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國情懷
許水濤(以下簡稱“許”):劉海軍先生的《束星北檔案》出版以來,束星北的坎坷人生成為人們解讀歷次政治運動危害性的鮮活樣本,受到廣泛關注。家人更能完整地了解他的心路歷程,比檔案記載具有更加鮮活的力量。
束美新(以下簡稱“束”):20多年來一直在努力收集父親的資料。父親在世時經常會說到家鄉(xiāng)揚州,我于2014年進行了一次尋根之旅,看了他的故居和讀書的學堂,感到非常親切。父親出生望族,祖父束曰璐是江南陸師學堂優(yōu)等畢業(yè)生,清末官至參領,民國時期任全國水利局主事,后為張謇企業(yè)的高級管理人員,在南通有自己的企業(yè)。祖父為人豪爽、熱心,經常幫助有困難的人。祖父有二房,父親和叔叔束粦保均為長房所生,叔叔上世紀40年代曾任英文刊物《自由論壇》的主編。父親秉承了祖父豪爽、樂于助人的性格。
少年時代,父親偶然間讀到一部關于四度空間的科幻小說,開始迷戀于物理世界的神奇,并確定獻身物理科學的人生志向。
許:父親和您說過國外求學的經歷嗎?
束:父親到美國讀書的時候,基本上不用家里的錢,在碼頭打工扛包,禮拜天還到教堂蹭飯。在美求學時,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外國人的歧視。他的國家意識和民族情結很濃,認為一個人背后沒有國家的支撐是不行的,會被人家瞧不起的。記得1980年在海洋一所工作時,他的一個學生對當時的知識分子政策不太滿意,發(fā)牢騷,父親聽見后就說:“你們不要動不動就發(fā)牢騷,發(fā)牢騷也是沒有用的。鄧小平能把一個走下坡的中國扭轉過來開始走上坡了,就非常不容易,讓你當主席,你該怎么辦?你能一下子把中國變富嗎?”父親對我說:“你們年輕人沒有在國外呆過,光感覺國外好,但你們不了解,如果一個國家不強大,國人是多么受氣啊!當年在美國,有一個黑人罵我‘黃狗’,他罵我,我可以和他對打。有一次,到飯館里吃飯,桌上坐了一個白人,我在他旁邊坐下后,他抬起屁股就走了,表現(xiàn)出不屑于和中國人一起吃飯的樣子。那時受到的侮辱,我永生都不會忘記。所以從那時起我就發(fā)誓,一定要努力學習,超過白種人,為中國人爭光!”
頭橋《束氏族譜》所載“家訓”二十條,其中最為獨特之處便是“共御外侮”條,這條祖訓對父親一生的影響很大。他常常說中國落后國外太遠了,早在留學的時候就樹立了科學救國的理念,終其一生未曾動搖過。抗戰(zhàn)時期,看到日本飛機轟炸,他就有刻骨銘心的仇恨,要報名參軍,并于1945年春研制成功我國第一部雷達,以防范日本飛機空襲。他和王淦昌一起把家里的金子綁在褲子里,通過日本人的封鎖線,捐給國家。1979年,我哥哥出國留學,他希望哥哥學成后一定要回國效力。
二、天才情結
許:他的科學成就主要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束:他是理論物理學家,作為我國從事量子力學和相對論研究的先行者,上世紀30至50年代,對相對論和統(tǒng)一場論做出過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同時在電磁學、熱力學、氣象學、海洋學、航天航空等研究方面,均有建樹。他的學術論文基本上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30年代留學期間,發(fā)表了一些學術文章。第二個階段是40年代,尤其是在湄潭浙江大學的時候,達到了一生當中的最高點,發(fā)表了不少有影響的文章,有兩篇文章是在《Nature》上發(fā)表的。第三個階段是肅反和反右之間的一年多時間,連續(xù)在氣象研究方面發(fā)表了十幾篇文章,在國內引起較大的反響。他認為中國的降水是從印度洋來的,糾正了從西伯利亞來的傳統(tǒng)說法,對蘇聯(lián)專家的這一結論提出質疑,不久因為受到政治迫害,無法繼續(xù)從事科學研究。1965年,他在長年教學科研的基礎上完成《狹義相對論》的寫作。晚年在海洋學研究領域取得了一些成就。
假如沒有內戰(zhàn)和那么多的政治運動,父親肯定會取得更多的科學成就。李政道先生認為自己的物理基礎和成就,都是受父親之益。程開甲先生說:“束星北的物理學天賦是無人能及的,有極多的思想或念頭在他那智力超群的大腦里,而那些思想或念頭,如果抓牢了,琢磨透了,就極有可能結出轟動世界的果實。”但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假如,現(xiàn)實是殘酷和令人無奈的。
許:他自己有天才情結嗎?
