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2日,停泊在日本東京灣美軍密蘇里號戰艦上,大公報記者朱啟平發回一篇現場報道,詳細描述了日本簽降的歷史性一幕,最后寫道,簽字后“看表是9點18分。我猛然一震,‘九一八’!1931年9月18日日寇制造九一八事變,隨即侵占東北。1933年日本強迫我們和偽滿通車,從關外開往北平的列車到站時間是9點18分。14年過去了,侵略者竟然也在這個時刻,在東京灣簽字投降。天網恢恢,天理昭彰!……舊恥已湔雪,中國應新生!”消息見報后,讀者由此記住了朱啟平的名字,那篇通訊也成為新聞報道經典。
之后朱啟平命運如何?這里略述朱先生二三事,以饗讀者。

一
先父張高峰與朱啟平先生曾同為大公報記者。1949年以后,隨著抗戰時期的老大公報人陸續調離,朱先生作為香港大公報駐京記者,與仍在北京大公報的我父親成為記者中不多的老友之一。孰料,1957年,朱啟平不幸“落網”,次年即被送北大荒“勞動改造”。1961年,我父親也被“驅離”大公報,下放黑龍江了。從此,兩位朋友天各一方。
朱啟平生于1915年,原名朱祥麟,祖籍浙江海鹽。1933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學醫學預科。1935年參加“一二九”運動,后改讀新聞,1940年秋加入重慶大公報。1944年作為大公報特派員,隨美軍太平洋艦隊采訪。抗戰勝利后奉派赴美國,任大公報駐美特派員兼駐聯合國記者,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精彩通訊。
朱先生的《落日》是經典之作沒有疑義。但他在1945年所寫的長達萬字的通訊《日本投降是臨時休戰》,更應重視。如果說,前者可以作為新聞報道的范文入選專業課本,那么,后者則可以作為現場報告經典列為國際問題教材。因為,朱啟平用投降之初日本各地所見所聞的真實記錄,以敏銳觀察、精辟分析,向世界提出了一個振聾發聵的警告——日本人沒有悔過,他們隨時準備再戰!

懷著愛國報國情懷和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在國民黨大勢已去,他的兩個弟弟隨遷臺灣時,他1948年底攜全家回到了大陸。朱先生夫人孫探微回憶:“1948年底,看到國內即將結束內戰,和平建設時期即將到來,啟平和我商量去向。他有工作經驗,我也有工作能力,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在紐約生活下去。我們還有共同的強烈愿望:要回祖國,為深受戰爭苦難的老百姓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在百廢待興的祖國建設中投入自己的一份力量。至于放棄美國優裕的物質生活條件,回國過長期艱苦的日子,我們倆毫不動搖地一致認為是值得的!”
就這樣,他們抱著不到兩歲的兒子,乘船遠涉重洋,于1949年1月回到香港。不久,朱啟平即赴北京。7月12日,周恩來邀請新聞界友人聚餐,聽取他們對如何辦報發表意見。據《周恩來年譜》所載:“……約胡喬木在中南海頤年堂請新聞界友人朱啟平、高汾、鄧季惺、浦熙修、徐盈、彭子岡、儲安平、薩空了、胡愈之、劉尊棋、宦鄉聚餐,并解決他們提出的問題?!边@張名單所列,均屬當時中國新聞界的精英,其中大公報有四位,朱啟平居首。
1951年5月16日,香港大公報發表朱啟平署名,5月2日寄自北京的通訊,詳細描述了北京五一勞動節游行的情景,其中寫到“最壯大的市民隊伍進場”,“口號漸漸簡化到一個:‘毛主席萬歲!’60萬人都在呼喊著這親愛的名字,為他祝福。隊伍到主席臺前,都走得慢了,用盡生平氣力在歡呼鼓掌,有小旗的揮小旗,拿花的搖花,‘毛主席萬歲!萬歲!’狂了,狂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在流淚。這樣的人民對領袖的熱愛,我們的歷史上有嗎?誰說中國人不會發狂!”
朱啟平不會想到,這種“發狂”會演變成“瘋狂”,以致殃及自身。那之后不久,他主動請纓奔赴朝鮮戰場,冒著生命危險采訪報道,堅持到停戰談判才回國。
二
朱啟平這樣的優秀記者怎么會在1957年“嗆水”呢?
