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華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一方面記敘著人生的苦難,一方面又展現著“溫情的受難”。本文從重復敘事與苦難人生的關系以及“血”的意象來分析小說中生命意識的具體體現,進而探索生命意識的內涵。
【關鍵詞】:生命意識;重復;生存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作者用許三觀展示著這樣一種人,用代表著“自身生命本身的力量”的“血”來應對生存的挑戰,來完成對苦難的超越,來實現自我救贖,然而在默默的承受的過程中也展示著人生的另一面,即幽默與溫情。“如果說,《在細雨中呼喊》是寫了一個孤獨的少年如何體會到了生存的苦難,《活著》是寫了一個成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如何忍受生存的苦難,那么,《許三觀賣血記》則寫出了一個成人如何來消解生存的苦難”。①許三觀是一個底層的普通工人,面對著自身的困境與時代的苦難,在許三觀從青年到老年將近四十年的人生經歷中,他不但走過了幾乎所有人都會走的結婚、生子、養育、變老之路,也承受了三年自然災害、“文革”中的斗爭、“上山下鄉”的家庭變故。苦難把許三觀的個人生活卷入了他自己無法掌控的軌道,而他應對人生困境的唯一方式便是賣血,用賣血換來的錢來保障自己的基本生活,打破命運的牢籠,用自己的鮮血開始了漫長的自我救贖。“血”在這里代表著生命本身的力量,用趨向于死亡的方式渴望著、延續著生存。小說中,“賣血”不僅成了許三觀的物質寄托,而且成了其存在的價值體現。許三觀一生十二次賣血,都展示著他以自己頑強的生命力以及對困難的承擔能力應對著生活給予的各種挑戰,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把親人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以自己的樸素和單純的生活方式對抗苦難,保護著家人還有自己。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中表現出的生命意識已然超越之前的作品,走向更深層次的探索,許三觀以“賣血”換得生命的延續,展示著困境中仍有希望,那希望那便是生命自身的力量,這是他最終完成了對死亡的超越,生命本身的神圣與崇高也得到了彰顯。因而整部作品也充滿著溫情與憐憫,傳達著作者簡單而樸素的人文主義關懷。
(一)
余華說:“這本書其實是一首很長的民歌,它的節奏是回憶的速度,旋律溫和的跳躍著,休止符被韻腳隱藏了起來。”②所以,《許三觀賣血記》所呈現的敘述方式便是重復,通過重復的主題與話語將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人格本質呈現,故事情節也通過不斷的重復得以發展。重復,一方面從情節上看,許三觀一生中,十二次賣血,十二次苦難的重復與承受。盡管每一次理由和目的都不一樣,但是就賣血的過程來說卻是一致的——從賣血前的喝水和賄賂,到賣血后去勝利飯店吃豬肝和黃酒。這種具有某種強烈的儀式化特征的情節重復,是賣血背后的無奈與悲情得到凸顯,也使許三觀的賣血價值得到了不斷的強化,更使整部小說的苦難意識得最大的到提升,苦難人生的主題一次次被推向極致。另一方面,敘述話語的重復增強了表達的力度與強度。比如文中許三觀每次賣血后去飯店補充身體時對店家的吆喝:“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給我溫一溫。”在三年災荒的背景下,給一樂、二樂、三樂用嘴做的紅燒肉。再比如許玉蘭對自己的精心打扮,生三個兒子時的叫罵,像祥林嫂一般對鄰居街坊的哭訴等。這些重復的情節和話語“表現了生活本身的重復性,人的生存狀態的恒常性,人對存在的“定式”的宿命和難以超越”。③
