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現象反映的春秋時期男性多元婚戀觀念

【摘要】：夏姬是春秋時期鄭國人，初婚丈夫夏御叔去世后，她又與孔寧、儀行父、陳靈公私通，陳國滅亡夏姬被俘至楚國，巫臣阻止了楚王和子反納夏姬，她被賜給襄老，襄老戰死其子黑要娶夏姬，最后屈巫與夏姬逃亡晉國。夏姬及其眾多追逐者的活動，反映出當時男性婚戀觀觀念的開放，政治聯姻、烝報婚普遍存在，男性看重女性的美貌，貞潔和名聲并不重要。

【關鍵詞】：夏姬;春秋時期;婚戀觀念

夏姬，春秋時期鄭國人，父鄭穆公，母為少妃姚子[1]。史載她三次成為王后、先后七次嫁給別人為夫人，共有九個男人因為她而死，號稱“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2]她第一任丈夫是封地位于株林的陳國司馬夏御叔，二人有一子，叫夏徵舒。夏御叔去世后，夏姬寡居株林，同時淪為陳靈公、孔寧、儀行父三個人的情婦。宣公十一年，夏徵舒殺陳靈公自立，面對“陳夏氏之亂”，楚莊王決定討伐陳國，《春秋左氏傳.成公二年》記載了接下來的故事：

楚之討陳夏氏也，莊王欲納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諸侯，以討罪也。今納夏姬，貪其色也。貪色為淫，淫為大罰。《周書》曰：‘明德慎罰。’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務崇之之謂也;慎罰，務去之之謂也。若興諸侯，以取大罰，非慎之也。君其圖之！”王乃止。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予連尹襄老。襄老死于邲，不獲其尸，其子黑要烝焉。巫臣使道焉，曰：“歸！吾聘女。”[3]

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一生有許多追求者，從眾多男性身上可一窺當時男性的多元婚戀觀念。

一、貞節觀念淡漠

夏姬先嫁夏御叔，隨后幾位爭奪她的男人都沒因她嫁過人而削減追求的熱情。不僅她的歷任丈夫不在意她是否貞潔，民眾對此似乎也有著超乎尋常地寬容。例如，陳靈公和身邊兩位大夫孔寧、儀行父一同“通于夏姬”，三個人拿出夏姬送的信物在朝堂之上公開攀比，大臣泄冶進諫道：“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孔寧和儀行父知道后想殺死泄冶，靈公默許了。靈公縱容二人殺死忠臣的行為比他與臣子一同淫樂更遭人們鄙夷。[4]史書記載中，他很快就遭到了報應，《左傳·宣公十年》：“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飲酒于夏氏。公謂行父曰：‘征舒似女。’對曰：‘亦似君。’征舒病之。公出，自其廄射而殺之。”史書對此事的記載隱隱透著荒淫的君王死于非命是咎由自取，后世借靈公的例子警醒君王，往往譴責君臣荒淫無道，卻無人譴責夏姬荒淫。

當時陳國地區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兮？匪適株林，從夏南兮！駕我乘馬，說于株野。乘我乘駒，朝食于株。”[5]這首詩暗中影射陳靈公并不是去尋找夏南，而是去尋找夏南的母親夏姬。陳靈公與臣子之妻夏姬私通，被寫入《詩經.陳風》，可見他們的淫亂至少在陳國是人們廣泛知道的，但人民譏諷的不是夏姬的不檢點，而只是國君的昏聵[6]。

其實夏姬并非不貞潔，她生在社會風氣開放的鄭國，夏姬的成長環境塑造了她大膽、執著、開放的性格。鄭國的傳統似乎就是“女惑男”[7]，在《詩經·鄭風》中，孔子因“鄭聲淫”而“放鄭聲”。朱熹《詩集傳》中也說：“《鄭》、《衛》之樂，皆為淫聲。......《衛》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矣。”

