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精神分析中“自我”的形成

【摘要】：皮革馬力翁是古希臘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心理學由此總結出“皮革馬力翁效應”，指期待與暗示在人類行為中對于心理活動起到的積極作用。古希臘神話是人觀照自身創造的故事，所以對于人類心理分析具有“原型”的啟示意義，皮格馬利翁的故事同樣也包含了人類“自我”形成的密碼。通過對故事中雕刻象牙少女，裝扮象牙少女到象牙少女變活等一系列情節進行細致分析，探究其中自戀、理想化、升華和鏡像等問題，揭示精神分析中“自我”形成的具體過程。

【關鍵詞】：皮革馬利翁;原型;自戀;理想化;鏡像;自我

一.皮革馬力翁：關于“自我”的神話原型

皮格馬利翁的神話出自奧維德《變形記》卷十[1]，塞浦路斯國王皮革馬利翁認為女人一無是處，他不喜歡塞浦路斯的俗世女子，決定永不結婚。他曾用象牙雕刻了一座美麗的少女像，在夜以繼日地工作中，皮格馬利翁愛上了這座完美的雕像，每天都給它穿上不同的衣服，送給它各種少女喜愛的禮物，用金銀珠寶打扮它。皮革馬力翁為它安置了臥榻，稱它為妻子，為它起名蓋拉蒂，他擁抱它、親吻它，但是它始終不能說話，不能對著他微笑。絕望中，他來到維納斯的神殿尋求幫助，獻上豐盛的祭祀品，并且真誠地禱告，俯身于圣壇前吞吞吐吐地祝禱說：“萬能的神啊！我祈求你們將一個類似我那象牙貞女賜我為妻吧！”他沒敢直接說，“將我那象牙貞女賜我為妻吧！”回家后，雕像竟然開始了變化，它的臉頰開始呈現出微弱的血色，它的眼睛釋放出光芒，它的唇輕輕開啟，現出甜蜜的微笑。后來他們二人結為夫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對于神話的起源，尼采認為古希臘人是智慧的，他們早已感覺到生命的虛無和生存的恐怖，過早地認識到生命的本質也許會喪失生活的動力。為了能夠讓自己活下去，就必須創造出賴以存活的東西，所以古希臘人觀照著自己創造了奧林匹斯眾神，將藝術注入生命，希望在眾神的光輝夢境中找到生存的意義[2]。古希臘人為了讓生命更具有意義，才會頌揚生命，但是需要使自己配受頌揚，神的光輝偉績和愛恨情仇就是人類配受頌揚的依據，這些都是人類心理感情的變形和夸大，日常的喜怒哀樂是直觀可見的，但是潛藏于人內心深處的意識，無法直接觀察總結，只能通過對于人創造的藝術作品的分析才能得出結論，研究神話是為了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人類自身。所以，神話傳說不只是一種藝術形式，其中還蘊藏著人類心理的原型密碼，對于精神分析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心理學家榮格通過對神話的研究來發掘其中蘊含的“原型”概念，他認為原型在本質上是一種神話形象，每一個意象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悲歡離合的一點痕跡。他在《論分析心理學與詩歌的關系》中提到：“藝術作品作為一種象征，不僅在詩人的個人無意識中，而且也在無意識神話領域內有著它的源泉。無意識神話學的原始意象是人類共同的遺傳物……它僅僅是一種潛能，這種潛能以特殊形式的記憶表象，從原始時代一種傳遞給我們……它僅僅在藝術的形成的材料中，作為一種有規律的造型原則而顯現，也就是說，只有依靠從完成了的藝術作品中所得出的推論，我們才能夠創建這種原始意象的古老本質。”[3]

從榮格的角度來觀察，就會發現皮革馬力翁的故事對于精神分析中“自我”形成的問題具有原型意義。自我是一個涉及個體的概念，更多地與自我中心相關，自己所感覺到的這個“我”，與作為個體存在的“我”二者是否統一，是精神分析中的一個重要問題，由此衍生出另外一個問題，就是自我的形成。在精神分析中，人對于自我的各種定義和性身份的鞏固，取決于自我形成的方法，人總是通過欲望對象來確立自我、增強自我。自我的確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經歷一個過程，皮革馬力翁厭女，然而又用象牙來雕刻少女，甚至每天與它同床共眠，把它稱為妻子，最后在神靈面前祈禱象牙少女能夠變活，這一系列的情節變化不僅是皮革馬力翁欲望對象的轉變，也是他尋求自我、塑造自我的過程。

