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發的時候天還沒有亮,萬籟俱寂的黑夜里正飄飄揚揚地下著大雪。車在路上小心地行走,除了車燈前的雪花,窗外什么也看不見。
我的心里忽然蹦出一段網上流傳很廣的詩句: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生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這是著名音樂家何訓田《那一世》中的一句,在網上流傳時,不只被訛傳為倉央嘉措的情歌,還出現了好幾個版本。這首詩以藏地的符號性物事為元素,用一個“情”串聯,寫得韻味悠長而又蕩氣回腸。
之所以想起這首詩,是因為又到了一年的轉山時節,我們全家人正在趕往尕米寺圣山。轉山是件莊嚴而神圣的事情,人們需在艱難的跋涉中修行,邁著雙腿,嘴里念著經文,一邊為眾生祈禱,一邊用身體經受的磨難凈化自己的靈魂。而今年的轉山時節,居然連續下了幾場大雪,這除了使轉山路顯得更加艱難,一路的風光當然也將更具魅力。
尕米寺圣山,藏語叫“夏德爾”,漢語意為“鷹鷲之墓”。相傳,每當鷹隼禿鷲這類的猛禽臨死之際,會不遠千里飛到這座神山之巔,落下驕傲的身軀,斂神歇翅,等最后一縷呼吸散落風中后,魂魄飄升,埋骨于此。常聽人說,有身手敏捷的人攀上圣山崖頂,發現到處都是白色的鳥骨,還有一些鷹隼的尸體正在慢慢腐爛。平常要是從山下路過,抬頭仰望,看見錯落連綿的山體上,堅硬的石頭犬牙交錯,重疊相依,猶如大山的錚錚鐵骨,而一道道粗硬的石縫間卻長滿了蓊郁蔥蘢的柏木,給灰白的山巒增添了盎然的色彩。
尕米寺圣山不僅是鷹鷲之墓,還是人們的朝圣之地,山間的大小石窟里留有許多大德高僧的圣跡,每年到這里轉山的人絡繹不絕,而新年期間更是人流如織。
車只能開到卡卡溝口。下車的時候,晨曦初現,隱約能看清掌上的手紋,我們背著各自的東西開始上山。走過一座小橋,來到卡卡溝塔林,這是轉山路上最壯觀的景象。
進山的溝口很狹窄,高聳的山崖間拉滿了五彩的經幡。經幡平常隨著山風嘩啦啦亂抖,此時卻在雪中一片靜謐。在無數經幡的映照下,一座座潔白的佛塔挨挨擠擠地隨地勢拉成曲折的長線,在懸崖下在飛雪中祥和靜穆,猶如一個個入定了千年的修行者。
在佛塔間的道路邊,有一股細小的溫泉水,它柔軟的身軀穿透堅硬的巖石,將暗紅的巖石劃開一道小壑,汩汩地流淌著。朝圣的人排著隊,依次在泉水前蹲下身子,將溫暖的泉水敬灑給神靈后,掬起水凈頭頂、潔額頭、洗眼睛,最后再喝上一口,然后繼續趕路。
距塔林不遠的道路邊的斜坡上,有幾株柏樹長成一團,蔥郁的樹下有一塊神奇的大石頭,叫“中陰石”。石頭是中空的,里面有個曲折的洞,兩邊的進出口比成年人的頭稍大一點,來轉山的人基本都鉆過這塊石頭,意為順利地度過“中陰”。然而,鉆“中陰石”是件讓人感到忐忑的事情,因為一旦進去,雙手貼在身上,無處著力,只能像條蛇那樣慢慢朝前蠕動,加上洞不是直的,看不到出口,真擔心被卡在里面上不去也下不來,那就無法可施了。
其實,“中陰石”的神奇之處在于它真的卡過人,而且不論胖瘦,心善者容易過,心惡者可就難說了。要是你感到懷疑,只要隨便一打聽,都能給你說出誰誰誰被石頭卡住后,嚇得趕緊懺悔自己的惡行,發誓從此改過自新才從里面爬出來是事情。就像那次,我們村里的人一起去轉山,大伙兒挨著鉆石頭,可是一個小伙子卻被卡在里面,而讓大家感到意外的是,他前面的近兩百斤的大漢順利地通過了,而只有一百多斤、長得精瘦的他卻被石頭含在嘴里不放了。大伙兒都明白這是這么回事,小伙子平常脾氣暴躁,到處惹事,甚至對自己的父母也動拳頭,就在幾天前他還把自己的母親給打了。剛開始大家心里都覺得報應不爽,小伙子是自作自受,活該這樣,可是后來聽他的哭聲從石洞里甕聲甕氣地傳來,又感到于心不忍,趕緊七嘴八舌地給他出招,讓他懺悔,讓他許愿。小伙子哭著趕緊照辦,最后石頭松了嘴,他終于從“中陰石”的肚子里爬出來。從此,小伙子的性格聚變,謙遜、和氣、孝順,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當然,話又說回來,并不是所有被石頭卡過的人都肯這樣悔過。聽說一次有人被“中陰石”卡主,他為了脫身也趕緊信誓旦旦地懺悔和許愿,可是出來后竟在柏樹下大石旁拉了一泡屎,并且惡狠狠地說:“拿去吧,這是我給你還的愿,許的貢!”悲哀的是,他在當天轉完山回家的路上出車禍失去了生命。
