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注余秀華,是在“余秀華事件”過了好久以后。她來武漢的詩歌分享會也錯過了,那個走路顫顫歪歪、說話口齒不清的 “詩人”,最終也沒有和她見上一面。不過,我不后悔。因為我始終覺得,我會因為一個人而愛上詩歌,但卻不會因為詩歌而愛上一個人。詩人,是一種特殊的稱謂,尤其在今天。它象征特立獨行、不諳世事、放蕩不羈和嘩眾取寵,所有犀利的標簽,似乎都可以盡管往上貼。這也是余秀華被媒體和社會關注的原因,“事件化”的背后,詩人的身份被尷尬的擠壓。如果不是殘疾,如果不是農民,如果不是留守婦女,“詩人”的特殊身份要埋沒多久才能被主流詩壇認可,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但不能不承認,事件的誘因是詩歌,是詩人的才華和詩壇的寂寞造就了事件本身。
【關鍵詞】:余秀華;詩人與詩歌
一、真實的生活閃光
有人說,真實的世界不屬于詩歌,詩歌屬于詩人內心的世界。所以,我們很難走進生活的深處表露全部的真實,對生活的還原也往往僅限于風雅的自然景物和基于個人喜好的生活畫面。這樣一種既成的詩歌觀念使詩歌長于抒情和謳歌,少了冷靜的刻畫和見證。余秀華的詩歌彌補了新詩講述和呈現的不足。“月亮”不僅是思念的象征,也可以是冷眼的旁觀者;“故鄉”不僅僅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也可以是掙脫牢籠的羈絆。詩人在干凈的院落里讀詩,也在稻子和稗子之間投入心思,對于愛情,作者似乎沒有舒婷《致橡樹》中橡樹和木棉樹之間彼此依靠、彼此犧牲的偉大,而生活的真實同樣構筑了愛情的真相。對于橫店村,詩人再熟悉不過,半輩子的光陰在這里流逝。于是,詩人寫道:這幾天,南風很大。萬物竟折腰/你看見秧苗矮下去,白楊矮下去,茅草矮下去/炊煙也矮了,屋脊沒有矮,有飄搖之感,一艘船空著/魚蝦進進出出(《南風吹過橫店》)。詩人嗅出了橫店村的腥味,在星光灰暗的時候打量著這個熟悉的村莊,熟悉的村民。幾十年可以帶走一個人,村民的淚水卻不容易交出。生命的無常和村莊的恒久長久對立著,身為村民的我們卻生生不息。整首詩充滿鄉土味和生命無常的體驗。在作者眼中,即使是尋常的狗吠,也引人遐想:客人還在遠方/庭院里積滿了落葉,和一只迷路的蝴蝶/它在屋后叫喚,邊叫邊退/仿佛被一只靈魂追趕/仿佛它倒懸的姿勢驚嚇了它/(《清晨狗吠》)。詩人叫罵這灰頭土臉的活物,日子耽于薄酒,這死物的陪伴多少還是讓人有了發泄的對象,何況這死物本身又何嘗不是作者的縮影。整首詩截取一個家常的生活片段,擴大了詩歌的表現力和感染力,讀罷讓人感同身受。不僅如此,《屋后幾顆白楊樹》中詩人沉迷于風吹動葉子的嬌羞姿態,沉迷于天空高遠的藍和炊煙下蒼翠的村莊,一切都讓人覺得生而幸福。《一包麥子》中,詩人更是將尋常的扛麥子行為寫進詩中,刻畫了年邁卻要強的父親形象,情深意切。詩人將一切的尋常物入詩,不論是秋草,星群,雞和云都寫得真實、自然,娓娓道來,溫柔繾綣。平平淡淡才是真,這是生活的魅力,也屬于真實的魅力。
二、痛苦的生命體驗
詩人之所以偉大,除了源于對生活的切身體悟,還在于對生活苦痛“訴諸于心行為外”的呈現能力。似乎,對痛苦的體驗,是詩人天賦的才能。敏感、真切的個性,構成了余秀華詩歌的另一個維度:痛苦的生命體驗。
羅素說:參差不齊是人生的常態。對于余秀華來說,也許苦痛,才是人生的常態。她的苦痛,不是凌駕于生活之上的高蹈,不是風花雪夜的感傷,不是人生多寂寞的惆悵,而是源自骨子里的深邃和憂傷。我將余秀華對痛苦的生命體驗分為兩部分:婚姻和身體。但在某種程度上,二者的苦痛體驗又是不能分裂的。 婚姻的失敗,似乎是詩人天生就要承擔的原罪。所以,詩人說:真是說不出來還有什么好悲傷/浩蕩的春光里,我把倒影留下了/把蠱惑和贊美一并舉起了/生命之扣也被我反復打過死結/然后用了整個過程,慢慢地,慢慢松開/但是這個世界你我依舊共存/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曾經敞開的,還沒有關閉》)風吹過,春天消失了,初夏就要到來,而對于遠方那個與我同在世界的他,詩人無能為力。只是在廚房吃一碗冷飯的時候,想起你。偶爾,淚如雨下。對于婚姻,詩人投注的感情仿佛只能換來片刻的消逝:我沒有足夠的理由悲哀了,也不愿為我現在的沉默冠以“背信棄義”/嗯,我不再想他。哪怕他病了,死去/我的悲傷也無法打落一場淚水/從前,我是短暫的,萬物永恒。從前他是短暫的/愛情永恒/現在,我比短暫長一點,愛情短了/短了的愛情,都是塵。(《那么容易就消逝》) 對于愛情,詩人沒有歇斯底里的控訴,即使渴望也是平淡的守望,守護。這樣一種冷處理的方式,折射了愛的“清貧”本質。我愛你,與你無關。詩人沒有破壞愛情的完整和至上性,堅守了內心的執念,實屬難得。另一方面,詩人喜歡關照自我,在陽光下晾曬全身,聽身體碎裂的聲響,伴著樹梢的鳥鳴:提著籃過田溝的時候,我摔了下去/一籃草也摔了下去/當然,一把鐮刀也摔下去了/鞋子掛在了荊棘上,掛在荊棘上的/還有一條白絲巾(《下去,摔了一跤》)詩人搖搖晃晃地去割草,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在田溝里,這么平常的舉動也成了最打動人心的部分。