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來評論和研究《約伯記》的主題,無外乎三個方面,其一,約伯的苦難。其二,義人的無辜受苦。其三神義論和人義論何為中心。但筆者認為《約伯記》作為《舊約》智慧文學(xué)中重要的篇章,旨在告訴人們,信仰該如何從“有我之境”上升到“無我之境”。這是一個充滿人性中最幽暗一面的過程,也是從怯懦、恐懼走向堅定和信仰的歷練過程。
【關(guān)鍵詞】: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約伯;歷練
《約伯記》作為《舊約》智慧文學(xué)中類似戲劇形式展演的作品,歷來備受解經(jīng)者的關(guān)注,甚至形成了“約伯問題史”。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于《約伯記》主題的研究大體上集中在三個方面:第一,約伯的苦難。第二,義人的無辜受苦。第三,神義論和人義論何為中心。當然也有些學(xué)者關(guān)注到了約伯之友的論據(jù)更換,約伯自認無辜的固執(zhí)在第三場辯論的時候才逐漸清晰等問題,但也是為其解釋《約伯記》的主題而服務(wù)的。
筆者認為,約伯從受難,到與三個朋友的三輪辯論,再到上帝展現(xiàn),最終體悟真諦的過程,是一個由“right”上升到“upright”的整體過程,也正是約伯逐漸從自己的身體中剝離出物質(zhì)層面上的“自我”,而達到精神上的“虛己”的過程。
這種追求精神上“虛己”境界的理論在中國也古已有之。王國維先生的“有無之境”理論,便是通過古典詩詞論述了從“有我之境”上升到“無我之境”的過程,也是強調(diào)如何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中剝離出作者的主觀形象,上升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的,從某一方面來說,也正是一個由“right”,上升到“upright”的過程。故此,筆者將運用王國維先生的“有無之境”理論來闡述約伯歷練的過程,以求更為清楚的展現(xiàn)約伯的歷練之路。
一、王國維“有無之境”的理論綜述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第三則云:“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1]
要理解“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首先要理解的便是“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中的兩種“體物”的方法。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中體物分為三個階段:“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觀之以理也。”[2]北宋的邵雍便認為傳統(tǒng)體物有三個階段,以目觀、以心觀和以理觀。“以心觀”便是所謂的“以我觀物”階段了,這個時期人們看待事物局限在自己的角度上,是自以為的真理。而當達到“以理觀”的層次便是所謂的“以物觀物”階段了,這個時期,人們能夠跳出“我”的范圍和局限而獲得天下的大道理。“以物觀物”便是一種“無我之境”的觀物方法,在此階段“我”同“物”已經(jīng)合二為一,不分物我,這個時候便能夠以天下之心為己心,以天下之理為己理,以天下之事為己事了。[3]
雖然對于王國維先生“有無之境”的闡述還有很多種說法,但綜合約伯在歷練之路中的表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出了從“以我觀物”上升到“以物觀物”的層次,逐步擺脫了欲望意志的狀態(tài)的過程。故本文采取此種說法對約伯的歷練之路進行闡釋。
二、從“有我之境”到“無我之境”
約伯在三輪爭論中越辯越明,從最初迷茫的尋求自己罪在何處,到最后以血訴求,要與上帝對薄公堂。這是一個歷經(jīng)破繭而最后成蝶的過程,雖然充滿著怯懦、恐懼、折磨、吶喊和詛咒,最后約伯還是完成了精神境界的升華,約伯超越了“有我之境”階段的因果律、倫理和死亡三大障礙,破繭成蝶,達到了“無我之境”的層次,完成了歷練之路。
(一)、 上帝因果律
