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申酉的思想來源和發展過程
王申酉是工人家庭出身的大學生,他的父親是上海閘北工商聯勤雜工人,母親是火柴廠的女工。1962年秋,17歲的王申酉高分考入華東師范大學物理系,這是他家祖祖輩輩和所有親戚中第一個大學生。他在入學不久的日記里,就表示:“我非常崇拜‘個人奮斗’的科學家,我最崇拜在刻苦的環境,在污泥中自拔,永遠謙虛、勤奮中培養出天才的科學家,而我將在這方面永恒的奮斗”,而在他的理解里,科學的目的是“為了人類的幸福”。注1在1965年8月31日日記里,他又這樣寫道:“永遠記著我21歲的第一天許下的誓言:永遠為窮人的翻身而努力!因為我是窮人。”注2這是一個有抱負、有理想、有志氣的青年,而且他還有很強的獨立思考的能力與習慣,有永遠不滿足現狀的懷疑精神,這都是科學創造最重要的精神素質;這都表明,王申酉確實是一個創新型的科學研究人才的好苗子。但他卻生不逢時:就在他考入大學的1962年,毛澤東在八屆十中全會上發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號召,提出“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在1964年又作出了“要以階級斗爭為主課”的“教學改革”的部署。在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的氛圍下,王申酉“凡事有自己見解”的特性,就引起了高度警惕。住在同一寢室的班長趁王申酉不在時偷看了他的日記,發現了他的那些不滿意現狀的片言只語,上綱上線為“反革命言論”。從此,王申酉成為黨組織認定的“反動學生”,一直作為監控、打擊對象。1965年因為不肯交出全部日記,而拒絕他入團。1966年王申酉和全校同學一起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臨出發時,他和幾個資產階級子弟一起被趕出隊伍,押回上海。1968年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王申酉被隔離審訊、抄家,慘遭毒打,最后送進上海第一看守所,關了一年零三個月。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即“打擊反革命分子,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運動)中,王申酉因為同情一位被批判的同學,又在“思想小結”里反復表達了自己想學習一點知識的愿望,又被工宣隊橫加“猖狂攻擊文化大革命”、“破壞一打三反運動”的罪名,由上海革委會文教組定為“敵我矛盾性質,不戴帽子,留校監督勞動”,因此大學畢業而不予分配工作。11月,就被送江蘇大豐縣的五七干校監督勞動,達一年七個月之久。1976年“四人幫”垮臺以后,王申酉依然處于待分配狀態,并受到嚴密監視。1976年9月10日,王申酉正在給女友寫信,表白自己的世界觀和政治觀點,受命監視他的工人突然沖進來,并再次將其逮捕入獄。在審訊時,王申酉根據辦案人員的要求,重寫這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作為“供詞”,長達6萬多字,這實際上是他留給后人的“政治遺囑”。而當局也就根據這份情書(供詞),由當時的上海師大黨組上報,普陀區法院黨組、區公安局分黨委聯席會議決定,由上海市委常委會最后批準:判決王申酉死刑,立即執行。歷史的悲劇就這樣發生了:王申酉因為堅持自己的信仰而被槍殺,時間是:1977年4月27日。注3
可以說,王申酉是一個純粹的“思想犯”,他之有罪,就是因為他有自己的不同于執政者和輿論的獨立思想;他的全部罪證,就是他的并沒有公開的私人日記和書信。而且他還是一個自覺的“思想犯”。他很清楚,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思想、言論自由的國家。文革一開始,他就在一篇日記里寫道:“看來‘興文字獄’還算是好的。現在拼命在‘興話語獄’,凡說錯話的都可以揭發批判,平時話多的也就更倒霉”。注4早就有人勸他“不要寫日記,否則要喪失一生的”,王申酉說:“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寫”,因為“一個人不能坦率地發表自己的政治觀點,甚至偏要逆自己的觀點去寫東西發表,沒有什么比這更痛苦的了”。注5他在給女友的信中這樣說:“我自信自己是為了追求超越于個人范圍內的人世間中像知識、真理、正義等等一切美好事物自愿作出犧牲的。我現在的命運實在是我原來想象中的最佳命運了。我對自己的命運從來不抱悲傷的心情”。注6他深信,“我的價值正好在于這些被宣判的‘罪行’上”。注7
