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農民工的詩意“吶喊”

■文·圖／本刊記者 徐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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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農民工的詩意“吶喊”

■文·圖／本刊記者 徐顥

“我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工，以前曾經有知青文學和傷痕文學，都是由知青本人來寫，而農民工呢？中國那么多的農民工兄弟，真正關注自己的又有多少？我用詩為他們記錄，為他們吶喊。”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要用哀樂，用我的詩朗誦來送別我，希望后人記得曾有這么一個人為農民工兄弟真正呼吁過?！?/p>

開欄的話：

這是一個多元的社會，每個人都可以被自己定義，關于職業，關于熱忱，關于行進的方向。只要你愿意，留一點執念去追尋，在生命的任何坐標上，你的光芒就無法被忽視。

2016年全新欄目《人物》，記錄那些因定義自己而擁有光芒的人。

眼前的王寬治，雖然脫下了工裝，換上了一件八成新、干凈的迷彩服，但一雙關節突出、布滿硬繭的手還是會讓人有種一臉風霜一身塵土在工地干活的即視感。他，就是騰訊微博上的農民工詩人“古五”。盡管只有447位粉絲，但網友的推薦留言分量很重：“詩歌要做到思想和藝術完美的結合，需要崇高的信念和相當的技巧。他做得很好！我們欣賞他的作品，為他的思想性而感到震撼，而感到臉紅心跳。致敬！”

“紅色”啟蒙詩

比起自己的本名，“古五”的稱呼更讓他覺得親切、自在。至于為什么署名“古五”，他說，“一是‘鼓舞’的諧音，用作自我激勵；二是性格內向，在家排行老五，自覺是個古怪的老五?！惫盼?，遼寧大連莊河黑島鎮王莊人，生于1962年。趕上十年浩劫的他，7歲讀書，19歲才勉強初中畢業，之后又賦閑在家，漸漸變得“性格內向，喜歡傻坐”。

童年時期，他“見聞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看到了翻天覆地的農業學大寨”。紅色記憶影響著他后來的人生，他說:“‘文革’讓我看到了瘋狂的人性扭曲，幸好媽媽常在耳邊念叨‘站在青天不可欺，欺天欺地種自己，為人一世多三思，方便人家方便己’。讓我始終保持良心的天秤。農業學大寨的時候我已上小學，老師時常領著我們到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聽老貧農講大寨精神、賽詩歌，回來后每人還要交一首兒歌，就是順口溜。我現在寫的詩依然有那時的影子，這也是一種啟蒙。”

古五的第一首兒歌，是在二哥帶領下完成的“杰作”：老師帶我們上王莊/生產隊里把課上 / 政治隊長毛春仁 / 他把大干情況向我們講 / 他說貧下中農志最堅 / 高山大河也敢闖 / 學習貧下中農好榜樣 / 為打好農業翻身仗獻力量。這首《老師帶我們上王莊》的兒歌，古五至今依然字字在心。因為，“我讓二哥幫忙修改，結果只有第一句是我原來寫的。但讓我第一次對詩有了感覺，知道詩歌應該是什么樣子的?！?/p>

二哥比他大9歲，在古五眼里，“二哥讀過高中有文化，是見過世面的人。”現在古五寫詩，第一個讀者還是二哥。

第一代農民工

1982年6月27日，這一天，改寫了古五的命運。20歲的他跟著舅舅被民工大潮裹挾著來到了大連的一家建筑工地，先前說好的保管員被人頂了，他就臨時干埋地暖、挖地溝的體力活，同時進鋼筋班學習。鋼筋工，他一干就是20多年。“剛開始一天四塊五，后來自學看圖紙，還當上了小班長，一天能掙14塊，當時已經算高工資了，后來工資年年漲，有一年我竟然掙到1萬塊?！比欢?，人的命運不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到了1989年，古五所在的基建隊解體，先是收入急轉直下，到最后他失業了。

為了生計，古五開始輾轉奔波，他去過本溪、錦州、吉林、丹東、金州；他賣過酒，挖過沙蠶，守過糧倉，也在造紙廠掙過一天兩塊。不過，在工地綁鋼筋一直是他的看家手藝和生計來源。也因此，他必須面對農民工的兩大職業難題——討薪和受傷。至今，古五家里仍存留一張1995年的500元欠條，“權當紀念”。

