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通過對莎士比亞生活年代的追溯以及四百年來西方各種文學和文化理論對莎士比亞的闡釋演繹,指出作為語言文本的“莎劇”,無論是臺詞還是劇本,都因媒介的承載而得以流傳并在傳播中獲得新生,提出“莎士比亞不僅是永恒的,還應是當下的”。
【關鍵詞】莎士比亞;“莎劇”;“莎學”
2014年是莎士比亞(1564-1616)誕辰450周年,英國和許多國家都進行了隆重的紀念。時隔兩年,又迎來莎翁辭世400周年。被譽為“學術界的奧林匹克”——第十屆世界莎士比亞大會,將于2016年仲夏在莎翁的故鄉斯特拉斯福舉辦,以此來致敬這位誕生在艾文河畔的英倫詩人。英國文化協會和英國推廣活動組委會也聯合宣布:在全球推出“永恒的莎士比亞”大型紀念活動。①
在中國,今年2月,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在北京國家大劇院上演了莎翁歷史劇《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在6月開幕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中國電影家協會與英國電影學會、文化協會合作,集中展映了一百多年來的“莎翁影史”,英國著名演員伊恩·麥克萊恩爵士(Sir Ian Mckellen)親自率團前來助展。
的確,通過一系列非凡的“創造和再創造”(這是2016年“莎學”大會的主題“Shakespeare: Create and Recreate”),使莎士比亞贏得了全球性的地位,并成為一個符號、一種象征和一種精神。無論人們對他頂禮膜拜也好,顛覆解構也罷,事實上,莎士比亞仍然活在我們這個時代(這是今年推廣活動的口號“Shakespeare Lives”)。那么,是什么使這位四百多年前的語言大師、文學巨匠和戲劇天才能夠超越時間、跨越空間、突破疆界,成為“永恒的莎士比亞”呢?
一
首先讓我們追溯到莎翁生活的時代,那是一個被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稱為“世界歷史的重要分水嶺”的年代:社會制度的轉型、自然科學的發現、人類認識的更新等,不僅促進了人性的復蘇,同時也釋放了本能的欲望。因此,“‘莎劇’有許多東西可以叫做人類心靈方面的新發現,他的文學活動把共同的認識推進了好幾個階段,在他之前的西方世界可能沒有一個人達到過這種階段,而且只有幾個哲學家能夠從老遠的地方把它指出來。這就是莎士比亞擁有全世界影響的原因。”②
再讓我們回望莎翁時代的英國。那里,是被文化學者稱為“泛西方化”時代的西方的“中心”。它依靠著強大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優勢,向“邊緣世界”大量輸出的不僅是物質產品,還有精神產品。于是,莎士比亞——作為一個被構建起的英國、歐洲,乃至整個西方文化代言人的形象——也被許多人認為代表著人類文化的“中心”。
如今,莎士比亞這個名字已經變成了“復數”的形式。幾個世紀以來,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藝術形式和不同的傳播媒介里,經過不同的學者和藝術家們,即一代又一代的“莎士比亞們”(Shakespeareans),對“莎劇”的不同闡釋與再創造,歷時性與共時性兼顧地重新打造出一個不止是西方的經典,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普遍的經典。當莎士比亞被請進精英的大學課堂和學術象牙塔的同時,也就被歷代的文化霸權所掌控、收編,并始終占據著世界文壇的首要地位。
還不能小覷的是,以好萊塢電影工業為代表生產出的文化產品,長期以來引領著國際電影藝術和電影市場的導向。如1999年獲多項奧斯卡金像獎的影片《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憑借其通俗浪漫的故事情節和巴洛克式的精美畫面,以及明星演員的出色表演,在20世紀末再次掀起了全球性“莎士比亞熱”。在后現代的語境里,觀眾不僅消費著作品,也消費著作者。因此,大量的影視劇改編創作也在不斷地更新、延續著莎氏“神話”。