仔細讀王申酉的《供詞》,可以發現,王申酉的思想有一發展過程。開始,他的懷疑、批判都是對現實的即時反應,雖不乏鋒利與深刻,但都是零星、片段的,而且他自己也還處于矛盾與惶惑之中。
在1964年9月19日的一篇日記里,他一方面對中國式的集權體制作了一針見血的揭示:“舉國上下只能存在一個思想,一個政體,一個力量”,“完全以毛澤東的理論獨裁一切,置一人之思想于億人的腦袋”,“要求全心全意、一心一意、一個思想、一個目的地拋棄自己一切而忘我工作”,“六億人民完全必須受到空前的思想及行動上的壓抑,要不顧一切地拼命立起來。六億五千萬人民身上凡是可以抽出的有價值的東西都須被并幾乎已經被集中起來了。人除了獲得最低的生活條件以外,一切剩余價值都被點滴地集中積累著,以便將這些點滴的東西匯合成大量的資金,從而通過最合理最有效的途徑去使用,獲得更多更大的物質基礎材料。用來建設,用來保衛自己”。這就是后來人們說的“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體制。王申酉承認,“在六萬萬人的、占地球六分之一土地的陸地上以一個同類生物的思想作為神圣的意志來主掌一切,這一成功實在是難以想象的”,但他同時又設法為之辯護,強調“這是鞏固政權的、不至于崩潰的極其必要的步驟”,中國人民必須為了“建設一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新型國家”而“忍受精神與物質上的窒息”。注8這樣的“為國犧牲論”顯然和王申酉的個體獨立、自由的思想不相容,他要說服自己也并不容易。

在1970年11月到1972年2月,他在大豐干校期間,有機會接觸馬克思主義經典原著,他如饑似渴地讀了兩遍《資本論》,還閱讀了一系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著作: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剩余價值學說史》,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列寧的《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如何攻擊社會民主主義者》、《關于帝國主義的筆記》,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等等,一年零七個月的時間,他讀了大約有幾千萬字,寫了一百多萬字筆記,還抄了27萬字的《世界通史》和厚厚一本《馬克思傳》。王申酉后來說:“在現代化大工廠最先進的生產方式中工作的工人,最接近、最容易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注9作為工人的后代,他讀《資本論》等馬克思主義經典自然有一種難言的親切感;更重要的是,他是帶著文革中積累的無數問題去讀的,他迫切地希望重新認識自己所生活的中國與世界。他現在在馬克思主義這里找到了“透徹地解釋一切社會現象”的“方法和立場”。他后來在《供詞》里說,“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看別人運用馬列主義詞句,自己也在大字報中運用馬列著作的詞句,總當作工具看待,根本沒有意識到它是一門科學”;只有在閱讀了馬列經典原著以后,才“慢慢產生了真正的興趣,逐步發覺馬克思主義確實是一門人類來理解社會發展的唯一正確的科學”,“從此我的世界觀發生了重大的轉折,開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去看待、分析一切社會問題”。在《供詞》里集中呈現的他對“中國社會主義”,對文革的許多批判,就不再停留在感性現象形態,而具有更強的理論性,更加全面系統,也更深刻:這都是他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學說來觀察、思考、分析現實社會問題的成果。王申酉也有充分理由說:“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我可以)自認為馬克思主義者了,那實在是我人生真正的轉折點”,“我從三卷《資本論》中獲得了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巨大的精神享受。我驚嘆人類會創造出這樣美好的精神食糧——可惜絕大多數人不理解這一點。從此,我對整個人類社會,一切社會現象換了一種看法。馬克思完全把我帶進了另一個精神世界。我第一次相信它會把人帶到真正崇高的境界”。注10