束:他說,在科學研究上出成果,要兼具天賦和勤奮,兩者缺一不可。李政道之所以成功,天賦的因素可能偏大一些,而程開甲更勤奮一些。但李的一生也很勤奮,到現(xiàn)在還在做學問,實際上都是天賦加勤奮。父親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他是具有天才情結的。他晚年提出要捐獻遺體,解剖他的大腦,原因之一就是他認為自己的大腦比別人重一些。他是很有自信心的。
三、做事是活下去的理由
許:1954年到1955年,他從事氣象研究,認為能夠改善農民的生活,這一段時間比較順,但好景不長。
束:父親在山東大學工作的初期,因在物理系工作受阻,便轉攻氣象。我后來與青島海洋大學王彬華教授關系很好,一直拿他當父親一樣,經常去看他。他談到,我父親認為研究相對論有點高深,意識到中國是個農業(yè)大國,還需要靠天吃飯,最大的問題是要解決5億人的吃飯問題,就決定以自己的數(shù)理功底研究氣象學,搞長期天氣預報。為此,他和王彬華夫婦一拍即合,王彬華夫婦實踐經驗豐富,我父親長于理論研究。他覺得和王彬華夫婦合作,一起進行氣象研究相得益彰。1954年,全國只有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和山東大學設有氣象研究室,是竺可楨先生和涂長望先生直接支持和領導的。那段時期,父親幾乎是一月一篇論文,到1955年,事情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由于1944至1945年父親曾被借調到重慶軍令部研制雷達之事等,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研究工作只持續(xù)了一年多就中斷了。王彬華挨斗,他被停職,卻仍然惦念著氣象研究事業(yè),1955年10月13日寫信給青島市委:
我曾于7月28日、8月6日兩次奉上材料,請予參考。自8月13日山大開“斗爭反革命分子束星北”大會已有兩個月。我向學校借的圖書已被全部收回,我主持的氣象研究室已被封鎖,一切科學研究工作全部被迫停頓……對我個人來講,我薪水照拿,而且我深信“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遲早總要去掉的,我并不頂著急,不過因此耽誤了科學研究的進行實是一件不易補償?shù)膿p失,尤其氣象研究室全停頓下來,無事可做對國家也是損失……
許:他的第一封檢討材料是反右后期寫的,就是在您大哥從部隊回來后,我覺得這是他人生當中的第一次妥協(xié)。夾雜著辯解成分的長篇檢討盡管沒有交上去,卻是他矛盾心跡的流露,標志著他人生的重大轉變,是什么力量導致他寫這樣的檢討?