然而,“神話”是人類創造的,正如歷史是人類創造的一樣(無論是英雄還是人民),況且“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的歷史”③。為此,四百年來一直存在這樣的質疑:歷史上確有莎士比亞其人嗎?于是,學界也一直流傳著這些假說:認為真正的“莎劇”作者是他同時代的“大學才子派”作家馬洛,或是另一位其同時代的大法官兼散文家培根。2011年,哥倫比亞影業公司還出品了一部劇情、懸疑片《匿名者》(Anonymous)。電影的主人公“牛津伯爵”親自講述了“一段精彩的經歷”,證明自己不僅是女王的情人,還是“莎劇”的真實作者,莎士比亞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影片打破了史實與虛構的界限,彌合著理性和感性的疆域,在某種意義上也不失為一部想象力奇特的創作。
如此種種,說明了人們越來越無法回避的問題:即過去和當下、藝術和現實,如何共存于我們的生活之中?兩者是怎樣相互作用、彼此對話的?尤其是,當人類進入了21世紀,在國際政治、經濟、文化和媒介的生態環境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的語境下,莎士比亞——這項“文化事業”(Culturalenterprise)也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即傳統、經典的文本被越來越多的流行、大眾文化所改寫,被越做越大的全球性市場所消費,而越來越萎縮的是學術批評,越來越喪失的是原著閱讀。似乎那個歷史上的莎翁已漸行漸遠,退隱、消失在當代人的視域和場域里。為此,西方的學者們又把莎士比亞與“當下之急”(the Urgency of Now)相提并論④,試圖尋找“救急”的途徑,以達到再創新的目的。
二
筆者認為,作為語言文本的“莎劇”,無論是臺詞還是劇本,都因媒介的承載而得以流傳并在傳播中獲得新生。從傳統文本的記錄功能來理解,“有數萬年之久的有聲語言被當成‘心’的聲音(即古之所云:言為心聲);有數千年之久的文字被當成有聲語言的無聲記錄;有一百年之久的電影是對聲音(包括語言)和形象(包括文字)的記錄;有數十年之久的數字能記錄上述一切。”⑤因此,數字技術把文本的構成從僅有的文字組合擴充到包含文字、語音、圖像等多種元素的融合,形成一個廣義的“大文本”概念,各種形態的“語言”相互配合,共同完成一個表達任務。由“莎劇”改編的影視劇、動畫片、網絡視頻和廣告創意等,就是“大文本”的具體體現。
“大文本”的表達,既借鑒了傳統文學的敘事、抒情等手法,也借鑒了傳統戲劇的喜劇、悲劇等類型,只是用不同的媒介表現而形成多種多樣的傳媒藝術形式而已。所謂傳媒藝術,是“自攝影術誕生以來,借助工業革命之后的科技進步、大眾傳媒發展和現代社會環境變化,在藝術創作、傳播與接受中具有鮮明的科技性、媒介性和大眾參與性的藝術形式與品類”⑥的總稱。
它涵蓋了人類的全部藝術表達,吸納了歷史上所有的藝術成就,其意義在于構建了傳統藝術和傳媒藝術彼此包含的關系。它使過去和當下共處于我們的生活之中,它的豐富與活力恰恰是傳媒藝術對傳統藝術的繼承、改造與整合。“莎劇”也因各種各樣的改編創作,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姿態在傳播中延續著屬于自己的基因。
作為藝術經典的“莎劇”,它的“每一次改編本質上都是一次不同程度的創新。而伴隨這一過程的,則是經典文化和流行文化之間的博弈和對話。看似迥然對立的二者,卻始終相互汲取與滲透”⑦。眾所周知,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就是當時的流行藝術和大眾文化,“莎劇”所蘊含的人文主義思想也是當時流行的世俗價值觀,加之劇中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和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深受市民大眾的喜愛。然而,伴隨著英國的崛起、殖民文化的輸出,幾個世紀來“莎劇”逐漸成為高雅藝術的典范和高等教育的教材,更有遍及世界各國的學術研究——“莎學”。直到20世紀影視媒介的誕生,再次使莎士比亞回歸流行的大眾文化。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也曾出現過“莎士比亞熱”的現象。
事實上,流行文化和經典文化并非一成不變,二者之間彼此承襲、相互成就。“流行文化是經典文化的變異,其中既保留著經典中的部分元素,又融入了每一個時代的特定情愫。同時,流行文化也在自我揚棄中鑄就精品,從而豐富了經典文化的原有容量。就整個文化系統來看,文學因其悠久的歷史、完善的體系而獲得作為經典文化的霸權。但是媒介的變革,需要并促使文化的創新,即從形式到內容吸納某些流行元素。”⑧正是從各種藝術形式對“莎劇”的改編,再到以此為原型不斷地創作生產出來的新作品,才有了一條綿延四百年且輾轉于書本、舞臺、銀幕、電視、電腦屏幕等多個傳播載體的創作鏈形成。
