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解讀《春琴抄》中的女性崇拜

摘 要：女性崇拜是貫穿谷崎潤一郎作品的永恒話題。在他的諸多作品中，男主人公都沉溺于女性的肉體美與精神美之下，享受著受虐的快感。在谷崎潤一郎的筆下，女性是神圣的、完美的，是讓男性甘愿跪拜于腳下的。但是，事實上這些女性之所以看起來高高在上，性格乖戾，追其根本是離不開男性對女性的塑造。因此，女性崇拜的背后，反映的卻是以男權主義思想。

關鍵詞：女性崇拜；男權主義；永恒女性

1933年發表的《春琴抄》是谷崎潤一郎移居大阪后創作的作品。在創作《春琴抄》時，谷崎對美的觀念徹底從西洋轉向東方。雖然谷崎的寫作方向回歸到東洋情趣，但是貫穿于谷崎作品中的根本——對“永恒的女性”的追求是不變的。筆者通過文本解讀，以文本中描寫的男女主人公的性格以及行為作為參考，來探討“女性崇拜”一詞，從而探索其背后的男權主義。

一、《春琴抄》中的女性崇拜

《春琴抄》作為谷崎潤一郎的代表作之一，依舊圍繞著谷崎作品的主題——女性崇拜。在谷崎作品中的男性多沉迷于女性的肉體美或精神美，從而對女性進行宗教般的跪拜。而這種跪拜主要體現在女性的施虐傾向與男性的受虐傾向。

在《春琴抄》中，春琴就是一位有施虐傾向的女性。春琴在師傅春松去世后就自立門戶，開始教授琴藝。春琴在授琴時對其弟子及其嚴格。對待佐助更是表現她乖戾的一面。谷崎筆下的春琴一反古典中順從的女性形象，反而成為了一個男性的統治者，對佐助進行身體以及精神上的虐待。

相對于春琴的施虐，佐助的受虐傾向主要表現在他至死都恪守與春琴之間的身份差別，并且將春琴的容貌與肉體推崇到宗教般的高度。甚至在春琴被毀容后性格變得自卑時，佐助更加卑微的服侍，希望春琴可以恢復從前的乖戾性格。佐助的受虐傾向并不是通過性表現出來的，而是通過春琴的官能美與精神美喚起成心中的神，對其進行跪拜。

由于春琴的施虐與佐助的受虐，文學界將該種關系總結為女性崇拜。谷崎作品中的女性或為“娼婦型”，讓男性沉溺于自己的肉體或精神之下，對其進行跪拜。女性對男性不僅僅是肉體上吸引，她們的施虐行為使男性體會到受虐的快感。從而男性也甘愿通過跪拜的方式，與女性形成施虐與受虐的非正常戀愛關系。另外，谷崎筆下的女性也有“圣母型”，女性之于男性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接受男性虔誠的信仰。曾真對此表示：“谷崎的獨特性恰在于將女人身體的美提高到宗教般精神崇拜的境地。女人作為“性”或“美”的符號，接受男人的崇拜，也撫慰著男人的靈與肉。”對比前者對官能美的執著，“圣母型”女性主要通過精神吸引男性。谷崎筆下的“圣母型”女性形象與瑪利亞有著相似之處，例如皮膚白皙，四肢圓潤柔軟，年輕美麗，接受著男性的虔誠跪拜。谷崎在《戀愛與色情》中提及“永恒女性”形象時表明：“這是一種女性崇拜精神。不是把女人看得比自己低下而加以愛撫，而是看得比自己崇高，甘心跪拜在她的面前。”因此，谷崎筆下的女性“既被當作母性神崇拜，又被當作魔鬼懼怕。”而《春琴抄》中的春琴對于佐助來說，可謂是兼具母性神的光輝與魔鬼的黑暗。

