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動扶桑見大唐”
正如法顯和玄奘記錄了許多古代印度的湮沒歷史,有些中國的古老文化不幸失傳,卻可以在鄰國得到繼承和發揚。五山十剎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五山十剎的確立和禪宗的興盛有很大的關系。禪宗,原本起源于中國的北宋時期,由六祖惠能創立,因當時禪宗中“即心即佛,解脫自我,無欲無求,無所矯飾,渾然天成”的思想境界,十分符合長期以來被封建禮教所束縛,同時又有反叛思想的宋代文人,一時間,禪宗成了文人墨客相聚時議論的主要話題。
宋嘉定年間,皇帝為全國的禪寺評定“寺格”。五座名望最高的禪寺被定為五山,擁有最高的寺格。南宋覆亡以后,元代和明代的皇帝都曾以五山十剎來冊封天下名剎。
明代中葉以后,官寺制度走向衰落,五山十剎就此廢弛,逐漸被遺忘。但是,精麗莊嚴的南宋佛寺,返璞歸真、智慧安然的“宋風禪”,都被移形換位般地復制到了日本。日本的中古禪寺內,至今還珍藏著夫量宋元時期的佛教經卷、圖書典籍和書法繪畫,以至于今天中國學者想研究五山十剎,還必須借重保存在日本的史料,正所謂“禮失求諸野”。
禪宗在中國創立較晚,因師徒相傳,有著明確的譜系。南宋時,五山十剎中所流行的大多是臨濟宗楊岐禪。日本僧人榮西在宋孝宗時兩次來中國,拜虛庵懷敞為師,先后在天臺山萬年寺和明州天童寺隨師修習。他將臨濟宗的黃龍派傳入日本,成為日本禪宗的開宗禪師。
榮西圓寂后,他的弟子道元也來到天童,跟隨長翁如凈學習曹洞禪,回日本后模仿天童寺的格局創立越前永平寺,成為日本曹洞宗的開山祖。
圓爾辯圓是榮西的法孫,后投入徑山寺高僧無準師范的門下,苦修數年后頓然開悟,回國時,無準師范向圓爾辯圓交付祖師法衣、《宗派圖》和《自贊頂相》作為傳法的信物。
當時,日本朝廷的攝政以徑山寺為原型,在京都建立了規模上堪比東大寺和興福寺的東福寺,迎請圓爾辯圓入寺弘揚禪法,是為禪宗大舉進入京都之始。圓爾辯圓被奉為國師,稱“圣一法師”,他傳回的楊岐禪后來成為日本禪宗的第一大派——圣一派。
那些從中國帶回的傳法信物至今還珍藏在東福寺內,而且寺內每年都要紀念無準師范老師的誕辰,八百多年來從未中斷過。
蘭溪道隆則是南宋僧人東渡日本傳播禪法的先驅。他也是楊岐派的禪師,于宋淳佑六年(1246)到達日本,在巨福州的建長寺開山,后應詔出任京都建仁寺的住持。蘭溪道隆倡導中國式的“純粹禪”,使之成為日本禪林的主流。
為了模仿五山十剎興建日本的禪寺,南宋佛寺內的所有細節——大到寺院布局、建筑形式,小到法器配置、家具擺設—全部被圖繪下來,用以原樣復制。十四世紀中葉,作為京都五山之一的天龍寺落成,其開山祖師夢窗疏石提筆寫下贊文,“不動扶桑見大唐”,反映的正是當年日本禪僧們的最高境界和理想。
“禪”不僅是宗教的修持,更被升華為思想、哲學和人生態度,成為日本中世紀文化發展重要的精神來源。著名禪學家鈴木大拙說過“在某種程度上,禪造就了日本的性格,禪也表現了日本的性格。”可見兩者間的契合。
日本園林:枯山水背后的禪宗思想
日本禪宗在宋代經由日僧明庵榮西從中國傳至日本,對日本茶道、建筑等領域影響深遠。為反映禪宗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及自律精神,日本園林藝術開始傾向于用石塊象征山巒,用白沙象征湖海的枯山水庭園風格。
“未見一粒灰塵揚起,卻見巍峨山脈聳立。未見一滴流水濺下。卻見奔流瀑布懸掛。”這是14世紀初,日本禪僧夢窗疏石寫的一首詩。沒有一滴水,卻能營造出瀑布奔流的感覺。如此抽象寫意的園林,就是日本最獨特的“枯山水”了。
“枯山水”的始作俑者,正是夢窗疏石本人。夢窗是鐮倉時代末期著名的禪宗僧人,有“七朝帝師”之稱,也是當時最偉大的造園家。他在《夢中的問答》一書中寫道:“把庭院和修道分開的人,不能稱為真正的修道者。”而他的第一個枯山水作品,就是從一座京都的寺廟——西芳寺開始的。
西芳寺,原是奈良時代(710-794年)修建的一座古寺。1339年,權臣藤原親秀不忍看它荒廢,遂請來夢窗疏石主持重修。面對一座凈土宗寺廟,禪宗大師決心做一番大的改造。
改造的成果是兩個庭園,一個以黃金池為中心,人們可以一邊沿著池邊的樹林散步,一邊觀賞石組和苑池,這就是池泉回游式庭園。這種可游可觀的園林,深受中國園林啟發,是當時日本比較常見的一種園林。
另一個園則在日本從所未見:覆滿苔蘚的枯水瀑布,龜形“小島”仿佛在綠苔的海洋中暢游,宛如自然生成的一幅畫面。同時,夢窗疏石還做了一個決定——高大繁茂的樹木任它死亡,不再移植新的樹木代替。
