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黨校杜光教授最近把近幾年寫的有關憲法、憲政、法治的文章,編成一本小冊子,要我為它寫一篇序言。他自謙“沒有法學功底”,“文章里可能有些不當或不足之處”,希望我提出。其實,杜光1949年前在北大念書時學的就是文法科,后來又在中央黨校從事社科理論研究和教學工作,是一位資深的政治學家。他對原汁原味的馬克思理論、包括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國家學說,曾經下過狠功夫,通讀馬恩的全集,對此有專深的研究和剖析。近年他對在中國實行憲政的諸多問題更有獨到的見解,特別是守望在思想和理論戰線上,對阻礙憲政實施的各種動向,立時地、直言不諱地發出警示,不畏權勢,厲聲吶喊。我讀過他發表的許多政論文章,深為這位非法學家的法學造詣和為人為學的科學與戰斗精神所嘆服。應當說,他的一些有關憲法和法治的見解,超越了某些固守教條的科班憲法學家和政治家。
杜光教授是我多年的朋友,是同齡人,經歷也類似:1949年前,我在清華大學、他在北京大學同時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的革命活動,1957年同遭厄難。改革開放后我年屆50,被調到全國人大法工委,由一個工科出身的教師、基層干部,改行為法治和法學工作者。所以我也不是“科班”出身的法學家,只是“老年出家”的“后學”,而且主要是從參加立法和法治實踐中“自學”的。因此,我并無法學上的先天優勢,不便冒昧對他的憲政思想和理論觀點加以點贊或批評,這方面自有讀者的公論。
我想從略讀杜著后得到的一些啟發,借序言這個平臺,談談近年來在中國大地上生長出來的一種值得期待的新苗頭,這就是:中國的憲法學理論雖然尚屬幼稚,中國的憲政運動雖然仍然步履維艱,但是,畢竟憲法、憲政和法治已經開始走下神壇和政壇,開始逐步普及于人民大眾,日益成為廣大人民的政治常識和維權訴求,而不只是法學者在課堂上的高談闊論或紙上談兵。須知近現代中國的憲政運動已有百多年的歷史,雖然時進時退、不斷折騰——孫中山的“軍政、訓政、憲政”三階段論固然失敗,蔣介石的行憲只是逢場作戲、過眼云煙,毛澤東喊出的“新民主主義憲政”在黑暗的舊中國曾經石破天驚,終究只是一句臺詞;新政權建立以來,一次立憲三次修憲,創下中國憲政運動的新紀錄,仍然流于“有憲法無憲政”的跛足局面……但從歷史的長河觀察,總還是處于漸進的途程中,客觀上也在民眾中傳播了憲法的知識和憲政的理念和種子。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從黨內老一輩革命家、思想家李銳老率先呼吁“何時憲政大開張”,到謝韜發表雄文《只有民主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他們都非法學家或憲法學家。前年刮起的一陣反憲政喧囂,也再度喚醒了廣大知識界的良知,群起而攻之,客觀上也促成一次憲法知識的普及和對憲政的追求。
值得一提的是,首先起而駁斥反憲政思潮的,也并非只是憲法學、法學界的專家,而是像近代史家楊天石,他率先一連發表了三四篇批駁文章。政治學家杜光也就此連續發表“三評”。他在本書的前言中說,他也只是“作為普通的公民和共產黨員在畢生經歷的積累和反思基礎上提出的見解”。杜光這本小冊子,也正是他進行憲政啟蒙的佳作。這表明,宣講憲法、追求行憲,已不限于法學專家的職責,而成為廣大知識界、理論界和各行各業維權百姓的訴求。街談巷議、引車賣漿的凡夫俗子,也開始把他們的權利訴求提升到憲法與憲政的高度。這都是值得關注和支持的可喜動向,也是杜光收入本書的那篇《凝聚民間力量,推進憲政改革》的主旨。本書中許多政論、短評,也大都是把對個案的分析上升到保障公民憲法權利和遏制濫用國家權力的憲法案例高度,發人猛省。
記得上世紀70年代末我剛調到全國人大法工委不久,適逢啟動制定82憲法的工作,草案初步形成后,法工委辦公室負責人要我嘗試草擬一個關于新憲法草案的精神要點,供彭真向全國人大作報告時參酌。我勉力寫了洋洋數千言,后來只有一句話得到首肯和贊賞,就是:“要讓憲法為十億人民所掌握”。這確實是一個重要命題,后來也引入了彭真委員長給全國人大會議的講話。可惜由于各種原因,實踐上這一點并未做到。
近年執政黨的中央領導人和中央的有關決定一再強調要“依憲治國、依憲執政”,還首次規定了“憲法日”,得到社會各界的擁護和期待。但是,如果只是在上者倡導,沒有社會力量的支持,那也會受到保守勢力和既得利益集團的抵制而落空。何況在上者的真心和決心如何,人們還在“觀其言,察其行”。
這也涉及人們對憲法性質的認識問題。在我國,憲法一向被稱為“國家的根本大法”,是“治國安邦的總章程”。即把憲法只當成是“國家法”或“國家的法”,是執政者治理國家的工具,而沒有關注到憲法首先是、主要是人權和公民權利的保障書,是社會主體——人民對國家既授權又限權、既支持又防衛的“約法”(社會對國家的政治契約)。
憲法的社會性,概言之,指憲法的原始來源是社會,是由社會主體——全民(在我國是通過全國人大)所通過、所運用的,具有最廣泛的社會基礎;其主旨是社會主體(人民大眾)用以保護自己權利和防范國家權力的自衛武器,是人民的大法,亦即“社會的法”。社會主義是以“社會至上”為“主義”,而不是“國家至上”的國家主義。應當摒棄國家主義的憲法觀,樹立社會主義的憲政觀,并使憲法大眾化,成為能為人民大眾掌握和運用的準則和工具。
基于憲法的社會性、全民性,憲法也應是能融入人民大眾日常生活中、為人民所掌握、所運用的工具和行為準則。它不應是供奉在神龕上的圣物,而應是人民大眾的隨身護符。
近年來,隨著我國人民大眾法律意識的增強,人們開始懂得運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利,但沒有法律時,就束手無策了。公民的許多憲法權利與自由至今尚未立法;司法機關也往往借口無法可依,而推卸公民的正當訴求。這時公民與社會組織又不能啟動其憲法權利,直接訴諸憲法;現實中許多違憲行為,也沒有違憲審查和憲法訴訟制度可借以干預。迄今憲法的實施,主要體現為國家權力行為,即國家機關在立法和制定法規時,在依法行政和依法司法中,要以憲法為根據。至于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憲法還只是一個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雖神圣卻不親切的大法。修憲、行憲、護憲還沒有成為社會真正參與的行為,即憲法還沒有由單純的國家的法,轉變為社會與國家的約法或社會的大法。要改變我國憲法“只是一張寫著公民權利的紙”的命運,必須使憲法逐步實現社會化與大眾化。也只有在憲法大眾化和真正落實了人民主權與實行憲政的原則之后,憲法的權威才會在社會上、在人民心中真正樹立起來。
憲法的大眾化,要求關注人民生活中活的憲法問題。憲法問題不只是那些事關“指導思想”、基本政治經濟制度等等黨和國家大事。人民大眾、普通老百姓在追求比較有限的政治經濟目標以及私人生活中的權益時,也往往有嚴重的憲法意義,期待政府的關注、解決,也有待社會精英們、政法學者們去發掘和提升為憲法問題,并提出憲政對策,從而完善憲法的內容與保證憲政的實施,提高人們對憲法的信仰和參與憲政活動的積極性。人民有理由、更有權利為其實現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