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我國《民事訴訟法》中的應訴管轄

【摘要】：應訴管轄制度自1991年納入我國《民事訴訟法》以來，經歷了立法上的變化。我國2012年《民事訴訟法》確立了對國內案件和涉外案件統一適用的應訴管轄制度，改變了此前僅在涉外案件中適用應訴管轄的局面。本文介紹了應訴管轄的立法沿革，分析了將其適用于國內案件的合理性、應訴管轄與移送管轄的關系以及應訴管轄的適用條件和范圍，以期對應訴管轄能有較為全面的認識。

【關鍵詞】：應訴管轄;程序安定性;適用

一、概述

應訴管轄是法院取得管轄權的根據之一，其特點是通過被告的訴訟行為推定其同意受法院的管轄，從而法院取得了對某一具體案件的管轄權。應訴管轄也被稱為默示協議管轄、擬制合意管轄或者推定管轄，是指民事糾紛發生后，一方當事人向沒有管轄權的法院提起訴訟后，被告未對受訴法院的管轄權提出異議，并且進行應訴答辯，從而使原本沒有管轄權的法院獲得本案的管轄權。[1]

應訴管轄的理論依據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法學家烏爾比安在《論告示》第3編中指出“那些明知不處于某一審判員司法管轄權之下并同意接受其審判的人，被視為表示了許可。但是，如果他們誤以為自己處于某人司法管轄之下，則不產生這一司法管轄。”[2]當時還沒有產生應訴管轄的概念，但是這句話所蘊含的法理正是應訴管轄制度的理論基礎。我國學者肖永平在談到主要國家立法中確定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的8項管轄根據時，將“被告接受管轄”作為其中一項，并且指出一國法院對接受管轄的被告享有管轄權，這是國際社會普遍承認的原則。[3]就制度價值而言，學者們一般認為應訴管轄是對明示協議管轄的補充，體現了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尊重，可以起到方便當事人參與訴訟、提高訴訟效率以及節約司法資源的效果。

二、我國應訴管轄制度的立法沿革

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涉外編第245條規定“涉外民事訴訟的被告對人民法院管轄不提出異議，并應訴答辯的，視為承認該人民法院為有管轄權的法院?！北砻魑覈谏嫱饷袷略V訟中確立了應訴管轄，增加這一規定的直接目的是擴大我國法院的管轄權[4]。該法第38條對管轄權異議做了規定。在2007年修改民事訴訟法時，第38條管轄權異議條文內容未做改動，條文序號也沒有變，而涉外應訴管轄則規定在第243條之中，條文內容不變。

在2012年修改后頒布的《民事訴訟法》中，對原來的第38條管轄權異議內容未作修改，位置調整到第十二章第一審普通程序第二節審理前的準備作為第127條第一款，并增加了一款“當事人未提出管轄異議，并應訴答辯的，視為受訴人民法院有管轄權，但違反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規定的除外?！毙略龅倪@一款即是對應訴管轄的規定。同時，將原來的第243條涉外應訴管轄刪去。這樣，針對應訴管轄的適用就做到了所謂的“內外統一”。

最新民訴法司法解釋第223條規定，“當事人在提交答辯狀期間提出管轄異議，又針對起訴狀的內容進行答辯的，人民法院應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七條第一款的規定，對管轄異議進行審查。當事人未提出管轄異議，就案件實體內容進行答辯、陳述或者反訴的，可以認定為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七條第二款規定的應訴答辯”。本條第一款規定明確了在提交答辯狀期間提出管轄權異議并應訴答辯的，不構成應訴管轄。第二款明確了應訴管轄的要件之一“應訴答辯”所指的具體訴訟行為，需要明確的是必須是針對案件的實體內容，若被告僅是針對程序性事項提出意見如出庭指出原告不適格或者自己不是適格的被告，則不能認為構成應訴答辯，進而不能認為其同意由受訴法院管轄。[5]