在余華小說中還有一種重復的形式,不僅表現有人生的苦難,對苦難的承受,還有這種復雜的生命的延續與永恒,在作品中體現為一種傳承。比如前期的《現實一種》的結局中,山崗的睪丸被移植在一個年輕人身上,其妻子立刻懷孕產子,山崗被成全了,山崗后繼有人了。這種苦難與荒謬將延續至下一代。又如后期作品《活著》中,作為收集民間歌謠的文化館員聽富貴老人講述長達半個世紀的故事。這樣的形式本身就是一種記錄,一種傳承。從《許三觀賣血記》這個文本來看,不僅是許三觀一個人的賣血故事在上演,而是由許許多多個賣血故事的匯聚。故事的開頭許三觀的爺爺錯把許三觀當做自己的兒子,反復在問著他賣血的事。可見許三觀的父親也是賣過血的。而他們當地人更是以能否賣血作為身子骨結實的標準,說明賣血的生活是他們的整體生存狀態。從阿方和根龍帶領許三觀賣第一次血,到許三觀帶領來喜和來順賣第一次血,賣血被不斷的繼承,賣血的故事也將重復上演。這種重復是無奈的,也是可悲的,原本對于人何其重要的“血”,在作者“情感的零度的”筆調下,卻成為和力氣一樣的商品。作者“讓所有的人物、場景、世事滄桑的人間圖景自我呈現,不作任何主觀上或道德上的取舍和評判,幾乎是敘述者的個人獨白。在敘述中也不給閱讀留下任何空間,一味地近乎殘酷地讓苦難裸露在我們面前”④作者在試圖表達一種普遍的生存困境,不僅僅是你我他,更是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的,苦難沒有邊界,只是每一次出現的樣貌不同。小說中情節的重復和故事的傳承,讓我們看到苦難背后的苦難,生存的艱辛和命運的無奈,仿佛是一種宿命,人只是在其中走了一個輪回,苦難永恒的主題被推向極致。所以余華說:“作者在這里虛構的只是兩個人的歷史,而試圖喚起的是更多人的記憶”⑤
(二)
許三觀的一生,如果簡單地看,就是賣血的一生。且看他一生中十二次賣血,每次賣血的經歷大體相同,喝上幾碗水,前六次找李血頭,然后賣血,得到三十五元錢的賣血收入,吃炒豬肝,喝黃酒,黃酒溫一溫,其中第三次沒溫,因為是夏天,而第四次沒有吃炒豬肝喝黃酒,因為飯店里什么都沒有了。每次賣血的原因都不同,但都是情勢所迫,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賣血送林芬芳禮物那次例外),賣血的終極目標就是走出困境。第一次是為了自己結婚,第二第四次是為了家庭,第五次到第十一次都是為了兩個兒子,其中十次都是被迫而又必須的,是因為經濟上的貧窮。十二次賣血,完整的記錄了許三觀以賣血來拯救苦難的現實性生存目標。許三觀通過自己的血液,實現了自我生命的哺育功能,使自己和家人走出了一次次困境,讓生命得以延續和發展,實現了一種自我救贖。
血,本是生命的象征,卻用賣血來換取生命的延續,看似這是一個悖論,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并且,許三觀用這種孤注一擲的方式付出自己,犧牲自己,讓是自己活了下來,也是整個家庭“活”了起來。正如許玉蘭最后對兒子們訴說的:“你們是他用血喂大的”。余華賦予人戰勝苦難的信心和應對苦難的辦法。“血”被余華在小說中賦予了象征意義,血是生命本身的能量,血也是擺脫困境的唯一方式,而在這個具體的行為操作背后,是許三觀對世界、對生命、對家人的愛、理解和因此而本能產生的犧牲精神,正是這些許三觀并不自知的品質構成了一種高貴的人性,從而幫助許三觀完成了對于生命苦難的最終超越。余華“溫情的受難”的生命意識也流露其間。
(三)
許三觀的一生充滿坎坷,每當他陷入困境都以賣血來換取生命延續,每一次的輸出都仿佛是悲劇的重復,重復著賣血重復著延續重復著苦難。然而,生活的苦難可以不斷重復,救贖的來源卻只有一個——血,流淌在許三觀身體里的血,即便什么都沒有,還有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血,生命從來是脆弱的,但生命又從來是最頑強的,用唯一的血來抵抗重復的困難,正印證了人的偉大與生命的偉大。命運也許會走向絕境,但人卻不會走向絕望。余華曾說:“有時候最軟弱也會是最強大的”。余華用重復敘事與生命意識向人們展示了他對于人生,對于悲劇的理解。如果說在余華前期的作品中書寫著“以暴制暴”,后期的作品則轉變成為“以柔克剛”。《許三觀賣血記》并沒有呈現出原有的冷峻和恐怖,反而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受到幽默與溫情。余華開始與苦難握手言和,用最本真的狀態還原生命的存在,將溫情與幽默作為對生存意義的新的期許。如果說生命是一場荒原,充斥著苦難與死亡,那么絕望與希望便在最黑暗的時刻相遇,一頭扎進時間的洪流中,在黑暗中開出最黑的花朵。
注釋:
①洪治綱:〈悲憫的力量——論余華的三部長篇小說及其精神走向〉《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538
②⑤余華:中文版自序《許三觀賣血記》,南海出版社,1998:2
③④張學昕:〈余華生存小說創作的精神氣度〉,《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357,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