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一個小島的途中,我打開被馮象稱為小書的《玻璃島》,封面上印著好看的威爾士語YnisGutrin。窗外風景流轉,小書的紙頁也在我手中嘩嘩地流去。這跨越三千年的文字是會舞蹈的,游走在墨林、建筑師,畫家、綠騎士等具有相同氣質的人身上。文字的芳香馥郁處還有大家的畫作,少女柔美的胴體,濃淡得宜的色彩。一個新的世界,陌生而熟悉,演繹著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們,視者墨林和女巫寧薇,哀生和金發玉色兒,朗士洛和伊蓮等人的故事,卻又回旋著后世《堂吉訶德》、《梅林傳奇》、《哈利·波特》的影子。欣賞著、探尋著、思考著,漫長的舟車輾轉間小書的故事已經快要講完。
我和攝影師來到小島已經是半晚時分,相約第二天早晨一起去看日出。因為位于中國島嶼的最東面,我們將會一起迎來第一縷陽光。可是清晨的大霧卻在平靜的海面升起,像是亞瑟王新年酒宴照例要出現神跡似的。沒有溫柔的金線,東邊的天際慢慢亮,水汽濕重了我的頭發和衣服,回首間攝影師按下單反的快門。相片里碧藍色的海水拍打著淺褐色的巖石,海霧給天際蒙上白紗,我的耳邊回響著伯爵的話:“一點不錯,夫人,那是一個玻璃般透明、尋常不露真面的小島,亦即后來圓桌分裂,亞瑟王平叛,受了致命傷,三女王駕船接他前去長眠的仙境。”,那么故事就從這里開始吧。
亞瑟王傳奇是中古歐洲文學的瑰寶,他的流傳僅次于《圣經》和莎翁戲劇,而其角色和原形大抵可以追溯到古代凱爾特人的歷史與神話。至于亞瑟其人,在《威爾士年表》中有極為簡短的拉丁文記錄(分別是七十二年的巴頓山之役和九十三年的劍欄之役),據此大致可以相信,是不列顛人的民族英雄,生前就享有極高的聲望。由此經過歷代的演繹從童話到宮廷傳奇,再到圣杯傳,亞瑟王傳奇不斷擴充和完善,并融入了多元的價值觀,成為了包括文學、戲劇、繪畫在內的多種藝術形式的主題。在傳奇中,墨林—半人半神的視者成全了蟠龍和公爵夫人意格琳的一段風流好事,但提出要撫養所生嬰兒為報,而這個嬰兒就是后來統一不列顛的英雄——亞瑟王。在他盛極一時組建圓桌騎士后,最終亡于和莫甘娜亂倫所生的逆子毛德列之手。在我看來,左右這段命運的,逃不出“圣杯”和“藥酒”。
善人約瑟用最后晚餐的酒杯接了從耶穌尸身上流出的血,由此得到了圣靈的眷顧。神意將圣杯的傳承交給了約瑟的妹夫布隆的子孫(也稱為漁王),就這樣,漁王帶領信眾在阿芙蓉(Avaron,也就是玻璃島)的山谷駐扎起來等待圣杯的第三個護衛。這一從圣經中傳承出來的“圣杯”象征著天國,有了它便擁有了美好的一切。但其實十二世紀柯雷先筆下的圣杯還不是耶穌血的酒盅,這個逐漸演化的過程,也是中世紀基督教文化壯大的一個側面。
在我看來,圣杯的含義很是廣泛的。它是上帝之手(命運之手),亞瑟王一邊向耶穌謝恩,一邊卻又悲傷地預言圓桌的末日,它在圓桌上沒有征兆地出現和消失其實也暗示了亞瑟王帝國強大之后走向分崩離析的必然。隨著圓桌騎士分散各處尋找圣杯,不列顛帝國的勢力逐漸衰弱,逆子毛德列最終反叛,而唯一的合法繼承者加拉哈猶豫著沒有向漁王提問而錯過了解開圣杯奧秘的機會,亞瑟王在和毛德列和解過程中因一條蛇而兵戈相見。這一切不禁讓人感嘆:“圣杯啊,圣杯,多么反復無常。”。
它還可以象征著地母崇拜(這一點只是我牽強地猜測)。杯具作為女性生殖器官的象征,其實表現了人民對女性和生育的尊重。亞瑟王后桂尼薇在威爾士語中的本義正是“白衣幻影“或“白女神”,白女神主月(月歷/農時、貞潔/狩獵、生育/豐收等),在日神崇拜崛起之前,從埃及到地中海,她都是享受貢獻最豐的大神。古代雅典十月就有專屬已婚婦女的地母節。因此關于地母的故事母題多相類似。從中古愛爾蘭語傳說《迪阿美與格麗安》延伸開去,“往往是劫持者(外甥、兒子、叛徒)和拯救者(舅舅、父親、國王)互戕的命運,其實是劫如冥府的地母得以新春還陽、復蘇大地的必要條件(犧牲)。”這也是為什么亞瑟王不考慮墨林的忠告,迎娶桂尼薇,為最終亡國喪命埋下了禍根。
