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雷
一
這雨有點兒不像話,沒頭沒腦地下了兩天兩夜才歇住,讓人覺得有點兒死皮賴臉的了。商大學清晨起來,見墑溝里亮亮的,知道田里積水了。想起前一陣抗旱時田頭打的兩道小壩雨前忘了挖,便扛把大鍬出了門。
兩天沒出門,把人們的骨頭都歇軟了。雨停了,男人們在家呆不住,都要到田里看看,理理水,扶扶倒伏的莊稼,和鄰居們拉拉話。三天飽飯好吃,三個雨日難挨。商大學沒走多遠,前面忽然傳來幾聲唿唿的水響。商大學一怔:墑溝里有魚了?緊趕幾步走過去一看,哇塞,還真是魚,一條黑魚困在了墑溝里,身上裹滿了泥漿,要不是掙扎,還真看不出是魚。
黑魚是當?shù)氐恼f法,學名叫鱧。這東西是水里的老虎,專吃魚蝦,力大無窮,一甩尾就是丈把遠,要不是困在這只有幾寸深的墑溝里,還真沒法抓。這魚怎游到這兒來的呢?商大學有些納悶,再一想,哦,河里水不干凈,只要下雨,小魚就會浮到水面上來洗腮,這家伙肯定是追逐小魚時闖進來的。小魚身子小,稍稍有點兒水就能游走,這魚就不同了。商大學心里笑道,你這瞎東西,鉆到墑溝里來,你不是找死嗎!他拎起魚看了看,足有三斤。
在鄰田里放水的劉三見了,大學,今兒中午炒魚片,我?guī)Ь疲绾危可檀髮W笑笑,要是蘭鳳在家,沒問題,我只會紅燒。劉三說,紅燒也行。商大學說,那就說定了,中午來吧。
蘭鳳炒魚片還真有一手,就這黑魚,只需二十分鐘,一盤鮮嫩爽口的青椒炒魚片就會端上桌。讓商大學最為喜愛的,還是蘭鳳的紅燒鯽魚,不咸不淡,鮮嫩無比。蘭鳳的爺爺是廚師,蘭鳳在家時沒少跟她爺爺學,農(nóng)家酒席上的菜她大多會燒,其中最為出色的還數(shù)紅燒鯽魚。蘭鳳說,燒魚最關(guān)鍵的兩點就是佐料和火候。佐料要蔥蒜酒椒姜,油鹽醬醋糖,外加芫荽,十一樣,一樣不能少。這些佐料,哪樣先下,哪樣后下,都有講究。魚收拾好了,先往鍋里倒些油,然后放下蔥姜,接著就要下鹽,并用鏟子連油一起澆到鍋面上,這樣魚下鍋后翻動時魚皮與鍋之間多了層細沙樣的鹽粒,不至于把魚皮烙粘到鍋上,這樣魚皮完好,燒出來好看。魚是水鮮之物,雖然鮮,但腥氣太重,這就要講究火候,先猛后文,不到份上不能起鍋。商大學多次看著蘭鳳燒魚,可自己就是燒不出蘭鳳的味道。劉三曾笑話過商大學,人家廚師只需學三年,你跟蘭鳳學了半輩子,連紅燒魚都學不上,夠拙的了。商大學笑笑,說我無能我承認,說我拙,我不承認。要不是蘭鳳固執(zhí),我是不會在家種田的。劉三說,你不能總是把責任都推到蘭鳳頭上,誰叫你熬不住,“偷嘴”的呢!商大學無話,只好笑笑。
“偷嘴”,就是未婚男女偷情,這是當?shù)厝说恼f法。商大學并不忌諱別人說他這個。
爺爺念過私塾,給孫子起名時想到了小時候念過的《大學》《中庸》,于是給孫子起名叫大學,指望孫子日后能上大學,出人頭地。孫子沒有辜負爺爺?shù)钠谕宦讽橈L,直至考上了大學。可就在大學入學通知書送來的時候,蘭鳳找上門來了。蘭鳳是商大學的同班同學,家在鄰村。蘭鳳把商大學叫到一邊,說自己有了。這讓大學嚇得不輕。等緩過神來,大學叫蘭鳳把那玩意打了。蘭鳳不肯,說你如果去念書,我就死到你學校去。大學再三和蘭鳳說明,三年大學畢業(yè)后和你結(jié)婚,不管在哪工作一定把你帶了去。蘭鳳就是不行,一定要現(xiàn)在就結(jié)婚。大學怕真的鬧出人命來,也就答應了。就在婚后的第二天,蘭鳳的大學入學通知書也到了。蘭鳳看了一眼便點火燒了。為了五月后出世的商新槐,兩口子心甘情愿當起了農(nóng)民。每當有人提起當年“偷嘴”的事,商大學只是一笑了之。人之命,財之運,不可違也。