谷崎筆下的男性看似臣服于女性腳下，享受著女性給予的肉體上與精神上的虐待。恰恰相反，男性為了追求受虐的快感，從而將女性塑造成惡魔與圣母的綜合體，滿足男性或者谷崎的審美欲求。而春琴對于佐助就是兼具神圣肉體與惡魔精神的“永恒女性”。高興蘭曾提到：“他苦苦追尋的理想妻子理想女性正是玩具與神的統一體，她需具備官能美，使他癡迷沉醉；她還需具備古典美，使他膜拜敬仰。”佐助或者谷崎將女性奉為神明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審美要求，對女性的跪拜也是為了滿足自身受虐的畸形戀愛傾向。谷崎筆下的女性就是他心中完美女性的形象。因此，筆者認為谷崎作品中雖然體現著女性崇拜，但是女性就是男性審美的體現可表明女性崇拜的本源是男權主義。

凱特·米利特提出男權主義了，其意為“男子在家庭、社會中的支配性特權。女性成為次于男性的“第二性”，成為服務并聽命于男性的附庸。”《春琴抄》中的佐助看似是一名卑微的仆人，但實際上他才是春琴的塑造者。美國學者克萊妮對女性在男權主義的地位作了以下論述：“他們僅僅把女性看作性客體、性物體，女性只是滿足男性性欲望的對象，而不是具有獨立人格和主體意識的人。”春琴對于佐助而言，可以說是一個玩具，是喚起“永恒女性”的媒介。而佐助通過對春琴的絕對服從，塑造了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春琴形象，從而實現佐助心中“永恒女性”形象的構筑。為論證女性崇拜后的男權主義，筆者將從春琴地位的絕對之上、佐助行為的絕對服從以及永恒女性的精神塑造三個方面展開。

二、春琴地位的絕對至上

《春琴抄》是谷崎潤一郎著力展現古典美的一部作品。舞臺與人物都是按照他對古典美的理解而設定的。與此同時，谷崎內心的惡魔主義也貫穿整部作品。

女主人公春琴是將古典要素集于一身的傳統美女。出生于大阪的藥材商家庭，身材嬌小，擅音律，舉止優雅，描繪出一副溫婉的古典美人像。但是這樣一位古典美女的內心深處卻有一顆惡魔心。因此，林少華認為，春琴在谷崎筆下諸多女性中屬于“娼婦型”一類。“娼婦型”是指“女性無不是以為了取悅女性而不惜忍受一切折磨的男性為前提而存在的。換言之，男女雙方共同沉溺在虐待與被虐待這種變態的官能享受之中。”春琴的施虐傾向與佐助的受虐傾向共同達成了畸形的戀愛關系。

初讀《春琴抄》，讀者難以聯想到古典美女內心深處惡魔的一面。正如《春琴抄》中的“我”在初次見到春琴照片時，由于年歲已久，照片模糊不清，只覺得那雙閉合的雙眼“是春琴女士閉合的眼瞼給人以格外慈善溫柔的感覺之故，觀其照片竟如拜瞻古畫之上的觀世音，深感其大慈大悲。”《春琴抄》開頭通過“我”的視角來表達對于春琴的初印象應該是溫婉的，這與后文對春琴性格中惡魔一面的描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谷崎筆下的女性的妖艷形象與鮮明的性格塑造主要是由男性襯托的。男性對女性容貌與肉體的迷戀使得女性的美更加妖艷，另一方面，男性對女性猶如毒癮一般的沉溺，使得女性在精神層面上升華至一種絕對的美，是一種精神上的俘獲。佐助初見春琴時，便臣服于春琴的美貌。隨著歲月流逝，即使春琴青春容顏不再，但她始終作為佐助心中“永恒女性”被崇拜著。佐助在晚年時常提起春琴的樣貌，特別是對其肌膚從視覺、觸覺上進行了細致的描述。春琴的皮膚白皙滑嫩，四肢柔軟，這些官能的描寫充實了讀者對春琴美肉體的想象，而這些畫面大多是通過佐助之口向讀者展現的。

