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者的自我吟唱

【摘 要】馮延巳作為南唐詞壇主要領(lǐng)軍人物，其詞風在對五代風格的繼承中又飽含了創(chuàng)新之處，開始在詞中抒寫其真切的人生感受和生命體驗，使詞突破“詞為艷科”的限制，發(fā)展為文人士大夫抒寫家國之思、人生之慨的工具。馮延巳的詞出于花間卻高于花間，自成一派，對北宋詞風的形成有深遠的影響。

【關(guān)鍵詞】馮延巳 承前啟后 人生感受 生命體驗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6）01-0038-02

馮延巳是五代初的詞壇大家，與晚唐的溫庭筠、韋莊鼎足而立。他的詞作雖仍有花間之余緒，卻對之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影響了后來的文人詞創(chuàng)作。簡單來說，馮延巳對詞發(fā)展的作用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因循出新，承前啟后。

他的詞繼承花間詞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目的還是“娛賓遣興”，題材內(nèi)容上也沒有超越花間詞的相思恨別、男歡女愛、傷春悲秋的范圍，形式上也未曾脫離五代一般小令的形式。但是他的詞在繼承花間詞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又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

與花間派詞人的創(chuàng)作旨趣不同，馮延巳在傳統(tǒng)的艷詞題材里就注入了與其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感受相關(guān)的思想情感，微妙地把他身處危亂復雜政治環(huán)境中的憂患之情巧妙而含蓄曲折地表達出來了，從而擁有超越和突破傳統(tǒng)狹隘情感的豐富內(nèi)涵，形成了深廣的審美意境。

《柳塘詞話》評馮延巳詞云：“諸家駢金儷玉，而陽春詞為言情之作。”就指出了馮延巳與花間諸人相比，更進一步地在詞中抒發(fā)自我真實的思想感情的特點。

因馮延巳特殊的身世遭遇，其詞著力于寫愁，他詞中的憂愁，具有一種超越時空和具體情事的特質(zhì)，寫來迷茫朦朧，含而不露。讀者從字面上雖然能夠感受到他的愁山恨海，但是卻往往無法具體地、明確地把握和領(lǐng)會他為具體的何人何事而憂。下面我們就以幾首詞為例簡要分析一下。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寫得極其曲折婉轉(zhuǎn)，寫出了詞人內(nèi)心極其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拋擲久”三個字，是說這閑情很久之前就糾纏于心間，它令人痛苦、難過，也曾下決心要忘掉它，擺脫它。“拋擲”，就表現(xiàn)出一種主觀的意向和努力。然而，在前面加上“誰道”二字，就以一種反詰的語氣有力地否定了這種意向和努力的結(jié)果。詞人確實曾經(jīng)想要拋擲掉它的，然而經(jīng)過努力竟終未能拋擲掉。這“閑情”是如此的纏綿、深沉，簡直是忘不掉、拂不去、擺不脫、斬不斷的一縷悠長不絕的情思。可是，這“閑情”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它包含著什么樣的具體內(nèi)容，詞中始終沒有明白地揭示出來，因而費人猜測，又耐人尋味。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他寫河畔漫無邊際的青草，寫堤上細絲飄動的柳條，那碧綠、那綿遠、那柔細，在人心中喚起的是一種清寂悠遠的境界和深長纏綿的情思。七個字，字字景語，字字亦是情語。接下來，又承上闕“惆悵還依舊”發(fā)問：“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這是向青蕪問，向堤柳問，也是向自己問。惆悵之情，年年依舊，又年年新生，更顯得深沉、永固，綿長不絕。這一問，所傳達的仍是那種難于承受、無可奈何、欲拋擲而難于拋擲、實際是不想拋擲的復雜矛盾的思想感情。詞人雖提問，春色卻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意于讓它回答。

因而末二句撇開提問，轉(zhuǎn)而刻畫詞人的自我形象：“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他獨立于小樓之上，滿袖寒風，那樣孤獨，那樣清冷，那樣寂寥，時間在靜思默想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覺已到了月上樹梢頭、倦鳥已歸巢、路上無行人的黃昏時候了。這兩句，既是寫景，也是寫人。人在景中，而景又充滿了人的感受與感情。由環(huán)境、景物、感受融合而創(chuàng)造出的詞人孤寂憂傷的自我形象，已經(jīng)婉曲含蓄地回答了上面提出的問題。正因為他心中經(jīng)年縈繞著那拋擲不掉的“閑愁”，才那樣一經(jīng)春色的觸發(fā)，便產(chǎn)生出一種似舊而實新的惆悵之情。

統(tǒng)觀這首詞所抒寫的情感，在第一句中便已直接明白地道出來了。但似直而曲，似顯而隱，全詞從不同角

度，以不同方式，反復描寫抒發(fā)，將他無盡的愁思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但是他愁因何起，文中并未點出。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zhuǎn)。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鵲踏枝》

