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作為青年亞文化變體的網絡青年亞文化,在網絡空間具有新的表現形式與文化內涵。本文認為網絡青年亞文化呈現出多元性、游戲性、參與性等特征,青少年在流動的網絡空間重新確定了自己的身份,找到了體現自我價值的途徑、方式與空間,獲得了以興趣及價值為紐帶的共同體中的安全感。
【關鍵詞】新媒介技術;亞文化;身份認同;先鋒文化
一、引言
尼克·斯蒂文森在《認識媒介文化——社會理論與大眾傳播》中提出了研究媒介文化的批判范式、受眾研究范式和媒介技術范式等三種范式,“對于麥克盧漢獨樹一幟的分析使其強調了其他媒介理論家忽視的研究路徑”①。近年來,國內對于亞文化的討論往往是通過描述現象分析具體的亞文化種類,或從文本分析的角度闡釋文本的再現和意指,落腳點往往是“主流文化對亞文化的收編,或是亞文化對主流文化的刻意回避”,“亞文化呈現出‘后亞文化’告別抵抗、遠離政治的特性”②,幾乎忽略了從媒介技術的角度探討亞文化性質,“對技術本身的文化性質探討,在文化分析中遠遠沒有形成明晰而深入的視角”③。道格拉斯·凱爾納認為,“媒體文化是一種將文化和科技以新的形式和結構融為一體的科技文化,它塑造諸種新型的社會,在這些社會中,媒體與科技成了組織的原則。”④因此,我們有必要結合當前的社會語境,從媒介技術的角度分析網絡青年亞文化的形成方式和特征,考察在流動空間以興趣、價值為導向而建構的虛擬共同體中的青少年身份認同問題及其文化意義,探析新媒介技術對于當下時代文化的影響。
二、新媒體空間的共同體重構
前現代社會以地緣、血緣關系為紐帶,形成穩定的以家庭組織為單位的社會組織結構,鄉土社會中的人們依附于土地和宗族,除迫于國家政令和大饑荒外幾乎很少流動;而現代社會的來臨使人們進入以個人職業為基礎的社會組織之中,社會流動緩慢,且多局限于農村和城市之間;而在數字化大行其道的今天,網絡技術的支持使社會轉型為曼紐爾·卡斯特所說的網絡社會:“資本在全球范圍內更深層次上的滲透和均質化,這些過程同時也產生了更進一步的文化碎裂,時空經驗的改變以及經驗、主體性和文化的新形式”⑤,網絡社會的崛起使流動空間和無限時間成為社會的基本架構。
(一)新媒體技術提供給青年亞文化新空間
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受哈羅德·伊尼斯媒介時空偏向理論的影響,提出了“地球村”的概念,認為以電視為代表的電子媒介的興起,使信息得以在全球范圍內即時同步傳播。而網絡技術在“地球村”的基礎上塑造了流動空間和無限時間,個人數據、信息流、資金流在全球范圍內實現瞬間流動,打破了時空局限的新媒體技術為青年亞文化群體提供了文化生產實踐的空間,借助于以智能手機為代表的移動設備,青年亞文化群體隨時隨地可以參與到網絡虛擬空間的活動中。
(二)重新“部落化”與網絡亞文化虛擬社群
部落時代,同一部落的人一般都有較明確的宗教信仰和習俗。其后的歷史無情地解構和顛覆了各種部落。各類基于網絡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社交媒體,使得網絡空間正在重新“部落化”。
網絡社會中零散的、流動的個人更需要共同體來對抗不安全感和孤獨,人們迅速凝聚到以強關系或弱關系為紐帶的社交網絡之中。網絡空間中的虛擬社群不同于傳統社會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團體,共同的興趣成為網絡虛擬社群的凝聚紐帶。傳統的青年亞文化獲得了全新的活動空間,并且新媒體的發展也催生了新形的青年亞文化社群。“世界和城市似乎都在經歷一個重新神圣化的過程。經過世俗化、分割化和專門化以后,它們突然重獲神圣的性質,就像古代的城市一樣。”⑥
(三)積極的用戶參與式的網絡青年亞文化生產
麥克盧漢通過對媒介呈現信息的清晰度和受眾的參與程度將媒介分為熱媒介和冷媒介,“電氣信息有一個奇妙的動態或模型,它使受眾的參與度日益提高,使之成為生產力的一部分,不僅僅是把受眾當作消費者。它的趨勢是讓受眾作為生產力參與到生產過程中來。”⑦便捷的移動媒介更進一步,技術支持使用戶隨時隨地進入媒介空間,參與媒介文化的制作與生產。
美國文化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在粉絲研究的經典之作《文本盜獵者:電視迷和參與性文化》借用德塞都“盜獵”和“游牧”的概念,提出“由于一系列新媒介技術的出現,媒介消費模式也發生了深刻的改變,這些新媒介技術使普通公民也能參與媒介內容的存檔、評論、挪用、轉換和再傳播”⑧,參與文化成為新媒體時代的文化新范式。可見,新媒體賦權為青年亞文化群體提供了參與文化的工具和氛圍,使參與成為時尚。
(四)網絡社會中個人身份的失落
新媒介加速了信息的流動,有助于創造新的信息環境,一切都同步發生,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在這樣的環境下,個人身份應當如何確立?“電子環境使丹麥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在《恐懼的觀念》中驚呼,他思考電子條件下人的未來。他看見電報的威脅,這就是如今意識到的對人的身份的威脅”⑨。所以,尋求身份成為移動互聯網時代的一個核心問題,如何確立個人的身份?
