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是啊,深海的魚不必泅渡上岸,陽光雖好,但對它來說就是灼燒。永遠好奇,永遠求知,永遠探索,才是屬于他的深海,他的風生水起。
1.
高一快要結束的那段日子,文理分科的“重大抉擇”也如約而至,“尖子生”云集的實驗班自然而然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佯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睛卻被盛夏的陽光灼得生疼。
小城的一中重理輕文,具體表現為控制文科生的數量,以大規模輿論宣傳和適度宏觀調控相結合為手段。那段日子,學校鄭重地開了兩節課的校會,慷慨激昂地說著人生與未來,總結起來內容無非只是“文科報名多,錄取少;理科報名少,錄取多。文科就業難,理科就業面廣”……喇叭循環播放著相關的話題,我身邊的同學卻一個個充耳不聞,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期末復習。文理分科,似乎是與這些天之驕子全然無關的選擇題,因為在他們自設的題目里,原本就只有理科這一個選項。
政治老師專門拿出一節復習課向大家傳達“近幾年的國家領導人有向文科轉移的趨向”這一現實精神,一向不愛言語的歷史老師也精辟地丟了一句“想領導世界就學文,想毀滅世界就學理”。每個文科老師都充分施展著自己的文科屬性,可是所有極具誘惑力的說辭,最后都抵不上理科老師的一紙數據,詳細到了本校文理的本科率、就業率,乃至平均工資。
經過了一番熱火朝天的前期準備,最終的統計表上,不出意料地,文科欄人名寥寥無幾。我借口忘記和家長商量,給自己多爭取了一晚決定的時間。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份對文字自以為的堅定不移,原來在現實面前,也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撼動。
即便文理人數明顯懸殊,教化學的班主任依舊在“循循善誘”,很快零星選擇文科的同學中,又有兩位倒戈。沒多久,她的聲音在我身后傳來,讓我意外的是,那個物理成績總是遙遙領先的許辰也選擇了文科。
“你的理化成績那么好,不學理確實是可惜了。”班主任惋惜地嘆了口氣,“真的想好了嗎?這次只是初次統計,表格上交之前還是可以更改的。”
“嗯,老師,我學文。”后桌的男生冷靜地回答。
“你可要考慮好。你看,幾乎全班都選了理科啊,二班也一樣。兩個實驗班幾乎沒有幾個人學文的。”班主任沒有放棄,拿出“三人成眾”以提高說服力。
“只要還有站著的,就不叫全軍覆沒。”許辰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我把自己剛剛遞給前桌的表格要了回來,一筆一畫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在文科欄。
如果說最初始終不敢鼓起勇氣做那個挺立的士兵,那么此刻,有篤定堅決的戰友在身旁,則是偌大的鼓舞了。
2.
班主任沒再說什么,她早在高一開學沒多久就領會過許辰的固執和倔強。
那是期中考試后的第一堂班會課,班主任例行點評完考試成績,開始總結上個階段大家的學習狀態。說到“閱讀課外書籍”這個話題,她把手里的幾本近期沒收的課外書在講桌上拍得啪啪響,落在桌面的粉筆灰塵揚在空氣中,摻雜著無處藏身的煩躁:“作為實驗班的學生,竟然有時間看這些‘閑書?就算你讀完了一整套《紅樓夢》,高考語文可以多得幾分?”她邊說邊看向我,沒錯,那本最厚的《紅樓夢》就是從我手里沒收的。我在心里翻了無數個白眼,悄然低下了頭。
懊惱間,聽見身后有凳子霍然拉開的聲音,后桌男生的聲音清朗地從斜上方傳來:“老師,如果有一天您的學生看《紅樓夢》都是為了高考提分,那您這個班主任就可以轉行制造機器人了。”說著,徑直走向門口,在經過班主任面前的時候停了腳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對不起老師,您這樣的班會課我沒辦法忍住聽完。”說完,頭也沒回地走出了教室。
講臺上的班主任,一張嚴厲的臉白了又綠,綠了又黑,最終怒不可遏地摔門而出,一節班會課變成了自習。
那時候剛剛踏入高中不足三個月,任哪個“初來乍到”的小毛孩也不敢這么和班主任公然唱反調,所以許辰因為兩句波瀾不驚的話,聞名全校。
那時,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坐在我的后面。印象里,許辰就像壁花一樣靜默在班級靠窗的位子上,如果不是在月考憑借優異的成績嶄露頭角,根本沒有人會意識到他的存在。
“班會事件”的結果,是許辰的堅決不肯道歉,他不覺得老師的言論是對的,更不覺得自己拒絕接受自己不喜歡的言論這一行為是錯的。班主任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言辭的偏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風平浪靜之后,許辰依舊是角落里的壁花,我看到過他在課間謄寫易經練習書法,那一刻,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奇怪又充滿個性的男生。
3.
不長不短的暑假結束,我雄赳赳氣昂昂地踏入了文科班。不出所料地,除了坐在窗邊的許辰,其余幾乎都是陌生面孔。
就這么在全新的環境里開始了文科的學習。文科班的老師對課外書相對地“寬容”很多,曾經偶爾被視為“不務正業”的寫寫畫畫也終于有了立足之地,這樣的氛圍讓我感到格外怡然。新的班級里許辰和我之間隔著幾個座位,我看向始終悄無聲息讀書的他,有些感激。
我倆可能由于分班前就曾前后桌,分班之后也便少了些距離。偶爾經過許辰的位置時,我們也會三言兩語隨便聊聊。直到走近他的世界我才知道,這是個暗藏著多少才華的男生。當別的男生揮汗在操場上時,他已寫完了自己的第一本歷史隨筆;當別的男生熱衷于各種熱鬧的網游時,他的書包里裝了新買的《漢書》;當別的男生爭先恐后地在某個女生面前出風頭時,他正把家里收藏的典籍第二次翻開……他就像是一個從歷史中穿越而來的人,滿身的書卷氣,在青春的汗味與荷爾蒙味中,那么與眾不同。
只是,最初的沉默可能是由于彼此不熟悉,但一直的沉默往往會被視為疏離。漸漸地,班里開始有了對許辰的議論,有人驚訝于他每天看“閑書”還能在功課上游刃有余,有人不屑地說他不過是個只會讀書的書呆子,有人不無艷羨地說,他的桀驁來自于他的恃才傲物,有人漫不經心地撇撇嘴:裝什么裝……
你們又怎么知道呢,每次大型考試后,每個人都圍著老師問丟分原因和提分技巧,只有他靜默在一旁,等人群散去,和歷史老師探討遙遠的工業革命與文藝復興背后的故事。我曾不經意地看到,那個一向不茍言笑的歷史老頭兒,看向許辰的時候,眼睛是亮的。
你們又怎么知道呢,當財經和管理一度成為報考熱門,許辰卻最終選擇了無人青睞的歷史專業。他在我們的世界里悄無聲息,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霸氣稱王,不可一世。那個埋首典籍的他,心里是他人不能感受得到的安逸。
你們又怎么知道呢,許辰曾在某個光線溫和的黃昏,聲音清淺地說:“就像是被扔進深海的魚,在我不知道自己是魚的時候,不游泳就會被淹死。所以我就要一直一直讀書,讀書對我來說就是一場泅渡,我不想上岸,不想要多么帥氣的成績,只想向更深處游,看看比生命更遠的地方有什么。僅此而已。”
是啊,深海的魚不必泅渡上岸,陽光雖好,但對于它來說就是灼燒。永遠好奇,永遠求知,永遠探索,才是屬于他的深海,他的風生水起。
(作者系蘭州大學2014級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