二、女人服從政治

夏姬初婚所嫁的夏御叔是春秋時期陳國的公孫，陳宣公的孫子，少西之子，夏姬作為鄭國的公主，二人結為婚姻帶有政治意義。

宣公十一年，楚國面對“陳夏氏之亂”，當年夏天“猶以夏徵舒為陳侯而與之盟”，同一年冬天又決定要討伐夏徵舒。

表面上，楚莊王率領諸侯之兵討伐陳國是因夏姬的兒子殺陳靈公自立為王，楚莊王以討伐弒君逆賊為名，實則懷有更多的私欲。楚莊王決定討伐陳國，并不單單因為“夏徵舒弒其君”，更不是為了奪取夏姬。

楚莊王的真實目的是爭霸中原，占有陳國，夏姬不過是這次征伐中的意外收獲。所以當巫臣指出，他若過把夏姬納入后宮，會讓諸侯以為他是“貪其色”而愚弄諸侯，必然動搖諸侯對他的支持，影響其爭奪霸主的圖謀。雄才大略，同時野心勃勃的楚莊王在更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輕易地放棄了迎娶夏姬的想法。

再看之后楚莊王對夏姬的處理，堪稱一箭雙雕。《國語·楚語上》云：“莊王既以夏氏之室贈申公巫臣，則又畀之子反，卒于襄老。襄老死于邲，二子爭之，未有成。”楚莊王利用夏姬挑撥申公巫臣與子反之間的關系，某種程度上達到了制衡這兩支強大政治力量的目的，同時還籠絡了連尹襄老，無怪尹襄老晉楚之戰中甘愿為國捐軀。

三、不介意女性的政治身份

夏御叔去世后，就沒人在意夏姬鄭國公主的身份了。

陳國戰敗，她被當成戰利品帶回楚國，沒有因鄭國公主身份受到禮遇，只被當成普通的女子賞賜給功臣。

她的第二段婚姻開始于楚國貴族連伊襄老欣然接受君主的賞賜。不過極有可能只讓她做地位低下的妾侍。

不久“襄老死于邲”，“不獲其尸，其子黑要烝焉。[8]”

春秋戰國時期烝報婚廣泛存在。如《左傳.閔公二年》：“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室，不可。強子，生齊子、戴公、父、公、宋桓夫人、秦穆夫人。”這位宣姜本是齊國女子，嫁衛宣公為夫人，生子衛惠公。宣公死后，齊國貴族逼迫惠公的庶兄昭伯將她收繼。

黑要“烝”庶母本無可厚非，作為貴族后裔，黑要沒按喪葬制度處理父親的后事，就急著把夏姬據為己有。此時，夏姬鄭國公主的身份和戰爭罪人的身份同時被忽略，只作為財產在夫死后被同族男性占有。

四、要“祥”

參與爭奪夏姬的子反是一員武將，征戰疆場，屢建戰功。和他有關的最著名的事件應該是他的死亡。

前575年，晉楚鄢陵之戰爆發，楚共王被魏锜射中一只眼。子反想整頓軍隊再戰，晉軍釋放楚國俘虜，瓦解了軍心。楚共王想撤退，和子反商量，子反喝了谷陽給他的酒，大醉不醒。于是，楚共王撤軍。到了瑕地，楚共王派人對子反說，這是國君的過錯，子反懊悔不已，子重暗示子反應自殺謝罪，子反自殺。[9]

從他的結局不難看出，子反責任感很強，不畏懼犧牲，但比較容易受別人影響。

所以，楚莊王十六年，子反跟隨楚莊王攻打陳國俘獲夏姬，想娶夏姬時，巫臣告訴他，夏姬“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不怕死的子反此時很為這番言論所動，“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也說到了子反心里。他可以為國捐軀，夏姬這個能帶來禍患的女人，不值得他冒生命危險。于是，因夏姬美貌而一時興起想娶她的熱情，也因子反對夏姬美貌的迷戀未達瘋狂而消退，“子反乃止”。