正是這樣的信念、信仰,使命感,以及底氣,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王申酉說,自己“從來對一切橫逆持藐視甚至譏笑的態度,對一切攻擊污蔑若一種微風,毫不所動,最多像蛛網一樣抹去,從來也沒有讓其阻擋我,反而是推動我探索知識的真理,努力造就自己的步伐”。注11他公開宣稱:“對于人類社會中最強暴野蠻的精神統治,我是一頭堅強如鋼的雄獅”。注12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說:“我的精神世界多少超越同時代的青年人”。注13
王申酉還意味深長地說:“我是屬于歷史的人”,并作了這樣的闡釋:“正是從全人類的命運及整個歷史的廣泛角度來觀察一切,才使我們的生命具有歷史的性質。我們較少關心注意我們在現存壞境中的個人處境,即使關心也只是為了使我們有較好的條件來從更廣泛的角度來觀察人類及其歷史。顯然,我的意識形態很難與我生存其中的具有短暫歷史性的、屬于地球偏僻的一角的地方相適應”。雖然也“深切地感到我所經受的一切個人犧牲還是有價值的,還是被有思想的人們所理解的”,注14但真正要得到認識與承認,還需要留待歷史的檢驗。他在給女友的信中這樣寫道:“對我的人生價值的評價,讓歷史去判斷吧”。注15他還說:“我的歷史是會有真正見證人的!!!關于我是怎樣一個人,唯一可靠的就是那三個‘歷史結論’(按,指他的三大罪狀: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吹捧劉少奇、鄧小平、彭德懷;攻擊反右運動、三面紅旗、文化大革命),會永遠保留在我的歷史檔案上。我并不認為有罪,有思想的人認為這是我的價值所在”。注16
在我們面前的,就是這樣的信仰堅定,具有創造歷史的自覺意識,精神力量強大的“新人”。這正是由革命所造就的:在王申酉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俄國革命、蘇聯革命與中國革命對他的影響。他對女友特意談到俄國革命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希望她能夠“理解和欣賞拉赫美托夫這樣一種人。許多革命家曾從他身上的優秀品質中得到借鑒”。拉赫美托夫為磨練革命意志,每天睡帶有鋼釘的床,這就給愿意獻身革命的人樹立了一個榜樣;王申酉也是他的后續者中的一個,他在給女友的信中就說到,“我感到我一生要吃苦,得磨練意志。我整年用冷水洗澡,三九寒天也咬著牙用冰水沐浴洗澡。勞動時盡量光腳,以磨練意志”。注17王申酉在1959年14歲時的日記里,就鄭重抄錄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作為人生座右銘:“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為人類的解放事業而奮斗”注18,看來王申酉是堅守了這樣的諾言的。這樣一種革命理想主義、浪漫主義、英雄主義的精神氣質,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在此后的時代很難復制,而且也必然帶有時代的局限性,但其對后人的啟示作用也不可否認:這是一份不可忽視的精神財富。
從馬克思主義那里吸取思想資源,是文革時期民間思想者的一個共同特點,如當時我們那個民間思想村落的一位朋友所說:“馬克思主義作為我們這一代的意識形態襁褓,是每一個喜歡理性思辨的人都無法舍棄的精神資源”,“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成了新一代思想者共有的精神起跑線”。注19而王申酉則更為自覺,執著,信仰也更堅定。這樣,王申酉的命運就具有了“在文革中成長的青年馬克思主義者”的命運的典型意義。
二、馬克思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命運
王申酉于1977年4月27日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讓很多人感到震驚。震驚之處有二。
其一,王申酉是工人子弟,而且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奉者,身體力行者,在宣稱以工人階級為領導,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社會主義中國,理應成為依靠對象和接班人,為什么卻被無端槍殺?