三、將應訴管轄適用于國內案件的合理性

多數學者贊成在民事訴訟法中規定對不具有涉外因素的案件適用應訴管轄，最主要的理由是為了確保程序的安定性。在許多案件中，原告基于某種原因向無管轄權的法院起訴，法院在立案時未發現案件其實不屬于自己的管轄范圍而予以受理，而被告也未在提交答辯狀期間提出管轄權異議且出庭應訴，但實際上確實存在管轄錯誤，如何解決這一情形下的法院管轄權問題呢？在未規定國內應訴管轄時，若被告沒有在提交答辯狀期間內提出管轄權異議，后果只是被告失去了提出管轄權異議的權利而已，受訴法院并未因此而取得管轄權。這意味著，敗訴的被告如果提起上訴，仍然可以將法院管轄錯誤作為程序違法的上訴或再審理由。原來已經進行完畢的訴訟程序甚至是已經執行完畢的案件的審判程序都會被全盤推翻，并交由有管轄權的法院重新開始審理。但實際上除了管轄法院不同，案件審理程序、訴訟結果很可能與之前進行的訴訟完全一致，就會造成重復訴訟，浪費司法資源降低訴訟效率的后果。[6]而將應訴管轄適用于國內案件后，受訴法院就有了合法裁判的基礎，其與法定管轄以及明示協議管轄的法律約束力相同，即被告不得再提出管轄權異議，該受訴法院亦不得再行移送管轄，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程序安定性。

與應訴管轄相關的一個問題是管轄錯誤是否應作為再審理由[7]。在2007年《民事訴訟法》中管轄錯誤屬于再審理由之一，而2012年《民事訴訟法》則將其刪去，原因主要是是出于對程序安定性、訴訟經濟的考量。過去出于對“地方保護主義”的擔憂，在管轄方面已經給了當事人充分的救濟途徑，如被告可以提起管轄權異議，原告則可對此進行攻擊和防御，法院針對管轄權異議做出的裁定可以上訴。如果允許以管轄錯誤為理由申請再審，會導致訴訟浪費、效率低下。況且實際上消除地方保護主義的目的并不能通過管轄制度來實現，而地域管轄的真正目的是在各地法院之間進行分工，從理論上講每一個法院都是能夠公正地審判案件的，因此，從訴訟經濟的角度考慮，即使存在管轄錯誤，對案件的實體審判也不會造成影響，而通過應訴管轄可以消除法院管轄權方面的瑕疵。

此外，應訴管轄在一定程度上尊重了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保障了對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2012年之前我國僅在涉外訴訟中規定了應訴管轄，使得同屬私法自治領域的國內案件當事人與涉外案件當事人在法院管轄問題上的訴訟權利出現不平等現象，這本身與法律所具有的公平、正義的價值相悖，也使得國內訴訟與涉外訴訟在制度設計上出現明顯的不協調、不統一的情況。

四、應訴管轄與移送管轄關系

有學者認為《民事訴訟法》中移送管轄與應訴管轄之間是矛盾關系。第36條規定“人民法院發現受理的案件不屬于本院管轄的，應當移送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受移送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受移送的人民法院認為受移送的案件依照規定不屬于本院管轄的，應當報請上級人民法院指定管轄，不得再自行移送。”這樣看來，在法院已經受理了案件之后，發現管轄錯誤應當依職權移送有管轄權的法院，不應該產生明知無管轄權而進行審判的現象。但是即在被告應訴答辯前，法院發現其不享有管轄權，是否可以主動移送至有管轄權的法院呢？這樣是否會剝奪被告同意原受訴法院對案件實體法律問題審理的訴訟權利呢？

