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小說《綠帳》中的主人公形象

摘 要：本文試圖結合國外學者的研究成果，采用文本分析和對比研究的方式分析柳·烏利茨卡婭長篇小說《綠帳》中米哈這一人物形象，通過將其同義人形象、基督形象和浪漫主義英雄主人公形象的對比分析透視小說的主旨和作者的創作觀。

關鍵詞：米哈；義人；基督；浪漫主義

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是當代俄羅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她自二十世紀末期起開始創作，在收獲了眾多文學獎項和廣泛知名度的同時，其作品也開始受到文學研究界的重視和認可。

小說《綠帳》是俄羅斯作家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創作的最近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作家比較獨特的一部作品。不同于以往對“女性題材”的高度關注，小說著重講述了蘇聯時期的持不同政見者們同專制制度斗爭的歷史。藝術時空覆蓋從1953年至1996年四十多年間的蘇聯國境內外，圍繞蘇聯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重大歷史事件展開情節，將個人遭遇同社會歷史背景緊密交織，凸顯出時代映襯下的個體命運或者群體命運。正因如此，這部小說被評論者認為是一部“有史詩特征的”規模宏大的作品。

米哈·梅拉米德是小說的中心性人物。這一形象集中體現了作品的主旨，即人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下都應該堅守道德理想，不放棄對自由的追求。與此同時，這也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物，他同時具備崇高的理想和脆弱的精神，無力調和自我與現實的矛盾，最終在與“世俗”的對抗中滅亡。這一人物形象充滿了浪漫主義特征，是小說浪漫主義美學風格的主要體現。本文將通過分析作者塑造米哈·梅拉米德的手段，闡釋小說《綠帳》的浪漫主義美學特色的形成過程，以更好地揭示。

一、另類的道德理想——“義人精神”

“義人精神”是俄羅斯十九世紀作家列斯科夫最重要的創作主題。汪雋的博士論文中將這一主題歸納為“做實際的善事”和“堅定的信念”兩層含義。 在以信仰為主題的小說集《我們沙皇的臣民》中，烏利茨卡婭就引用了列斯科夫作品的原文作為副標題，暗示小說集人與信仰的主題。

列斯科夫的“義人”道德觀念的“另類”之處在于他們心中雖然有對上帝的信仰，卻不拘泥于教會的刻板規定，他們將基督教觀念同個人的道德觀相結合，成為內心的真實存在，發自內心地做善事而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因而總是不被世俗所理解。

有研究者指出，烏利茨卡婭在其創作中塑造的并非非常接近于現實中圣徒的形象，而是從已有的文學作品中提取出細節和特征，塑造出“集合型”的人物形象。這些材料來源包括普希金，列斯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索爾仁尼琴和古代小說中的圣人形象。“在塑造各種人物形象的時候，作者關注的是人物身上能夠揭示他們本質——也就是作品的主旨——的那些特征” 列斯科夫是“在普通人甚至下等人身上發掘‘義人精神’”的第一人。他筆下的義人分為不同的兩類，一類在修道院中從事神職人員工作，將宗教信仰作為畢生的追求和寄托，例如《大堂神父》中的薩維利神父；另一類人則代表著俄羅斯普通民眾，他們“忠于國家、善良博愛、英勇無懼，是俄羅斯民族優秀品質和智慧的表現者、傳承者。” 這樣的一類“民間”義人往往性格執拗，其理想追求不為旁人所理解，最典型的就是作品《左撇子》中的左撇子。

米哈這一人物符合列斯科夫筆下“民間義人”的形象特點。在米哈心中，代替了宗教信仰支撐著人物精神和信念的是對個體言論、創作自由的堅持，對“詩人使命”的踐行，也是蘇聯的時代背景下的一種對“另類道德”的堅守，同樣體現了一種“義人精神”。在小說中，米哈的很多自白都體現出了這樣的信念。他不斷地強調自己的詩人身份，詩人的語言就是祖國的語言，離開“俄羅斯，俄語，俄羅斯的形而上學”對于米哈來說是絕不可能接受的，正是俄羅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化是米哈賴以生存的精神土壤，即便已無其他出路，他也無法背棄自己的祖國。“義人精神”的一個核心內涵，就是作為個體的“義人”同周圍人，甚至同整個社會的矛盾。

浪漫主義詩學的“貫穿性”體現在列斯科夫塑造的很多歌人物形象身上，他們無疑是按照現實主義原則來塑造的，但這些人物依然是“傳奇式的”。這樣的特點用來形容烏利茨卡婭的主人公同樣非常貼切。米哈的性格特征雖然有其極端性，卻是同他成長的環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因而是符合邏輯的，在這一人物身上反映著一代蘇聯戰后遺孤的童年經歷。然而成年后的米哈具備了超脫于世俗之上的理想，不管是成為詩人還是還原韃靼族被驅逐的歷史真相，都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和社會環境的限定下少見的追求。