這首詞的開頭三句，似乎是在寫景，梅花似雪，隨風飄飛，這景象是很美的。但是，如果讀者把梅不僅僅是當作景物，而且是當作生命來看，這景象就是悲哀的了。“梅落繁枝千萬片”，梅花的凋落，意味著衰亡，落就落了，作者卻說梅落繁枝千萬片，是繁茂的樹枝，有許許多多的梅花落了，是千萬片地落了，多么沉痛，多么悲哀。這還不夠，這梅花在飄落之時猶自有情，還要學雪隨風飄轉(zhuǎn)。“猶自多情”，是掙扎，是奮斗，那種在苦難悲哀、走向滅亡之中，都要掙扎的態(tài)度，表達出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沉痛和悲哀，體現(xiàn)了梅花的執(zhí)著。把自然生命的悲劇與人生的種種悲劇聯(lián)系起來看，這三句就更具有了深廣的意蘊，如葉嘉瑩女士所說，“寫出了所有有情之生命面臨無常之際的繾綣哀傷，這正是人世千古共同的悲哀”了。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昨夜笙歌容易散，笙歌是多么美好的聚會，可是笙歌這么容易就散了，這么好的事情這么快就消失了。從此句可以看出，馮延巳對如夢如幻的昨夜笙歌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詞中說它容易散即是認識到了歡樂的短暫和虛妄。笙歌之易散恰如梅花之易落，良辰美景的梅花不能夠長有，賞心樂事的笙歌也不能長有，曲終人散，人去樓空，本已落寞，滿眼所見又是學雪隨風轉(zhuǎn)的千萬片落梅的飛舞，可以想象作者心中的悵惘、哀傷與凄苦。但是我們不知道其因何而生。

“樓上春山寒四面”，“樓上”，樓意味著高聳，代表著孤立。“春山”，山，意味著隔絕。此句不僅是寫景，還是在寫人，不僅寫出了環(huán)境的隔絕和寒冷，也寫出人處境的凄苦與孤獨。

“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鴻雁是傳書的，讓人有所期待，我在等待，哪一只征鴻為我傳來一封書信？可是過盡征鴻，那天上的飛鴻，已經(jīng)都過去了，卻沒有一封我的書信到來，而此時蒼然暮色已自遠而至，四面一片迷茫，其實迷茫的又何止是暮色，還有我等待落空之后的失落心情。此句寫出了作者期待、盼望落空時的悵惘哀傷、幽婉纏綿。

馮延巳對人生的悲感體驗是深沉厚重的：繁華易逝，好景不長，人生短暫，世事無常。這種悲感常常不是對某一具體事件引發(fā)的悲感或人生中的某個階段遭遇挫折而情緒低落，而是對人生做全面總體的一種把握。

洞房深夜笙歌散，簾幕重重。斜月朦朧，雨過殘花落地紅。昔年無限傷心事，依舊東風。獨倚梧桐，閑想閑思到曉鐘。《采桑子》

曲終人散后，人去樓空，夜深人靜時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只剩孤獨、凄苦和無可言說的惆悵。殘月斜掛，滿地經(jīng)風吹雨打而凋零的落花更襯托出作者心情的凄苦。

“昔年無限傷心事，依舊東風。”“昔年”表明無限傷心事，是過去的，是很早之前就有的，“依舊”表明讓作者無限傷心難過的事，現(xiàn)在依然存在，并且在深深困擾著作者，讓作者夜不能寐，無限傷心。

由夜晚熱鬧的“笙歌”到曉鐘響起時的“獨倚”，從具有無限傷心時的“昔年”，到“依舊”愁緒滿懷的如今，我們感受到作者深深的憂愁，卻不知為何而愁。

這些詞描繪的都不是某件具體事情，而是相同情境中人們都有可能產(chǎn)生的思緒。

馮延巳的詞中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無法言說又不能言說的愁苦呢，這就不能不結(jié)合其時代背景來分析。葉嘉瑩先生說馮延巳生來就是不幸的人。他生在一個必亡的國家，跟必亡的國君結(jié)合了這么密切的關(guān)系，身為宰輔，無力扭轉(zhuǎn)南唐衰亡的命運，卻要承擔太多的責任，承受太大的壓力，他無處推脫，無可告訴，無法言說，所以他才會寫出這樣的詞來。

馮延巳以其士大夫文人的敏感和宦海浮沉的經(jīng)歷，率先將家國之思、人生之慨融鑄于詞，在詞中加以集中地表現(xiàn)，這在詞史上是第一人，對宋詞的詞風影響很大，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歐陽修的“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還有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無論豪放，還是婉約，無處不感到這種人生悲涼的詠嘆。

相對于晚唐五代詞，宋詞更多了些危機意識，多了些感傷情緒，既是時代使然，也有馮延巳的影響。馮延巳首倡詞的雅化與文人化，使之符合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和抒情模式，使詞有了新的意境，使其寫艷情而不失雅，抒哀愁而思之深。

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曰：“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劉融齋在《藝概》中言：“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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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勁、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