至于受傷更是家常便飯。綁鋼筋經常需要高空作業，“那個時候沒有安全帶，安全頭盔也只是個擺設，只要踏入工地，就是活人頂了個死腦袋。”古五說，他曾有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2002年，在金州區的工地，為了搶工程進度，要求打夜班?！拔艺驹?米多高的架子上綁鋼筋，突然就掉下來了，頭朝下，當時心想，這下完了?！毙疫\的是，距離地面大約3米的位置，有兩塊木方掛住了他的胳膊。木方救了古五的命，卻也導致他胳膊錯位脫臼，回家足足休養了半年，并留下習慣性脫臼的后遺癥，天氣寒冷，當年脫臼的地方骨縫還是會疼。“伏天從早上5點起來上工到晚上7點下工，除了吃飯，一天要干13個小時。下雨也不停工，還常常打夜班”。

離死亡更近的一次發生在2015年春天。當時，古五站在車上捆鋼筋，一捆兩噸，三捆起吊，一米二長的鋼筋剛吊起來時會有擺動，而車上能躲閃的空間有限，十分危險?！颁摻畹醯桨肟?，我突然聽到異常的響動，沒敢往上看，直接跳下車，落地的一瞬間，6噸重的鋼筋就墜落在車上。如果我還在車上，就被拍死了。”第二天，古五沒有上工地干活，“距離死亡那么近，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是無法感受那種后怕的。”恐懼與無奈同在，百感交集，古五寫下了他認為最能代表自己農民工生涯的詩——《我很累》:我沒罪時常成為別人的野味/夢撫金水橋此生買單咂珍貴/拔地高樓無視裸露的背脊昂首聚會/癱瘓工棚目睹曝光的蘑菇泡湯沉睡/手捧沉淀無名水/思量家中多張嘴/心滴血淚欲碎/為討工錢我的雙膝向誰跪/民工的自尊已喝醉/失語的太陽何度歸/奢幻寒風欲暖吹/飄雪的夜晚閃爍朵朵玫瑰。

致“民工兄弟之死”

拉開古五以詩記錄農民工生涯序幕的，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時間需要倒回到1995年?！耙惶煸缟?，聽說旁邊的工地死了人，我們跑過去看。草墊上躺著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蒼蠅在他頭上亂飛，趕也趕不走。”聽工方說是睡覺睡死的，可剛打完夜班的小伙子怎么可能睡死呢？看著尚未封頂的建筑物上懸掛著的大紅標語“拼命勞動拼命創造拼命吶喊”，再想想標語底下躺著的冷冰冰的尸體，古五的內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我無處傾訴，唯有把我的感受寫下來，才算解脫。”于是，他寫下了《安得人性在》——悼靜靜走遠的民工：工棚的門洞開著/蒼蠅跳著美麗的舞蹈/哼著佛歌依依惜別/年華拔節裸手遠方/撈到了什么/或許那是一根美妙的稻草/搖出了故鄉的一雙大眼/只是你走得太輕/沒拍醒名人名篇（《為人民服務》）/我不知你屬于哪一種/那日/天空沒飄六月雪/大地沒下傾盆雨/陽光依舊笑。

這是古五將目光和筆觸直直投向農民工群體的開篇，之后，經月經年累積，不可自拔:我們是一群土地上的野草/我們瘋長在愛的正負零下/我們沒雙休日/我們無黃金周/我們從秦朝一直被引渡到今天/我們的影子塞滿開發商顆顆牙縫/我們吞陳化糧/我們咽大雜燴/我們與蒼蠅共舞/我們與蚊子伴眠/我們夜以繼日拋灑濁汗千滴/我們櫛風沐雨苦討工錢萬分（《打工之生存》）；我的舞蹈無人欣賞/我的肚子灌滿無名水/ 看/我的兄弟/在鋼筋與白云之間/用綁鉤繡出來世的蝴蝶結/在鋼管與虛幻之間/一縷幽繩拔高了生命的暢想/撐起的安全網圍不住出逃的心（《民工交響曲》）。

在古五創作的近400首詩歌中，農民工題材絕對是重中之重?！皩ξ叶?，寫詩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只是一種解脫，因為寫詩，我的心變得飽滿而不孤獨?！?/p>

淡淡憂愁的詩意

以古五的經驗，寫詩最佳也是最重要的情感狀態不是大悲大喜，而是“淡淡的憂愁”，“我寫不出無關痛癢的句子，我不樂山水，也不頌政績，每一首農民工詩都有我的影子，而每一首其他的詩則有我的出發點?！?/p>