對于這個問題，目前我國法律并未給出明確答案，但是有學者提出了較為合理的觀點。鑒于法律最新引入的應訴管轄制度，無地域管轄權的法院在此階段顯然不宜直接依照第36條依職權將案件移送到有管轄權的法院，而是應當等待答辯狀期間屆滿，視被告是否曾提出地域管轄異議再行處理。而且，考慮到我國法官職權主義傳統以及當事人訴訟知識較為薄弱的現狀，參照德國的立法模式，增加法院的告知義務很有必要，也即法院應當告知被告“本院無地域管轄權以及被告不提出管轄權異議并應訴答辯的后果”。需要說明的是，即便被告因管轄協議提起了管轄異議，法院的審查范圍也不應局限于被告主張的異議理由，而是應當包括一切創設或排除自身管轄權的事實。如果異議不成立，法院固然應當裁定駁回管轄異議，但在法院超出異議理由認為自己確無管轄權的情形仍應依照第36條進行移送管轄。[8]此外，最新《民事訴訟法》第35條還規定“當事人在答辯期滿后未應訴答辯，人民法院在一審開庭前，發現案件不屬于本院管轄的，應當裁定移送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也就是說存在管轄錯誤原則上應當移送管轄，除非被告應訴答辯而具備了應訴管轄的適用條件。

五、應訴管轄的適用條件和范圍

（一）適用條件

根據我國法律的現行規定，受訴法院如若以應訴管轄管轄為根據而取得管轄權，必須同時具備以下條件：

（1）原告起訴時所選擇的法院是原本對于本案沒有管轄權的法院。而與明示協議管轄相比，可供選擇的法院范圍不同，明示協議管轄只能在被告住所地、合同履行地、合同簽訂地、原告住所地、標的物所在地（涉外案件還可選侵權行為地）等與爭議有實際聯系的的地點的法院，而應訴管轄的受訴法院則無上述范圍的限制。[9]

（2）被告沒有提出管轄權異議并應訴答辯。

這兩個條件應同時具備。其中，被告沒有提出管轄權異議是指，被告于提交答辯狀期間內未提出書面管轄權異議。被告應訴答辯是指就案件實體內容進行答辯、陳述或者反訴。

（3）不得違反級別管轄與專屬管轄的規定

應訴管轄解決的是地域管轄的問題，可以使原本無地域管轄權的法院獲得地域管轄權，之后就不再因地域管轄權產生移送管轄和管轄異議問題。但是這一結論對于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并不適用，即便被告沒有在答辯狀期間就級別管轄或專屬管轄問題提起異議，不擁有級別和專屬管轄權的法院也不會獲得級別或專屬管轄權。在此情形下，受訴法院還是應當依照第36條移送管轄。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不得通過應訴管轄而改變管轄法院。[10]

（4）應訴管轄只適用于第一審案件。

此外，還有學者認為應當將“應訴管轄不得違背公共利益”作為適用條件之一。

因為2012年《民事訴訟法》建立了普遍適用的應訴管轄制度且將管轄錯誤從再審事由中刪除，因此對于被告而言，在提交答辯狀期間內提出管轄權異議就有了非常重要的意義，鑒于我國當前的法治狀況，當事人的法律意識不高，沒有足夠的法律知識，因此應當規定法院的釋明義務，即法院在向被告送達起訴狀副本和應訴通知書時，告訴被告告知受訴法院沒有管轄權的事實及原因，被告有在提交答辯狀期間提出管轄權異議的權利，以及逾期不提出異議的后果，避免被告因為無知而未能提出管轄權異議進而受到不公正對待。德國民事訴訟法上也規定了未經告知而不能適用“由于無責問辯論而生的管轄”。

（二）適用范圍

有學者認為，應訴管轄屬于協議管轄的一種，各國立法對協議管轄都是規定了一定的限制條件的，從我國《民事訴訟法》第34條的規定來看，明示協議管轄適用于“合同或其他財產權益糾紛”。而根據我國現行立法，并未對應訴管轄應適用的案件范圍作出規定，而法實踐中對于應訴管轄所適用的案件類型已經不限于“合同或其他財產權益糾紛”。在筆者所搜集的案例中有兩個屬于離婚訴訟，很明顯屬于身份領域的糾紛，但是法院都以應訴管轄作為管轄權依據。