創作鏈,在當下文化產業的語境里也是一條“產業鏈”,故事原型就是產業鏈中的原始智力成果。像“莎劇”這樣經久不衰的大師級作品,就會被視為一個強IP(英文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識產權”的縮寫),在文化市場就能獲得更多開發的機會,其衍生產品也會帶來更多的商業利益,使文學作品在藝術價值和經濟效益上達到雙贏的目的。
正如當年那個“揮舞長矛”(Shakespeare在英文中也可以直譯成“揮舞長矛”)者的出現震撼了舞臺世界一樣,今天亮出“莎士比亞”也會有一定的品牌和粉絲效應,以及強大的票房號召力。因此,在追求多元文化的當今世界,經典和流行文化的并存共處,不僅不會彼此取代、消弭,反而會互相轉化、增值。各類媒介形式和風格樣式的創作與再創作,不僅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個性化選擇,也為文化市場提供了更豐富的創新型產品。
三
就“莎劇”的學術批評而言,四百年來伴隨著西方各種文學和文化理論的發展變化,莎士比亞也像變色龍一樣被形形色色的學說和理論不斷地闡釋演繹。然而,自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關于全球化與文化問題的討論在國內外學術界引起強烈反響。“盡管全球化現象最早出現于經濟領域內,但這一話題已經成為整個人文社會學科領域的學者最為關注的話題之一。”⑨全球化時代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一個真正的多元共生的時代、一個互補互動的時代、一個跨界跨屏的時代、一個打破重建的時代、一個毀滅與新生的時代。用學術話語表述就是一個“后理論時代。”⑩在這個時代,“文化理論的黃金時期早已消失”,因為“它不可能只是簡單地不斷重復敘述老生常談的階級、種族和性別,盡管這些話題不可或缺。它需要冒冒風險,從使人感到窒息的正統觀念中脫身,探索新的話題,特別是那些一直不愿觸碰的話題。”例如,今年的世界莎士比亞大會設有40個分會議題。由此可見,“莎學”研究越來越重視和鼓勵多元化。其中除了那些至今也“說不盡”的話題外,還出現了具有時代特征的新話題,如“Everyday Shakespeare”:讓圣人走下神壇,讓學術回歸日常生活;“Decentralized Shakespeare”:去中心化,強調區域和邊緣的“另類”表演(包括“莎劇”改編的中國戲曲藝術在內);“Multimedia Shakespeare”、“Digital Shakespeare”:關注媒介和“莎劇”、觀眾和學者的關系等等,這些議題都不同程度地拓展了“莎劇”藝術的媒介性、科技性和大眾參與性等。
此外,在信息傳播成為主導、科技創新成為支柱的當下社會,傳媒和圖像的影響力與魅力也越來越凸顯出來,使得“莎學”研究也要與時俱進地探索新現象、引進新觀念、嘗試新技術。
筆者在英國大學的網上圖書館看到,在21世紀的僅僅十幾年間,就出現了許多這方面的專著:《莎士比亞和數碼世界:重新界定學術和實踐》(Shakespeare and Digital World: Redefining Scholarship and Practice)、《莎士比亞和視頻網站:詩人的新媒介形式》(Shakespeare and YouTube: New Media Forms of the Bard)、《莎士比亞和世界電影》(Shakespeare and World Cinema)、《莎士比亞、電影和欲望:改編和莎氏語言的未來》(Shakespeare, Cinema and Desire: Adaptation and Other Futures of Shakespeare Language)等等,令人耳目一新。更令人期待的是,英國BBC做的實驗情景劇《麥克白》,戴上配套的VR(Virtual reality意為“虛擬現實”)眼鏡后,觀眾可選擇不同的角色進入劇情,觀看過程中還能夠與其他角色進行互動。可見,高科技不僅為藝術創新提供了保障,也為人們全新地認識藝術、體驗藝術、參與創作提供了可能性。
盡管如此,作為傳統文學的“莎劇”本身并未消亡。事實證明:它將自己的基因與其他媒介化的藝術形式相融合,跨越時空,創造出更多新鮮的藝術形式,共同營造更加多元、開放、更具親和力的文化環境。“莎劇”也從傳統的認識、教育和審美三個功能,延伸到個體對藝術參與的體驗和集體對民族文化的認同,以及國家對軟實力傳播的打造這三個緯度。