至于子反意識到自己中了申公巫臣的圈套后實施的一系列報復，與其說是因那位愛而不得的夏姬，不如說是羞憤。他惱怒巫臣此前對自己的愚弄。

五、男性婚戀觀觀念開放

屈巫是掌握夏姬在楚國的命運的核心人物，也是言行相悖內心情與理的沖突最激烈的人物。

楚莊王意欲納夏姬，他說：不可。君召諸侯，以討罪也。今納夏姬，貪其色也。貪色為淫，淫為大罰。《周書》曰：“明德慎罰。”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務崇之之謂也;慎罰，務去之之謂也。若興諸侯，以取大罰，非慎之也。君其圖之！

“子反欲取之”，屈巫一通道理嚇得子反打消了念頭。

從屈巫與楚王、子反的對話可以看出，他深知“女色禍國”論及相關的歷史教訓，但是他并不這樣自我約束。韜光養晦，直到夏姬第二任丈夫戰死，黑要“烝”夏姬，“巫臣使道焉，曰：‘歸！吾聘女。’”，隨后為迎娶夏姬展開一系列活動。

他“使自鄭召之，曰：‘尸可得也，必來逆之。’姬以告王”當王問他時，“對曰：‘其信！知犖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軍，而善鄭皇戌，甚愛此子。其必因鄭而歸王子與襄老之尸以求之。鄭人懼于邲之役而欲求媚于晉，其必許之。’”于是楚莊王讓夏姬回鄭國，夏姬出發前“謂送者曰：‘不得尸，吾不反矣。’”，名正言順地回鄭國了。隨后，“巫臣聘諸鄭，鄭伯許之。”

在歷史上，像巫臣這樣一遍振振有詞地談論“女色禍國”的歷史鑒誡，又苦心孤詣得到美女的人并不多，他如此老謀深算，或許是出于對夏姬的愛。他深知楚莊王在貪戀夏姬的同時，還有更大的野心，他巧用楚王這一心理擊退了這個最強有力的競爭者。同時他自己卻并不相信夏姬會帶來不幸，或者即使相信娶夏姬預示著可怕的后果，他也決不肯放棄幸福。

為了給夏姬尋找安身之處煞費苦心，屈巫不惜犧牲在楚國的家人，帶著她輾轉多處。“及共王即位，將為陽橋之役，使屈巫聘于齊，且告師期。巫臣盡室以行。......及鄭，使介反幣，而以夏姬行。將奔齊，齊師新敗曰：‘吾不處不勝之國。’遂奔晉，而因郤至，以臣于晉。晉人使為邢大夫。[10]”

夏姬這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屈巫如此大費周章依然想要娶到手，或許是真愛。

六、美貌

夏姬的經歷里，從沒被特別強調卻處處起作用的因素是夏姬的美貌。

夏姬的美貌帶來的影響嫁給巫臣后并沒有完全結束。

昭公二十八年，“初，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黨。叔向曰：‘吾母多而庶鮮，吾懲舅氏矣。’”叔向欲娶的是巫臣與夏姬的女兒，他的母親要兒子娶她的親族。叔向說：“我的母親姊妹多而庶兄弟少，舅家女兒不易生子，我把這作為借鑒了。”他的母親說：“子靈之妻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矣”，難道不應該借鑒嗎？“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是鄭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子貉早死，無后，而天鐘美于是，將必以是大有敗也”，這是美色所害，你娶她做什么呢？叔向或許看中夏姬女兒的容貌，他的母親卻認為，有了特別美麗的女人，就完全可以使人改變性情。如果不是特別有道德正義的人娶她，就必然招致禍患。

夏姬和夏姬女兒的美貌已成為叔向之母考慮婚姻問題的邏輯前提，并將這一邏輯從對夏姬延伸至她的女兒。更值得玩味的是，發表“女何以為哉？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這一高論的，竟也是女性，還是同一時代晉國上層貴族夫人[11]。

余論：

根據清華簡第十五章記載的內容來推測，夏姬的故事本是這個樣子的：

夏姬本為夏徵舒之妻，夏徵舒被殺后，夏姬被楚莊王賞給了立有大功的申公巫臣，但是卻被連尹襄老橫刀奪愛;連尹襄老死后，夏姬又被連尹襄老之子黑要霸占;直到黑要死后，夏姬才真正成為了申公巫臣的妻子，但是由于擔心司馬子反的干涉，兩人最后遠赴晉國。[12]