舊約智慧文學(xué)的基本原則便是上帝因果律。例如《約伯記》十一章、十五章、十八章,《詩篇》的第一章、第十章,《箴言》的第一章、第二章、第六章等。但是在《傳道書》和約伯的話中,出現(xiàn)賞善罰惡的語句時,多是惡人壽高且勢力強盛而義人受苦。
因果律的內(nèi)容概括出來,大致有以下幾條:第一,上帝是宇宙一切秩序的建構(gòu)者,人和動物都是其受造物。第二,人應(yīng)服膺于上帝的無限可能之下。第三,上帝既是立法者,又是執(zhí)行者,他定期的賞善罰惡,義人的受苦和惡人的享壽都只是暫時的,一切都要看終局。從上帝與人立約,定下摩西十誡之后,這樣的因果律便統(tǒng)治著人們,它成為信仰上帝的人們共同生活的正當性根據(jù)。[4]
故事開始時的約伯,還處在“有我之境”階段。他忠實的按照這種因果律生活。這些在人間代表上帝存在的人,他們將信仰的事業(yè)建立在奇跡、神秘和權(quán)威上,“因為他們可以像羊群一般被人帶領(lǐng)著,從他們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賜予,給他們帶來了那樣多痛苦的賜予。” 在這個程度上的信仰,相信奇跡、屈服于神秘、尊崇權(quán)威,會僵硬的服從因果律的教條。
這個時期的約伯,對上帝的稱呼有神、全能者、他、主,可見并沒有和上帝融為一體,上帝只是他身處世界的萬物之一而已。正如馬丁·布伯所說,這是一種“我——它關(guān)系”[5],此種關(guān)系中,上帝始終不過是約伯的對象,它有其空間位置、性質(zhì)特點、形態(tài)結(jié)構(gòu), 約伯無法走進上帝的世界,甚至尋找不到上帝。“只是我往前行,他不在那里;往后退,也不能見他。他在左邊行事,我卻不能看見;在右邊隱藏,我也不能見他。”(23:8、9)
約伯的自我抗辯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經(jīng)歷了一個由迷茫到肯定再到堅信的過程。
初遭劫難的約伯,也許并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選擇最慘烈的方式哀悼不幸,并說:“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而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1:22)再次受難的約伯,開始認識到這是一場災(zāi)禍,尋求自己罪在何處。“請你們教導(dǎo)我,我便不作聲。使我明白在何事上有錯。”(6:24)
約伯之友同樣在因果律的籠罩下,自然竭力尋找罪過。首先,是人類的原罪使得約伯受罰。“人是什么,竟算為潔凈呢?婦人所生的是什么,竟算為義呢?”(15:14)既然是人類整體的原罪,為什么約伯之友并不受罰?顯然這并不是真正原因。其次,是約伯自己的罪過使他受罰。但顯然這也并非真正原因。最后,只好說上帝有治理之權(quán),他的智慧是神秘而高深的。
約伯在與朋友的辯解中,拋卻了自己所信仰的“因果律”。他開始思考自己所信仰的上帝,同他唯一的接觸便是因果律,現(xiàn)在連這個因果律都不能相信了,那么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信仰?帶著這個疑問,他開始想上帝呼告,想得到上帝的指示,在他的面前辨明自己的行徑。在追尋之中,他已堅定自己無罪的信念,開始吶喊,要以血訴求,同上帝對簿公堂。他說:“地啊,不要遮蓋我的血,不要阻擋我的哀求,現(xiàn)今,在天有我的見證,在上有我的中保。”(16:18)到了第十九章,他開始諷刺非公義上帝的不公義,甚至加深了自己的籌碼,愿意把自己的誓言刻在磐石上(19:24)。他把自己放在絕無生還可能的死地之上。這個時候,約伯開始拋卻自己,用心來觀察自己受罪這件事情。最后,他終于見到了上帝,他說:“從前風(fēng)聞有你,現(xiàn)在親眼看見你。”(42:5)風(fēng)聞中的上帝是因果律,而真實所見到的上帝,才是約伯的救世主,是他的神。見到上帝,了解了上帝的“智慧”,他拋卻了之前以己觀上帝的做法,開始“以物觀物”,用萬物之真理來認識萬物,而不是從“我”出發(fā)來認識萬物,達到了與萬物合二為一的層次,也就進入了“無我之境”的信仰。
(二)、倫理
