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詩中的意象絢麗多姿、精彩絕艷,其中朦朧虛幻、神秘縹緲的神話意象深受楚辭影響。唐朝詩人借鑒了楚辭神話意象,深化了楚辭意象的內涵并模擬楚辭意象的刻畫及運用模式,從而造就唐詩的生動感人、鮮活靈動。
關鍵詞:唐詩;楚辭;意象
一、對楚辭意象的襲用
楚辭意象對唐詩的影響巨大,部分唐詩直接沿用這些楚辭意象。“赤松”出自《列仙傳》,為凡人得道成仙的代表,具有離俗輕舉、全性保真的神奇經歷。屈子《遠游》“聞赤松之清塵兮,愿承風乎遺則”,塑造了赤松清靜無為的姿態與法術高超的能力,因而引發唐人對于仙人赤松悠游自得的生活想象和長生不死的能力贊賞。陳子昂借赤松述志“平生白云志,早愛赤松游”,李白獨愛赤松的仙人姿態“蕭颯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徐九皋企羨赤松的長生不死“已申黃石祭,方慕赤松仙”。對于“赤松”這個意象,魏晉時期曹植、嵇康、阮籍等人多有運用,郭璞《游仙詩》“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句概括了赤松的仙性。發展至唐,此意象運用的范圍更加廣泛,盧照鄰、張九齡、沈佺期、孟浩然等人在詩歌創作中均有涉及,對于“赤松”意象運用集中表現其仙人姿態與仙人能力。
楚人對于“鳳凰”喜愛可謂源遠流長,有文字的記載可追溯至史前。楚人喜愛鳳凰,視其為圖騰,楚辭中主人公的出游更是虬龍為駕、鳳凰相隨。楚辭中“鳳凰”出現十二次,與其相關的玄鳥、朱雀、鵬鳥等出現十三次,其內涵寓意深刻。一是引導之神,象征光明、溫暖。二是高貴代表,喜好修杰,忠心不二。三是堅忍不屈、樂于奉獻的精神結晶,勇于同污流濁世斗爭。唐朝詩人鐘情“鳳凰”意象,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寒士平民,都喜愛在詩中運用,其往往同“樓”、“臺”、“琴”等字連用。王勃《樂府雜曲·鼓吹曲辭·臨高臺》言“鴛鴦池上兩兩飛,鳳凰樓下雙雙度”,戴叔倫《相和歌詞·長門怨》謂“空將舊時意,長望鳳凰樓”,劉駕《相和歌詞·長門怨》載“御泉長繞鳳凰樓,只是恩波別處流”,原本平常無奇的樓與“鳳凰”相結合后,則顯示出高貴圣潔的氣息。詩仙李白熟悉“鳳凰”意象,“恭承鳳凰詔”來突顯圣旨的尊貴,“傳得鳳凰聲”顯示聲音的美妙,“鳳凰雖大圣,不愿以為臣”表述自身高超志向。對于“鳳凰”意象,唐人基本繼承了楚辭中的內涵,側重于將“鳳凰”與平常物品的連用,于平凡中透露奇特。
“昆侖”與“鳳凰”相似,皆為楚辭重要意象,僅“昆侖”一詞就出現五次,與之相關的縣圃、黑水、風穴等出現八次。屈子《遠游》,輕身飛舉,三次飛舉都始昆侖,漢武帝尋“昆侖”更是不可得。“昆侖”意象內涵層次豐富,一是神話世界,是現實與虛幻的交接處,即通往神仙界的路途。二是人間樂園,《山西經·大荒西經》描述昆侖,花草遍布,鶯鳳翔舞,珍禽異獸,玉樹瓊花,以鳳鳥之卵為食,以甘露之液為水,真正是衣食無憂、精神愉悅的人間天堂。三是精神不死,回歸超然無為、泰初原始的狀態而獲得精神的永恒。秦漢魏晉詩人均將“昆侖”視為仙境以及內心的理想世界,唐朝詩人亦將“昆侖”比作人間仙境。相對于精神方面的超脫不死,唐人更喜“昆侖”仙味。陳子昂在《感遇詩》中想象了“昆侖”妙境,“昆侖有瑤樹”、“昆侖見玄鳳”和“吾觀昆侖化”,詩人想象了昆侖上的神奇事物,并觀昆侖仙境得到啟發。李白對于“昆侖”運用秉承了屈子游仙之意,“騰昆侖,歷西極,四足無一蹶”與屈子遠游相似,而“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側重于求仙昆侖的艱難,“客從昆侖來,遺我雙玉璞”則用昆侖處地的神秘表現友人的尊貴。儲光羲繼承了“昆侖”為現實與神話橋梁意,“西游昆侖墟,可與世人違”借昆侖仙境反襯世間的腐朽黑暗,同時期望在戰爭后能在昆侖牧馬,“戢戈旄頭落,牧馬昆侖平”。唐朝詩人偏愛“昆侖”的濃郁仙氣,詩句中“昆侖”常與瓊枝玉葉、飛鳥玄鳳聯用,視“昆侖”為仙境、理想之地。
楚辭潛移默化地影響唐人,甚至有些詩句的意象和詩句內容直接由楚辭演化而來。詩仙李白《古風》四十一載:“揮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這句詩與《楚辭·離騷》“折若木以拂日兮”何其相似,直接承襲了“若木”意象與詩句內容。司空曙《迎神》“假山鬼兮請東皇,托靈均兮邀帝子”句,內容與句式直接承襲與楚辭。此外,楚辭中“山鬼”、“二湘”、“龍”等意象在唐詩中出現頻繁,詩人以這些意象為基礎創作出更美的意境,因而楚辭意象對于唐詩意象的形成發展意義重大。