我曾經鉆過一次“中陰石”。因為種種傳說,盡管問心無愧,但鉆的時候心里還是戰戰兢兢的,還好順利通過,過后就再也沒鉆了。今天的雪很大,路過“中陰石”的時候,看見一撥人在柏樹下晃動,我們沒有停留,繼續上山趕路。
轉山的路途遙遠,需要上上下下連續翻越三座山梁。每到一處山梁,大伙兒就在雪中拉經幡、煨桑煙、撒龍達,由于飄雪的原因,轉山路上的人不是很多,要是往年,山道上全是擁擠的人流。
圣山上有很多修身洞,時常有人在里面修行。我走在山道上,想起那次表妹獨自去山上修行的事情。那是高考結束他們班開過畢業晚會回家后,她忽然說太累了,想到尕米寺圣山去靜修幾天,跟著就買了一些水、面包和餅干,帶上酥油燈和熏香,穿著冬季的藏袍,背著個包獨自找車去了圣山。
三天后她回來了。她說,她到圣山后,在中間最高的山梁上找了個被香火熏得黢黑的修身洞,點上酥油燈,撥著佛珠,一直待在洞里誦經,渴了喝點水,餓了吃點干糧。她說第一天傍晚的時候,有個年邁的僧人從洞前路過,見到她后安慰說不要害怕,他就住在山頂的修身洞里,其他距此不遠的幾個洞里也有人修行。表妹說由于晚上一直點著酥油燈,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恐懼,而一到白天,不時有轉山的人繞道過來,在洞口放一些食物和點燈的酥油,然后一言不發默默離去。表妹說她回來的時候,洞里已經堆積了很多食物和酥油,她只得找到山頂, 把東西供養給那位修行的老僧人,也請他幫著為施主們點燈祈福。
我不知道表妹在修身洞里靜修了三天,心情到底平靜了多少,內心又收獲了幾許,但是相信這三個特殊日夜將會成為她最難忘的一段經歷。
我們在翻越最高的那座山梁時,趕上了一行磕等身長頭的人。這支隊伍里全是女的,老的看起來已經六十多歲了,小的也二十左右,她們正三步一俯身、艱難地匍匐在上山的冰雪路上。我急忙繞到前面拿出相機。當我把鏡頭對準她們的時候,看到飄落在她們頭頂的雪花閃耀著圣潔的光芒,我一邊調著焦距,一邊按動快門,眼淚卻忍不住涌上眼眶。每年轉山都會碰到幾撥磕長頭的隊伍,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冰雪中遇到的這樣讓我感動。
當然,感動的事情不只一件。在另一邊的下山路上,我們遇到了從后面急急趕來的祖孫三人。小伙子背著他的孩子,他的父親背著個水壺。孩子用厚厚的皮襖包裹著,連頭都看不見,而且一動不動不動地,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他們走得很快,山道有些窄,我給他們讓道的時候,聽見小伙子的父親對他說:“你累了吧?我來背一會兒。”小伙子說不累。他父親又說:“你喝點水吧,我給你倒。”小伙子說他不渴。再沒有多余的對話,他們依然邁著大步在風雪中埋頭趕路。
每年,這條路道上背著孩子轉山的人有很多,他們喘著粗氣,邁著吃力細碎的腳步,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量,在艱難的跋涉中給還沒涉世的孩子種下一份善因,結下一段善緣,試問人世間還有什么比這更崇高的愛?比這更美好的祝福?
一路艱辛,幾個小時后終于來到扎雍忠尼姑寺,轉山的路程就快結束了。這時風雪更加密集,遠處的山巒早已消失,近處的樹林朦朧一片,鋪天蓋地的雪花被寒風迎面吹來,罩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大伙兒的睫毛上掛起了水晶,被雪水打濕的衣服已經凍得僵硬,鐵甲一般裹在身上。
我們側著身,側著臉,在陡峭的山路上三步一滑地一路向下,因為風雪,這成了今天最難走的一段路程。但是,快到山腳的時候,我透過密密匝匝的飛雪隱約看見尕米寺線條勾勒般的片片屋脊,感受到眼前的世界是這樣清爽,這樣潔凈,心里陡然生出意猶未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