這就涉及到兩個根本問題:我們所實行的,是怎樣的“工人階級領導”?是怎樣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
在工人階級領導問題上,列寧主義是有明確的理論說明的:自發的工人階級運動只會引向工團主義;工人運動要由自發走向自覺,就必須有代表工人階級的根本利益的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思想灌輸與組織領導。也就是說,工人階級的利益是要黨來代表的,工人階級對國家的領導作用是要通過黨的領導來體現的,而黨的領導也是通過黨的最高領袖來體現的。而且,這樣的領導是不可質疑的。王申酉對黨的領袖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提出批評,就構成“反黨罪”,而反黨就是對工人階級的背叛。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反黨”的王申酉被處以極刑,就是工人階級的叛徒應得的懲罰:他的工人子弟的身份只會加重他的罪惡,黨的階級路線從來是“重在政治表現”的。這就是說,在“黨領導一切,用黨的思想統一一切”的鐵的邏輯下,王申酉這樣的不受黨的思想限制獨立思考的青年,就會被視為“黨的敵人”,只能有這樣的“下場”。
關于“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也自有潛規則。這就是林彪在文革中宣示的兩句話:“毛主席比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高得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書太多,讀不完,他們離我們又太遠。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典著作中,我們要99%的學習毛澤東著作”。也就是說,在中國,真正作為指導思想的,是“當代馬克思主義”,即正在執政的黨的領袖的思想,在建國以后至文革期間,就是毛澤東思想。當然,在意識形態的宣傳中,黨的領袖的思想都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并且是發展了的馬克思主義,或者說是“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而這種對馬克思主義的解釋權與發展權,都僅屬于黨的最高領導。因此,在任何時候,都要99%地學習最高領導的著作或論述,100%地執行最高領導的指示,實踐最高領導的思想。做到了,就是堅持“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沒有做到,或者還要質疑,就是反對“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以這樣的實際發生作用的潛規則來看,王申酉那么認真地學習馬克思主義經典,讀了兩遍《資本論》,本身就是大逆不道。在批斗會上人們質問王申酉:“毛主席著作和規定的六本馬列著作你為什么不看,要去看《資本論》?”還給他戴上一頂大帽子:“王申酉學習馬列著作是為了尋找資本主義復辟的規律和理論”,注20依據的就是這樣的潛規則。王申酉犯的是三重罪:一是越過黨的最高領導的小冊子,直接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二是對馬克思主義有不同于黨的最高領導的自己的理解;三是還要批判黨的最高領導曲解了馬克思主義,這就真的罪不可赦了。這也是一個警示:在宣稱“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中國,是不給有獨立見解、具有批判意識的馬克思主義者以容身之地的。

王申酉被槍殺,另一個令人震驚之處,是他死在1977年4月,即四人幫打倒以后,王申酉和全國人民“心中產生了希望”注21的時候。正像在王申酉被槍殺以后,有機會讀到他的《供詞》的一些理論界人士所說的,“他所提出的看法和主張,正是現在我們的看法和主張,正是我們已經開始實行或尚待實行的政策”。注22也就是說,歷史轉折剛剛開始,它的先驅者卻成為第一個受難者。這是為什么呢?我們不妨看看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起因是1977年初,中央傳來指示:“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凡是惡毒攻擊……必須嚴厲鎮壓決不手軟。對極少數證據確鑿,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者則殺之”——根子就在“階級斗爭”思維與路線;王申酉案,是由上海師大黨委上報,普陀區法院黨組、公安局分黨委聯席會議判決死刑,上海市法院黨組批準,上海市委常委討論核定——整個過程都是黨的組織決定,法院執行;最初判決的是“死緩”,但高級法院黨組書記怕上級批評自己“右傾”而改為“死刑,立即執行”注23——所謂黨的決定其實就是第一把手決定,考慮的又是上級的意志,在黨的意志面前,個人的生命(或生或死)是微不足道的。可見,決定王申酉命運的,是整個體制,只要仍然堅持階級斗爭,有“惡毒攻擊罪”,堅持黨大于法,堅持黨的意志高于人的生命價值,王申酉這樣的冤案就不可避免。
