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東
像兩塊大石頭一樣放置在珠江邊的廣州大劇院;像四個白色饅頭一樣生長在故宮東側的北京銀河SOHO;像一件女士裙擺一樣飄蕩在里海沿岸的巴庫阿里耶夫文化中心……你可能沒有聽過英國女建筑師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的名字,但你一定對她設計出的這些令人嘆為觀止的神奇建筑有印象。
2016年3月31日,以設計風格大膽前衛著稱的扎哈在美國邁阿密因病去世,享年65歲,給世界各地留下數個帶有其強烈個人色彩的地標建筑及其事務所里上百個正在進行中的下一個潛在的傳世之作。
喜歡扎哈的人認為她“無拘無束”,敢于挑戰傳統的建筑風格教條;不喜歡扎哈的人則批判她“形式主義至上”,華麗卻不接地氣。隨著她的突然辭世,有關她個人設計風格的爭議暫時被擱置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默哀和懷念——在廣州大劇院的入口處,扎哈的畫像周圍擺滿了粉絲獻上的鮮花。
在建筑行業里,扎哈雖然并不總收獲全部的掌聲,但卻取得了毫無爭議的偉大成就:她建立的個人事務所每年凈利潤超過400萬英鎊,源源不斷的合約讓她成為商業領域炙手可熱的金字招牌;她獲得的普利茲克獎讓她成為打破建筑業“男性俱樂部”的壟斷,成為獲得該項殊榮的首位女性……
“在談論扎哈畢生成就的時候的確沒有辦法忽略掉她的身份特質。一個伊拉克出生的女性穆斯林在白人男性主導的建筑行業呼風喚雨,這毫無疑問是最具有我們這個時代特色的勵志職場故事。”《洛杉磯時報》如此寫到。
“是一種三連環一樣的重擊”。在回憶初到倫敦創業時的困惱時,扎哈·哈迪德曾經如此對BBC說,“我是個女人,這首先就是個問題;其次我還是個外國人,這又是個不小的障礙;最后我還要設計一些‘不符合常規的東西出來,這對上世紀的英國社會來說,不是什么好消息。”
盡管80年代初期就在倫敦成立了自己的事務所,但直到2006年蘇格蘭維多利亞醫院瑪姬癌癥康復中心這一小型建筑竣工之前,扎哈在英國并沒有建成過一座屬于自己的作品。在此4年之后,扎哈在倫敦的首座建筑伊芙琳·格蕾絲學院才宣告竣工,這座中學建筑為她贏得了2011年的斯特林大獎。
扎哈承認,在對傳統文化有著堅守情結的大英帝國想要植入一座“扭扭曲曲”、“光怪陸離”的“扎哈式”后現代主義建筑的確要面臨不小的阻力。而更為崇尚藝術(不管是傳統還是后現代)的歐洲大陸以及經濟發展帶動下城市基建日新月異的亞洲,則成了很長一段時間內扎哈·哈迪德事務所的主要戰場。
“針對外國設計師的偏見的確存在,但我在亞洲和歐洲大陸遇到的比較少。”扎哈說,反而是以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為主導的英美兩國給了她不少的閉門羹,“或許不是因為我是個女人,而是個來自中東的穆斯林。”
30歲出道、40歲才有作品落地竣工的扎哈是個“大器晚成”的經典案例。在她短暫卻又高產的建筑師生涯中,停留在圖紙上沒有建成的作品無數,但唯有位于威爾士的卡迪夫大劇院讓她無法釋懷。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卡迪夫地方政府對外招標,希望建成一座“高水平”的文化地標。扎哈的投稿以黑白兩色對撞的“海灣項鏈”方案在初期脫穎而出,此后還贏得多項國際大獎,這個地標一度被視為扎哈的囊中物。
但在1995年的圣誕節前三天,當地政府的棄標公告震驚了整個建筑界。“這個方案過于具有特色,因此不予采用。”后來《紐約時報》爆料稱,是當地的一群極端保守政客和輿論人士在幕后扼殺了“海灣項鏈”。
卡迪夫大劇院事件后來演變成針對扎哈伊拉克裔身份的種族攻擊:一位威爾士當地的議員稱這個方案是“麥加大清真寺的翻版”,指控扎哈設計這個方案是為了傳教;一些當地人甚至帶有挑釁意味地質問她:“你的丈夫去哪兒了?是被關起來了嗎?”