從田里回來,商大學開始生火燒飯。蘭鳳在家時,大學從來不燒飯,也不會燒飯。煮飯夾生,煮粥像飯。煮不好,干脆就不煮。蘭花埋怨,我真不曉得你這人怎這樣笨的,燒飯這么簡單的事,到你手里怎就這樣難呢?要是我不在家,你吃生米呀!商大學笑笑,你能到哪兒去,上天呀!當時商大學說這話的時候,還真沒想到蘭鳳會到哪兒去,沒想到小孫子一落地,蘭鳳被兒子叫去帶孫子,他們這對形影相隨的老夫老妻真的勞燕分飛了。
不會燒飯,只有學著燒,總不能像蘭鳳說的吃生米吧?好在自己燒給自己吃,好也罷,孬也罷,沒人抱怨。大學先是摸索著燒了幾頓,多少摸出了點經(jīng)驗,多少米放多少水,幾天一燒,也就上路了。不過商大學總覺得一個人在家吃什么都沒味道,常常懶得燒。他通常是煮一鍋粥吃一天,煮一鍋飯吃三天。從田里回來,從冰箱里端出來放微波爐里熱一下就成。至于菜不菜的,那就不講究了。十三畝地全靠自己,一天下來骨軟筋酸,就是一口吞下一頭豬,也不如上床打個呼。
中午劉三拎來了一瓶酒,兩個人二一添作五,就著黑魚,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大學本來不喝酒,一個人在家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劉三也是一個人在家,有菜就喊劉三過來說說話兒。劉三愛酒,大學只好陪他喝。喝著喝著,酒量漸長,如今半斤酒已是小菜一碟了。
嗞了一口酒,大學笑笑說,兒子不能養(yǎng)。總以為娶了媳婦就享福了,沒想領(lǐng)大了兒子還要領(lǐng)孫子。
劉三嘆了口氣,過去有句老話,十年媳婦熬成婆,而今婆婆都成老媽子了。兒子媳婦自己養(yǎng)的自己不帶,要老娘過去幫他們帶。這理,沒處說。
大學說,我和蘭鳳結(jié)婚三十年,從沒離開過一天,這下一走就是三年。我估計,沒個十年八年的回不來。
要等到你孫子上初中哩。劉三說,現(xiàn)在你我才五十五,等把孫子帶上初中,我們都六十多的人了,這夫妻不夫妻的,還有什么意思?你說是不是?
大學苦笑笑,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當今的年輕人自私,想到的凈是他們自己,想不到父母。
劉三嗞了一口酒,唉,悔只悔當初不該讓他們上大學。在家種田,哪有這話!
不上大學,自己臉上無光。大學說。上了大學,回來種田,文不像個秀才武不像個兵,做父母的臉又沒處擱,只好讓他們到城里去打工。到了城里,就想做城里人,沒房子,要你出力,生了孩子,請保姆又舍不得開銷,只有找不用花錢的老娘了。像你和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們開口了,你能不去?
劉三一聽叫了起來,去呀,你能不去?唉,說來說去,我們兩個,注定是個勞碌命。
什么勞碌命?兩個老光棍!
是的是的,兩個老光棍!