《人民日報》高級記者金鳳在1981年寫完了《血寫的囑托——王申酉和他的〈供詞〉》的長篇報道以后提出:“假如他今天還活著……”注24現在是2015年,又過去了34年,我們要追問的,也還是這個問題。
應該說,從1977年王申酉這樣的青年馬克思主義者被槍殺,到現在近四十年,王申酉當年批判的“社會主義中國”的四大問題,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經濟的發展,一直被置于中心位置,還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命題,生產力和科學技術都得到了迅速的發展,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空想社會主義”被徹底摒棄,王申酉所強調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某些規律”,如商品交換、貨幣經濟、利潤、價值規律等等,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與發揮;王申酉深感憂慮的閉關自守的局面被完全打破,中國融入了世界市場,并發揮了越來越大的作用;精神上與世隔絕的時代也已經結束,思想文化向世界開放與吸取已成不可阻擋的趨勢。可以說,王申酉的主要訴求已經得到基本實現,王申酉期待的歷史結論已經作出:正確的是他,而不是他的批判者;他當年的“罪名”確如他所料,都成了他的歷史功績:王申酉無愧于改革開放時代的先驅者。王申酉如果地下有知,他應該感到欣慰。
但也有王申酉預想不到的另一方面的發展:經濟發展變成“經濟決定一切”、“發展就是一切”,在這樣的新形式的“唯生產力論”的影響下,生產分配的公平性被嚴重忽略,上層建筑領域的改革,特別是政治體制的改革嚴重滯后,就導致第二個方面更為嚴重的問題。
當初王申酉們“深入地研究和考察(資本主義)這種生產方式的固有規律和矛盾,盡可能地充分發揮它的歷史作用,并減輕它的禍害,縮短它的壽命,限制它的一切破壞作用,創造一切條件向社會主義社會發展”注25的設想,同樣遭到了嚴重的歪曲:只談發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作用”,而根本無視“它的禍害”,更不用說“限制它的破壞作用”,結果就發展成了“國家資本主義”,實際是“權貴資本主義”,并造成了兩大后果。一是出現兩極分化:一方面形成權貴資本階層,權力與資本的結合,造成掌握了不受限制與監督的權力的黨的肌體的積重難返的全面腐敗;另一面勞動人民,特別是工人、農民的政治、經濟、文化權力、權利全面受損,形成下崗工人、失地農民等新的貧困階層,王申酉最為痛心的“苦的永遠是勞動人民”注26的狀況,不但沒有改變,甚至變本加厲了。其實,當年他就已經提出過警告:“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借助上層建筑的無產階級性質,采取各種措施不使生產者與管理者之間、體力勞動者與腦力勞動者之間由于分工而造成的差別發展成資本主義社會里存在的那種尖銳的階級對立,是一個需要十分重視的問題”,注27而現在不幸而言中,“尖銳的階級對立”的重新出現,正是說明王申酉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最為重視的“上層建筑的無產階級性質”出了問題。
權貴資本主義帶來的第二個方面的問題,是資本主義思想的腐朽方面的全面泛濫。拜金主義盛行,物質欲望就是一切,中國迅速從“精神至上”發展為“物質至上”:精神與物質的關系受到了另一種形式的歪曲。同時出現的是極端利己主義,實利主義,以及實用主義,不擇手段地獲取個人物質利益,任意越過道德底線,中國出現了全面的道德危機,精神危機。這樣的資本主義腐朽思想的泛濫,是與對資本主義所積淀的人類普世價值的拒絕同時發生的,又與封建主義的“權力就是一切”的專制主義,社會主義的高度集權結合在一切,結果就形成了“最壞的資本主義”與“最壞的社會主義”的惡性嫁接。
這就必然導致當年王申酉就深惡痛絕的“最壞的社會主義”的弊端依然存在,而且有惡性的發展。王申酉曾經談到,像他這樣的“青年毛澤東的崇拜者”最感困惑的是,“為什么青年時代的毛澤東曾那么大力地與禁錮著他的精神發展的種種社會桎梏作斗爭,但他走上統治舞臺后卻為我們這一代青年戴上更嚴厲的精神桎梏”。注28而今天的青年,盡管生活在全球化的開放時代,卻依然受到“更嚴厲的精神桎梏”。如前文提到的對資本主義文化中所積淀的人類文明的普世價值的拒絕,王申酉多次表示無法忍受的對人民,特別是不同意見者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的“最嚴密的監視”,人民“失去最小的思想、言論、行動自由”的狀況,越演越烈注29等等。