當個人被拋進“液態”社會中成為漂泊的個體,網絡青年亞文化群落既滿足個人對于獨特性和個人風格的追求,又為其提供了歸屬的共同體。網絡青年亞文化與媒介技術的關系緊密:一方面,青年亞文化群體更加依賴媒介技術,青少年群體借助微博、微信等社交媒體尋找興趣相投的亞文化圈,并借助社交媒體進行交流和信息共享以及協作;另一方面,“新媒介對青年亞文化構成要素的技術重組和創建,催生了新型的表達方式,媒介不僅為傳統文化類型的轉型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而且催生了一系列新的文化類型”⑩。
三、青年亞文化的身份認同
新媒體技術的發展,尤其是“Web2.0 將普通個體在媒介活動和媒介空間中的地位進一步凸顯出來,每一個獨立個體對信息傳播及社會變遷的影響也變得更為直接和顯著,而個體受到的來自傳播活動的影響也更為深遠。”從早期相對封閉、參與度低的論壇到以微博、微信為代表的社交媒體,用戶成為社會化網絡中的一個個節點,青少年群體主動以共同的興趣、價值為導向凝聚子群,積極參與社會關系和社會資本的積累。相較于傳統社會的地緣、血緣和現代社會的職業認同,網絡社會的認同更加多元,這就為青年亞文化群體的凝聚提供了土壤。
相較于傳統青年亞文化群,依托新媒體技術形成的青年亞文化社群更具多元性,網絡字幕組群體、耽美文學群體、粉絲文化群體、ACG群體等,都是區別于傳統亞文化的全新形態;其次,虛擬空間的青年亞文化具有游戲性和過度娛樂化特點,是對個人自我實現的滿足和多余精力的消遣,并且這種帶有消費性的消遣,更多的是對于狂歡快感的追求;再次,雖然網絡青年亞文化具有消費性和娛樂性的一面,但是粉絲文化、字幕組和cosplay文化等參與性文化,都是由用戶積極參與文化產品的生產而形成的亞文化樣式,新媒介技術為積極的參與文化提供了主動生產的空間。
多元性、游戲性和參與性網絡青年亞文化群體為身份失落的青少年一代提供了凝聚認同的空間,通過角色扮演、模糊身份邊界、展現個人風格、劃定群體范圍等方式,主體認同圍繞個人展示和群體協作兩個向度展開。
(一)角色扮演與自我認同
梅洛維茨發展了戈夫曼的擬劇理論,“提出了‘媒介-場景-行為’路線,即特定媒介可以通過媒介特征及其所展示的內容建構特定的場景,而場景決定了人的行為,因此,不同的媒介會引發不同的社會行為模式。”網絡虛擬社群為青年亞文化群體提供了區別于現實的表演舞臺,不同的亞文化群體通過符號、標簽、語言等形式進行個體身份認同的展演和劃定不同社群邊界,以提供群體性認同。同時,網絡社交虛擬性、匿名性的便利,使個人能夠通過改變個人風格和身份標簽進行身份轉換,不同虛擬角色的扮演與現實身份的切換,使長期沉迷網絡的青少年呈現出混合主體的特征,形成模糊了不同性別、年齡之間邊界的主體。
1.個體風格的表征路徑
赫伯迪格認為:“傳遞一種重要的差異,是所有景觀性亞文化風格的關鍵”,“朋克族,額上的卷發和皮夾克,小羊皮軟底男鞋和尖頭皮鞋,橡膠底帆布鞋和帕卡雨衣,摩登族的平頭和光頭仔的步伐,緊身瘦腿和色彩鮮艷的襪子,緊身短夾克和笨重的街斗釘靴,這亂糟糟的一切物體能夠既各就各位,又顯得不合時宜。”利用網絡舞臺的便利,青少年通過頭像設置、簽名檔、個性語言的使用營造鮮明的個體風格,傳遞個體差異。
不同的頭像使用傳達出不同的身份信息,青少年的個人頭像設置通常是對現實生活形象所不具備的特性的彌補或扮演,能夠表達出個人風格和喜好。除頭像外,簽名檔也是比較穩固的形成個人風格的符號。除此之外,語言也能夠靈活地展現個人風格,如彈幕亞文化中的空耳彈幕,就是通過使用不同語言的諧音轉換使彈幕呈現出詼諧、戲謔的風格,表現出彈幕亞文化對于游戲風格的追求和對深度意義的規避,圖片和微視頻的使用也能夠塑造鮮明的個人特色。相較于傳統現實生活的亞文化主要依賴身體特征、外在裝飾打造個人風格,新媒介賦予青少年群體更多表征路徑。
2.模糊的邊界與多重認同
