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羅氏下筆所狀劉備之哭,極盡一個“態”字。
哭而有“態”,眉間心上,情貴蘊藉。李清照有詞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人無語而默然流淚,哭而有“態”,便愈見悲情婉篤;白居易《長恨歌》云:“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玉容淚水縱橫,哭之“態”如花帶雨,不由人不愛憐痛惜;宋毛滂也有詞云:“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凝碧。”哭而如花著露,愁而如遠山峰起,不勝嬌柔憂思之“態”,自有一種悲切深重的心情。可見,以“態”狀哭,別饒意思幽微的美感風韻。
“態”,一般指人之容貌外在的動感狀態,但又形之于其內在的心理活動和情意狀態。“態”,與人的顏值有關亦無關。有關者“態”依顏值而呈現;無關者“態”與顏值高低無必然聯系。有美學家說,女性之美,不唯形貌,更在有態。顏值不高若有“態”,有“態”便可愛。可愛,令人愉悅,美感于斯生焉。當然,顏值高而又有“態”,那就更美了,恰如宋晏幾道《浣溪沙》詞云:“腰自細來多態度,臉因紅處轉風流。”古人有言,女子有態須傾國,誠然可信。西施捧心顰眉,容貌姿態之美無不驚艷;東施效顰則矯揉造作,態貌何其丑也。可見人之“態”,美在真,美在自然。黛玉在寶玉面前不時傷心落淚,哭態中甚或時露嬌態、嗔態、慍態、悲態,其美在心,在情意,在女兒態。至于寶釵,可惜了個美人胚啊,心在仕途經濟,被功名利祿的韁繩捆住了本真之心,失去了天真無邪的女兒“態”,即使品貌綽約超群,卻也遜色三五分了。
今說劉備之哭,羅氏約略狀其形態、姿態、情態、意態、神態、心態……一一交互呈現,在在栩然如生。男兒哭態,英雄之淚,逸態橫生,別有一番人情世態和骨干氣息。哭態之美,首先在真,在自然,在情感收放自如的本然狀態,在人性優點和弱點相與糾結終而顯示人間暖情的本色流露。
且說時值秋末冬初,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劉備戰事失利,倉促撤軍,但不忍心丟棄十數萬百姓,自引三千余軍馬,一程程挨著往江陵進發,然而,“正行間,忽然一陣狂風就馬前刮起,塵土沖天,平遮紅日。”時簡雍袖占一課,卜為今夜大兇之兆,力勸“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劉備哪里肯聽其勸,說“百姓從新野相隨至此,吾安忍棄之?”簡雍為之非常著急,再次苦勸:“主公若戀而不棄,禍不遠矣。”正商議欲駐于前面當陽縣景山,“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玄德大驚,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敵。曹兵掩至,勢不可當。玄德死戰。正在危迫之際,幸得張飛引軍至,殺開一條血路,救玄德望東而走。”待歇馬稍定時——
看手下隨行人,止有百余騎;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簡雍、趙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數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
眾人“戀我”卻遭此大難,十余萬生靈竟“不知存亡”,滿目凄惶,悲從中來,因此當眾“大哭”。愚發現,歷史深處的英雄,當痛感黎民百姓的苦難時,敢于放聲大哭,也是一種勇氣,一種豪邁,一種浩然之氣。
搵一掬英雄之淚,吐一腔坦誠之言,哭態真切自然,一如常人常態。羅氏沒有過度的鋪張渲染,也沒有敷衍痛苦萬狀的內心情緒,平平寫來卻情態躍然紙上,筆致多有留白則漫出人性的溫度。情因憂起,言以情發,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不覺間令人怦然心動。
說來也怪,與此場景相與對照的又一情景,劉備一反常態,甚至有違人性和人情,竟以非常之舉表行外之意,以非常之態示態外之慰,一時著實叫人捉摸不透頗費思量。
是說趙云浴血奮戰乃至在夜戰中“與曹軍廝殺,往來沖突,殺至天明,尋不見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將甘、糜二夫人與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軍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見主人?不如去決一死戰,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并立下誓言:我上天入地,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如尋不見,死在沙場上也!”