束:很簡單,之所以檢討就是為了能夠工作。我看了父親的檔案和筆記本上寫的檢查。人家批斗他,誰給他提的什么意見,他都記。根據(jù)我對他的了解,他覺得自己確實錯了,為什么?正因為他一直抗爭,說得難聽點,就是犟嘴,犟到最后你什么事都不用干了。他是個科學家,應該把他的才能和本事奉獻給民族和國家,但不幸卻消耗在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中了。
許:他多次表達了不能工作的痛苦,不能出來工作讓他特別糾結。
束:對,那是最大的痛苦。1960年,父親被安排到青島醫(yī)學院的門衛(wèi)室,打掃學校的公共廁所,繼續(xù)管制勞動。在沒有線路圖的情況下,他主動申請并修好了一個廢棄多年的腦電圖機,使這臺從丹麥引進的世界尖端醫(yī)療器械起死回生,并順手做了一個改裝,使它的壽命延長了三倍,引起全院轟動。此后,學院通知減免父親打掃廁所等勞動,專心備課輔導青年教師,為此他盡心盡力地講授電動力學、傅里葉級數(shù)、普通物理學、微分方程、矩陣、醫(yī)學生物統(tǒng)計等課程。十幾年間,他修好了山東省所有地方和部隊的大中型醫(yī)院的設備:X光機、心電圖儀、腦電圖儀、超聲波、同位素掃描儀、冰箱、保溫箱、電子興奮器、電子生理麻醉儀、胃鏡等,不但解決了工作的急需,還為國家節(jié)約了大量資金。當時是領著束義新到處給人修,不過他認為這是雕蟲小技。1972年,他完成了中國科學院東北石油化工研究所委托的沖擊力對金屬膠粘結的破壞因素研究。他是搞理論物理的,但他的技術折服了所有人。
許:一技之長保護了他。
束:是的。他做具體工作的時候,就把外面的煩惱都淡化了。在青島醫(yī)學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打掃廁所,即使如此,他依然心系教育,不忘科研。他根據(jù)學校教學現(xiàn)狀和需要,計劃寫理論物理叢書和電子叢書,并已詳細列出提綱。他真的是爭取一切機會發(fā)揮特長,為國家效力。
父親告訴我們,做一個實驗,只從一種方法得出的結論不一定準確,要從幾種方法得到同樣的結論,結論才能立得住。在科學研究上,他常常對學生講,你們寫文章,必須要有自己的觀點,不要東抄西抄。
在海洋一所工作期間,他與中國科學院聲學所汪德昭所長共同倡導,組建了由他領導的海洋內波研究組。他深知海洋內波在動力海洋學研究的重要性及其對潛艇安全潛航構成的威脅,組織開展了以實測為基礎的海洋內波研究。在組織學生出海回來后,他根據(jù)實驗數(shù)據(jù)預測內波的方向,利用學生提出的問題,加以啟發(fā),指導學生進行研究。
從“動力海洋學進修班”到內波研究組,他規(guī)定,沒有他的同意,誰都不準擅自發(fā)表論文。這樣規(guī)定是為了讓學員專心學習,不要分神。在研究階段,主要強調研究論文必須有感而發(fā),要講究原創(chuàng)性。但是總不發(fā)表文章,來自外界的壓力就大了。當時所內就有人譏諷說,內波組理論水平高,怎么就寫不出文章呢?那時的學術風氣是嚴謹?shù)模M修班的學生要評職稱,需要發(fā)表一定數(shù)量的文章,但因為父親的嚴格就難以達到。所以進修班結束后,大家就找我父親搞內部課題,通過出海實驗,拿到數(shù)據(jù),大功告成,才可以發(fā)表文章。他自己也是不輕易發(fā)表文章的,五年中也只寫了兩篇論文。
他做學問達到忘我的程度。災荒那年,母親上街買菜,讓他照看爐子,囑咐他攪和鍋,他就一邊看書一邊攪,待我母親回來時還在攪。一看爐火早滅了,鍋也煳了。
父親一直主張,對科學研究,疑則靈,對人,誠則靈。上世紀80年代初,特異功能問題受到廣泛關注。我記得特別清楚,父親寫了十幾封信,提出質疑,有給報紙的,有給科學家的,叫我抄好,分別寄出去,問人家這個實驗是你在場親眼看到的嗎?即便有,對人體真正有多大的作用和意義?在這個問題上,他表達了冷靜和理性的立場。
許:1964年10月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父親的表現(xiàn)是不是讓您感到意外?