兩人已有幾分醉意,說著說著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唱起了新近幾年才有的鄉(xiāng)間民謠:
富扒灰,窮當龜,兒子媳婦住樓房,老頭老太睡草堆。睡草堆,睡草堆,一直睡到燒成灰……
唱著唱著,大學覺得一股酸水涌上了心頭。看看劉三,劉三淚水已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二
蘭鳳在這座城市里惟一的熟人就是娘家莊上的巧巧。巧巧和蘭鳳一樣,也是來照看孫子的。蘭鳳起初來到這座城市什么都不習慣。鄉(xiāng)下廣天闊地的看慣了,散手散腳的跑慣了,到這城里,她覺得就連走路都受拘束。下樓,到處是人是車,稍不留神就被碰著了。還有進門就得脫鞋,吐痰得進廁所,地板天天要擦,衣物不能亂擺,好像這房子不是為人服務的,住進去就成了房子的傭人,處處要留心,天天要照應。媳婦叫姍姍,在一所私立小學當教師,對家庭環(huán)境很講究,不過她自己不動手,嘴勤身子懶,下班回來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叫男人,商新槐,馬桶里有黃垢了你看見沒?用清潔球擦干凈。商新槐,紗窗臟了,你拿下來放浴間里用水沖沖。商新槐,我早上就把褲頭放到洗衣機里了,你怎忘了洗呢?蘭鳳開始來時還真不習慣,自己的褲頭還要男人洗,你做女人的自己的手呢?在鄉(xiāng)下,男人替女人洗褲頭是大忌,會帶來晦氣,公公婆婆見了是不會輕饒媳婦的。就是城里不忌諱這個,你當媳婦的如果忙不過來男人幫著洗一下也行,你在家里什么不做,油瓶倒了不扶,還頤指氣使叫男人這個那個,這哪像個居家過日子的婦女?后來蘭鳳覺得這也不能全怪姍姍,她能這樣對新槐,是新槐慣壞的。要是開始不把她弄慣了,她不會這樣的。兒子都沒話,你婆婆多什么嘴呢。每當姍姍叫新槐干這干那,蘭鳳就說,我來我來。一月待下來,蘭鳳也熟悉了姍姍的脾氣。姍姍不吃剩飯剩菜,所有飯菜當頓吃不完就要倒掉,說有亞硝酸鹽,吃了要致癌。地板每天要擦一遍,要不人走動時帶起灰塵污染空氣,容易引起呼吸道疾病。門把手鍋臺灶具每天要用干凈抹布揩上一遍,這些東西天天摸容易傳染病菌。特別是小孫子叮當,他的碗筷消毒后要單獨存放,不能與其他碗筷混雜。蘭鳳剛來時喂叮當奶粉,怕燙著叮當就自己先用嘴唇試一下,不想被下班回來的姍姍看見了,扔下手里的小包當場就把叮當奪了過去。你別把鄉(xiāng)下人不講衛(wèi)生的壞習慣帶來,要是有傳染病,你就害了我家寶寶了!接受了這次教訓,蘭鳳喂奶粉時再也不敢自己試冷熱了。對于講衛(wèi)生,蘭鳳不反對,講究點好,可吃剩下的魚呀肉的都倒掉,她心疼。哪來這么多的亞硝酸鹽,燒熱了還不是一樣?飯店里還賣回鍋肉哩。有一次中午吃的紅燒肉她沒倒,晚上熱了自己吃。她不相信這肉不能吃。鄉(xiāng)下沒人講究這些,百歲老人多的是。過去缺吃少穿,什么東西舍得倒?過年做的麥面餅霉得長滿綠毛一塊也舍不得撂,餿得酸牙的菜粥也舍不得倒,這中午燒的晚上就有毒了?姍姍見了,揶揄說,我家奶奶呀,在響應中央反對浪費的號召哩。蘭鳳聽了笑笑,我倒不是聽誰的號召,這肉中午才燒的,倒了可惜。后來蘭鳳也不吃了,兩口子一月工資一萬多,養(yǎng)一條小狗一月還要開銷三四百,我替他們節(jié)省什么呢!凡是吃剩下的,全部倒進垃圾桶。