在丁光榮與朱利剛離婚糾紛一案[11]中，二審法院經審查認為“上訴人丁光榮要求開庭、答辯、質證等訴訟活動是積極的應訴行為，表明認可一審法院對本案的管轄權，構成應訴管轄，一審法院因此享有了本案的管轄權。故丁光榮認為一審法院程序違法損害其合法權利，其經常居住地在頭屯河區，本案應當移送頭屯河區法院審理的理由不能成立，本院對此不予采信?！北景钢?，二審法院認為一審法院依據應訴管轄獲得了對該離婚案件的管轄權。

在黃某某與蘇某某離婚糾紛一案[12]中，法院認為，本案原、被告均系香港居民，系訴訟主體涉港，屬涉港離婚糾紛，因此本案的管轄權及法律適用應參照涉外離婚案件進行處理?！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七條第二款規定：“當事人未提出管轄異議，并應訴答辯的，視為受訴人民法院有管轄權，但違反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的除外。”第二百五十九條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進行涉外民事訴訟，適用本編規定。本編沒有規定的，適用本法其他有關規定?！痹摲ǖ谒木帲ㄉ嫱饷袷略V訟的特別規定）并沒有規定應訴管轄，所以涉外民事訴訟案件應適用該法第一百二十七條第二款規定的應訴管轄制度。

若將應訴管轄視為默示協議管轄且是明示協議管轄的補充，則其適用范圍似乎應與明示協議管轄的適用范圍具有一致性，即限于“合同或其他財產權益糾紛”。但是實踐中應訴管轄的適用范圍超出了明示協議管轄的范圍，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一種更大程度上的尊重，但也有學者提出相反觀點，認為對于人身糾紛是否可以適用應訴管轄，應該采取審慎的態度。主要理由在于人身權在民法中處于個人不能任意處分的地位。涉及人身權的糾紛，各國民事訴訟法也都規定了與當事人生活密切聯系地法院管轄的一般原則。這一方面是為了方便訴訟，另一方面也主要是為了保護公民基本的人身權利免受侵害。[13]可見，將應訴管轄適用于人身糾紛案件的合理性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六、結語

應訴管轄是法院取得管轄權的根據之一，對于保障程序安定性、節省司法資源及提高訴訟效率有重要意義，同時還體現出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尊重。我國2012年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將原本僅適用于涉外案件的應訴管轄擴展適用于國內案件，具有合理性。應訴管轄的適用條件比較明確，而其適應范圍尤其是能否適用于典型的人身權糾紛還，則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無論如何，我們應正確地認識應訴管轄并在實踐中合理運用之。

注釋：

[1]參見郭翔：《民事地域管轄與立案審查制度的沖突與協調》，《清華法學》，2010年第2期。

[2][意大利]桑德羅·斯奇巴尼選編《民法大全選譯·司法管轄權 審判 訴訟》，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3頁

[3]參見肖永平：《國際私法原理（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347-349頁

[4]奚曉明，張衛平主編《新民事訴訟法條文精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

[5]李浩：《民事訴訟管轄制度的新發展——對管轄修訂的評析與研究》，《法學家》2012年第4期

[6]奚曉明、張衛平主編《新民事訴訟法條文精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269頁【修改理由】

[7]李浩：《管轄錯誤：取消還是保留——兼析lt;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gt;第41條》，《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4期

[8]周翠：《協議管轄問題研究——對lt;民事訴訟法gt;第34條和第127條 第2款的解釋 》，《中外法學》2014年第2期

[9]奚曉明、張衛平主編《民事訴訟法新制度講義》，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37-38頁

[10]奚曉明、張衛平主編《新民事訴訟法條文精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269頁

[11]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二師中級人民法院 （2014）兵十二民一終字第52號

[12]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法院 "（2014）南法民初字第05050號

[13]鄭濤：《應訴管轄制度適用之探討》，《時代法學》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