扎哈后來接受《紐約客》采訪時稱,那段時期“人們根本不再關心問題的本質(建筑的風格和設計),而只開始探討那些吸引眼球、能引起沖突的東西”。
出生在前薩達姆時代的扎哈成長于巴格達一個進步知識分子家庭,她從小被信仰天主教的修女帶大。她認為自己不算“虔誠的穆斯林”,但與生俱來的種族和宗教標簽卻足以讓有心搞偏見的人找到足夠的借口。
此后刻意遠離英國建筑行業的扎哈逐漸在世界其他角落找到了愿意欣賞她作品的人,而卡迪夫大劇院之后的十年恰好也是她加冕建筑“女魔頭”、事業走向黃金期的十年。
《紐約客》曾經給這位建筑界唯一的女強人取過一個外號:扎哈女士(Lady Zaha),不僅因為它與流行偶像Lady Gaga的名字押韻,還在于兩位女性之于女權運動的某種相似的領袖型影響力。
但比起流行音樂產業,建筑業則更顯得對女性不友好——更不要說是像扎哈這樣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女性。“我從來不使用自己的性別作為談資,”扎哈2004年接受《衛報》采訪時表示,“但如果年輕一代能夠因為我的成功而獲得打破性別天花板的動力的話,那我的確愿意成為模范。”
一份由美國建筑師協會舊金山分部發布的報告顯示,盡管2015年學習建筑專業的女性占到了42%,但她們只占到建筑行業雇員的28%,而只有17%成功熬到了高級職位或合伙人的階段。“盡管有像扎哈這樣的勵志者出現,但這個行業總體上還是被男性、尤其是白人男性所把持的。”《洛杉磯時報》說道。
女建筑師丹妮絲·布朗在2013年接受《洛杉磯時報》采訪時稱她不得不面對對她“頤指氣使”以及“帶有敵意”的工作同僚。“當他們開派對的時候,一般直接忽略我。因為我是家里的‘妻子。”丹妮絲和他的丈夫以合伙人的方式共同經營著一家事務所,但她通常被置于附庸的地位。
事實上,和丈夫一起開事務所是很多女建筑師在行業立足的不得已選擇。《紐約時報》報道稱,即使有時候她們的成就已經明顯高過作為其事業伙伴的丈夫,但在借機商討重要議題的高爾夫聚會上,女建筑師通常不會接到邀請。
當扎哈面臨這個問題的時候,她選擇了迎難而上而不是加以妥協。她自己的事務所只以自己的名字冠名,而不是像其他女建筑師那樣“找個夫姓來冠”。實際上,直到她去世為止都一直未婚且無子女,她是真正意義上“嫁給建筑的女人”。
做事雷厲風行、標準高要求嚴的扎哈視建筑行業為傳統家庭生活的禁區,她認為這一行不適合那些想要過朝九晚五生活的人。“你想要過得輕松的話,就不要選擇做建筑師。我們的工作是隨時隨地的,沒有上班和下班這種區分。”
“扎哈的離去對女性建筑師群體而言是個沉重的打擊,”在紐約一間大學建筑系任教的斯塔克萊格教授指出,那些有意從事建筑行業的女性就好像“失去了人生導航的燈塔”。上述美國建筑師協會的報告同樣指出,有三分之一中途退出這個行業的女性建筑師是因為看不到可見范圍內的楷模。
“扎哈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是毫無疑問的,”Quartz網站的敘利亞裔編輯洛巴納·邁瑞則坦言,自己從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了扎哈,她長期以來被視為年輕穆斯林女性的偶像。“我們可以對自己的父親和兄長說,獨立和成功的女性是存在的。”
通過一座又一座科幻感十足的建筑在世界各地成名的扎哈也在同全球建筑業者合作的過程中被賦予了一個毀譽參半的的外號:女魔頭。有媒體解釋說如此稱呼她是因為她脾氣實在暴躁,稍有不滿即刻爆發;有的業內人士則坦言是因為她在決策過程中一向固執己見,聽不進去其他人的建議,對自己的設計方案充滿自信。
在廣為流傳的“扎哈十大名言”中,“如果周圍環境就是個糞坑,那你還需要讓我去跟那些屎妥協不成?”這一句話不僅成為她對自己筆下“絲毫不走尋常路”那種設計稿的最佳辯護,更成為她“女魔頭”形象的側面反映。
在扎哈的設計理念中,鋼筋混凝土可以隨心所欲,如同捏面團一般。在她的設計中,有著猛然下沉的地板、傾斜的墻面、仿佛要飛升的天花板,內外空間奇特地相互融合,仿佛是天外來客一般,墜落于城市之中。
這種自成一派的建筑雖然為不少城市締造了新的地標,但也引來不少“破壞傳統文化”和“影響整體視覺效果”的批評。此外,對視覺美感的首要保證在很多時候意味著犧牲建筑的經濟型,這讓擁有決策權的各地政府陷入兩難。
扎哈在2012年提交的2020年東京奧運會主場館方案在經歷了三年的大討論后最終于2015年被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宣布否決,取而代之的是日本本土設計師更低調、更省錢的方案。
在扎哈的方案中,主場館的外形如同一頂棒球帽,呈現非常分明的肌理感,主體結構連接處則輔以格子形外殼,整體呈流線型。場館有數個橢圓形和卵形窗子,從內部看,猶如身處宇宙飛船內。
但這個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方案卻被大量日本民眾批評為“花哨”和“不實用”,在一項民意調查中竟然有9成受訪者表示不滿這一方案。幾次易稿后的扎哈方案雖然從外型上看有所變化,但仍然造價不菲。
最終扎哈事務所和日本政府分道揚鑣,東京“新國立競技場”成為“女魔頭”扎哈無數瘋狂建筑手稿中又一件未能完成的狂想之作。但無論如何,由扎哈領銜的這一波現代主義建筑熱潮卻并不會就此停止。
日本建筑師安藤忠雄表示,扎哈給了人類社會一張通往未來的通行證。他表示:“新世紀以來,由于造型能力與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建筑固有的形態也隨之改變。扎哈也成為了引領世界建筑界的先鋒。扎哈的(國立競技場)設計案可以作為一個新的象征。”
《紐約客》則說:“扎哈引領的革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