例如,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上,由著名“莎劇”演員、導演布萊納(Kenneth Branagh)扮演的英國工程師布魯內爾(Isambard Kingdom Brunel)朗誦的一段“莎劇”臺詞:“不要怕,這島上充滿了各種聲音,使人聽了愉快,不會傷害人……”(《暴風雨》三幕二場),表達出英國文化的多元、包容和自信。再如,泰晤士河岸邊“環球劇場”里演出的喜劇《無事生非》,蘇格蘭城堡里實地上演的悲劇《麥克白》,都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們不僅欣賞到英倫島上的自然風光,也感受到英倫文化的獨特魅力。因此,“莎劇”也獲得了更廣泛的傳播,并產生了更大的商業價值。
四
面對全球化的媒介變革,面對生活的當下性、鮮活性,如何才能避免因固守所謂高雅的學術閨閣和文化的優越感而走向偏執與狹隘?如何積極地適當調整,從而實現新形式、新功能的轉換,產生新的價值?現實不僅向“莎劇”藝術和“莎劇”批評提出了挑戰,也向“莎學”學者提出了挑戰!
的確,作為一名學者或大學教師,廣而言之所有從事人類文化藝術研究的人,如果沒有歷史意識和人文情懷,我們會陷入虛假的普適性誤區,而喪失探索的深度和立場。同樣,如果沒有當下的重構和藝術創新,我們又會陷入對事實和差異的空洞研究,而背離生活的本質和現實的需求。這樣,也就不可能擁有“永恒的莎士比亞”。
今天,人們的生活理念和審美趣味似乎更看重的是實用性和闡釋的技巧,這也許是“后理論”對“傳統學術界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對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視而不見”的反思和修正,因為“它曾經置之不理的不是日常生活,而是生活本身”。那么,在不斷變化的生活中,如何通過“莎劇”使我們對自己的世界有新的理解和新的認識?如何通過“莎劇”使我們對自己的社會變革、文化進步有所擔當、有所建樹?因此,“莎士比亞不僅是永恒的,還應是當下的”這一命題,正是筆者思考的初衷和寫作的緣起。
注釋:
① 2016年是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為紀念莎士比亞以及莎翁對文化教育產生的深遠影響,英國文化協會與“GREAT英國推廣活動”共同在中國舉辦“永恒的莎士比亞”大型紀念活動。活動亮點包括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國王與國家”巡演,上演《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英國國家劇團現場在中國各大劇院展演作品,邀請世界著名演員伊恩·麥凱倫出席上海國際電影節等。活動鼓勵并支持中英兩國創新人才的培養,由英國壁虎劇團和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合作,把中國傳奇劇作家湯顯祖的夢幻劇與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整合起來,推出作品《夢》的全球首映。“永恒的莎士比亞”還將致力于中英兩國的教育合作,舉辦莎士比亞智慧課堂,幫助中國年輕人了解英國教育。
② 孫家琇:《莎士比亞辭典》,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51頁。
③ 這是意大利史學家貝奈戴托·克羅齊1917年提出的一個著名命題。
④Cary Dipoetro and Hugh, Grady,“Shakespeare and the Urgency of Now Criticism and Theory”, 21st Centu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⑤ 胡智鋒、劉峻:《何謂傳媒藝術》,《現代傳播》2014年第1期。
⑥ 王志敏:《電影語言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
⑦⑧ 吳輝、于汐:《媒介變革語境下文學“破界”現象研究——以〈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例》,《現代傳播》2015年第8期。
⑨⑩ 王寧:《“后理論時代”的文學與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
[英]特里·伊格爾頓:《理論之后》,商正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3、213、6頁。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特約編輯:李艷華,責任編輯:王 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