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應該叫她表嫂,可我年齡長她幾歲,所以也沒管那些個禮數,直呼其名,她倒時常稱呼我姐。
我這嫂子,長相不差,濃眉大眼,皮膚白皙,留著一頭別人看來栗黃得似染過一般恰到好處,但卻被她執意染成純黑的濃密短發。走起路來,肩膀帶動兩臂,一步一個腳印,絲毫不見女人的婀娜,儼然一個沒有淑女特質的女漢子。說話略帶大舌頭,語速慢,但擲地有聲。
嫂子是正宗的亞其喀巴(雅江人),出生在一個叫呷拉的小鎮。按說一個八零后崇尚的是自由戀愛,可她從出生就沒越出過呷拉小鎮一步,認識的人也屈指可數,所以在她20歲的時候,經雙方父母自行介紹,與我表哥相親,誰知她一相就中,而表哥卻受制于父母之命和自己農村人就應該找農村人以便照顧家庭的傳統觀念,不得不娶了她,接下來結了婚,生了子。
嫂子嫁進來后是出了名的賢惠媳婦。受娘家嚴格家教的影響,懂得相父敬老。每天6點起床,來不急洗漱一頭扎到灶頭邊,先喂飽如饑似渴的肥豬兒,再燒茶做饃,喂飽一家老小。接著到自家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直到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又張羅著給老人、丈夫端洗腳水,洗襪子。不多言、不多語,只默默地埋頭干著永遠干不完的家務活。前些年,我父母身體還硬朗的時候,一家人常到雅江過年。很多次我想和她好好聊聊天,她總是莞爾一笑,害羞的看看我,接著就鉆進廚房忙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高聳入云的神山公子德姆腳下,在奔流不息的雅礱江畔每天重復單調的生活。表哥當時沒有正式工作,自己開車跑運輸,時常在外,難得回家。嫂子日夜守著年老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每天最期盼的就是表哥的車緩緩駛進自家的院子。
表哥最初不愛她,娶她是父母的意愿,傳統觀念的趨勢。他終究還是學不會偽裝的愛,選擇了逃離,躲到了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嫂子孤零零的站在曾親手剪斷二女兒臍帶的橋頭,蓬松的頭發隨風飛舞,苦澀的淚水順著臉頰滴進湍急的雅礱江。這一江融著咸咸淚水的咆哮江水,再怎么流淌也帶不走她內心的惆悵與孤寂。
都以為她會選擇離婚,帶著一雙兒女離開這片傷心地。可誰曾想,她雙膝跪地,一臉堅定的望著風燭殘年的父母說:“爸、媽,你們的兒子不回來了,沒關系,你們放心,我嫁進來了就是你們家的人,你們以后的生活我管了。”此番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大家子的大事小情就這樣重重地落在了她身上。
表哥沒有回來,嫂子每天守著白開水般毫無新意的日子,度日如年。干完所有家務,草草檢查完孩子們作業,太陽從神山公子德姆頂上翻下不久,家門外狹長的天空依然大亮著,城鄉的媳婦、婆娘們還在橋頭閑著沒事嗑瓜子、翻是非,她就獨自回屋睡覺了。除了和父母簡單說上幾句,幾乎不和別人交流,把一切心事都埋藏在心底。如此一久,漸漸的患上了抑郁癥。
不咸不淡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天,表哥回來了。在外面的世界摸爬滾打后,額頭上悄然爬上了幾根明顯的皺紋。浪子回頭金不換。表哥真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心中滿含對父母和孩子,特別是對嫂子的虧欠,從內心到行動開始一心向家,全心為家了。經過努力他找到了穩妥的工作,有了穩定的收入。
或許正是表哥有了工作,嫂子漸漸謀生出了另外的擔憂。她擔心某天他看不上她,不要她了。從往日的無盡牽掛到今日的各種擔憂,嫂子的病情沒有因為表哥的回來而見好轉,脾氣反而越發易怒,稍稍不對勁就大吵大鬧。一次,因為表哥下午下班后,被單位同事叫去打麻將,一連幾個晚上半夜才回來。嫂子忍不住開始大發雷霆,表哥知道自己理虧,沒有吭聲。嫂子不肯罷休,硬要和他理論,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她快步沖進廚房,二話不說掄起擱在菜板上的鋒利大菜刀,只聽砰的一聲,切掉了自己的手指。表哥猛然醒悟,他連忙翻箱倒柜尋找紗布包扎傷口和斷指。接著一把將她抱起放進車里,連夜趕到了成都。
……
后來手指接好了,針對抑郁癥醫生也對癥下了藥。從此后,她躁動不安的心開始漸漸平靜。然而性格卻從原來的打死不開腔變成一開腔整條街都能聽到的180度轉變。
在街上,她一口濃郁的雅江倒倒話加上大嗓門,足以扯住路人甲乙丙丁之眼。接個電話,更是了得,一副不把電話那頭的人從手機里喊過來絕不罷休的架勢。在衣著裝扮上她也一改往日的中規中矩,開始學著偏向中性化,頭戴一頂鴨嘴帽,腳蹬一雙大馬靴,走路手放兜里,就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帥帥酷酷的,雅江的小姐妹們都叫她帥哥。
盡管我這84年出生的嫂子開始變得有些嘻哈,但她骨子里還是欣賞樸素、自然的打扮,極其討厭矯揉造作、濃妝艷抹之女扮花枝招展、東施效顰狀。每每看到這樣的畫面,她就心煩意亂、渾身難受,甚至吃不下碗里的飯菜。我說,人家這樣管你什么事!她搖搖頭說,真想上去抽她兩耳光,再告訴她,其實你這樣很丑,知道嗎?