趙云趙子龍,真英雄也。單騎救主拼殺無數血染戰袍,僥幸危境得援死里脫生,縱馬躍過長坂橋遽行二十余里幸與劉備會合。斯時悲欣交集憂患猶釋,自當一吐彼時思念之痛或一泄郁積難解的心中悲情,豈料劉備異乎尋常別起波折:
愛將生還得歸,他哭了;
糜夫人拼死救子壯烈投井,他卻沒有哭;
愛子一時不見動靜,恐已生命不保,他也沒有哭;
其實“阿斗正睡著未醒”,兒子生命無虞,他不哭,也不喜,想不到一仁慈者突如其來竟會作出如此非常舉動——
云喜曰:“幸得公子無恙!”雙手遞與玄德。玄德接過,擲之于地曰:“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趙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雖肝腦涂地,不能報也!”
前之誤傳子龍“反投曹操”,連張飛等也深信不疑,唯劉備堅信“子龍從我于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子龍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龍必不棄我也。”
愛將終于生還,他哭了。劉備本就好哭,聽聞夫人慘死戰亂,焉能不悲不哭?又親見兒子生死未卜,又焉能不急不哭?是不是羅氏于此惜墨如金,有意不著一字而以大片留白激發讀者想象呢?
宋邵雍有詩《知人吟》曰:“事到急時觀態度,人于危處露肝脾。”當時劉備一時落敗,軍民離散處境危急,但為人處世依然;情理互融肝膽相照,即使態度異于常理、常情、常態,也必然寓有個中緣由,或出乎情勢變化的非常態表現。因之,愚也不知可否,只能發揮想象,猜度一二,以解其中奧妙。
人到情緒激越時,也許會說不出話來;人到極度悲傷時,感情沉淀于胸,也可能不哭,不言,處于沉默狀態。劉備初因“老小”隨軍失散后“不知下落”“不知存亡”而“大哭”過,是情動于衷而發之于聲,人之常情也。一旦得知子存妻亡,消息突如其來毫無心理準備,悲痛沉郁抑之于內心,情感陡轉而無所發落,情至深處欲哭無淚,沉默盈積語噎默聲,恰如古人所言:“意致凄然,妙在含蓄。”水停以鑒,火靜而明。水在平靜時方能照見萬物,火在靜止時最為明亮,看似無依無憑無聲無息,實有至情至理在啊。
想我年少初讀三國,驀見劉備擲子于地的非常之舉,不無驚愕且久以詬病屢屢責之:你為人父,親情呢?即為常人,人性呢?萬一發生意外,你對得起舍身救子的夫人嗎?你對得起舍命救主的將軍嗎?你有錚錚俠骨,那么寸寸柔腸呢?你是憐惜將才有儒家風,那么“幼吾幼”的仁愛之心呢?如此薄情,如此冷酷,凡欲成就大事者非得犧牲自己的親情放逐兒女之情嗎?凡此種種不時糾纏于我解不開理還亂的繁雜思緒之中。今屆晚年歲暮重讀三國,好像多了一個心眼,不再單純用線性思維來評判事物和臧否人物了。
那么,劉備這一擲子于地的反常之舉,到底應作何解釋呢?
16
讀三國思之夜深,一宿夢酣黎明即起。時值早春天氣,風其料峭,乍暖還寒,推窗竟見漫天皆白,周遭冰雕玉砌晶瑩剔透,好一派江南雪意!我居水岸有臘梅兩株,花蕾迎雪爛漫綻放。雪色把盤曲的虬枝勾勒出黑白相間的靈動線條,雪凝繁花寒浸嫩黃,漫出淡淡幽香清迥獨出,樹姿花容較之暖晴常態,別饒一種凌風傲雪的骨韻之美。
驀然間,一暈靈光乍現,愚思豁然似有所悟,探索深研的思路開闊了。
一樹寒梅雖經風欺雪壓,卻異態紛呈亂花交枝,蕊間碎玉妝點,一一染成香雪。較之于晴光明艷,平添雪里精神。
花如是,人不亦如是嗎?