作為一名記者,朱啟平一向恪守“說真話,不打誑”的職業信條。對于虛假的“新聞”更是深惡痛絕。他曾遇到這樣一件事:著名地質學家翁文灝,1948年曾被蔣介石裹挾,一度出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卻始終與當局有所不合。1949年國民黨遷臺后,他即與之分道揚鑣,赴法國重操本業,其間,美國方面也曾以高薪延聘,他未接受,于1951年3月回到大陸。朱啟平采訪后,如實報導翁向往新中國,寧可放棄美、法的高薪聘留,愿為祖國建設貢獻所長。不料刊出時,卻被“上頭”擅加改動,說翁是在國外“走投無路”才不得不歸國的,而共產黨則不究既往,寬宏大量地予以收留云云。朱啟平說,這么一改,完全背離了事實,也違反了新聞必須真實的原則,更是對這位愛國老科學家人格的侮辱。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他對自己當初選擇回國的切身感受?但就因為這些意見,他便被說成是“攻擊黨的領導和黨的新聞政策”,也由此埋下“禍根”。
1957年中共整風之際,朱啟平身為香港大公報駐京記者,雖由北京大公報代管,卻非其編制內員工,原本可以完全不介入運動。是一次“意外”的談話,徹底改變了他后來的命運。那位談話者,就是時任北京大公報中共黨組書記兼總編輯的袁毓明。

袁是延安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1954年才調入大公報。作為大公報整風領導小組組長,他要動員屬下參加鳴放,便以個別談心的方式聽取朱啟平的意見。盛情難卻,朱啟平坦誠提出“報紙應更多地反映人民群眾的意見”。袁深以為然,鼓勵他寫成小字報張貼出來。朱啟平胸懷坦蕩,一心為辦好報紙,便依袁所囑照辦了。很快,袁毓明成為“大公報的‘納吉’”,頭號“右派”,朱啟平則成為袁“集團”的一員,同樣打入“另冊”。
1957年9月12日,人民日報和大公報同時刊登長篇報道,點名批判朱啟平。兩報的報道內容相同,只是詳略有別,標題稍異。人民日報排在第二版中間,標題橫排兩行:“復辟舊大公報的又一路大軍被擊潰,朱啟平的反黨辦報綱領破產”;大公報則刊于二版右上角顯著位置,標題直排兩行:“提出反動辦報綱領向黨猖狂進攻,朱啟平是復辟舊大公報的悍將”。
報道開頭就說,朱啟平在鳴放期間“非?;钴S”,“要推翻黨對北京大公報的領導”,“篡改大公報的辦報方向”。罪名顯然莫須有。朱啟平不過是一名記者,又非中共黨員,如何能夠“推翻”強大的中共對一份全國性大報的領導呢?報道抓住其“反黨辦報綱領”做文章:
“……朱啟平公開提出了一個辦報綱領。他要求辦一張所謂‘人民群眾的報紙’,一張‘民間報紙’。這樣一張報紙‘最重要的’是‘報道人民內部矛盾的事’,企圖把大公報變成反黨工具。他認為,‘這樣一張報紙,要凌駕于黨和政府之上,如果因此而發生糾紛,甚至可以打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朱啟平要求對記者‘全部信任’(實際上即無條件的信任)。而記者的任務則是‘深入民間’,尋找矛盾。在國際宣傳方面,他認為,我們的報紙‘缺乏新見解新事物’,主張登載‘資本主義國家的新聞’。朱啟平惡毒地把黨和人民群眾對立起來,污蔑人民日報不是人民的報紙,他叫囂說:‘有一天共產黨會消滅,人民日報必須也改為人民群眾的報紙,其它報紙更不必論?!?/p>
這篇報道轉述的朱啟平“反動言論”,就是他應袁毓明之請提的意見,又依袁的建議寫成小字報內部張貼。由此說成他“公開提出”的“辦報綱領”,顯然是欲加之罪了。
報道還指,朱啟平極力活動,要把子岡、徐盈請回大公報,作為他“企圖復辟舊大公報反動政治方向”的證據。然而,徐盈、子岡均為中共高級領導干部,且早已脫離報界,即使二人回來,何以就是復辟舊大公報呢?