列斯科夫筆下的義人是普通人，甚至是身份低微的下等人。他們有自己堅信的道德觀念，身體力行地做善事，同時不放棄對自我的認識和對真理的求索。他們的信仰樸素而實際，這種信仰的土壤是廣闊的俄羅斯民間文學，是基督教觀念在民間的投射。列斯科夫的義人總是發自內心、自然而然地行善，“無論他們做的善事是什么，他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他們的所做所為都是……源自深層的思想觀念，他們覺得理應如此，想不出另外的方法來做這件事，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應該因為自己的行為受到夸獎，得到功勛。” 借由對此類角色的創造和對他們遭遇的描寫，列斯科夫在作品中表達他對當時教會黑暗、社會道德淪喪，善行不被重視的抗議。在作者看來，擁有堅定的信念不必拘泥于形式，唯有將基督教觀念同個人的道德觀相結合，成為內心的真實存在，才是更加有益于他人，有益于社會的大善。

烏利茨卡婭塑造的義人形象同樣來源于日常生活。《美狄亞與她的孩子》中美狄亞每日的生活都是在普通不過的家務勞動，經由她的雙手做出的佳肴養育了所有族人。無論是索涅奇卡，阿里克，達尼埃爾·施泰因，他們生活的主要組成部分都是最普通的日常工作與勞動。米哈這一形象同以往的義人形象不同的一點在于其深刻的悲劇性，這也是《綠帳》這部小說對現實的批判力量不同以往的原因所在。同樣的，米哈這一角色的身份也再普通不過。小時候，他深知自己是猶太人所以受到同班同學的嘲笑，卻默默承受著從不反抗，只是做好自己的事。

二、圣經互文本——有關基督的暗示

在小說的第一章，米哈剛一出場就是作為一個不顧自身安危保護弱者的形象。他收留了上學路上遇到的流浪貓并將它帶到學校，卻遭到班里壞孩子的哄搶，面對拳頭米哈毫不示弱，最終在伙伴的幫助下成功地奪回了小貓。主人公在這一事件后創作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詩，并形容小貓“已幾乎準備好要赴死”。在暗示人物的命運的同時，其傳遞的面對死亡從容的心態也與耶穌基督暗合。米哈的命運同圣經中耶穌的命運多有重合。同耶穌一樣，米哈也經歷了被親信的人背叛和肉身的毀滅。米哈的童年經歷非常悲慘。父母在戰爭中死去，米哈從小便成了孤兒，直到上小學以后才離開孤兒院住進了嬸母的家。在家里，米哈時刻擔心嬸母會把自己重新送回孤兒院，米哈小心翼翼地討好著嬸母和表兄馬爾林；在學校，身為猶太人又成績優異的米哈經常被其他孩子欺侮，甚至拳腳相加。米哈對于加之于自己的種種歧視是抱持一種隱忍的態度的

盡管米哈這一形象同耶穌多有相像之處，人物本身對于信神的態度卻是模糊不定的，體現出自我內部的矛盾和與自我要求不相稱的軟弱性。米哈并不認同應當學習耶穌努力替他人承擔罪孽：在描寫主人公臨終前內心活動的段落，作者的聲音穿插在人物內心話語中，暗示出人物的這一態度“耶穌也正是在三十三歲的時候以行動證明了自己已完全成熟：他自愿為理想獻出生命，即便這個理想——為他人贖罪——完全不能喚起米哈心中的同情。”與此同時，米哈卻擁有僅針對自己的原罪意識，一直堅信自己之于世人是“有罪的”，并最終決定“讓妻女解脫”。同樣的，他的行為也處處踐行基督教精神，他像基督一樣對他人施與愛和憐憫，無論是兒時對他拳打腳踢的班級同學，還是孤兒院里的聾啞兒童，甚至是他無比敬仰，卻無情出賣他的岳父。米哈既愛那忠實于他的朋友和親人，也愛那背叛、中傷他的人們。無論是在自我價值的認知上，還是在行為方式上，米哈都會使我們聯想到耶穌基督降臨人間為世人承擔罪孽的母題。然而，這個“最無辜卻愧疚最深的人” 從未將自己判定為信教者，也從未有意識地將耶穌作為精神境界上或者行為準則上的參照對象。如果我們援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會發現，宗教意識，即肯定和效仿耶穌的心理存在于主人公的潛意識中，是“已經發生但并未達到意識狀態的心理活動過程”。 這些念頭雖然沒有被意識捕捉，卻通過不時進入前意識來影響意識領域中觀念的形成，進而指揮人物的行動。米哈對宗教最初的認識來自少年時期閱讀《福音書》的經驗，這種宗教意識在后來人物閱讀的文學作品中不斷得到加強。通過閱讀小說我們可以發現，米哈最喜歡的詩人之一是沃洛申，而后者有大量基于圣經文本和圣經題材的創作。在這個過程中，人物有時對進入前意識領域的念頭是有所察覺的，甚至形成清晰的認識——米哈曾對阿廖娜說自己“心上有神明” 。于是，這位“不信神的詩人”決意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內心的絕望蔓延之時，主人公在遺作中向自己的朋友發出的最后一個請求（“我的朋友，請為我禱告吧。”）便不難解釋了。

