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陳忠實先生于2016年4月29日因病逝世,享年73歲。為紀念這位文壇巨匠,本刊特約陳忠實先生好友,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曾獲“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表彰獎”的厚夫(本名梁向陽)教授撰寫了一篇懷念陳忠實先生的文章。
2016年4月29日上午,驚悉陳忠實老師病逝,萬分悲痛,我不由想起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說句實話,在陜西成長起來的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青年中,我與陳忠實老師的交往不是很密切,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但每次印象都非常深刻。
早在1980年,我著魔于文學這尊大神后,便利用在西安求學的機會,隔三差五地往位于西安市建國路83號的陜西省作家協會那里跑。那時的我,見到省作協各位老作家后興奮地臉漲得通紅,神情局促,就是不敢上前問一聲好。當然,見到路遙是個例外,他是延川人,是我的“鄉黨”,再者,他還是我外祖父的“忘年交”①,我心理上有種親近感,緊繃的神經才敢稍稍放松下來。后來,好像是我的同學遠村給我創造了機會,遠村當時是《延河》的編輯,安排了我與陳忠實老師第一次見面。我想,陳忠實老師當時對我的印象,頂多認為這是一名狂熱的“業余文學青年”而已。還有一次,好像是陳忠實老師來延安開會,散文作家史小溪先生在延安亞圣酒店設宴宴請,請我這位“小字輩”作陪。記得那天我喝了不少酒,情緒相當興奮。我對陳忠實老師說,您當年發表在《當代》雜志上的中篇小說《四妹子》是用文化視角創作的優秀小說,也是您文學轉型的重要作品,對我的影響非常深,但目前學界對此的相關研究不夠。陳忠實老師也非常認可我的觀點。就這樣,我與陳忠實老師的接觸也慢慢多了起來。
2006年4月,中國作家協會“黃土地的紀念”訪問團來祭奠柳青與路遙。訪問團來到延安大學,學校派副校長胡俊生與我專程到黃陵縣賓館迎接。記得那次來了諸多重量級文學大腕,他們中有中國作家協會原黨組副書記王巨才,中國作家協會原副主席張鍥,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嚴家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原副所長、著名文學評論家何西來,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白描,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白燁等,路遙的女兒也來到延安大學給父親掃墓。陳忠實老師當時身為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作為主要陪同人員也一同前來。記得學校當時派了一輛最好的高級面包車負責接待,司機郝效民是位文學愛好者,特別喜歡收藏名人簽字的書籍。郝師傅當時拿出一本《平凡的世界》想讓我幫忙請各位老師簽名,但他給我的書開本雖然很大,但印刷卻很粗糙,明顯是盜版。一般而言,作家們對盜版書很反感,基本不愿意簽字,不料陳忠實老師卻第一個簽,還簽得很認真,并開玩笑說:“把我們這幾個人的名字簽上,你這本書就有收藏價值了”,于是,其他幾位老師也都一一簽字。現在,這本書仍珍藏在郝師傅那里,想必是他擁有的名人簽字最珍貴的一本盜版書了。
到延安大學后,中華文學基金會在延安大學舉辦了新雕刻的路遙頭像揭幕儀式與掃墓活動,隨后由各位大家做報告。王巨才先生、張鍥先生、嚴家炎先生、何西來先生、白描先生、白燁先生以及陳忠實老師悉數登場,分別做了了精彩的文學講座。這些講座就像一場文學的“饕餮盛宴”,廣大師生甭提多興奮了。
當時是我陪陳忠實老師到學生活動中心做的這場講座,講座一開始陳老師就說:“今天很高興來到延安大學,我猜大家會譏笑我說陜西話,可我只會說陜西話,我到北京、上海都還是說陜西話!”這個開場白使現場的師生笑成一片,回應了熱烈的掌聲。
“賈平凹有句名言:‘普通人講普通話,偉人都講家鄉話’,所以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這些偉人都講家鄉話,可我不過是一個只會講家鄉話的普通人……”陳忠實老師滿口勁道的關中腔所爆出的冷幽默,一下子把現場的氣氛推向高潮,現場響起長久的掌聲……對于那場報告會,許多同學至今都記憶猶新。
2007年7月,我剛從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返校,學校交給我一項任務,在短時間內建一座“路遙文學館”,為迎接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做準備。要建路遙文學館,自然需要得到路遙生前工作過的單位陜西省作家協會的支持,于是我給陳忠實老師打電話,當我說明原委后,陳忠實老師說:“你們延安大學急功近利,兩個月就能建成路遙紀念館?”我說:“我給領導立了軍令狀,就是吹也要吹成個‘路遙紀念館’。”他沉思片刻,說:“你要我干啥?”我說:“就要您的一幅字。 ”他聲音堅定地說:“好,我寫好你來拿!”就這樣,陳忠實老師為路遙文學館題寫了一幅六尺整張的大字,上面寫道:“路遙的靈魂在平凡的世界人們的心中閃光并永駐!”現在,這幅字已經成為延安大學路遙文學館的重要館藏。后來有人問我,這幅字花了多少錢,我說分文未給。說來有些人可能不會相信,豈止是分文未給,我當時連一支煙也沒有給陳忠實老師點過啊!