叮當很逗人,整天奶奶奶奶的叫個不停。一眼看不到就喊,就連奶奶上廁所都不許奶奶關(guān)門。白天纏著奶奶,晚上還要跟奶奶睡。有時看著睡在懷里的叮當,蘭鳳也覺溫馨,好像懷里睡的不是叮當,而是新槐。新槐睡到她懷里的時候,那時多年輕呀,才二十歲,現(xiàn)在老了。有時蘭鳳也想,整天關(guān)在這房子里,要不是有這小東西陪著,自己真的要急瘋了。特別是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想到家里十三畝田全靠大學,想到大學一個人在家這也不會燒那也不會燒日子肯定過得不好,蘭鳳常常愁得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她有手機,姍姍回來后她不敢打。有一次她給大學打電話時間打長了,姍姍說,我家奶奶呀,和老爹爹通個電話沒完沒了的,像人家小青年談戀愛樣的。
早上新槐買了兩條黃魚,叫她中午清蒸。黃魚肉嫩,蒸前要用細鹽腌上一個鐘點,這樣吃的時候筷子好搛,要不一碰就碎了。在家里,得到姍姍好臉色的,就是蘭鳳的廚藝。別看我家奶奶是鄉(xiāng)下人,燒菜的手藝還真的不比小飯館里差哩。剛把黃魚收拾好,門鈴響了,開門一看,是巧巧。
與巧巧邂逅是在菜場里。那天姍姍提出中午換換口味,天天吃肉吃煩了。現(xiàn)在的豬都是飼料喂大的,個別養(yǎng)豬戶還摻瘦肉精,瘦肉越燒越柴,嚼不動。羊肉比豬肉嫩。據(jù)說山羊肉比綿羊肉好吃,公山羊肉比母山羊鮮。姍姍分不清山羊肉與綿羊肉的區(qū)別,更分不清什么樣的肉才是公山羊的肉。家里的經(jīng)濟都在姍姍手里,凡是花錢的地方都要她到場,因此菜也是她買。由于要買羊肉,就叫蘭鳳和她一道到菜場去。就在挑羊肉的時候,蘭鳳遇上了巧巧。
巧巧也是來買菜的。兒子在一家建筑工地做鋼筋工,媳婦在工地燒飯,天亮出工,天黑回來,燒飯買菜帶孫女就是巧巧的全部工作。兒子媳婦中午不回來,她每天早上把孫女送進幼兒園就沒事了,整天待在屋里悶得慌。遇上了蘭鳳,巧巧如同遇上了親人一般。你怎到這里的?蘭鳳說,兒子媳婦都上班,我來幫著帶帶孫子。巧巧說這下好了,終于有人陪我說說話了。巧巧告訴蘭鳳,我就住在你們小區(qū)隔壁,有空我到你家玩。巧巧空余時間多,沒事就往蘭鳳這邊跑,已是蘭鳳家的常客了。
巧巧一落座,就給蘭鳳帶來了一個社會新聞,今兒夜里我們小區(qū)里有人跳樓了。
什么人跳樓?
婆婆。
婆婆?
是的,夜里跳的,早上才被發(fā)現(xiàn)。
為的什么事?
昨晚上兒媳和婆婆吵架了,原因是當下農(nóng)村大忙,家里田多,婆婆要回去一陣子,等大忙結(jié)束了再來。媳婦不答應,罵婆婆是老騷東西,你哪是怕老爹忙不過來呀,你是想老頭子和你睡睡了。你走可以呀,每月拿五千塊錢來讓我喊保姆呀。我家樓上人家爺爺奶奶沒空帶寶寶,每月給五千。你也給呀!據(jù)說婆婆當時沒說多少,早上發(fā)現(xiàn)她時,已經(jīng)死在樓下了。這是她兒子早上哭著告訴別人的。
蘭鳳聽了心里涼涼的。她說,這兒子也不是個東西,白養(yǎng)了,媳婦罵的時候,你就不能擋幾句?這樣媽媽心里也好受些。唉,這婆婆呀,我估計平日里肯定也受了不少氣,要不怎會為這幾句話跳樓呢!
巧巧說,好在我家兒子媳婦孝順,要是他們也對我這樣啊,我不跳樓,回去。你想,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們拉扯大,有一口好吃的都留給他們吃。老了,兒子成家了,本該享福了,到頭來,還要我給他們帶孩子,給他們當老媽子。孝順,幫他們帶帶也可以,不孝順,把你當傭人待,我才不管你哩!等我們老了,你養(yǎng)我們也好,不養(yǎng)也好,隨你的良心。跳樓,我才不傻哩!
蘭鳳苦笑笑,要你帶孩子,你是香餑餑,一天也不讓你走。等孩子大了,上中學了,你就成爛抹布了,扔得越遠越好。
巧巧說,他們?nèi)拥模抢圪槨2贿^好的也少。
蘭鳳說,我常想,我們這些人也年輕過,我們那時候,為什么不像現(xiàn)在這樣呢?他們會不會想到自己的將來呢?
巧巧大腿一拍,老姐哎,現(xiàn)在不少年輕人有奶便是娘,他們哪能想得那么遠呀!