二.從自戀到理想化：自我的升華

對于皮革馬力翁故事文本的細讀，要從三個遞進的問題開始，一是皮革馬力翁為何會討厭女人？二是皮革馬力翁既然討厭女人，為什么還要雕刻象牙少女并最終愛上了它？三是為什么這個雕像在他心目中會是完美無瑕的？對于這些問題的探索，可以讓我們更好得掌握皮革馬力翁心理變化的過程，發掘在精神分析中自我形成的具體步驟。

皮革馬利翁作為國王，身邊不會缺乏美女，但是他卻不喜歡女人，《變形記》中寫道：在塞浦路斯的阿瑪忒斯城，有一個女子名叫普羅珀艾忒斯，她有一群女兒名叫普羅珀艾提德。這些女子對維納斯毫無敬意，竟然說維納斯不是神明，惹得維納斯大怒，使用神法讓她們在公共場合毫無羞恥地裸露全身，成為當時的第一批妓女。而皮格馬利翁十分崇敬維納斯，傳說他是塞浦路斯維納斯女神的祭師。自從得知這種情況后，他就對世間女子感到特別厭惡。“厭女”是一種廣泛存在于文學、藝術等領域的現象，表現為男性對女性及其相關事物的厭惡，通常采取的話語方式是認為女人不潔、淫穢、危險，稱一些女性為“狐貍精”、“妖女”、“禍水”等，一些古希臘哲學家認為身體是危險的，不和諧的，墮落的，因為身體具有欲望，而女人卻是這欲望的主要對象[4]。這些現象，弗洛伊德用力比多來解釋，他將力比多視為心理活動能量量化的概念，它有自身的產生、增加或減少、分配與轉移，將人的心理表征稱為“自我力比多”，自我力比多用于性對象的貫注，變為“對象力比多”，而力比多的散發，既可發出又可收回[5]。皮革馬利翁崇尚愛與美之神，而塞浦路斯的凡間女子卻詆毀愛神，這些女子在公共場合裸露身體，將男性最私有的欲望對象公之于眾，所以皮革馬利翁對于平常女性的力比多貫注受到阻礙，將對象力比多撤回，又重新回歸于自我力比多，這樣就形成了壓抑，表現出厭惡。

皮革馬利翁既然厭惡女性，為什么還要雕刻象牙少女并且為之付諸愛意？皮格馬利翁撤回對象力比多成為自我力比多，弗洛伊德將自我力比多稱為自戀力比多，所以我們可以稱皮革馬利翁此時的狀態是自戀的，他的心理能量此刻都聚集在“自我力比多”上。在《論自戀·導論》[6]中，弗洛伊德使用慣有的以某種癥狀發現普遍心理原型的方式，通過對“精神偏執癥”的研究來討論自戀。精神偏執癥有兩個基本特征：妄自尊大和轉移對外部世界的興趣，他們絕不會中斷與人、物的性欲關系，仍在幻想中保持這種關系。比如，一方面，要么用記憶中想象的東西代替現實客體，要么把想象的東西與現實客體想混淆;另一方面，他放棄運動神經的初始活動，而去實現與其他客體建立聯系的目的。弗洛伊德認為力比多本質上是男性的，并不是否定女性力比多，而是強調力比多的主動性，力比多的主動性表現在維護官能的健康上，正常人的自戀狀態并不是一直持續的，當力比多的自我貫注超過一定量時，強烈的自我中心支配我們的心理器官防止患病，而欲阻止患病，最后的手段便是開始愛。皮革馬利翁放棄對于凡世女子的欲望，而轉向象牙少女來，只有他開始愛，將他的力比多的貫注出去，自我才不會患病，官能才是正常的。愛是為了不患病，但深愛以致認為這個雕像無可替代就與下一個問題相關了。

皮革馬力翁為何會將象牙少女視為完美無瑕、舉世無雙？因為象牙少女是皮格馬利翁為自己樹立的理想。“理想化”[7]是一個關系到對象的過程，通過理想化，個體在不改變對象的條件下，在心目中將對象聚集或夸大。當自戀滿足遇到真正的障礙時，性理想可以成為替代滿足，凡是自我缺失而又可以成為理想的優秀品質均可以愛，現實中的女人在皮格馬利翁看來是放蕩粗鄙的，他把自己用象牙雕刻的女人稱為“象牙貞女”，它是忠貞純潔的，只屬于他一人，是他全部性幻想的表現，所以象牙少女可以深愛。皮革馬力翁將自己的性沖動升華為雕刻行為，升華[8]是將本能指向遠離性滿足的其他目標，是皮革馬力翁把欲望從正常女性轉向象牙少女的表現。性理想確立以后，通過升華將自己對于異性的性幻想訴諸雕塑，才會得到一個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女人。綜上就可以解釋皮革馬利翁既然厭惡女人卻依然要雕刻象牙少女并且深愛著它這一矛盾的行為了。