他寫了不少關于母親的詩，因為常年在外打工，他對于母親心懷愧疚。2011年，母親去世，成為他無法彌補的遺憾。他懷念母親，同時也思念故鄉:那天的地平線微微隆起/燃燒的信香縷縷回望/十里倦容愁不解/一腔往事傾杯酒/往昔的嘮叨已隨山之泉輕輕灑落/遠方的行李曾縫滿母親陣陣失眠/揚起一疊疊廉價的冥幣/淹沒一張張奔波的人民幣/您用操勞一生的青絲兌換了白發/您用血脈系住兒孫每一程的團圓（《母親》）；家的方位/一直鐫刻在深夜的夢里/漂泊的風箏系著家的肩膀/豎著星星的微笑/珍藏每一步的重量/坐在家中特有的熱炕上/看著窗外的棗樹落滿了麻雀/一地的浮葉托著紅紅的幽怨/捂著一杯囈語/啃著青嫩的煮苞米/再回首還有嗎……（《家的味道》）。

在古五的詩里，還有留守兒童，有空巢老人，有清潔工，在他們身上，他看到真實的生活，感悟沉重的希望，從而發出良心的呼喚。貴州畢節發生兒童為取暖悶死在垃圾箱的事件，他伴隨憂傷寫下詩句：鼓轟轟烈烈/牛嗷嗷待哺/垃圾箱內燃起溫暖之火/照亮了天堂/中國如此之大/竟沒有一個家/我們平均值富得流油/竟沒有這群孩子一丁滴/你頂著人民的房子熱烈鼓掌/你口若懸河噴一束束絢麗的煙花/你面對作秀的鏡頭/你幸福嗎……/一個聲音再次響起/救救孩子吧……（《悼五個垃圾箱的孩子》）。

不過，古五自認為還是積極的人，“雖然會有一些消極的情緒”，他還是會在生活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感悟到力量，即使無可奈何，也會堅定地往前走。他曾偶爾瞥見一張千紙鶴圖片，剎那間接收到能量，一鼓作氣寫下《我心飛翔》：我是一幀靈潔的雪花/背負一把燃燒的吉他/熱血陽光里融化/摯美歌謠唱給我的媽媽/寒春的鵝鴨/尋覓我信仰的喧嘩/舞蹈我旅途的瀟灑/奔騰的雷聲伴我徐徐入畫/一彎湖非我夙愿的家/我崛起山的腳下/飽滿的風吼起一生的綠綢紗/每縷弦音都是我靈魂的迸發。

在沒有接觸微博之前，古五會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詩句，“有時候也會給身邊的工友看，但他們會覺得沉悶，也不感興趣。他們更喜歡下工后喝酒、賭博，去買張彩票，然后等著一夜暴富?！焙髞?，古五的兒子陸續把他的詩上傳到微博，古五也學會了直接在微博里寫詩，偶爾會碰到志同道合的人，收錄一些共鳴，但終究知音甚少。“現在讀詩的人很少了，很多人甚至認為詩就是散文加標點，也有人認為我的詩‘未完待續’，讀起來不夠完整。而在我看來，詩是真實情感加靈感再加正常的想象，要有韻味、節奏感和意境。就好像切蘿卜，從頭切到尾，到根部就不能再切了，因為已經沒了嚼勁。”他給自己的詩起了個專屬名稱“古氏打油體”——“盡管很悲傷，但有詩的味道。”

Dialogues對話

記者：還記得自己正式寫的第一首詩嗎？

古五：當然記得，那是1994年的5月，我當時在大連理工大學做樓體加固，校園里的白玉蘭開了，它是那種不長葉先開花的植物，純白色花瓣發出圣潔的光，無形中撼住了我，寫下的七句詩幾乎一氣呵成，還比較滿意?！舵面冒子裉m》：宛若仙子/款款誕生于春天/瀝血的霞束/涂處子的玉容/靚翅枝頭/舞一樹貞潔/綻最輝煌的慧蘭瓷質。

記者：如果有機會出一本詩集，起個什么名字？

古五：《雜草集》。我是底層百姓中間的一株草，而我的詩歌也如同野草一般，有用的時候樹碑立傳，無用的時候就是一把燒火草，自生自滅。

記者：如果讓你選首自己的詩譜成農民工之歌，你要選哪首？

古五：其實我的很多詩都是按照歌詞的形式來寫的，注重押韻，如果有機會給詩譜曲唱出來，足矣。我選那首《我很累》，詩中包含了我太多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