“有我之境”階段的約伯,在烏斯是至大的,他兒女雙全,財產(chǎn)豐厚。約伯堅信這一切都是上帝賜予的,所以時刻戒慎恐懼,如履薄冰。他督促兒女們自潔,清早起來按照眾人的數(shù)目獻祭。唯恐自己的兒子犯了罪,心中棄掉神。當?shù)谝淮卧嚐捠号拓敭a(chǎn)的時候,約伯無疑是傷痛欲絕的,撕裂外袍、剃頭下拜。第二次試煉,他在爐灰中用瓦片刮身體,失去了健康和尊嚴,甚至他的妻子也棄掉了神,約伯之友來安慰他,結(jié)果卻讓他與眾人的世界越來越界限分明。兩次試煉使撒旦剝離了他生存于世的重要憑借——倫理。可以說在倫理層面上而言,約伯是被迫從“有我之境”上升到“無我之境”的。他沒有了妻子、兒女和朋友和財產(chǎn),也就相當于失去了人生存于世最重要的倫理責(zé)任。他成了孤獨的、無根的漂泊者。[6]正如約伯自己所說:“神用籬笆攔住我的道路,使我不得經(jīng)過,又使我的路徑黑暗。”(19:8)
也正是“無我之境”的這種孤獨的、無根的漂泊狀態(tài),讓約伯漸漸發(fā)現(xiàn)他與眾人是不同的,他同其他人沒有共同語言。他所經(jīng)受的恐懼所面臨的死亡,是旁人無法理解的。他的詛咒被看做是對上帝的質(zhì)疑和怨懟;他真實的痛苦的語言被看做是對上帝的責(zé)備和不信;他堅定的呼告和固執(zhí)的爭辯被看做是對上帝的不敬和悖逆;他的憂愁和恐懼被看做是對上帝的挑釁和羞辱。正是這種狀態(tài),讓約伯敢于吶喊:“我一切的災(zāi)害放在天平里,現(xiàn)今都比海沙更重。”(6:2)
約伯在“有我之境”階段信仰的上帝,是建構(gòu)在一切倫理架構(gòu)之上的。這是一個群體性的信仰。與其說他們在信仰上帝,不如說他們在信仰與他們息息相關(guān)的倫理。當約伯被剝離掉了一切,回到生命的本初階段,這個時期他融入在爐灰之中,以不是文明世界的“人”的形態(tài),他以血訴求,用磐石起誓,呼喚出造物主上帝。這個上帝,代表著一切可能性和無限性。在他面前,有限的人類變得渺小。虛化自己,才能更加接近和融入無限的上帝之中。
克爾愷郭爾也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放棄了黑格爾轉(zhuǎn)向約伯,甚至轉(zhuǎn)向約伯的終點亞伯拉罕。克爾愷郭爾說:“早在年輕時代,我就生活在一個矛盾中:別人認為我稟賦超群,但我深知自己毫無用處。”[7]亞伯拉罕舉起刀砍向自己的兒子以撒,他沒有因為以撒棄掉神。換句話說,亞伯拉罕跨越了倫理的界線,超越了父子親情,也正因為棄掉以撒,亞伯拉罕才真正的得到了以撒。約伯也正是如此,正是他棄掉了一切,最后才真正得到了一切。
(三)、死亡
死亡在《圣經(jīng)》中并不是一個禁忌的話題。甚至可以說死亡是從“有我之境”上升到“無我之境”過程中,無限接近上帝、接近信仰的最后關(guān)卡。
《傳道書》中說“天下萬務(wù)都有定時”(3:1),《以賽亞書》說“草必枯干,花必凋殘。”(40:8)《約翰福音》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子粒來。”(12:24)。《圣經(jīng)》中談到死亡,總會說這是自然萬物循環(huán)的定律,但也有最偉大的復(fù)活事件——耶穌復(fù)活,以及被蒙神賜福而復(fù)活的人。在《約伯記》中,約伯從經(jīng)歷兒女死亡到自己瀕臨死亡,可以說無時無刻不處在死亡的恐懼之中。
約伯曾看到上帝讓審判官變成愚人、更換祭司、使國家興亡。[8]預(yù)感自己也必然因受難而死亡。一開始他迷茫而急躁的尋找自己罪在何處,想要避免死亡的命運。“為何不赦免我的過犯,除掉我的罪孽?我現(xiàn)今要躺臥在塵土中,你要殷勤地尋找我,我卻不在了。”(7:21)他詛咒出生,訴說痛苦,恐懼而迷茫,這都是一個凡人在臨死的狀態(tài)下必然的反應(yīng)。
然而在同朋友辯論的過程中,他慢慢平靜下來,接受了死亡的事實。“再過幾年,我必走那往而不返之路。”(16:22)、“我的心靈消耗,我的日子滅盡。墳?zāi)篂槲翌A(yù)備好了。”(17:1)、“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14:1、2)
重重困難,種種枷鎖,約伯并不懼怕,他要爭取站在同上帝平等的地位上談判,不要在尊卑立現(xiàn)的前提下。“唯有兩件,不要向我施行,我就不躲開你的面。就是把你的手縮回,遠離我身,又不使你的驚惶威嚇我。”(13:20、21)
到了第二輪對話,約伯已經(jīng)不懼怕死亡,坦然面對,甚至以血訴求,希望以死來換取和上帝辯駁的機會。“地啊,不要遮蓋我的血,不要阻擋我的哀求。”(16:18)他愿意使自己的言語永遠記錄在書上,被人查看,用這種方式呼求得到公斷。這是一種將自己放在死地上的決絕,“我至死必不以自己為不正,我持定我的義,必不放松。”(27:6)