三
現(xiàn)在種田不比過去,從耕地到脫粒,全是機器,連收玉米都用玉米收脫一體機了,所以鄉(xiāng)間民謠說,農(nóng)民一年當中是“兩個月種田,兩個月忙年,八個月賭錢(打麻將)”。商大學家有十三畝田,過去都是長棉花。棉花太忙人,脫缽、搬缽、鋤草、治蟲,全是人工,天天有事做,加之摘花是個累死人的活,整天彎著腰,一遍摘完了過不了幾天還要摘第二遍,第三遍,手上凈是被棉花鈴子劃出的血杠杠。蘭鳳摘花利索,一天百把斤不在話下。大學五十斤都摘不到。請人摘,不光要供三頓飯,一人一天至少還要給一百塊錢,一季棉花摘下來,工錢要去掉三分之一,加上成本,幾乎沒錢賺。蘭鳳去了城里,大學干脆改種麥子和黃豆,一年兩季,機種機收,除了收割時節(jié),平時還能湊合,只是忙的時候也相當忙,蛇鉆進屁眼都沒空拽。一季莊稼收下來上萬斤,要曬,要收,要揚。晴天還好,遇上陰雨連綿,如不及時攤晾,焐出芽子就一文不值了。盡管鄰居們天天打麻將,大學卻很少有閑的時候。田多,下雨要理水,天旱要抗旱,有草要拔除,有蟲要打藥,長勢不好要追肥,幾乎天天有事做。要是蘭鳳在家,至少頂去一半。有時忙累了,他也犯急,田頭上一坐就是半天。
我忙去死哩。我一個人吃得了這十三畝地!
想到兒子買房時借下的債務,只要氣消了,再累,還是下地。
是自己的兒子呀,你和他氣什么呢?要不是為兒子還債,這十三畝地起碼租出去一半。大學經(jīng)常這樣想。
常陪劉三喝酒,商大學漸漸也有了酒癮,端上飯碗就想到了酒。過去他聽人說酒這東西就和情婦差不多,天天纏你嫌煩,多日不見又想。他沒情婦,也從沒有過情婦,也不知道有情婦是什么感覺,不過酒這東西倒是真的,兩天不摸酒瓶,嘴里就淡得無味,總想弄點兒麻麻。沒酒,這頓飯吃得就沒滋沒味。一天忙下來,晚上弄兩盅,這樣好睡覺,睡得香。
也許是年紀大了,不管喝酒不喝酒,一覺醒來,總是睡不著。有時,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一摸蘭鳳,手沒摸著,才想起蘭鳳不在這床上,也不在這屋里。
一個人躺在床上,沒人說話,屋里黑洞洞的,腦子里就這樣那樣地瞎想。他想到兒子,想到蘭鳳,也想到過自己的那次“偷嘴”。
說句不吹牛的話,商大學年輕時長得確實可以,讀高中時,主動追他的女同學不下十個。面對一個個漂亮而又熱情的姑娘們,商大學不想是假的,不敢是真的。 父親是家里在的“活閻王”,說紅不綠,動不動就操棍子。上高中時,父親就交待他,上高中的都是大人了,要用心念書,不許和女學生啰嗦!他聽了。他不敢不聽。凡是收到女同學的小紙條,他看一眼就扔了。高三那年,父親犁地時被打急了的公牛頂死了,商大學一直緊繃的內(nèi)心這才得到解放。一次周末回家,剛推出自行車就撞上了蘭鳳。商大學你回家呀?帶我一段路吧,行不行?蘭鳳的家就在鄰村。大學沒加猶豫,行,來吧。那天風大,每蹬一腳都十分吃力。大學蹬一會兒,累了,再讓蘭鳳蹬一會兒。在一座小橋邊,車輪突然扭了起來。下車一看,車胎不知被什么東西戳破了。在這半路上,前不著村,后不接店,兩人只好輪換著推著車子跑。推累了,就坐到路邊歇歇。歇著歇著,兩人便不由自主地把車推進了小樹林……
究竟是誰先提出到小樹林里玩的?后來大學說是蘭鳳,蘭鳳說是大學,兩人相互賴,誰也不承認。那次兩人鉆進小樹林,蘭鳳突然驚叫一聲,說她看到蛇了,一把抱住了他。從沒被姑娘抱過,他渾身熱血瞬間沸騰起來。接下來做的事,說起來有點兒懵懵懂懂,可就這懵懵懂懂地做了一回,改變了這對年輕人一生的命運。
那時商大學還不懂什么叫懷孕,也不知道這么小玩玩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后來商大學知道了,可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蘭鳳肚里已經(jīng)有了他的種,懷上了,也就是新槐。其實那時候是有避孕藥的,可他們不懂。不懂就要付出代價,兩人就那次小玩玩,大學考上了也沒去成。后來只要有人提到這事,大學就笑笑,那時候懂什么呀,只睡一回,就像鹵水點豆腐,一點就中了,你怎辦!