三、美學范本——浪漫主義悲劇人物

在美學意義上，米哈是一個悲劇性的英雄人物。在文學理論中，“英雄精神”、“悲劇精神”、“浪漫精神”等都可以被視作是不同的作者情感類型（авторской эмоциональности типы），這些情感以作者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判斷為基礎，它們在文藝作品中“作為一種‘財富’——要么是作者的‘財富’，要么是人物的‘財富’”存在 ，不同的情感類型也常交織體現在同一部作品中，在同一人物的命運上。米哈的形象給我們非常鮮明的印象，這一人物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傾注的豐富情感的結晶。首先，“浪漫”革命激情，利他主義，勇敢直面苦難（死亡），理想（真理與更好的公民社會），犧牲，十二月黨人（人物自己的喜愛和安娜對于米哈的評價“‘幾乎算得上偉大’的詩人”“紅頭發的”）。紅褐色的頭發是米哈最顯著的外貌特征，這也使得他更容易受到小伙伴的敵視。 作者在小說中寫道：“只要不是太懶惰，人人都可把米哈當作理想的攻擊對象，只因為——他是個典型的紅毛。” 盡管如此，米哈卻得到了薩尼亞外婆安娜的喜愛：“他（米哈）幾乎就是她（安娜）十三歲時就偷偷愛上的那個大詩人……在久遠的二十世紀初期，這個成熟男人的標尺、帶著勇士光環的受難者得到了無數小姐的青睞……也在安娜心中刻下深深的印記，終其一生，安娜都喜歡著這種有著紅褐色頭發的、耀眼的、感性的男人。” 這段概括出了人物最突出的性格特征之一——感性（эмоциональный）。人物情感外放，愛憎分明，無論悲傷或欣喜都很純粹，鮮少有曖昧不清的情緒。在米哈生命的大多數時間，樂觀、積極的態度是主旋律的，他始終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出改變，執著于實現自己的理想，并付出堅持不懈的努力，這一點非常符合浪漫主義作品的特點。在主人公那些大鳴大放，有時相互激烈沖突的情感中，對弱者的同情，對非正義的憤怒和對未來的樂觀是非常突出的幾種類型。

作者描述米哈“最大的才華”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對于他人的同情”。這種同情被作者強調是“無差別性的”，“針對所有人的”深沉情感，更接近于神對于人不計回報的愛與憐憫。這種情感基調的激發源于發生在人物童年的一個事件——穆丘金之意外死亡。面對昔日里對自己惡言相向，拳腳相加的穆丘金破碎的身體，米哈內心的感受是這樣的：“一種巨大的憐憫，貫穿了米哈的大腦、心臟和整個身體，籠罩著他，而這是一種向著所有人的憐憫，既是對壞人，也是對好人，憐憫他們僅僅是因為他們柔軟而缺乏保護，如此脆弱……”在這樣的一種情感的支配下，米哈對于他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并不遺余力地施與援助。在行動上米哈是積極的，不遲疑并且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可以讓一切變得更好。在以憐憫心為出發點，以堅定的理想主義精神為助劑的條件下，米哈完成了一系列高尚的，利他的行動。然而這一人物最終的結局是悲劇性的。在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成為一個“成年人”的時候，主人公選擇了用死亡作為實現道德成熟的最后一步，完成浪漫主義主人公的結局——滅亡。米哈內心狀態轉變的主要原因是流放經歷。集中營的生活使他認識到人性本質上的惡是無法靠傳播真理來祛除的。不論處于何種政治制度下，惡都普遍存在。這時主人公同“制度”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過于軟弱的米哈依然選擇原諒惡人，只因可以體會他們的痛苦。米哈的悲劇不僅是個人的，更是時代

的悲劇。

四、總結

在米哈這一人物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義人形象、基督形象和浪漫主義英雄形象不同程度的映射，作者賦予這一人物的多層次內涵豐富了小說的審美層次，更好地凸顯了小說的主題。在“成蟲”一章的末尾，作者飽含深情地寫道：“這是怎樣的一雙翅膀啊。從透明角質的裂口中伸出已經成型了的潮濕的飛行器官。新生的翅膀以準備好滑行的架勢探出，伸展開來，在空氣中變得干燥，做好準備進行第一次舞動。蜻蜓翅一般網狀的翅膀，又或者是蝴蝶翅一般帶著薄膜的翅膀，布滿復雜的脈絡網……有翅的生物將退下的角質外殼留在大地上，那是它空空如也的棺材，而新鮮的空氣灌滿了他新生的肺，新的音樂在他全新的、進化完全了的聽覺系統里奏響。” 現實世界中米哈的生命結束了，他沒能找到與時代和解的方式；永恒時空中的米哈完成了蛻變，飛往成熟與自由的國度。借由米哈這一形象，烏利茨卡婭告訴我們只有像基督徒一樣寬容和憐憫他人，才能夠在道德淪喪時代捍衛內在世界的完整與獨立，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在心中永存純潔的信仰。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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