由此想到當時憩于一棵大樹下的劉備,驀見趙云,感極而泣,屬常態;聞夫人慘死,竟然無語,也不哭,原來于危難之時,有一種精神支撐著他的靈魂,這時即以非常態強抑內心悲痛之情啊;至于擲子于地的驚心之舉,屬常人更難以理解的非常之態了。細想起來,糜夫人當時遇見趙云時的一番言語袒露了她的心跡:“妾得見將軍,阿斗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骨血。將軍可護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她之所以不聽趙云再三勸言上馬突圍逃命,實出乎愛子和愛夫的雙重感情,既體諒為夫“飄蕩半世”的艱辛,又拼將一死確保將軍全力以救劉氏一脈骨血,也以一種精神力量勇決若是,真一女中丈夫也。當時劉備面對一死一活的現實景況,心態微妙五味雜陳,喜之極,悲也至極;感之極,傷也至極。物極必反,情極必異。當是時也,人心呈多緒多端的復雜情狀。情通款曲形之于言行舉止的外在表現,羅氏若按常人常態狀摹人物,反倒不合情理,更難以表現人物的心態和精神了。
觀其“態度”,行狀若相反相違;度其“肝脾”,情態卻始終如一,但表現出來,仿佛年代久遠的模糊銅鏡映照出來的影像,是也若非,非也若是,朦朧間猶覺是是而非又非非而是;仿佛一喉異曲,正言若反,反言若正,交響間猶覺正反相和而旨歸同一。這就把人物的復雜心態和精神狀態惟妙惟肖地呈現出來了。
這正是羅氏用筆的高妙之處。“常態”與“非常態”,庶幾是兩個極致,看似決然不同,卻能在藝術辯證法中奏出正反相和或正反轉換的審美效果。愚今思之,劉備在這一非常時間和非常場合,有三種社會角色:一為主帥;一為丈夫;一為父親。當三種角色一旦重疊在共時性空間時,對同一事件的情感態度即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作為一軍主帥,且處兩軍交戰的緊急關口,在“價值”的天平上,一端是愛將,一端是妻孥,二者孰重孰輕?但作為丈夫和父親,在“情感”的天平上,依然一端是愛將,一端是妻孥,那么,二者又孰重孰輕?三種社會角色一時疊合于一身,權衡輕重作何態度,豈不太難了嗎?其實,感情之輕重與否無關緊要,而情感態度則因人因事因時因地隨機變化,表現方式也因之各呈異態,或正或反或正反交互,無一不以角色的轉換和內心活動的起伏,以及多重矛盾心理的糾纏和粘著,表現為行為和感情狀態的多重性和多態性。于是乎,復雜多元的生命氣象出焉,精彩紛呈的戲劇化情景現焉。
不是嗎,劉備是時潰不成軍,形勢危急,前無目標后有追兵,軍民離散了,夫人慘死了,盡管趙云得歸,孺子得救,但角色轉換間情摧肺腑一時何以為言?兇吉未卜痛苦萬狀一時何以為系?當他惴惴然從趙云手中接過“睡著未醒”的兒子時,心態交渾的憂喜,心志沉浮的瞬間,心思掙扎的糾結,心情起伏的涌動……一切顯意識如匆匆過客,熙熙攘攘你搡我擁,不及停歇即喚醒郁積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慨然與之牽手并以非同常態的表達方式,化為斯人于常人難以理解的言行了。
從羅氏寫作的審美形態看來,一“擲”一“言”,既與趙云奮突重圍舍命救主而義薄云天的壯舉,是一種響應,一種慰藉,有疼惜愛將的心情在,即時釋放出來的愧疚心情也在;又與孺子逃過一劫生命無恙的幸運和命數,是一種感動,一種寬慰。然而,復雜人性此消彼長的閃現又難以兼賅兩全,因而呈現出來的外在狀態就異乎尋常了。
愚又想,為父擲子于地而竟然于夢中未醒,可見在將軍和眾人面前也有故意作態的用意,正如詩道:“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何況又故意說道:“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為父的對稚子的責備口吻,分明有一種愛憐在,盤桓胸中的牽掛和慶幸思緒也在,看似反常卻正常,道是無情實有情。
到底不可以凡俗者論,有的時候,人之為“人”,英雄氣也搵不住兒女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