這是一種極端寫意和抽象的園林。沒有喬灌木、小橋、島嶼,甚至沒有水。造園中原本不可缺少的要素,被一一剔除,留下的是巖石、耙制的沙礫和一塊塊苔地。
流動的、易逝的事物不見了,只有亙古不變的頑石和沙礫留下來。而超越無常,追求恒常,正是禪宗的一種修行。枯山水園林不僅由禪宗大師手創,而且往往建于禪宗寺院之中,它的設計者和使用者,大多是寺廟里的禪宗僧侶。
京都龍安寺方丈南庭,是現存最經典的枯山水園林:建造于室町時代末期,面積約為330平方米,庭院是矩形,地面全部鋪以白沙,卻被耙子耙繪出水面的各種形狀,白沙間安置著15塊形狀各異的石頭,其景觀有點像浮出海面的島嶼,從前人們稱這座庭園為“虎子渡水庭”,傳說它反映的是幾只小老虎在父母的帶領下渡水的情景。這一景致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在白砂上繪出幾何圖案,幾乎是日本所有禪寺每日清晨都會做的工作,砂紋代表水。京都最古老的禪寺——建仁寺主持云林院先生在介紹枯山水時說道:“無水,卻讓人感覺到水,這種表現方法就是枯山水的特點。”筆直延伸的線,表示著江河、大海的平靜水面;蜿蜒之處,則代表著大小不一的波濤;“水中”浮現的石塊則寓意島嶼山石;漩渦表示著“大宇宙”,從禪學來講,也表示著“絕對真理”“悟境”。
佛教講,一花一世界。在枯山水中,一沙就是一世界。枯山水考驗的,正是觀察者的“心”。從這一角度上講,枯山水并不是一種欣賞式園林,更多的,是一種感悟式園林。令人困惑的是,作為禪宗發源地的中國,并沒有發展出如此“禪意十足”的園林。中國的禪宗園林有聲有色,可觀可游,充滿對生命的喜樂之情。
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中國人“未知生焉知死”,很少走極端。而大和民族則對“死寂”充滿迷戀。在這個地震、海嘯頻發的島嶼國家,生命早逝的悲哀縈繞不去。比起滿月和鮮花的綻放,日本人更喜愛櫻花的飄零。易逝的悲哀,又激起對永恒的渴望。枯山水就是這種理念之下營造出的園林。中國人的禪宗到了日本,催生出如此抽象的永恒之園,不得不說,大和民族的思維模式也在從中起作用。
茶庭:佗寂之美
榮西在禪寺中種植宋茶,提倡宋朝的茶禮,圓爾辯圓學會了面粉和面條等食品制作方法。“五山文學”“禪宗樣”建筑之外,鐮倉時代以后,日本的書法、繪畫甚至今天被奉為國粹的茶道、花道、劍道,都蘊涵著宋代文化的影響。
而當中國的禪與茶傳到日本后,又催生出另一種日本園林——茶庭。草庵式的茶庭叫“千利休庵”,因為它的發明者,是16世紀一位叫千利休的茶道宗師。
千利休茶室內的院子,原本是個花團錦簇的所在,里面種滿牽牛花,一旦開放,美不勝收。當時日本的最高統治者豐臣秀吉聽說后,立刻慕名而來。不想一進茶庭,發現花都被剪掉了。秀吉大怒,沖進茶室向利休興師問罪。然而一進茶室,他卻被震住了,只見壁龕的花瓶里面,一朵潔白的牽牛花正在怒放,水潤欲滴。
砍掉一片,留下一枝,花的內在生命力卻得到充分展現,這就是利休的禪心。而這種表現方式,可謂禪宗的極簡藝術了。
后世的茶庭繼承了利休的禪心,簡潔、純粹而意味深遠,一般情況下連鮮花都不栽種。
一本17世紀的茶道手冊“Chasho Senrin”提出更極端的設想:“庭院中不應種樹,不應擺放石頭,不應鋪設沙子,也不應設計卵石小徑——所有這些事物都會讓人分心,會迷惑和破壞茶道精神。”
不過這顯然是種過于理想的設計。現實中的茶庭是這樣的:從院門至茶室之間設有園路,點綴著各種景觀——以裸露的步石象征崎嶇的山間石徑,以地上的松葉暗示森林茂盛,以蹲踞式的洗手缽象征圣潔的泉水,以寺社的圍墻、石燈籠象征古剎神社的肅穆清靜。這一切,營造出日本茶道追求的“和、寂、清、靜”。
茶庭的一套裝飾也十分簡樸。有時石燈、洗手缽因為年深日久,布滿青苔或地衣,甚至有了小小的裂痕,人們不但不會去修補,反倒格外的珍惜。因為它們忍受了惡劣、動蕩的現實環境,呈現出震撼人心之美。
說到此處,日本園林的核心品質——佗寂之美已呼之欲出。“佗”即簡樸,“寂”是冷寂,它包含殘缺、寂、貧、素、孤寒、簡樸、凋零等種種美學意向。
無論是枯山水還是茶庭,都被日本的這種佗寂之美所籠罩。枯山水那種安靜到極致的氛圍,正反映出了日本人追求的“物哀”的審美意識,也在宗教上體現了“禪”的本質,這種類似墓地的悲憫氣氛,恰恰也是日本這個民族獨特生死觀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