它更可以是騎士精神的一部分,亞瑟話音未落,他的外甥加文爵士便貿然發誓:不見圣杯不回圓桌。結果眾騎士受了這誓約的激勵,次日都來辭行,尋找圣杯。這漫無邊際的尋求間是騎士們對王的忠誠,同時也是在克服艱難險阻中對自我的挑戰與肯定。這種圣杯精神融注在騎士的血液中,流淌出一系列騎士的英勇和至誠的行為:加文和綠騎士互砍腦袋,朗士洛為贏得圣杯眷顧而拯救少女屠殺巨龍,哀生為舅舅馬克效忠舍命出使愛爾蘭,圓桌散盡最后那一名陪在亞瑟身邊的騎士伯畏叫到:“主公哪,如今圓桌散盡,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走在生人和敵人中間,我去哪里好?……
因此“圣杯”是故事活水的源頭,也是時隱時現的溪澗引流的山石,使圓桌騎士的才華有了施展的地方,也使傳奇的悲劇結局有了合理的解釋。“圣杯”在后世有很多的演繹,據說《哈利·波特與魔法石》中的魔法石在英國原版中時“巫師之石”(“圣杯”在中世紀早期煉金石之義),其實我還很想問問羅琳女士圣杯、火焰杯、哈利的血之間有沒有什么關系呢?她在落筆時腦海中是否浮現出了圓桌騎士追隨圣杯——那盛著耶穌血的酒盅而去的場景。
如果將圣杯比作盛著海的容器,那其中的藥酒便掀起了無盡的波瀾,這害人的藥,這苦痛的海。小書的封面是英國比亞茲萊《哀生玉色兒共飲藥酒》的畫,而封底是一段令人心碎的文字:
她把手臂挨著他的手臂,眼眸里淚光連著大海的顫動。他又問了一遍:美麗的朋友,告訴我,什么事你知道了不高興?“大海(La meir)”,那鳥兒不再掙扎,“害得我好苦(l’ameir)”。繞著那了另一個無邊的海他們心頭的愛,他們傾訴了一夜的“苦”和“海”。黎明,他把嘴唇貼上她的嘴唇,“苦海”一下化作狂愛的汪洋;全然沒聽見腳下,面如滿月的璞蘭根的哀號:不要,不要愛!那不是愛,是心的殺手、害命的藥!“
雷昂洲的國王王馬克的侄子哀生為表達自己對國王的忠誠,前去給國王的心上人愛爾蘭的金發玉色兒下聘禮,卻不料兩人飲了藥酒而互相墜入愛河之中。一場徘徊于忠誠和背叛之間的愛情的結局是悲慘卻又幸福的,哀生和玉色兒雙雙死去,墓前長出了連理的香刺。有人說:“浪漫是浪漫,可是這一切不是源于“藥酒”的殺心嗎?”,這愛情真的是因為藥酒的殺心,一如愛神的箭將宙斯的心轉向歐羅巴那樣嗎?像馮先生所說的那樣:“這樣未免貶低愛情理想,淡化愛人無法調和的道德責任。”我更愿意相信,在兩人飲酒之前就已經心動,也許是玉色兒知道了哀生是殺死毒龍的騎士之時,也許是她請求國王原諒他曾殺死力士的時候。就好像朗士洛對吃醋生氣的王后桂尼薇說:“陛下,愛是心中自發的情,勉強不了,也制止不住啊!”
那制止不住的第一眼的怦然心動恐怕才是真正的“藥酒”吧!據說因為思念騎士朗士洛而死的少女白伊蓮源于法國夏蘿女傳說。她命中注定,只能從閨房的鏡子看外邊的世界。一日朗士洛出現在鏡子里,她忍不住回頭直視,便患上了致命的相思病;墨林的眼睛在寧薇綠袍白馬闖入,挽弓搭箭時就離不開她了;而當桂尼薇將寶劍交到年輕的朗士洛手里,他抬起頭,四目相會時,那初探入世的新騎士的心便被王后占領了。
但這份由心而發的“藥酒”芳香四溢卻是致命的毒藥。白伊蓮,這個如百合般白皙的少女,懷著對朗士洛無比愛戀的心永眠在黑紗的小舟中;墨林在寧薇的蠱惑下被施加了魔法,“他躺在橡樹里了,死了一樣。丟下了生命、本領、名字和聲譽。”(丁尼生《墨林與維維安》);而朗士洛和桂尼薇的私情激怒了亞瑟王,最終導致了毛德列的叛亂和亞瑟王的逝去。
在中世紀原著,愛情作為人生的一大奧秘,乃是愛人以生命為代價經受的嚴峻考驗。愛情至上是騎士的美德,愛人可以為愛情負責、忍受痛苦,雖團圓武器、身敗名裂而不悔。
當“圣杯”斟滿“藥酒”,當“忠誠”、“命運”遇見“愛情”,是堅持還是放棄,幾乎最艱難的選擇。他們不愿放下命運和忠誠,卻又難以遏制愛情的折磨,要么選擇了如俄狄浦斯王般自我放逐以期獲得靈魂的凈化(朗士洛尋找圣杯),要么選擇在致命的愛情中昏沉睡去(墨林、白伊蓮、亞瑟王)。最終的結果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抵不過神意的安排,命運的驅使,誰能料到有人刻意謊報了金發玉色兒成功歸來的白紗而使哀生在哀怨中死去,亞瑟王忽視視者墨林的暗示而因為桂尼薇而走上了死亡的道路。這能不能說是圣杯的勝利呢?是中世紀上帝對于一切的不可挑戰的權威?但在這絕對的權威中,我們卻看到了合葬的哀生與玉色兒墓前連理的香刺,這是超越了肉身的愛情,挑戰著無法預料的命運之手,終歸還是留給人一些希望與遐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