兩口子沒能上成大學,只有指望新槐了。為防兒子和他們一樣,從小學到高中,兩口子輪換著接送,直至把兒子送進了大學。商大學聽說大學里這些事兒管得不嚴,青年男女出去租房同居是尋常事兒,老師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加上現(xiàn)在的姑娘精得很,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因此兩口子不再為這事焦心了。
兒子在城里工作了,他們高興。兒子談了姍姍,他們更高興。兒子結(jié)婚要在城里買房子,他們借遍了所有的親戚給兒子湊齊了三十萬塊錢的首付款。他們借債時就打算過,爭取十年還清。為了還債,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勞作,平日里連豆腐都舍不得買。沒想兒子婚后沒幾月,便把蘭鳳接了去。這一去就是幾年。除了過年,平時一步也離不開。大學本來想讓蘭鳳在暑假期間回來兩個月,因為姍姍這兩個月不上班,讓蘭鳳回來幫著忙一陣。可姍姍說不行,我和同事在辦補習班哩,這兩個月要趕上一年的工資。光靠工資,哪年才能把房貸還清了!大學也不能說姍姍說得不對,可總覺得兒子媳婦過于自私了。把兒子帶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做父母的還替他們背了一身債。到頭來,從不考慮做父母的怎樣還債,還把老娘叫去服侍他們兩代。他們只想到自己,想不到父母。思來想去,大學還是覺得養(yǎng)兒子真是個包袱,一直要背到死的包袱。
下雨天是商大學最難熬的日子,平日里下地還能和鄰田的劉三說說話兒,下雨天沒處去,電視看的時間長了,眼睛發(fā)花,干脆,打把傘到劉三家打打麻將,這樣不光有人說話,還能在劉三家混上一頓。有菜沒菜是小事,關(guān)鍵是一個人在家吃什么都沒味道。
鍋上多日不見葷腥,商大學騎著電瓶車到小街上買肉,不想在轉(zhuǎn)彎時與迎面來的一臺手扶拖拉機碰上了。商大學沒及提防,一頭栽到了地上,當場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四
接到劉三的電話,蘭鳳眼淚刷地下來了。她忙問劉三,到底傷得怎樣了?劉三說我也是剛剛聽說的,可能跌得不輕,人已經(jīng)被救護車接走了。劉三說,你不要問這么多了,趕快回來吧。蘭鳳剛要掛電話,忽然覺得不對,是不是大學跌死了,劉三怕她經(jīng)不住打擊瞞著掖著沒說出實情。她問劉三,你把實話告訴我,大學是不是跌死了?你要和我說實話,我扛得住!劉三說,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只是跌了個跟頭,傷得怎樣不清楚,絕對沒死!
聽到劉三回答得很堅決,蘭鳳的心稍稍平靜了些。只要有救,就是萬幸。她立刻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新槐說,媽,你千萬別急,我馬上就回去。
再不關(guān)心父母的人在父母的生死問題上還是不含糊的,因為這是個社會關(guān)注度極高的問題,關(guān)系到一個人日后的聲譽,甚至還能和法律扯上邊。新槐立刻與單位領(lǐng)導說明了情況,下樓在路上攔下一輛出租車,來到姍姍所在的學校帶上姍姍。到家時,蘭鳳抱著叮當已在樓下等了好久了。
一路上,蘭鳳一直忐忑不安,她不時地望望窗外,又望望躺在懷里已經(jīng)睡熟的小孫子,目光不停地在窗外和孫子身上來回移動。她想大學這個跟頭肯定跌得不輕,能把人跌昏過去的跟頭肯定是傷著大腦了,要是跌成植物人怎么辦?她在電視上看到過多次因這樣那樣原因摔成植物人的人。如果真是這樣,自己服侍大學,孫子誰帶?把孫子帶回來姍姍不會答應,她說過多次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不是靦腆就是頑劣,像新槐就屬于那靦腆的一種。把大學帶過去,恐怕也不是個辦法,她有時為了省水,馬桶里小便沒及時沖掉,姍姍還抱怨她把家里弄得滿是騷氣。一個植物人,大小便都在床上,姍姍肯定受不了。蘭鳳覺得這也不是那也不行,時間長了,腦子里就像塞了一團麻,亂糟糟的。
幸虧現(xiàn)在到處都有高速公路,三百公里只用了四個小時。傍晚時分,出租車終于開進了家鄉(xiāng)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
下了車,一個護士正好從病房出來。基層衛(wèi)生院住院病人不多,一般也就十個八個,護士基本都認識。按護士指點,一家人來到大學所在的病房,發(fā)現(xiàn)大學正坐在床上與鄰床說話。看到這一幕,蘭鳳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你們都回來干什么?看到蘭鳳和兒子一家都來了,大學好似有些不解。
蘭鳳一聽眼淚都下來了,埋怨說,你還問呢,你騎車不當心,劉三去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跌死了哩!