在性格方面，春琴在少女時期還是溫柔多情的，但是在失明之后，春琴的性格變得乖戾。春琴收佐助為弟子后，春琴的嗜虐傾向也暴露出來了，不僅對佐助辱罵斥責，更是暴力相加。正如“我”讀到春琴對佐助打罵便推測道：“由此想來，也許她有嗜虐的傾向吧？莫非是借教習一事，享受一種變態的情欲快感？”谷崎通過文中的“我”來闡述春琴其實有一種變態的嗜虐傾向，而享受嗜虐快感的女性也正是佐助，或是谷崎所追求的“永恒的女性”的特質。原本春琴與佐助之間有著主仆之分、師徒之別，加上春琴的施虐與佐助的受虐特征，使得春琴的地位被進一步提升。而這種被崇拜與被征服的享受日后成為了春琴與佐助情感的養料，彼此共同品味著嗜虐與受虐的快感。

有評論家認為：“女性從外表到心理更主要是通過男性的感官而得以再現的。”谷崎筆下的女性雖多為姿態妖艷嫵媚，但是直接描寫女性形象與性格的文字甚少。而且這些女性多為普通階級的女性，并不具備讓男性臣服的地位與權利。但是之所以那些女性可以給人以強烈而鮮明的印象，想必離不開男主人公對女性的仰視之態以及精神上的沉溺。男性通過壓低身姿來抬升“永恒女性”的地位，精神上的臣服也襯托出了女性肉體美對男性的吸引。

三、佐助行為的絕對服從

《春琴抄》中的佐助是一名謙卑溫吞的弟子。他一生尊春琴為師，至死都恪守師徒之禮。與谷崎前期作品中的男主人公相比，佐助沒有對性與肉體的執念。佐助雖常常懷念春琴的肌膚，但很明顯佐助對春琴的用心服侍和絕對服從并非是由于沉溺于春琴的肉體不可自拔，而是受到春琴精神力量的吸引。

佐助原是春琴家的家童，在佐助拜春琴為師以后，更是恪守師徒之禮。春琴效仿老師春松將授琴師傅抬高到了至上的境界，而原本就謙遜本分的佐助就更加壓低自己的身份來盡弟子之禮。雖說佐助的這般恭敬是盡師徒之禮，但是根據春琴容貌被毀后佐助的態度可以推斷，佐助的卑微是為滿足自身需求，即保全春琴作為“永恒的女性”所具備的高傲性格。這種至上的高傲與極度的卑微滿足了佐助對受虐快感的渴望。

受虐快感首先體現在肉體方面，佐助在跟隨春琴學習三味線時常遭到訓斥。但是佐助“亦不以此為苦，反而歡喜。她那非同尋常的乖戾，在佐助看來猶如嬌嗔，如同一種恩寵。”這就明顯地體現出了佐助的受虐傾向。為了滿足這樣一種欲求，春琴無疑是最完美的對象。春琴擁有天賜的美貌，柔軟的肌膚，高傲的性格以及嗜虐的偏好，而那些正是佐助尋求的“永恒的女性”。因此，為強化這種美，佐助不惜以卑微的服侍來成為滋養春琴乖戾性格的養料。可以說，春琴的日益孤傲并非她與生俱來的罪惡，而是男人期望的一種罪惡，它反映了男性的欲望。每當佐助受到最苛刻的對待，顯得自己越是卑微，那么春琴的性格便會顯得愈加暴烈乖戾，從而春琴的美就會被抬高。而從卑微低下的位置去仰望這種絕對的美，也是佐助受虐嗜好的一種實現，是成全自己欲望的一種方式。

其次是精神層面的受虐快感。春琴在佐助心中已經被塑造成神明般的存在。正如“谷崎的獨特性恰在于將女人身體的美提高到宗教般精神崇拜的境地。”所述一般，佐助對春琴永遠都是仰視的、跪拜的。在佐助談到自己的琴藝時如此說道：“將春琴捧到九霄云處，自己退讓百步、二百步，謙恭有禮。”即使晚年的佐助在琴藝方面頗有所成，但依舊將春琴視為一個無法超越的神明而崇拜著。另外，在春琴被毀容后，佐助自傷雙目但仍能看到點點光亮時，想象著春琴曾經的面容“佐助并不以為那張面孔裹著繃帶，只覺得訖至兩個月前為止的師傅那張白皙、圓潤而微妙的臉蛋，如同他臨終時前來把他迎往極樂凈土的菩薩一般，浮現于混沌的視圈之中。”由這些佛教詞語可見，春琴對于佐助是位于九霄云處極樂凈土的菩薩，高高在上。正如人類通過跪拜神明祈求實現愿望，佐助將春琴比作神，大概也是想通過絕對的服從與虔誠的跪拜來充實自己心中的那幅“永恒女性”的理想畫。