約伯堅定了自己的信仰,反而使他輕松了起來。“我在往而不返之先,就是往黑暗和死蔭之地以先,可以稍得暢快。”(10:21)也正是將自己置于死地,最終約伯得以死地生還。“我這皮肉滅絕之后,我必在肉體之外得見神。”(19:26)他擺脫了人性根深蒂固的怯懦和對死亡的恐懼,真正的向死而生了。這個時候他與上帝的關(guān)系便成為了馬丁·布伯所說的“我——你關(guān)系”[9]。 在第十七章、第四十章、第四十二章,約伯對上帝的稱呼改為你,上帝變成了永生的神、救贖主而不是全能者。“求你聽我,我要說話。我問你,求你指示我。”(42:4)“我從前風(fēng)聞有你,現(xiàn)在親眼看見你。”(42:5)。上帝向約伯展示他所不知道的高深莫測的智慧——世間萬物運行的秩序。而這些經(jīng)驗是約伯從未有過,也不可能有的。上帝向約伯傾訴原初的意義,主動在旋風(fēng)中出現(xiàn),與約伯相遇的。
“無我之境”階段的約伯和上帝,是一體的,根本不存在認識和被認識,反映與被反映的關(guān)系。在約伯之前,上帝沒有為任何一個平凡的人顯現(xiàn)過,他為約伯顯現(xiàn),也許正是因為約伯進入了一種無我的信仰狀態(tài),達到了基督所宣揚的虛己的內(nèi)涵。
四、結(jié)語
《約伯記》并不是一個簡單地以無辜受苦和神義論人義論為主題的智慧故事,約伯的信仰從“有我之境”上升為“無我之境”。它是一個從迷茫到堅信的轉(zhuǎn)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將約伯宣揚成一個神圣而偉大的人物。他只是一個凡人,反應(yīng)了人性中最幽暗的元素:詛咒、恐懼、驚惶、怨懟和怯懦,也反應(yīng)了人性中最神性的元素:堅信、無畏、執(zhí)著和擺脫。誠然,這個蛻變的過程是痛苦的,是需要置之死地方能生還的。
注釋:
[1](清)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三則。
[2](北宋)邵雍:《皇極經(jīng)世·觀物內(nèi)篇》
[3]柯漢琳:《王國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新論》,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4年第4期。
[4]周德文:《約伯記》與古代智慧觀的危機,香港,道風(fēng)出版社。原刊于《道風(fēng):漢語神學(xué)學(xué)刊,5(1996)。轉(zhuǎn)引自,劉小楓《個體信仰與文化理論》,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第369頁。
[5](德)馬丁布伯,陳維綱(譯):《我與你》,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第26頁。
[6]王志耕:《圣愚之維:俄羅斯文學(xué)經(jīng)典的一種文化闡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第73頁。
[7](俄)舍斯托夫,方珊(譯):《曠野呼告·無根據(jù)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35頁。
[8]《圣經(jīng)·約伯記》12:13——12:25
[9](德)馬丁布伯,陳維綱(譯):《我與你》,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第27頁。
參考文獻:
[1](港)戴浩輝:《智慧文學(xué)導(dǎo)論》,[J]香港,道風(fēng)出版社,2008年.
[2]梁工:《圣經(jīng)指南》,[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
[3]劉小楓《個體信仰與文化理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4](俄)列夫舍斯托夫,董友(譯):《在約伯的天平上》[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
[5](德)馬丁布伯,陳維綱(譯):《我與你》[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