三.從鏡像到復活：自我的凝聚

皮格馬利翁是一位國王，他擁有權力，對于位高權重的人來說，他的自我確立不在于能做什么，因為他們能做的太多，而在于不能做什么即自我在形成過程中所受的壓抑和阻礙。皮格馬利翁已經有了自己認為完美的妻子，但是他卻無法讓象牙少女復活，就這件他做不到的事來說，他的欲望滿足受到阻礙，他的自我形成也就受到阻礙。

“鏡像階段”可以更深入地解釋這個問題。拉康用孩子與母親的聯系來進行自我的確立，母親是孩子的欲望對象，起初，嬰兒對于自己與母親的不同是無意識的，直到有有一天，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而鏡子并非意指一面真正的鏡子，而是意指任何反射性的表面，例如母親的臉龐。自己的哭鬧完全可以控制母親的情緒，正是這種來自對他者的觀察，來自欲望對象的反射，使得孩子在“鏡像階段”[9]第一次認識到自己是被統一起來的整體即把他者當作自己的形象。嬰兒可以通過自己身體的運動來控制這個形象的運動，由此感受到快樂，這種完整掌握的感覺與孩子對于自己身體的體驗形成對比，因為對于自己的身體，孩子還不具備充分運動與控制的能力。孩子迷戀上這個形象，并試圖去控制和擺弄這個形象，盡管他混淆了形象與現實，但很快接受這一現象就是他自己，這個形象給他一種統一而完整的感覺。同時這一形象又是異己的，因為這個統一的自體感，就是以使這個形象成為他者為代價而獲得。象牙少女是皮格馬利翁面對鏡子時看到的形象，他認為這個形象就是自我。而皮革馬力翁不能復活象牙少女，就像一個不能完全掌握自己身體運動的嬰兒，只能通過擺弄鏡像來獲得自我形象的統一感，所以他給自己的象牙少女穿衣服、戴首飾和安置床榻，像對待一個活人那樣對待它。皮革馬力翁并沒有滿足于對少女的裝飾，他需要象牙少女的復活來完全掌握自己的形象，這時只有通過外力即借助維納斯的神力才能達到目的。只有通過一個完全復活的欲望對象，皮格馬利翁才能看到完整的自己，才能把自己的形象從無邊無際落實到具體的自我。

四.結語

古希臘神話蘊含著人類文化形態的母題，對神話故事的討論已經成為很多人文學科研究的路徑，對于交叉于文學和心理學的精神分析來說也是一樣。弗洛伊德、榮格和拉康三位基于精神分析，對于古希臘神話都做出了不同層次、不同方面的研究，對于“自我”的形成問題都有涉足。故事中的皮革馬利翁對于凡間女子的對象力比多貫注受挫以后，收回力比多形成自我力比多，處于自戀狀態。通過升華，他將自己的欲望轉化為一件藝術品即象牙少女，他與這個完美的性理想的形象保持著想象性的關系。然而象牙少女終究不是真正的人，不能與他交流對話、共同生活。他痛苦絕望，最終只能向神禱告，希望神將象牙少女復活，神最終滿足了他的愿望。象牙少女是皮格馬利翁的一面鏡子，是他對于愛與美的全部幻想，是他把自我落到實處的途徑，只有象牙少女復活，他的自我才會最終凝聚。人類將自己的深層欲望通過藝術創造來編碼，古希臘神話就是一套飽含意義的符碼，而精神分析可以為我們提供解碼的方式，皮革馬力翁每一個行為都是心理活動的外化，運用理論的視角來觀察、分析這些行為，就可以展現這個文學故事中個體完整的心理圖景。

參考文獻：

[1]奧維德.變形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206-208.

[2]尼采.悲劇的誕生[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33-36.

[3]榮格著.心理學與文學[M]. 馮川，蘇克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119-120.

[4]David D.Gilmroe著.厭女現象[M]. 何雯琪譯.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