對朱啟平的批判,“新賬舊賬一起算”,指其“曾經長期擔任舊大公報駐美特派員,并大力吹噓‘馬歇爾計劃’”云云。如此,更把他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三十多年后,朱啟平回憶那段歲月時說:“不識時務,迷信報紙為人民的喉舌;執筆在手,以為最先考慮的該是國家的富強,人民的福利。還要獨立思考,說真話,個人的成敗利鈍是次要的。正因此,遭遇厄運,幾至家破人亡。一生中最能工作的二十年,在垃圾堆中掙扎,僥幸活下來。這也好,使迄無建樹有了借口。”(《中國當代新聞文學選》第二卷,香港新亞洲文化基金會,1989年)
三
朱啟平在北大荒“勞動改造”的情景,與他同時“發配”的吳永良先生有詳細記述,說他骨瘦如柴,甚至托人給夫人帶回了唯一值得紀念的手表,準備客死他鄉了。兩年后,朱啟平是怎樣脫離苦海的呢?據說是當時各地亟需教英語的人才,找到大公報,答復說,這樣的人倒是有一個,在北大荒。因此才調他回來,撿了一條命。
朱啟平這樣描寫他離開北大荒時到澡堂的一幕:“脫了衣服剛要下池子,池里七八個人都盯著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洗澡不是誰都脫光衣服嗎?人家瞧得緊,我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可看的???!原來我是個骷髏架子,人家沒有見過這樣真正皮包骨的人!我的胳膊,可以用大拇指食指圈起來;我的大腿,兩只手可以箍起來?;氐奖本?,親友見了,簌簌落淚。”
在張家口外語學院,朱啟平“感謝學校救了我一命。如果我再在北大荒勞改下去,不出半年,也許就要死在那里。過去兩年中,我就親眼看見好幾個在我身旁勞動的年紀大些的人,先后倒在地上,再沒起來?!彼ぞI業教授英語,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幾年,還摘了“右派帽子”,但工資降了四級。
文革乍起,朱啟平再次被“新賬舊賬一起算”,并且遭到造反派的毒打。他的小兒子開宇后來回憶說:“1967年,有一天爸爸突然跑回家,身上鞭痕累累,說是接連幾天被毆打,再不逃走極可能被打死。他連夜寫了一篇陳述在學校如何被打的材料,讓我藏起來,說一旦他被人找到抓走,要我趕緊將材料送中南海上訴,或許可救他一命。幸而那時學校里兩派內斗激烈,沒來抓他,讓他幸免于難?!痹僖院?,經過下干校,“斗批改”,朱啟平到遷至洛陽的學校繼續教書。
1978年,浩劫過后,百廢待興。負責港澳臺事務的廖承志點名朱啟平重返香港大公報工作。對人一向體恤入微的廖公,還將孫探微也從中國建設雜志社調去香港大公報做英文版的編輯工作。朱啟平夫婦兩地分居20年終于團圓。孫探微對朱啟平說:“我打破了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的記錄,還超過她兩年!”
重返新聞崗位,朱啟平牢記離開北京前,廖公在病床上對他的囑咐:“你們去香港工作、辦報,不能搞極左?!焙芸爝M入角色,再創佳作。
1979年,作為記者團的一員,朱啟平隨華國鋒訪歐。在法國科隆貝,他瞻仰了反法西斯英雄戴高樂將軍之墓,觸景生情,寫了一篇通訊《偉大的平凡》,描寫戴高樂將軍埋葬于普通村民墳場,“真正是只占一席之地,而且是在角落里”、“墓石是最普通的石頭,多半是用來鑲馬路邊的”,真正的偉人不會高高在上,更沒有特權,而是一輩子置身于民眾之中,身后也把自己放在與人民平等地位。戴高樂將軍“來得光明,去得清白,永遠是法國的驕傲?!贝宋目龊笠鹱x者極大反響,對于國人破除個人崇拜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在北京的老友、大公報名記者子岡寫信給朱啟平說:“我讀了不止十遍。你為中國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p>