束:是。我是在秋收勞動回來的路上聽到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回到家后,父親起先高興地拿出酒喝,隨后竟嚎啕大哭起來,全家人為之愕然,他邊哭邊喊王淦昌、程開甲的名字,一位是他的摯友,一位是他一手帶起來的學生,他清醒地意識到這兩個人參與研制原子彈了,并為不能親自參加這么重要的工作感到痛苦。
我們感到奇怪,不大理解,只知道他難過,想工作,為什么老是檢查?他曾經表示,最怕的不是政治壓力,而是不讓做事情,對他來說,做事情才是活下去的理由,不讓做事情的痛苦是難以想像的,這種情緒是他刻骨銘心的一種感受。后來我到北京見到程開甲的時候,他說,1941年,束先生和王淦昌帶領他一起研究如何擊破原子核,愛因斯坦給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的信中也是這樣建議的,實際上我們當時的研究和愛因斯坦是在一個起跑線上。父親認為應當以自己的專業(yè)特長為國家做貢獻,就因為被打成極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而無法發(fā)揮。哪怕檢討,哪怕做農機改造,哪怕做修修補補的事情,他都愿意干,能做的一定做,就是要通過科學研究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喊口號是沒有用的。
許:1949年,面臨人生重大選擇,他是如何應對的?
束:我叔叔是《自由論壇》主編,嬸子是“國大代表”、宋美齡的秘書,都是搞政治的。叔叔動員他到臺灣,他說國民黨已經腐敗透頂了,人各有志,新中國成立也需要物理。他覺得自己是科學家,在哪里都能生活,干嘛到臺灣?再就是他相信已是共產黨員的李文鑄了,說李文鑄是個非常厚道的好人,對李文鑄的信任甚至超過他的親弟弟。
四、追求真理的代價
許: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他是浙江大學唯一沒有寫“懺悔書”、抗拒運動的高級知識分子,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束:我也一樣,我是我們班唯一沒有寫入團申請書的。父親之所以不寫,是因為他自認為歷史清白,不需要什么懺悔。據(jù)浙江大學原副校長李文鑄回憶,剛解放時,就有人以父親曾在國民政府軍令部工作為由,將父親列入鎮(zhèn)反名單。但在浙江大學,有李文鑄、許良英等一批了解父親的共產黨員學生據(jù)理力爭,保護他過關,才使他得以解脫。后來到山東大學,就缺這么一塊。
父親個性很強,從小就喜歡讀武俠小說,遇到事情總愛打抱不平,在浙江大學的師生中有“束大炮”的綽號。三反五反期間,蘇步青僅由于用了幾把公家的椅子以及一些其他瑣碎的事,要被當成貪污犯批斗,曾想以死抗爭。是父親闖到了浙江省軍管會,說:“你們是要一個數(shù)學家,還是要幾把椅子?”以理相爭,從而解救了蘇先生。
許:從浙江大學到山東大學,他是怎么考慮的?

束:當時全國大學院系調整,浙江大學由綜合性大學變成工科大學,王淦昌、貝時璋、竺可楨等調到中國科學院。父親認為科學院人才很多,就不去湊熱鬧了。還有一些人調到復旦大學,如談家楨、蘇步青等。父親到山東大學是華崗校長派專人到浙江大學請的。當時,廈門大學的盧嘉錫也派人請他,父親一開始在猶豫,后來可能覺得廈門的空氣太潮濕了。王淦昌和談家楨的愛人等都說青島干凈漂亮,他就選擇了青島。剛到青島時,父親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山大第一公舍里最好的一座樓房由原物理系主任郭毅誠騰出給我家住,父親的工資待遇在山大也是最高的。
父親終身追求真理,這個風格與他在浙江大學的經歷有關。浙江大學的精神是求是,老師與學生打擂臺是很平常的事情。學生可以挑戰(zhàn)老師,能夠給老師挑錯,在學術爭論上是平起平坐的。在學問面前沒有權威,那個年代浙江大學為什么能出那么多大師?與濃厚的學術風氣有很大關系。1938到1945年,為躲避日本軍隊的侵略和蹂躪,浙江大學在竺可楨校長的領導下,從杭州一路西遷到貴州遵義附近的湄潭,堅持流動辦學,培養(yǎng)了大批的人才,播下了科學文化的種子。蘇步青、談家楨、王淦昌等和我提起那段艱苦的歲月,都感到非常自豪。此外,他在美國、英國跟隨一些名師求學,這些經歷養(yǎng)成了他實事求是、堅持真理的科學態(tài)度。竺可楨剛到浙江大學任校長的時候,并沒有得到蘇步青和我父親等教授的認可,他們認為竺可楨是靠關系進來的。在湄潭期間,王淦昌先生一度染上肺病,理學院院長胡剛復請我父親擔任物理系主任,程開甲代表物理系領取科研實驗材料,沒想到總務處長卻故意刁難,程開甲只好將此情況向父親匯報,因責任所系,父親親自去總務處交涉,但仍然受到刁難。父親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出拳打了對方。楊竹亭回憶:“教授打人當然不對,但全校師生多稱贊他,認為該打。”此事鬧到了竺可楨校長那里,竺校長親自到湄潭處理,雖然總務處長是竺校長的親戚,但竺校長還是公平地處理了此事,他認為總務處影響教學,應該承擔主要的責任,束教授的批評是應該的,但打人也不對。竺可楨就這樣以坦蕩公正、寬容大度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我父親。