當年11月17日,是路遙逝世15周年祭日。延安大學與陜西省作協、清澗縣人民政府、延川縣人民政府、吳起縣人民政府合作主辦了“路遙逝世十五周年紀念暨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會議規模很大,全國共有100多位學者參加,還有來自日本的路遙研究學者安本實教授。陳忠實老師也參加了這次盛會,并作為揭牌嘉賓與中國作協原黨組副書記王巨才一起為“路遙文學館”揭牌。在參觀路遙文學館的過程中,陳忠實老師對我說:“我沒有想到,路遙文學館竟然建得這么快、這么好。”我說:“這是因為有像您這樣強大的‘后援團’支持的結果。”他說:“這是大家的功勞,大家的功勞……”陳忠實老師在參觀時看得非常仔細,不時與隨行的作家申曉交談、評點。他們都是路遙的好友,給路遙建文學館也正順應他們的心意啊。
后來,我只要出版新書都要畢恭畢敬地給陳忠實老師簽上名,托人捎到他那里。我知道他太忙,不忍心當面討擾他。再后來,我也經常在各種會議與活動中見到陳忠實老師,能當面向他問好。
2015年上半年,根據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改編的同名電視連續劇正火,陳忠實老師接受《西安晚報》記者的專訪時坦言:“路遙只用10年就攀上文學高峰,他刺激我寫出了《白鹿原》”,“慢慢地,我開始對這個比我年輕好幾歲的作家刮目相看。我多次對別人公開表示,我很敬佩這個青年人。當他的作品獲得文學最高獎項時,我再也坐不住了,心想,這位與我朝夕相處、活脫脫的年輕人,怎么一下子達到這樣的高度!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無形壓力,我下決心要奮斗,要超越,于是才有了《白鹿原》……”陳忠實老師說的是實話,路遙在他心里一直擁有很高的位置,這是同為文學“陜軍”領軍者之間的惺惺相惜,而我也明白了他一直無私支持延安大學“路遙文學館”建設的根本原因。
2015年下半年,我聽說陳忠實老師患病了,幾次動心想去看望他,又幾次出于怕影響他的治療的心理而強按住自己的念頭。與我一樣想去看望陳忠實老師的人豈止千千萬萬,若我們都去,那醫院豈不成了車水馬龍的市場?所以,我唯有在心里默默祝福他,祝愿他早日恢復健康。可是,4月29日早晨竟然傳來噩耗,陳忠實老師遽然離世,魂歸生他養他的白鹿大塬去了。
嗚呼!千秋巨筆寫蒼生,一代文豪垂青史。愿陳忠實老師在天堂里安息!
2016年4月30日急就
注釋:
① 本文作者厚夫先生的外祖父是一位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革命,曾經擔任過陜西省延川縣所屬的一個國營機構的領導,在路遙處于人生低谷的時候無私地幫助過路遙,路遙對此非常感動,曾經不止一次對厚夫說:“厚夫,我和你的外公是忘年之交。”詳細請參見《路遙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0頁。
(作者系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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