相對“安全”的網絡空間和便利的技術支持,使青少年能夠用較低的成本實現不同性別、年齡的虛擬角色轉換,由于長期沉浸在與現實脫離的身份角色和多重主體的扮演中,青少年對于個體身份的認同呈現出模糊性特征。從性別的角度看,有幾種不同的傾向:(1)傾向于表現與生理性別相符的社會性別,通過表演強化原有的性別;(2)傾向于表現異性的社會性別,通過表演建構異性社會性別,導致中性氣質的出現。模糊的性別認同影響了青少年對于現實性別的觀念,中性氣質受到青少年群體的追捧。2016年2月版的《時尚芭莎》封面就采用了霍建華、胡歌兩位長相俊美具有女性氣質的明星在北海道唯美雪景中拍攝的照片,照片中兩位男明星受到青少年狂熱追捧,青少年往往將在網絡文化中的喜好延伸到現實生活;從年齡的角度看,也出現了青少年與成年人身份的模糊,“90后”、“00后”青少年伴隨互聯網一起長大,傳統的成年和少年內容的界限消失,色情、暴力等以往“少兒不宜”的內容,在幼兒時期就開始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所以在網絡中幾乎無法判斷個人的真實年齡,傳統明晰的青少年與成年人之間的界限也模糊了。
“當代生活的認同具有流動、多重、靈活和短暫的特點,認同性的快捷變化,意味著當代的自我已經接受和肯定了多重的和變換的認同性”,但是,認同模式多樣化的背后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青少年對于特定價值的關注和新媒介技術對認同實踐的影響。
(二)群體價值、成員協作與群體邊界的劃定
除了個人身份的認同之外,青少年通過積極參與族群活動、響應族群號召、傳遞族群理念以獲得群體身份的認同。“他們通過自媒體平臺找到與己相同或相似的群體,并通過頻繁參與網絡社群活動完成自我身份認同行為。”所以,個人身份認同與群體身份認同是一個互相強化的過程。積極參與群體內部的實踐,不僅有利于認同群體文化價值和群體成員間的相互認同,而且在儀式性實踐行為中,界定了不同亞文化群體的邊界,強化了不同亞文化群體的文化認同。
亞文化族群內部通過成員準入機制、會員級別劃分、置頂帖設置等群體規則方式,積極構建群體內部的價值,形成群體成員的價值認同。在粉絲群體中,粉絲通過信息交流、作品展示和線上線下協作的方式,獲得群體內其他成員的認同。通過集體生產粉絲文化產品獲得文化資本的積累,在整個網絡青年亞文化場域中獲得相應的群體位置。運營良好的虛擬社群占據較好的位置,能夠吸引更多成員加入,通過與主流媒體和商業媒體的合作,獲得更高的影響力和群體價值。
“當代人的認同性不僅來源于個人性成就的打造,而且越來越強調部落、民族、團體以及其他集體性的認同形式”,通過對個人身份和群體身份的認同,青少年在流動的網絡空間和多元的社會文化中確立了自我身份,找到了表達自身價值的途徑、方式與空間,既滿足了自我價值的實現和文化歸屬,又獲得了以興趣、價值為紐帶的共同體中的安全感。
四、解放的青年亞文化:網絡與現實的碰撞
不可否認的是,移動互聯網技術為亞文化群體提供了多元文化實踐的手段與空間,帶有新媒體基因的異質性、消費性、去中心化的網絡青年亞文化,與法國上世紀70年代以利奧塔和波德里亞為代表的后現代理論家提出的后現代文化特征在表現形式上具有一定的契合。雖然部分亞文化形式已經走向大眾化甚至被文化工業收編成為大型媒介集團的利益生產工具,但網絡亞文化的實質依然具有抵抗和反叛性質,是具有高度參與性和生產性的解放性文化樣式。
面對全球化和新媒體技術浪潮,在當今社會轉型期的中國,網絡青年亞文化能夠對當今處于全球化和新媒體浪潮中的轉型期中國社會的階層、性別等主要問題作出回應,例如網絡字幕組雖然面臨版權問題,但卻被視為是對所謂的主流媒體傳播控制權和商業屬性的反抗,小清新文化是對現代化以來的生態破壞后果的抵抗和對獨特審美形式的追求,“屌絲文化”是對社會轉型期我國社會分層現實的解構。
具有高度生產性和參與性的網絡青年亞文化,在與傳統文化的碰撞中,解放性地促進了審美的日常化并催生了一批先鋒文化形式。例如,孟京輝先鋒實驗戲劇大膽創新,運用非線性結構和大膽的語言風格追求多樣化的美學形式,實現對傳統現實戲劇的突破,創作出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槍、玫瑰與謊言》《兩只狗的生活意見》等大批優秀藝術作品。孟京輝實驗戲劇強調觀眾的參與,對于布萊希特間離手法的大膽運用和多媒體的舞臺呈現方式,體現了亞文化先鋒實驗戲劇的美學追求,獨特的創造力形成對主流戲劇形式和美學風格的抵抗,表明了革新的實驗態度。而Vice新聞網站則一反傳統新聞網站嚴肅、權威的風格,采取崇尚惡趣味的街頭態度,強調年輕人個性、先鋒的生活態度,大膽的圖片風格和口語式行為傳達青年文化精神。Vice從青年人的立場出發,關注酷和好玩兒的話題,運用鮮艷的色彩、大尺度圖片和紀實風格的視頻,探討邊緣文化,關注年輕人的差異和認同,將滑板、漫畫、涂鴉、紋身等青年文化內容帶入主流文化的視線。