清華簡《系年》是楚人所寫的一部史書，它關于夏徵舒、夏姬、申公巫臣等人的記載應該更為可信，而且與歷史的發展也更為吻合，雖然《左傳》關于夏姬的記載是不準確的，但帶有文學性質的記載更能反映春秋時期男性的婚戀觀念。

春秋時期男性多元的婚戀觀念中，女性美貌占據重要地位，該女子的政治影響會作為男性選擇婚戀對象的參考。雖然當時婚戀觀念開放，貞潔、名聲不是影響男性擇偶的重要因素，但是女子嫁人次數過多還是會受到歧視。無法忽視的是，女子是否吉利在婚戀觀念中時常起決定作用，女性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被選擇，即使是夏姬這樣出身貴族的女性，地位也不僅低于同樣為貴族的男子，甚至還低于普通男子。女子在婚姻中不自由，難逃政治婚姻，始終被男性掌控，無法決定自己命運。

注釋：

[1]張守節：《史記正義》，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杜預云：“夏姬，鄭穆公女，陳大夫御叔之妻。”

[2]《列女傳·卷之七·孽嬖傳》：“三為王后，七為夫人。公侯爭之，莫不迷惑失意。”

[3]左丘明：《左傳.成公二年》，中華書局，1980年版。

[4]“皆衷其示日服以戲于朝。泄冶諫曰：‘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請殺之，公弗禁，遂殺泄冶。”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出版，1981年3月，704-705頁。

[5]金開誠：《詩經.陳風.株林》，中華書局，1980。

[6]學者們多認為《株林》是一首諷刺陳靈公的詩，如《毛詩序》就說該詩是“刺靈公也，淫乎夏姬，驅馳而往，朝夕不休息焉”。

[7]夏萍：《夏姬現象說》，《重慶工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

[8]左丘明：《左傳.成公二年》，中華書局，1980年版。

[9]左丘明：《左傳.成公十六年》，中華書局，1980年版：乃逸楚囚。王聞之，召子反謀。谷陽豎獻飲于子反，子反醉而不能見。王曰：“天敗楚也夫！余不可以待。”乃宵遁。……楚師還，及瑕，王使謂子反曰：“先大夫之覆師徒者，君不在。子無以為過，不谷之罪也。”子反再拜稽首曰：“君賜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實奔，臣之罪也。”子重復謂子反曰：“初隕師徒者，而亦聞之矣！盍圖之？”對曰：“雖微先大夫有之，大夫命側，側敢不義？側亡君師，敢忘其死。”王使止之，弗及而卒。

[10]左丘明：《左傳.成公二年》，中華書局，1980年版。

[11]楊允、許志剛：《“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女色禍國”論及其文學表現探析》，載《社會科學報刊》，2008年第3期。

[12]程薇：《清華簡lt;系年gt;與夏姬身份之謎》，《文史知識》，2012年07月，第108—112頁。

參考文獻：

[1]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中華書局，2006

[2]（漢）毛亨傳、龔抗云等整理：《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3]（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中華書局，1993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

[5]程薇：《清華簡lt;系年gt;與夏姬身份之謎》，《文史知識》，2012年07期

[6]劉小姣：《淺析“紅顏禍水”——夏姬對楚國的影響》，《瀘州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4年01期

[7]阮麗萍：《夏姬現象說》，《重慶工學院學報》2005年02期

[8]侯文學、宋美霖：《lt;左傳gt;與清華簡lt;系年gt;關于夏姬的不同敘述》，《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04期

[9]曲利麗：《男權話語下的神話妖姬——夏姬》，《文史知識》，2011年03期

[10]何丹：《“紅顏禍水”——“夏姬”形象考辨》，《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02期

[11]楊慶鵬 ：《“紅顏禍水”的又一范例——夏姬形象考辨》，《凱里學院學報》，2007年04期

[12]王飛緋：《lt;左傳gt;婚姻觀研究》，南昌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0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