二、對楚辭意象的再創造
唐人企慕楚辭中所展現的神妙仙境,傾心于楚辭中神話意象,喜愛將自身情感融入這些意象,從而加強意象的內涵。“山鬼”是楚辭獨創的意象,描述女主人赴約、等待、思念戀人的情形,展現了戀人不至、惆悵怨慕的情形,塑造了清新脫俗的神女形象。唐詩對于楚辭“山鬼”意象多有繼承,杜甫詩歌中六次提及“山鬼”。《祠南夕望》“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一句中延續了楚辭中“山鬼”的女神形象,一個“迷”字就展現了山鬼的俏皮可愛、活潑生動,對于新鮮事物的好奇。“山鬼”是神女形象的代表,然而其思念戀人、默默哭泣的形象深深影響唐人,使得唐人往往將其與悲傷相聯系。中國傳統觀念中,神上于天,鬼下于地,神與鬼不能混淆。杜甫可能受傳統神鬼觀念以及“山鬼”悲傷的情感影響,將原本意象內涵改為極端悲痛,以“山鬼”象征陰寒孤苦、凄慘迷離的氛圍。“杜鵑不來猿狖寒,山鬼幽憂雪霜逼”整一句用山鬼的憂愁突出陰寒的色調,“臥病識山鬼,為農知地形”中用山鬼的悲傷暗寓病魔給自身帶來的折磨,“山鬼吹燈滅,廚人語夜闌”中將“山鬼”悲傷進一步升華,山鬼吹燈的畫面給人帶來陰森恐懼感。唐人將“山鬼”多與兵禍災難連用,常建“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與獨孤及“荒谷嘯山鬼,深林啼子規”,均以“山鬼”為悲涼孤苦意,用“山鬼”嘯聲來緬懷陣亡悲慘的將軍和攻破城池時士兵的無奈悲憤。
“湘夫人”與“山鬼”一樣,為楚辭獨創的意象。描述了湘君與湘夫人的愛情故事,最終相約而不得見,候人不至的惆悵與會合無緣的躊躇,展現了“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無奈。“湘夫人”意象在唐詩中出現128次,其所述那種離合之情深得唐人喜愛,因而對于“湘夫人”的運用也是頗多的。鄒紹先“楓葉下秋渚,二妃愁渡湘”感慨二湘之愁,李頎“九嶷日已暮,三湘云復愁”表述三湘無奈,杜甫“肅肅湘妃廟,空墻碧水春”感嘆物是人非。這些唐詩題目即有“湘夫人”,內容則多為借二湘的悲劇愛情感慨離別之悲,不在局限于愛情的悲傷,反而升華至愁苦、離別之殤。李白對于“湘夫人”理解最為深刻,其《遠別離》一詩中將“湘夫人”意象強化至極端。詩中描述了湘夫人與舜帝的生離死別之苦,其中的悲情“凄愴摧心肝”,然而與《楚辭·湘夫人》中形象有差異。《湘夫人》描述了湘夫人對湘君的深切思念,苦苦等待湘君降臨的欣喜同時又害怕戀人不至的哀怨,其哀怨如涓涓細流、沁潤人心。《遠別離》中的悲情則是排山倒海、萬馬奔騰式,借舜與二妃的神話敘己與玄宗之別離,因讒邪蔽上而君臣分離。李白以“湘夫人”的離愁別緒暗寓明君賢臣間的隔閡,進而抒發自身懷才不遇之悲。“堯舜”為德賢的代表,其形象往往是高大的,李白卻賦予“舜帝”不同的內涵。《遠別離》中“或言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緯皆相似,重睦孤墳竟何是” ,堯舜的形象使人感到“虎落平陽”的悲哀,完全沒有提及堯舜能比之于天地日月的德行。《懷仙詩》中“堯舜之事不足驚,自馀囂囂直可輕” ,一改以往楚辭中堯舜的光輝形象,反而突顯堯舜的渺小,詩人更是狂言自己也能實現堯舜的功勞。堯舜雖然偉大,但仍不免一死,而詩人完成功業之后,可尋仙而去,長生不死。在楚辭中堯舜是圣賢的引路者,堯舜的耀眼光輝與世俗的渺小狠瑣形成對比,而在此處堯舜只是一個參照物,襯托出詩人的豪情壯志,傳達了人比神偉大的信念。
楚辭意象,在唐詩中獲得了新生,它重新融入其時的歷史語境,與創作主體的情感表達緊密結合,為我們展現出別樣的文化魅力。而唐朝文士對楚辭神話意象的繼承和再闡釋,亦使楚辭神話意象更加深入人心,散發出歷久彌新的熠熠光輝。
注釋:
周建忠、賈捷注評:《楚辭》,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頁。
(清)彭定求等著:《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96頁。
同上第1673頁。
同上第2123頁。
同上第1705頁。
同上第1682頁。
同上第1380頁。
同上第3321頁。
同上第2368頁。
同上第1682頁。
同上第17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