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工筆走向寫意

【關鍵詞】李煜；工筆；寫意

李煜，史稱其“為人仁孝，善屬文，工書畫，而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自961年登基后，在位十五年，于公元975年降宋，被封為“違命侯”。公元978年七夕生宴，太宗恨其詩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而將其以牽機酒毒死，時年四十二歲。李煜前期詞多模仿花間詞，用筆細膩工于細節；而后期詞受其生活環境與狀況影響，很少描寫具體的景物，人物，而轉向描寫內心情感，數筆勾勒出景物狀態。但是“無論是前期聲樂享樂的任性放縱、愛情表達的大膽熾熱，抑或是后期故國之思的深切沉痛，李煜在詞中都永遠葆有著一份真性情。”1這便是李煜詞的最大特點，興許是因為這一點，李煜才能登上千古詞帝的寶座，在華彩紛呈的詞壇上獨樹一幟，即使歷經千年，再讀起李煜詞，也依舊能體會到那份真實而澎湃卻壓抑的深情。

詩畫同源，自然筆法會有相通之處。在以繪畫的筆法來比喻詞風之前，首先分辨明確的即應該是工筆與寫意的具體區別。工筆，就是運用工整、細致、縝密的技法來描繪對象。工筆又分為工筆白描和工筆重彩兩類。工筆白描就是完全用墨的線條來描繪對象，不涂顏色。白描本來大抵是用來打草稿的，在工筆重彩與工筆白描之中，顯然工筆重彩更能代表工筆畫的特色，而工筆白描只是為了重彩鋪陳而做的前期準備，直到宋朝，李公麟才以一幅《五馬圖》將其發展為獨立畫種。因而這里所說的“工筆”暫且以工筆重彩為代表，以免與寫意無法區分。

受到晚唐時期花間詞派的影響，李煜的前期詞用筆細膩，細節描寫色彩描寫繁多，甚至在許多詞中可見聲音的描寫。例如《長相思》中的“云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即是描寫一位在秋雨長夜里等待的女子的情態，女子盤結的發簪上斜插著梭形的玉簪，羅衫輕薄，眉黛輕蹙，輕妝淡雅卻又不是貧家女子之態，這幅畫面若是以筆勾勒出來，定是如唐朝吳道子筆下的仕女圖一般，雖沒有繁雜的色彩，但卻工筆細膩到女子眉間因惆悵或是等待的漫長而皺起的細紋，陳廷焯在《云韶集》卷一里也稱贊這首詞：“字字綺麗”，可見李煜前期詞的確受花間詞影響頗深，多采用工筆描繪的手法，對景物，人物等多采用了細節描寫，較少的直接抒發個人情感。

如果以李煜降宋為其詞前后期的分水嶺的話，那么李煜的后期詞則多部分為被軟禁時懷念故國，感嘆命運捉弄的詞作。與前期作品工于細節刻畫相反，后期作品中充斥的更多是李煜噴薄而出的個人情感，幾處細致的工筆描繪在這浩蕩的隨春水東流而去的愁思面前被吞噬的幾乎無法察覺。例如《相見歡》中“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全詞讀罷，腦中也只能勾勒出一個清瘦的殘影，倚靠著殘月如鉤，和幾樹梧桐一起站立在清秋時節浩大的天地下，畫面中連綿的留白承載的是作者無處傾訴的愁思。這首詞若是畫出來也定是文人雅客筆下簡單卻意蘊深長的水墨畫，寥寥數筆就將這孤身獨看天地浩大的亡國之君的形象描繪的令人心顫。詞中只有幾個簡單的意象，更多的細節還需要讀者自己去想象，而那幾處簡單的意象已經將作者的情緒書寫的明朗可感，這就是寫意詞的特點罷。

李煜的前期作品工筆色彩濃厚，后期作品寫意之風盛行，而他的中期作品則可以粗略的體現出作者工筆向寫意的轉變。以最具此特色的《破陣子》為例，詩的上闋：“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樓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這幾句，就從空間和時間延展鋪陳開來，以開闊的視角回憶南唐國興衰的歷史，一個王朝的雕欄玉砌僅僅用“鳳閣龍樓”來書寫，布滿宮殿的奇花異草僅僅以“玉樹瓊枝”來表現，沒有精細的描寫宮中綠瓦飛檐，沒有渲染御花園中奇珍異草的爭奇斗艷，讀罷上闋，感受到的只有李煜登去往北宋的船時回望著南唐故國時內心無法描繪的蒼涼。而詞的下闋：“一朝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則是較為明顯的工筆手法，有聲音，有表情，有動作，有背景，這就是寫意畫無法描繪出來的了，若是想還原這一場景，還需采用細膩的工筆為好。一首詞中包含了工筆與寫意兩種手法，同時詞寫作的時間又恰好在前后期的分水嶺上，這不能說是一種巧合，更多的體現的是作者個人心態與生活境遇對詞寫作的影響。

