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金融危機常常就像是一場地震,無論是其隱蔽性、突然性、破壞性,還是某種程度上,它們都是深層而錯綜復雜的力量在我們無法看清的地方持續沖突的結果,區別只是:地震是人力不可能控制的地殼運動,而金融危機終究是人類活動的結果,我們自然期望人類能阻止它。
就此而言,二○○八年的金融危機并不值得十分驚訝。從歷史來看,現代資本市場每四至八年就會爆發一次動蕩,而美國經濟在二○○八年之前的十多年里卻一直太平無事。就像地震一樣,長期無震感也未必是好事,因為不間斷的小震有助于將破壞性的能量分批散發,而多年的平靜卻可能意味著破壞力將積蓄到一起之后來一次大爆發。
不過,一個或許令人不快的事實是:金融危機也許將永遠伴隨著人類社會而存在。它不是變異,而是常態。現代經濟始終與“風險”并存,因為資本主義的秘密就是負債經營,身處一個復雜多變市場中的任何一個理性人,所能做的只是根據自己所得到的有限信息和資本,通過使自己面臨的風險變得可控而使利益最大化。盡管市場規則會在長期演變之后逐漸確立,但市場的規律又是“高風險高收益”的,這意味著始終會存在投機風潮失控而引發危機的可能。從個人的角度而言,你當然可以像在賭場里一樣賺了一票就走,但如果你想要在這里獲得長久的收益,那最好的辦法還是樹立自己的個人信用;而從整個市場和國家的角度來說則更是如此:破壞巨大的金融危機,一次都嫌多。
在以物易物的實物經濟時代是不可能有金融危機的,金屬貨幣時代偶爾會有通貨膨脹或流動性緊縮(“錢荒”),但也很少遇上什么經濟危機,只有在貨幣抽象價值與投資產品脫離的紙幣時代,才會成為嚴重的問題。與之前的金屬貨幣不同,紙幣本身幾乎不具有價值,完全依靠發行貨幣的國家信用和儲備金來作為擔保,否則無法確保一張紙可以兌換的價值穩定不變。在中國史上,金朝、元朝都曾因濫發紙幣引起惡性通脹而滅亡,而明朝雖然嚴令使用紙幣,但政府對自身又不加約束,導致民眾誰都不想使用,相比起來,英國史上穩定的主權信用則長期擔保英鎊成為最可靠的貨幣—說到底,還是因為英格蘭作為君主立憲的國家,君主不會濫用自己的信用,而必須在憲法框架下行使作為國家行為的權力,私有產權由此得到了良好的保護。
世界上最早的中央銀行—英格蘭銀行成立于君主立憲制度完全確立之后的一六九四年(1689年《權利法案》正式以法律形式限制王權),這并非偶然。當把作為個人的國王與作為制度的國王區分開來之后,最高統治者的個人意志便不再會成為不可控的因素,從而國家可以提供穩定的信用擔保,中央銀行遂可以確保紙幣轉換為黃金。穩定的主權信用又自然帶來了正面效益,因為這使得投資人更愿意將錢借給國家,政府的金融需要于是得以通過發行國債等方式來獲得滿足。不難看出,這樣的良性循環依賴于一系列制度性保障,而這又是敏感和脆弱的—一旦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會導致投資人的恐慌,從而使整個鏈條崩潰。
在那個時代,只有英國能做到這一點,這同樣不是偶然的,因為當時只有英國真正把君權“關進了籠子”,而完全依照市場規律,像運營一家公司一樣管理一個國家。如果帝王的心血來潮隨時可以毀壞主權信用(話說回來,英國國王賴賬導致投資人破產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不過那是在君主立憲制確立之前),那自然會導致市場的波動和恐慌。至于美國,它倒是沒有突發奇想的君王,但它卻出于對君主制和大政府的過分反感,因而遲遲不肯設立一家中央銀行來進行有效管理—直至一場金融危機迫使美國各界達成妥協,美聯儲才得以在一九一三年誕生。
這也許是每個現代國家遲早都要上的一課:隨著現代經濟在一個國家內蓬勃發展,這一經濟形態本身所蘊含的波動也會隨之出現。世界史上最早的金融泡沫是一六三六年荷蘭爆發的郁金香熱,隨后英國在一七二○年出現南海泡沫,這本身就具有指示性意義,標志著這些經濟體在當時進入了一個不穩定的市場化時期,否則都“不夠資格”爆發金融危機,因而這些“壞事”也可以說是“好事”。正如《印鈔者:中央銀行如何制造與救贖金融危機》前言中所說的,“金融危機是一種‘富貴病’,或者說是‘現代病’,往往只有建立了現代金融體系之類的國家才會出現這類癥狀”。一九二九年的大蕭條之所以爆發在美國,無疑也是因為當時美國已成為世界的金融中心,之后影響全球最深的金融危機都來自美國;只是一九九四年的墨西哥金融危機、一九九七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和一九九八年的俄羅斯債務危機,也意味著這些新興市場開始進入這個臨界狀態。
金融危機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因為消除它將伴隨著我們難以承受的代價:它本身就與現代經濟共生,徹底消除金融危機也就意味著消除現代經濟生存的土壤。從這一點上來說,的確如熊彼得所言,資本主義是“創造性毀滅”,它集創造和毀滅于一身;而各國中央銀行也是,它們既是金融危機的制造者,又是監管者。因為經濟的繁榮、國家為經濟擴張而發行國債,都需要中央銀行開動印鈔機,只是當人群的投機熱情進入狂歡狀態時,除了央行之外再無其他機構能更好地扮演好踩剎車的角色,以免落得更不可收拾的凄涼場面。
在經歷了二○○八年的金融危機之后,除了一些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外,大多數人并不懷疑市場應有一定的監管,畢竟在經濟利益面前,寄望于人的自發秩序是不現實的。問題不在于“監管”本身好不好,而在于在具體技術細節上它監管得好不好。更嚴格的監管未必就是更好的監管,如果沒有對歷史和金融問題的深入了解,那很可能是“寬嚴皆誤”。大概也正因其中每次具體情況的復雜多變,各國央行在說明自己的應對舉措時,也常常刻意使用一種含糊的語氣,以免因市場單一解讀而引發波蕩,因而無論實際政策力度是松是緊,都會被稱為“穩健”。
從歷史來看,現代經濟體制的發展基本是一條不歸路,它只能被繼續深化和完善—大概也很少有人愿意退回去。由于中國當下所處的發展中階段,情勢常呈現為某種吊詭的意味:一方面各種市場規范不完善,存在大量混合的經濟體制狀況和非市場化的行為,以致問題叢生;但另一面,在某種程度上又正是因為這樣才使中國避免了像東南亞和墨西哥那樣爆發金融危機。如果說世界經濟史上早先的那些領先者如威尼斯、荷蘭、英國、美國,其運作方式都更像是一個個公司,那么當下的中國大概最多只是像一個在艱難轉向公司體制的“單位”。說到底,這最終不完全是個經濟學的問題,而是與政治和社會轉型不可分割的整體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