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已經不開心了好幾天。我看著他對任何事都興味索然,整天悶悶不樂,很是納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讓這位性格開朗的康巴漢子一下頹唐了許多。
“阿爸怎么了?”我悄悄的問阿媽。
“樓上的水管漏水,前天他在老房子找工具,翻到馬鞍后就這樣了”。阿媽絮絮叨叨,對阿爸的變化一點也不關心。
“哦”,我恍然。
這天回去,看見他蒲扇一般的手摸著自己的馬鞍。這副馬鞍已經陳舊不堪,木座發黑,外鑲的鐵條銹跡斑斑,上面栓著的繩索都有些不辨模樣了。小時候對馬鞍的記憶模模糊糊,已經無法與那時記憶作對比了。
“阿爸,又在懷念你的草場和牦牛了?”我笑著問。
“是啊,馬兒離不了鞍轡,阿爸離不了草場。”他很有些黯然,說話也夾雜著憂傷,說完話又低頭看著面前的馬鞍。我不忍心繼續看他這樣,稍坐一刻就回房了。
這幾年城市的建設日新月異,城鎮的崛起也是頃刻之間。高樓、商場、寫字樓如雨后春筍,就連近郊的老房四周都已修起了幾層高的樓房。家門前的柏油馬路越發拓寬,公交車站、超市等都冒了出來,這些改變映襯的老房子衰敗不已。這里早已經住不下漸漸長大并且成家立業的幾個子女,換新房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了。
修新房子的時候,家里是拿不出多少錢的。想辦法從親戚朋友家東借西借,還是沒有辦法籌夠。最后,阿爸忍痛將自家的牦牛賣了。賣牛的那天,阿爸推說身體不舒服,并沒有去。我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都未點破,那可是陪伴他幾十年的心血啊。現在房子修好了,家里都搬進去了,他也住的開開心心,這意外的馬鞍插曲,讓我也不知所措。
吃完飯的時候,阿爸站在窗前,看著外邊川流不息的車輛,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在思考什么。過了一會,他說,“孩子,咱倆出去轉轉”。我知道他心里想說什么,便一起踱出了門。
“前些年家里條件差的時候,一家人生計全靠著草場。我隔段時間都要騎著馬去看看,有時候上山的時候還是大太陽,一會就下起了雨雪,夾著雪彈子,躲都沒時間躲,就藏在馬肚子下。有一次冰雹打疼了馬,驚了起來,我趕著追,腳都扭傷了”。
“都是這些牦牛在養著我們啊。打下的酥油換了米,剩下的奶渣換了茶,去草場看護牛群,都是那副馬鞍陪著我,哎,都不知道那副鞍是從那一年傳到現在的。”
他打開了話匣子,我便靜靜聽著他講。有些事雖然聽了很多遍,但我沒有插話。
“現在你們條件都好了,我說這些也不是舍不得我那些牦牛,畢竟時代不一樣了。說這些,就是心理堵的慌。以前悶了,騎著馬可以到草場上看看牛,哪頭打架了,哪頭跑到人家牛群里了,一清二楚。吆喝著牛群,騎著馬兒,要不曬曬太陽,時間一晃就過去了。蟲草出來了還可以撿幾根蟲草,不想下山就在上邊睡一晚,自己也踏實。現在雖說住上了新房,寬敞明亮,但是心里不暢快,老覺得丟了什么東西一樣。前天我無意看到馬鞍,又讓我想起前些年草場的生活了。”
“阿爸,你們以前辛辛苦苦,把我們幾個拉扯大挺不容易的,現在年紀大了,應該在家好好休息了。”我寬慰著他,看著他頭上的白發似乎又多了,以前矯健的身軀稍微有些彎,雖然知道這些話并不能解除他的愁悶,但我找不出其他的語言來。
“房子高了,堵住了看雪山的眼睛;車子多了,沒有給馬兒奔跑的路了”。阿爸憂傷的說。
我陪著他走到了新城上面的路,他指著下面,“那邊以前是咱家挖的地,隔壁是大姑家的。我們吃的菜都是那里種的,吃不完還拿到市場去賣。夏天漲水,菜也長得七七八八,那時候不知道河灘里多忙。”說起以前的事情,他有些開心了。“那時候你還這么高”,他用手比劃著。
“現在全都是樓房了”。
“天氣暖和了,我帶你到草場上去轉轉,咱一家人耍幾天壩子,要不再約上你以前的幾個朋友,這樣你們也好聊天”。我繼續寬慰著,“騎上馬尋找下你們以前賽馬的回憶,你們幾個老將再互相比劃比劃,到時候你肯定還是第一。”我這說,希望能引起他的興趣。
阿爸沒說話,看見路旁的燈亮了,陷入了回憶。路燈投射出他的身影,拉了很長。起夜風了,他覺得冷,縮了縮衣領。
“老嘍”。他背著手,開始往回走。
是啊,時代變化了,以前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老人們再也不用到草場牧馬放牛,孤獨寂寞也隨之而來。但我相信,霓虹燈再亮,也掩蓋不了阿爸對草場的懷念,樓房再高,也擋不住我仰望太陽的眼睛。因為我們是草原的孩子,血管里流淌著雪山的融水,不管山上白雪覆蓋,還是草原格桑花開,牦牛哞哞的叫聲,依舊會陪伴著我酣然入夢,馬兒奔跑留下的蹄印依然會進入我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