許:但在山東大學就沒這么幸運了。他和華崗校長的爭論曾在山東大學和全國許多高校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束:華崗認為辯證唯物論是一切科學的科學,父親卻堅持自然科學第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第二。華崗反復強調辯證唯物論是具體的真理,是一切科學的科學。父親則認為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哲學,哲學說到底就是白馬非馬,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也可以,不能解決具體問題;而自然科學如物理、化學、數(shù)學、生物學都是很具體的,是要解決客觀世界的各種問題的。兩人越爭論越厲害,就辯證唯物論和物理學“誰大誰小”較起真來。華崗說:辯證唯物論是一切科學的科學,自然要管到所有的科學。而父親說:哲學就是哲學,物理學就是物理學,誰也管不著誰。1954年下半年山東大學決定對他展開公開批判。罪名是“公開地反對辯證唯物論,公開叫嚷:自然科學第一,馬列主義第二;公開地反對并抵制‘全面學蘇’”,說明他不管形勢怎樣,只服從真理。他去過蘇聯(lián),認為蘇聯(lián)的科技發(fā)展水平比英美德差得多,對當時全國高校一律采用蘇聯(lián)的教材很反感,因此受到了批判。
父親與華崗的關系富有戲劇性。1955年8月父親寫信給王淦昌,有一段是關于華崗的:“……這件事的原因是1953年學習辯證唯物論時,我不同意華崗校長所標榜的‘哲學一定要管科學’(自然科學),‘唯物主義一定要管物理、化學’……我敢向華校長直接提出大逆不道,犯君之怒,罪該萬死了。死雖死,真理終究要戰(zhàn)勝的!”由于雙方爭執(zhí)不下,陳毅受周總理委托曾兩次在北京召開專門會議解決束星北的問題,父親最終得到了平反。我認為,華崗作為校長在公開場合、在酒席上賠禮道歉,很不錯的,但父親卻不依不饒,要通過召開全校大會的方式賠禮道歉。1956年10月,山東大學黨委在大眾禮堂宣布父親的平反結論并當面向他道歉。他就覺得,你在哪個范圍給我造成影響,你就得在哪個范圍給我賠禮道歉,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對華崗一點沒留情面。
但歷史開了個大玩笑。事隔不久,華崗因反革命罪被逮捕,從他家里抄出了美元,說是特務活動經費。父親聽說后,堅決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即使有美元,也一定是他在香港所得的稿費。”
1982年,華崗已去世多年了,父親帶著我到青島市大連路9號去看望華崗先生的夫人談賓若。他認為,華崗是個好人,觀點不一致是正常的,兩人的爭論,只是政治觀點和學術上的重大分歧,但他從未懷疑過華崗的品質和人格,同時也后悔對華崗采取頂撞的態(tài)度。
1952年底,在山東大學大眾禮堂召開了一次學術報告會,主講人是著名熱力學家王竹溪先生。王竹溪30年代初就在清華研究院跟周培源研究湍流理論,后任北京大學物理系教授、理論物理教研室主任。學術報告進行近50分鐘時,父親走上講臺,說我有必要打斷一下,因為我認為王先生的報告錯誤百出,他沒有搞懂熱力學的本質。父親捏起粉筆一邊在王先生幾乎寫滿黑板的公式和概念上打著叉,一邊解釋錯在哪里,一口氣講了大約40分鐘。這期間,王竹溪一直尷尬地站在一邊,主持人幾次讓他坐下來,他都沒有。校領導認為此事有損王先生的面子,也有損山東大學的名聲,專門找父親談話,父親卻說,有些東西他沒從根本上講通,我自然看不下去,過去的大學都是這么做的。父親的質疑讓一些人接受不了。但我父親從來不把學術上的爭論分為人的高低。
許:這樣的做法在講究中庸的文化環(huán)境里,是很容易產生沖突的。

束:這件事情,山東大學很多人都知道。母親對父親說,不管怎么樣,你這樣就等于得罪了北大,得罪了周培源。父親說這沒有什么,學術討論都是這樣的。父親習慣甚至喜歡這種爭論方式,錯了就是錯了,錯了不丟人,不認錯才丟人,這是他一貫的觀點。他年紀大的時候,問我有關編程序的事,我說我就是一個小助工,你問我不掉價啊?他說不懂就要問,不懂裝懂的才掉價,我問你怎么就掉價了?
