頂收拾東西。無獨(dú)有偶,前一陣同學(xué)葛邦亞在微信上也發(fā)來一張照片,拍的是他83歲的姥爺上屋頂為他打棗吃的情景。我恍然大悟:額的神,那是老人家怕外孫平時惦記他,在逞能呢!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有沒有站在高高的屋頂上,向遠(yuǎn)方眺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