至此，李煜詞的前中后的構圖與描繪筆法特點就已經基本梳理清楚了。雖然不能以偏概全的認為整個時期的詞都具有這個特點，但是這畢竟是整個時期詞作的一個很大的趨勢罷。

影響李煜詞前后期構圖筆法的重要因素，就是作者寫詞時的心境與生活境遇。曾經有人說過，“工筆是跳出去，寫意是闖進來。因為你跳出去，所以你可以客觀的用眼睛去看，可以精確到每一個細節，它無關你的心情，你可以如實地描述。但若你闖進來，你的情就在景里，你眼中的一切就會是另外的樣子。你無法客觀去描述它，你的每一筆都帶著你的情緒，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同時你也不可能精確到每一個細節，也不需要精確到每一個細節。“

李煜的前期生活是富足奢華，甚至可以說是無憂無慮的。詞人定是會無限細心的用最細膩的筆觸去描繪，去記錄，甚至有的詞不是宴會當時創作的，而是作者某一日閑來無事回憶起當時的盛景感嘆而寫，因而更因為是對美好事物的回憶而變得細膩可感。或者，換一種理解的角度，當人處于聲色犬馬的環境中時，渾身的感覺細胞似乎只有興奮，快樂最發達，人很難在極度快樂滿足的時候有什么大的頓悟，如此美好的宮廷生活擺在眼前，李煜自然會不厭其煩的記錄著自己每一場宴會的盛大，以便未來再回頭看的時候也能體會到當時那份心情。從這一角度來看，李煜的確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度，用繁華的生活為自己構筑假象，自欺欺人，興許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細膩的記錄下早年每一段富足的生活。

而到了后期，李煜被俘虜北上之后，被封作“違命侯”，終日軟禁在自己的住所里，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自己的妻子被北宋國君凌辱，因自己自毀長城親手斷送了一個王朝的悔恨使得李煜變得郁郁寡歡。他本就不是一個暴躁的人，過多的痛苦壓抑帶給他的不是情緒的大爆發，而是一種內心的沉淀和修煉。李煜早期為南唐國主的時候崇尚佛教每日潛心修煉參悟佛理，卻不知一次亡國讓他的內心沉淀到之前從未想象的地步。寫意，既適合心境平和時的低吟淺唱，也適合情感濃烈時的大浪淘沙。當登上小樓眺望江南時，李煜已經沒有了去描繪眼前或是葳蕤繁盛或是衰敗不堪的景物的心情，此時內心噴薄欲出的愁苦已經占據了理智的全部，在筆尖流淌而出。因而后期詞，更多的是寥寥幾筆勾勒后感情的真實而細致的描寫。王國維評價李煜是“以血泣書“，將心中的滴滴血淚化作文字鐫刻以慰己并流傳百代。后世對李煜后期詞的評價遠遠高于前期詞，而原因必有一項是：亡國讓李煜的眼界變得開闊，開始脫離男歡女愛宮廷宴樂，王國維說：“詞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便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用工筆描繪男女之情在《花間詞集》中屢見不鮮，而到了李煜這里他開始抒發自己的最真實感情，開始以自己作為詞的主題，描繪最真實的情感，因而才有了周濟評價他的：“粗頭亂服不掩國色”。即使他最后喪命于此，但是他依舊在以一個詞人的姿態對北宋國君的折磨與壓迫做著卑微的反抗，宋太宗沒能像他的哥哥一樣傾了李煜的王國，他便要親手血洗他的詩域，讓他不僅以一個國君的身份像自己俯首稱臣，更要以一個詞人的身份下跪。這無疑是殘暴的，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正是這種對李煜的精神凌辱才換來了他自身的又一次涅槃。

雖然李煜的前期詞也有許多直接而真實的表達內心情感的，例如《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這首描寫自己有小周后偷情的詩，作者的喜悅，激動，興奮幾乎不加掩飾，然而這首詞僅僅具有廣泛的流傳度而沒有較高的評價的原因，就在于這首詞的眼界較小，依舊沒有脫離花間詞艷情的習氣，并且描繪也依舊偏于工筆，寫意特點不明顯。

工筆與寫意，并不是在李煜的每一首詞中都體現的十分明顯，畢竟根據作者心境的細微變化，詞的特點也會有千般萬般，但是，研究李煜詞前后期的從工筆到寫意的變化，卻對研究李煜一些創作時間不可考的詞有著很大的價值，這位研究者提供了一條新的參考證據，可以不僅僅從詩的內容，表達的情感等方面判斷，從詩詞描寫的畫面構圖以及筆法上也可以判斷出詩詞的創作時間。這無疑對研究有著一定的貢獻。

然而，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李煜詞中那真實的情感永遠是他詞作最大的一抹亮色，即使被囚禁他鄉也依舊“不失赤子之心”。正如王國維評價說，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為人君之短處，為詞人之長處。“歷史上有那么多以身殉國的皇帝，不差李煜一個。似乎，他是傾了一座城，只為了那一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