再說讓她唱歌,一句不會,還總說,我大字認不了幾個,唱什么歌哦!好像不認識字還有理由了。說到她不認識字,其實她最高學歷:雅江中學初二。按理說一個初二的學生,讀書看報應該不成問題,可據她講,她的讀書史就是課堂睡覺史。只要一上課,特別是語文課,她的瞌睡蟲就總能準時到位,暈暈噩噩睡得下課,哪管老師擲下的“嗖嗖”作響的粉筆哦。所以現在的結局就是,她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只認識一些最簡單的字。
后悔沒有用,不好好讀書的苦果終于讓她品嘗到了。駕照總也考不上,不是說她不會開車,是電腦上的題總也做不及格。當時,表哥給她買了一個二手的長安車,只在雅江河口一帶狹窄彎曲的道路上帶了她幾次,她就憑著天生對機械的悟性,自己開始大膽地玩開了。沒過多久,就掌握了所有技能。每天早上開車送倆孩子到河對門的縣城小學上學,完了就到酒店去拉一大桶泔水回來喂豬。雅江縣城狹窄擁擠的道路上又多添了一個風風火火的假小子。別人對表哥說,你家那位真厲害,長相是美女,干起活來是比男人還男人,表哥臉上總會掛著難以掩飾的自豪。每次出差回來,表哥都要給她帶回點禮物。
在康定考駕照那會兒,盡管會開車,她還是緊張,在考前練習的日子里她每天睡不好,生怕哪個步驟做不好,被教練打不合格。輪到她正式路考的時候,當她坐上車,關門、系安全帶、發動、踩離合器、踩油門、松手剎、起步……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沒有緊張,沒有慌亂,因為在她心里一直念叨著某人的一句話。
考試結束,她春風滿面的回來讓我猜她想到的是誰的一句話?我尋思可能是什么仁波切之類講的至理名言。在公布答案的一剎那,她目光堅定,充滿信仰的告訴我,是你哥!原來表哥早上給她打了一通電話,電話里對她說了一句話,“不要緊張,你會過關的!”她就把這句話當作真理,心中默念,終于戰勝了緊張,順利過關。我聽后,被她的表情和語言雷倒片刻。最后她的一番話倒讓我有些感動,“你別不信,今生今世,你表哥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一個,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懂你?可他也曾拋家棄子離開過你,忘了?”我反問道。她搖搖頭,“那是過去,他當時也不懂事。我得了那種病,他從不埋怨,只要他不出差,在家里他就跟我一起做家務,檢查兩個孩子的作業,父母老了,有時會看不慣我的一些做法和我的穿著打扮,但他從未說過我一句。”
能找到一個懂你,而你恰好也愛著對方的人,此生足矣。
雅礱江水日夜不息淌過家門。如今她的最大夢想就是再蓋一座四層樓高的藏房,把底樓的門面出租出去,表哥好好上他的班,她自己開車跑點運輸,一大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夢想工程已經啟動,小樓已經蓋到了三層,待明年春暖花開之時繼續開工。好日子的大手就在不遠處朝她揮舞。以前走過的那段幽黑迷茫的小徑,感受到的壓抑胸口的陰郁之霾,如今看來又算得了什么呢?它是人生別樣的風景,那種陰暗的色彩調子足以襯托出如今的明媚。珍惜眼前的一切,放開心靈,想笑就笑吧,我的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