大學苦笑笑,哪能這么不結(jié)實?當時只是暈過去一陣子。沒事,醫(yī)生說輕微腦震蕩,吊兩天水就好了。
一眼看到小孫子,大學招招手,過來,到爺爺這兒來。
小孫子站著沒動。
蘭鳳把孫子拉過來,叫爺爺,叫爺爺。
小孫子愣了下,叫了聲爺爺。
大學笑笑說,鍋不熱,餅不粘,我不在他身邊,和我生著哩。
醫(yī)生要你在這兒住幾天?蘭鳳問。
大學說,本來明天回去的,你們回來了,開些藥水帶回去,明兒到村衛(wèi)生室去吊吧。
蘭鳳說,還是得聽醫(yī)生的,明天回去就明天吧。
我有數(shù)。大學說,肚疼頭疼我自己清楚,不能回去我還回去嗎?我不是傻子。
蘭鳳說,你自己有數(shù)就行,別到家再叫我們往這兒送。
商大學笑笑,哪能呢。
既然沒大礙,征得醫(yī)生的同意,當晚,一家人回了家。除了春節(jié),這也是難得的團聚。
家里平日也只有劉三偶爾過來走動走動,其余沒人來。見蘭鳳和兒子兒媳都回來了,附近的莊鄰們都來了,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他們來看看大學,看看大學的小孫子。小孫子似乎一點也不陌生,蘭鳳叫他叫誰他就叫誰,逗得莊鄰們嘖嘖稱贊,看,到底是城里的孩子,一點兒也不認生!
當晚,一家三代團在一張桌上吃飯。大學說,人家總說什么叫幸福?有人說有吃有穿就是幸福,也有人說兒女孝順就是幸福,依我說呀,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不分開,才是幸福。
新槐不贊成,爸,古人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要是我們天天在家陪著你,你不會感到幸福的。
姍姍說,天天在家好呀,都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舒服。
叮當一聽叫了起來,媽媽,我長大了,也要種地,也要舒服。
一家人笑了起來。蘭鳳說,要種地,就跟爺爺奶奶學。爺爺奶奶種地種了一輩子了!
好,我就跟奶奶學種地。叮當說。
看到叮當說的那個認真樣兒,一家人又是一陣大笑。
待碗筷收拾停當,一家人各自打理床鋪準備睡覺了。自從蘭鳳年后離家,大學和蘭鳳已有八個多月沒有同坐在一張床上看電視了。
兩眼看著電視,大學問蘭鳳,新槐什么時候回去?
明天,可能是明天。你好好的,他待在家里干什么。
明天你還跟他們回去?
蘭鳳沒做聲,繼而反問,你說呢?
這世道變了,過去帶孩子都是自己的事,現(xiàn)在帶孩子的事都落到爺爺奶奶的頭上了。
那些老黃歷還提它干什么呢,你不帶可以呀,給錢讓他們請保姆就是了。
房子首付已讓我欠下一屁股債了,還要錢,就剩我這副老骨頭了。我真想不通,沒你這朵云彩,天就不下雨了?孩子就不帶了?
沒是沒的說法。有,就省得花錢請保姆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幾個是傻子。
他們是省心了,可我們……
別說這些了,包袱是我們自己帶來的,就得背。
大學嘆了口氣,唉,只怨我這個跟頭跌得太輕了,要是斷條腿或胳膊什么的……
蘭鳳打斷大學的話,別說了,看電視吧。
電視上出現(xiàn)一段公益廣告。一位母親看著自己的兒子:
等你長大了,上了大學,媽媽就享福了。
等你結(jié)完婚, 有了孩子,媽媽就享福了。
一個小女孩站在奶奶面前:奶奶,等我長大了,你就享福了。
畫外音:別讓等待,成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