四、永恒女性的精神塑造

春琴給“我”最初的印象是朦朧的，正是由于佐助的卑微的襯托才愈發鮮明。雖然佐助托人所著的《春琴傳》未必都是真實情況的再現，但是其中的春琴的形象應該就是佐助心中的“永恒女性”的形象吧。

為保護自己心中“永恒女性”形象，佐助在春琴容貌被毀后毅然自刺雙目。這看似是對春琴敬重愛護的表現。但是實際上是佐助的一種自我保護，是為了防止永恒的女性形象被破壞而選擇了自我傷害的方式。春琴被毀容后給佐助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于搖曳的燈影之下，看見了一個與人類殊異的古怪幻影。”佐助不愿意接受春琴的美麗容顏被毀的事實，因此在他靠近春琴時總是將視線轉移至別處，從而來逃避春琴容貌被毀的事實。另一方面，春琴被毀容時已是三十七歲，因此，無論是人為的摧毀還是歲月的摧殘，佐助都無法使理想化身的春琴永駐完美的形象。所以，佐助選擇永遠的閉上雙眼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斷然拒絕女人易老、變幻無常的現實世界。”在旁人看來的不幸，對佐助而言也許是最大的幸福。因為他通過閉上雙眼，阻斷了一切對理想女性形象的傷害，將永恒的女性永遠以春琴的形象留存在心里。

佐助追求的不僅僅是春琴的肉體，更將春琴驕傲孤僻的性格視為永恒女性的必備條件。但是，曾經以美貌自傲的春琴在容顏不復存在時，不由得自卑起來。佐助拒絕春琴性格的轉變，因此嘆息道：“不能想象春琴是一個悲哀的女人，一個可憐的女人！”佐助心中的永恒的女性是高傲的，是不羈的，是讓他臣服的。因此為了讓春琴重生，佐助“不僅死守主仆之禮，而且比從前更加自卑，竭盡奴仆之忠誠，努力使春琴盡早忘卻不幸，恢復昔日的自信。”佐助的一系列行為并非是他的“奴性”所致，而是一種滿足自身需求的行為方式。佐助想通過失明來保全春琴姣好的容貌，通過更加卑微的臣服來幫助春琴回到曾經的高傲，保持與春琴的施虐與受虐的關系。

春琴的形象可以說是谷崎心中“永恒女性”形象的體現。正如谷崎在隨筆《戀愛及色情》中提到對女性的態度。“形式上看是把女性當作玩物，從制度上應當說是‘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而從男人的心情上可以說是‘尊敬女性’的，這兩者未必產生矛盾。”谷崎認為女性對于男性只是作為玩物的存在。那么谷崎作品中就不可能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崇拜。春琴的價值主要體現在她的官能美與精神吸引上。而這些只不過是佐助或是谷崎的審美反映。因此，看似臣服于春琴的佐助其實才是真正的支配者，而春琴只不過是按照他對美的需求所創造出來的玩偶。春琴是佐助以及谷崎的審美與欲求幻想出來的人物形象。女性崇拜的背后是以絕對的男權主義為主導的。

五、結語

回歸古典后的《春琴抄》依然貫穿著谷崎所偏愛的施虐與受虐的畸形愛戀。春琴的絕對至上的地位與佐助絕對卑微的態度僅僅是表面現象，究其根本，是佐助一手創造了性格乖戾的春琴形象。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內容看似女性崇拜、女性至上，其實這些女性都是依附男性而存在的。她們如同男性創造出來的人偶，滿足著男性對女性肉體和精神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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