不同的媒介技術隱喻了不同時代的文化,“網絡的形態能夠良好地適應日趨復雜的互動,以及源自這種互動的創造性的力量”,新媒介技術激發了伴隨網絡成長的青少年一代的創造力量,將其轉化為網絡空間中多元化的亞文化實踐,并且在與現實生活的碰撞中,形成了先鋒藝術新形式。主動參與、積極生產的個人并非離散、游離和非中心的后現代性主體,新媒介只是對早已出現在現代社會中的所謂“后現代”特點進行了延伸,尤其是對于多元主體和多重身份的認同,意味著流動性和多重變換的個體對于現代社會普遍焦慮的回應。對于面對全球化浪潮和新媒介技術挑戰的轉型期當代中國性別、階層等問題的關注,體現了新媒介技術能夠推動民主化自我表達的可能性和網絡青年亞文化對于參與性民主和社會變革的推動。
注釋:
①【英】 尼克·斯蒂文森:《認識媒介文化——社會理論與大眾傳播》,王文斌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5頁。
② 陳一:《新媒介、媒介鏡像與\"后亞文化\"——美國學界近年來媒介與青年亞文化研究的述評與思考》,《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4期。③ 陳霖:《論新媒介技術的青年亞文化價值取向》,《文化研究》2013年第3期。
④【美】道格拉斯·凱爾納,斯蒂文·貝斯特:《后現代理論——批判性的質疑》,張志斌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⑤【美】 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文化——介于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文化研究、認同性與政治》,丁寧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0頁、第419頁。
⑥⑦⑨【加】馬歇爾·麥克盧漢,斯蒂尼芬·麥克盧漢,戴維·斯坦斯:《 麥克盧漢如是說》,何道寬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頁、第152頁、第171頁。
⑧【美】 亨利·詹金斯:《昆汀·塔倫蒂諾的星球大戰——數碼電影、 媒介融合和參與性文化》,見陶東風:《粉絲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 101-113 頁。
⑩ 馬中紅:《新媒介與青年亞文化轉向》,《文藝研究》2010年第12期。
彭蘭:《web2.0及未來技術對數字化個體的再定義》,《當代傳播》2013年第2期。
雷蔚真:《移動視頻與空間流動化——簡論收視行為變化及其影響》,《國際新聞界》2009年第8期。
【美】 迪克·赫伯迪格:《亞文化:風格的意義》,陸道央、胡疆鋒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頁、第26頁。
陳衛星:《傳播的觀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美】 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438頁、第65頁。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特約編輯:劉原,責任編輯:韓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