以上四個方面:“經濟決定一切”,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改革嚴重滯后;權貴資本主義的發展,勞動者利益受損,形成新的兩極分化;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腐朽思想的泛濫;更為嚴厲的精神桎梏:這都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原理、原則的新的扭曲和背離,也是和王申酉的理想相背離的。他如果活到現在,也一定會和他當年批判文革中發展到極端的“中國社會主義”的四大問題一樣,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對這里討論的四大新問題和其他問題,做出他的批判。
王申酉“如果活到今天……”的問題,實際上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在今天中國的命運”問題。我相信,在今天的中國,王申酉這樣的馬克思主義的真誠信奉者,還是有的,對馬克思主義懷有尊重與理解的,更是大有人在。但必須承認,他們的處境是空前艱難的。在我看來,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問題。
首先需要應對的是全盤否定馬克思主義的虛無主義思潮。本來,接受各種不同思想理論的批判與挑戰,是馬克思主義得以健康發展的必要條件,問題是今天許多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否定不是學理的,而是出于一種敵意,是情緒化的發泄,但卻受到相當部分因為對假馬克思主義者的反感而歸罪于馬克思主義本身的普通群眾的支持。因此,今天在中國堅持馬克思主義,就很難被理解,會遭遇孤獨的命運。
其次,是執政者對馬克思主義的態度。他們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國家意識形態,將其置于不可批評的地位,這其實是從一個根本方面歪曲了馬克思主義,是不利于馬克思主義的健全發展的,是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所不取的。他們依然如王申酉批評的那樣,堅持領導人壟斷對馬克思主義的解釋權和發展權。這樣,今天的獨立的馬克思主義者還是逃脫不了王申酉那樣的成為“思想犯”的命運。
其三,當今中國出現了一批“假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依然如王申酉批評的那樣,根本不讀或很少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原著,以研讀、闡釋黨的最高領導的“當代馬克思主義”為己任,不過是“宣傳”與“做戲”而已。更重要的是,也是和王申酉這樣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根本不同的,是馬克思主義對于他們,不是一種信念與信仰,而是可以謀求個人利益的工具。不管口頭上喊得如何響亮,他們和理想主義是不相干、不相容的,最多不過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有的恐怕還是低俗的利己主義的庸俗之輩。但他們卻掌握著宣傳大權,經常以“馬克思主義的捍衛者”的名義,圍剿王申酉這樣的獨立的馬克思主義者,橫加罪名,置之于死地,一如當年王申酉的批判者。
最后,還有一個自身如何科學地對待馬克思主義的問題。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里,對馬克思哲學的本質,有過一個經典的論述:“這種辯證哲學推翻了一切關于最終的絕對真理和與之相應的人類絕對狀態的想法。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絕對的、神圣的東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暫時性;在它面前,除了發生和消滅,無止境地由低級上升到高級的不斷的過程,什么都不存在……它的革命性是絕對的——這就是辯證哲學所承認的唯一絕對的東西”。這就是說,馬克思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批判哲學,因此,馬克思主義者最根本的品質,就是堅持徹底的批判性。而在我看來,批判是否徹底,是真批判還是假批判,就要看在批判外部世界的同時,是否把批判的鋒芒指向自身,確認馬克思主義也并非“絕對”與“唯一”,而且是需要在不斷質疑與批判中發展的。因此,我最感興趣的是,王申酉如果活到今天,他在隨著中國走出封閉狀態,有機會接觸到更廣泛的世界文化以后,對他當年所作的“馬克思主義是一門人類來理解社會歷史發展的唯一正確的科學”的論斷注30,是否會有所修正?當然,更重要的是,今天的王申酉式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必須根據與馬克思時代相比大大變化了的新的世界與中國的現實,對馬克思主義做出新的發展,馬克思主義也將在自我批判與發展的開放格局中獲得新的活力,這或許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