晚年的朱啟平,對于亞洲及世界大勢依然保持著高度的新聞敏感。1982年8月間,日本文部省篡改教科書,否認當年侵略罪行,朱啟平迅即作出強烈反應,連續寫了三篇文章,從《烽火當年,血海深仇》回顧日本軍國主義侵華罪行,到《追憶日本投降前后》講述戰爭同時給日本人民帶來的災難,結束于《中日應當友好合作》,呼吁中日兩國人民合力制止日本軍國主義,表示,中國人民絕不畏宿敵的猖狂,“天塌不下來,大家把心一橫,較量到底,最后再來一次‘八一五’而已”。我父親讀后說,啟平的愛國之心,一如三十多年前。他的血還是熱的。
四
1985年,70歲的朱先生退休了,他給我父親寫信說:“結束了七年夜生活,恢復了早上起來,晚上睡覺的常人日子,身體和精神都好一些。家務事里里外外,都是自己做,并無人幫忙。加上看看書報,寫寫信,一天時間占去不少。我還注重運動,天天步行十多二十里,約兩小時。心情寬松,斗爭會、學習班、勞改、抄家,今天不知明天事,誰都可以來踏上一只腳,等等,都成了過去。雖然人在香港,既無發財的本領,也沒有這個念頭,平平淡淡,逍遙自在。老了,稍有自知之明,也就這樣打發晚年了?!?/p>
朱先生退休后,幾次到內地旅游,飽覽大好河山的同時,想得最多的還是人間風云。1988年春,朱啟平夫婦游覽三峽,重新踏上抗戰時他曾經采訪過的三斗坪,也就是設計中的三峽大壩壩址所在地。朱夫人孫探微回憶說:“啟平認為,應該立即在長江上游植樹造林,保護植被,修水利。至于大型工程,則應等到真正清除了貪污浪費之風時才能施工,不然會給老百姓造成極大的損失?!被诖耍珜懥私f字的《三峽工程縱橫談》,分列19個小題,以“武原”的筆名,連續發表于香港文匯報。他從社會風氣、干部素質的角度提出了工程可能面臨的問題,提出“為大壩萬全計,在人的素質得到提高之前,黨風與社會風氣恢復到50年代初期之前,三峽工程是不能匆忙上馬的?!彼踔林鲝?,“三峽工程興建與否,留待21世紀或者更后的子孫去解決。”今天看,年逾古稀的朱啟平先生為國為民,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有先見之明。

從三峽歸來,朱啟平北上訪友,6月,與呂德潤先生一起到天津,看望臥病的我父親。談話中,朱先生還提到了1987年兩次去臺灣探親的情況。
朱啟平的三弟朱書麟,是臺灣電力公司前總經理,四弟朱炳麟是臺灣監察院秘書長。兄弟數十年未通音訊,晚年才得團聚。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朱啟平仍不忘體察民生。他要求去參觀菜市,說從菜市可看出食品供應情況、市民的購買力及實際生活水平;他詢問小學教員的工資待遇,說其生活待遇高低反映當局對教育、對未來的精神與物質建設重視與否。我父親聽了笑道:“老兄探親也不忘本行?!?/p>
1989年4月,我父親不幸病逝。朱先生接獲訃聞,即寫信給我:“驚悉令尊逝世,忝為老友,震悼殊深!……去年夏天德潤和我曾專程到津會見令尊,聚談頗歡。三十多年不見,并不形成隔膜。他當時健康欠佳,但精神很好,思想敏捷,談笑風生,總以為會逐漸康復,不料邃爾棄世。他一生執筆,不知寫了多少精彩文章,敬業樂業,數十年如一日,自為識者所欷粦。得讀邵象文,足見公道自在人心。令尊一生筆耕,豐碩成果,是客觀存在。過去長時間的遭受,他很看得開,足見他的豁達……”
后來我準備整理父親的遺稿,朱先生來信囑我:“內容力求豐富,言之有物。”這使我想到他的一篇文章《文字是第二位的》。朱先生說:“寫稿,你是根據看到的、聽到的、體會到的、深有所感的,以盡可能簡練清順的文字,宣泄紙上,很難說要根據什么規章才能動筆……當記者,最要緊的,是盡心為讀者提供最好、最真誠的服務,不說假話,不炫耀自己,始終不渝。要做到這一點極不容易,甚至要付出生命。文字水平,究其極,是第二位的……一顆熾熱的為讀者服務的心是第一位的,文字水平,包括寫特寫,自然越高越好,但是是第二位的。”“作為記者,一筆在手,胸中要有億萬人民,萬不得已時,可以不寫,不能打誑?!弊詈笠痪?,是朱先生品格與情懷的真實寫照,也成為我做新聞工作的信條,恪守至今。
1993年11月12日,杰出報人朱啟平先生在美國舊金山家中安然去世,終年78歲。家人將他葬在風景秀麗的加利福尼亞州半月灣旁的山區墓地,那里可以遠眺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彼岸是他的故國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