一條白絲巾,十年過去,依舊那么白。詩人多少次想包扎傷口,多少次想擦干眼淚,然而都沒有。這看似樂觀和堅強的背后,分明讓人看出了萬分的隱痛,心酸,無奈和渴望。這“白”也恰似一種象征,隱喻出詩人對自我殘缺的抗爭。在《瓷》這首詩中,詩人將自己的殘缺比喻成鐫刻在瓷瓶上的兩條魚:狹窄的河道里,背道而行/一白一黑的兩條魚/咬不住彼此的尾巴,也咬不住自己的尾巴/黑也要,白也要/我只能啞口無言,不設問,不追問/它們總是在深夜游過瓷瓶上的幾條裂縫/對窺見到的東西,絕口不提。詩人默默背負著殘缺,在沒有終點的瓷瓶裂縫里游走,對于看到一切不敢設問,不敢疑問,仿佛藏著巨大的隱痛。而最后,詩人說:假如我是正常的,也同樣會被鐫刻于此,讓人無從抱怨。這一句又讓人看到了作者痛定思痛后的無比清醒的自我認知,但認知的前提畢竟是建立在身體殘缺的基礎上的。如果說,詩人在這里最終走出了自我,那么這種“出走”也是其哀莫大于心死的“出走”。
三、底層的熱切渴望
每一個詩人都是一個夢想家,余秀華也不例外。之所以引人注目,能順利地走進大眾的視野,還是源于詩人底層的寫作姿態。底層和夢想也構成了詩歌所需幾乎全部的營養元素。
詩人是農民,所以不管生活,吵架,還是寫詩,詩人都是俯身在人間的最低處,以接近塵埃的姿勢表達自我。《在打谷場上趕雞》再現了打谷場上自然風趣的場景。麻雀東張西望,跑進詩里,八哥也是成群結隊的,翅膀撲騰出明晃晃的風聲。“他們都離開以后,天空的籃就矮了一些/在這鄂中深處的村莊里/天空逼著我們注視它的藍/如同祖輩逼著我們注視內心的狹窄和虛無/也逼著我們深入九月的豐盛”,麻雀、八哥、打谷場、天空、祖祖輩輩、九月、豐盛,這些詞匯浸透著生活的底層想象,也是真正屬于村莊的詩性之物。然而,底層也使詩人真正觸摸到生活的本質:我們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傷害。幸福和憂傷同呈一色,叫人活著放心。詩人沒有被美人蕉、黑蝴蝶和水里的倒影迷惑,“從來沒有/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但是最后我依舊無法原諒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那些假象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啊/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住一個女子/血肉模糊卻依然發出光芒的情意。(《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 總是來不及愛,就已經深陷。雨里寂寞的呼聲,鈍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而詩人對愛的渴望沒有被湮滅,我被遮蔽的部分是什么,我殘缺的身體里隱藏著什么,那里是對愛的執著渴望,是即使血肉模糊也依然光芒萬丈的深深的情意。“這些漫長的白日啊,再沒有夢可做/耕種的人和收獲的人都隱匿了起來,我將長久的孤獨下去/但是這些沒有妨礙我們逸享以后的日子/我首先露出了紙質的身體/足以寫許多謊言,寫到你信以為真(《哦,七月》)”每一首詩,仿佛都有哀傷,都有抱怨,但仔細讀后我們知道,這不是無妄的自甘墮落和自我毀滅,也不是對過去和未來的斤斤計較,或者不單單是對生活的聲聲控訴。它有詩人“洗盡鉛華撿到金”的情意在,也有對于生活“不拋棄不放棄”的韌性在。所以,詩人的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油漆已經斑駁,它不慌不忙,允許醉鬼,乞丐,賣藝的,或什么領袖/上上下下/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我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詩人對苦痛自我消化,自我吸收,自我安慰,用一種或自嘲或揶揄的方式寫進詩里,而對于遠方,詩人向往也并不因為無法抵達而痛苦。那個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男人,對于未來,也只能有一種選擇。這便是你我之間最大的公平,不管你在哪里。從這一點來理解,余秀華理解了生活也從來保持著對生活的足夠熱度。所以,她來自底層的渴望,無關具體的生活前景預設,無關夢想的具體實現,無關人類的和平幸福,更像春雨,像冬雪,像鐘聲,像溪流,不經意里,融化你,消融你。
但最起碼,余秀華的詩歌證明了一個事實:社會的發展盡管現代化,對詩歌的需要依舊應當和迫切。這就是詩人存在的理由。對于詩歌,永遠不可棄置對歷史深度、價值取向、盤詰能力和人文關懷的要求,堅守詩的本心,只要對生活不心死,對人間情事不冷漠,屬于詩歌的春天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