父親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是抗上,對上面頂,我們全家都批評他。你抗上,帶著我們都有點抗上,我就有。越是領導,越不買賬。
許:他對著搜查人員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表現(xiàn)出強烈的法治意識。
束:“肅反”運動開始后,1955年的一天半夜,我們突然被母親叫醒,看見家里闖進來好幾個陌生人,他們翻東西、砸墻,看看有沒有電臺。我們怕極了,母親將我們擋在身后。當時父親手里拿著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說公民住宅不得侵犯。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們家失去了平靜。
許:1957年5月,他在山東省委宣傳工作會議上發(fā)表《用生命維護憲法的尊嚴》,是他人生的亮點,比同時代知識分子看得更高一些。
束:這次發(fā)言所造成的影響太大了,20多次被掌聲打斷。發(fā)言中對黨提出了中肯的批評,實事求是地說,“即使毛主席也不能保證沒有偶然的錯誤”。發(fā)言后,領導上多次派人來,明確表示,讓他做個檢查,事情就算過去了,但他就是不承認有錯。后來領導上又表態(tài),哪怕是口頭上有個表示,說發(fā)言欠考慮,也就能過關了,但父親仍不肯。用母親的氣話說,是他“逼”得人家把他打成極右派分子。
父親擔心歌頌“人”,不歌頌“憲法”,“人治”而不是“法治”,將很危險,毅然表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為人民憲法,兩者皆可拋”,認為國家的命運如果掌握在某個領導人的好壞上,就很可悲。他認為,即使給黨提意見也是出于幫助黨整風,是為了黨好。用他自己的原話說:“你讓人提意見,如果認為不對,不聽就是了。”但在當時,這卻成為大逆不道的罪名。他問人家,你當時為什么把我打成右派?那個人說,我怎么看你都像右派。這哪有法治可言?一個國家的命運絕不能決定于某個領導人身上,不能一個人說了算,這是民主的精神。我認為,他之所以有以上言行,是因為他從根上很少把個人利益凌駕于國家之上,不大計較個人的得失。他畢竟不是小市民,首先是科學家。
許:被批判還不斷辯解和抗議,他意識到要為此付出代價嗎?
束:沒有意識到。他認為他是教授、學者,就直率地講了。父親奉行實事求是的理念,我認為,他最大的錯誤在哪里?他是學數(shù)學、物理等自然科學的,拿數(shù)理的邏輯和思維方式來推敲和看待社會,走不通的。
許:他一輩子都是如此嗎?
束:他的思想一直沒改變。在父親的檔案中查到一封信,那是1955年8月29日寫給王淦昌的。信中寫到:“淦昌兄……山大在肅反運動中對我所采取的方法,我本不想告訴你,現(xiàn)在你既然來問,大約也聽到一些,我就告訴你吧。自7月20日起山大就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來斗爭我……淦昌,記得我最佩服的人是Galileo(伽利略)嗎?我想決不會給朋友丟臉,我不會給中國人丟臉,屈服于惡勢力之下。”
我寫過一首小詩,表達對父親一生的理解:“求是篤行傲骨身,當之無愧胡楊魂。赤誠報國從無悔,留得身后滿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