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櫻花盛開的山坡

杜霞

在我兒時的閱讀記憶里，狐貍這種動物，往往被貼上負面的標簽：狡猾、奸詐、陰險、貪婪……它們出沒在危機四伏的叢林或農(nóng)場，與機智的獵人、無辜的小雞、愚蠢的烏鴉以及驕傲的老虎糾纏在一起—不能不說，狐貍的身上投射了我們?nèi)祟愄^強烈的道德意識。

真正改變我對狐貍印象的，還是20世紀80年代那部來自日本的紀錄片《狐貍的故事》。在白雪皚皚的雪國，兩只狐貍相遇相愛。為了給懷孕的狐貍妻子覓食，狐貍丈夫被群狼咬得遍體鱗傷，但還是拖著受傷的后腿把食物叼回了家，狐貍妻子嗚咽著為丈夫舔著傷口。春天里，五只小狐貍誕生了，這對夫婦更加地忙碌了。然而，在短暫的合家歡之后，狐貍爸爸嚴厲地將戀家的孩子們趕出了家門……這個故事，為我打開了一扇理解的窗，讓我窺到了一幅超越同類的更廣闊的生存圖景。我在狐貍的故事里體嘗到了生命的歡樂、莊嚴與艱難，只是雪域嚴冬中適者生存的嚴酷法則，還是不免讓人感到了幾分凜凜的寒意。

然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早春時節(jié)里，一本來自日本的繪本《切洛努普的狐貍》，將一抹春的新綠帶到了我的案頭，其間流淌的那淡淡的純美、感傷與溫暖的情調(diào)，也讓我對書中的小狐貍生出了幾分特別的親切之感。

海上有仙山，山在蒼茫云海間—美麗的故事，常常都是這樣開始的。北方的大海上，有個叫作切洛努普的小島，每到狐櫻花盛開的春天，老爺爺老奶奶就會劃著小船來到島上捕魚。而這個春天里，狐貍媽媽也生下了一對小寶貝，公的叫狐弟，活潑好動，而女寶寶叫小不點，總是愛依偎在媽媽的懷里。

故事從老爺爺、老奶奶與小不點的偶然相遇拉開了帷幕，也將我們欣欣然帶入了“北國之春”的清新意境：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山坡上狐櫻點點，空氣中洋溢著一種淡淡的腥咸的氣息，沙灘上，老人和狐貍開心地勞作與嬉戲，而遠處，地藏女孩用神秘而單純的微笑守護著這份原始的寧謐……

在日本的傳說中，狐貍是五谷的守護神，被稱為“稻荷神”。有一種說法，狐貍因為捕捉野鼠和保護稻田而坐上了神的寶座。在京都最古老的神社之一“伏見稻荷大社”里，祭祀的就是狐貍。作為日本三萬多個稻荷神社的“總社”，伏見稻荷大社的院內(nèi)供奉著各種各樣的狐貍石像。美國的建筑家亨利·普拉瑪曾對這里的神秘之美有過這樣的描述：“一道接著一道的門，出了這一道又入那一道，而其間一道又一道的色彩變化，激起人們情感上的陣陣起伏。作為陪襯的綠色與鋪天蓋地的紅色產(chǎn)生著共鳴，正猶如春天的活力與人類的脈搏的共振一樣。”

是的，沒有人會拒絕春天與希望。日本文化中對狐貍的崇拜，也正是源于對生命源泉與熱力的贊美。狐貍小不點的出現(xiàn)，一定也讓老爺爺老奶奶孤寂的生命再次洋溢著春天的活力。我們看到，在作者炭筆素描的簡潔與素樸里，橘紅色的小狐貍，恰如一簇簇躍動的小火苗，彰顯著生命的色彩與律動。

早年間，讀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青蛙躍入，水清響”，常覺得太過素淡簡白，那青蛙入水的瞬間，到底寄托了詩人怎樣的情懷？而在有了些年紀與閱歷后，再去咂摸其中的味道，卻慢慢讀出了簡約中的內(nèi)蘊與留白，在恒久的寂靜中，那生命躍動帶來的一聲清響，又給我們沉寂的心底帶來了怎樣的回響啊！

記得學者止庵在一篇關于日本文學的隨筆中，曾談到最具特色的日本小說，并不以情節(jié)為基礎，而是在細節(jié)的層面展開。小說的情感，也不是發(fā)生在情節(jié)之中，而是先于情節(jié)存在的，是作品的一種況味或基調(diào)。盡管日本文學寄托于細節(jié)，但卻又不強調(diào)細節(jié)的奇異，而是對本來很普通的東西予以獨特的理解。人物之間、作家與讀者之間對此有所默契，有所意會，并不需要特別著之字面。

讀《切洛努普的狐貍》，也常常會流連于書中那些會心的“細節(jié)”。細節(jié)是山坡上不知何年何月締造的地藏女孩石像，是晾曬在海灘上的墨綠油亮的海帶，是狐貍一家月下嬉戲時那“煙籠寒水月籠沙”般的淡綠色的寧靜……細節(jié)還是老奶奶系在小不點脖子上的那條紅絲帶，是遍布在山間林地的星星點點的生命：水芹、雪割草、款冬、蒲公英、紫羅蘭……

然而，那份“人狐共處”的美好與和諧，就像海島的夏天一樣轉瞬即逝。那是戰(zhàn)爭愈加酷烈的一年，而危險也如影隨形地降臨了。如果說是老奶奶的庇護讓小不點逃離了生死一劫，那么在兩位老人離島后，失去了庇護的狐貍一家終于與殘酷的戰(zhàn)火和殺戮短兵相逢，伴隨著“砰砰”的幾聲槍響，生命，便如櫻花般瞬間凋零隕落。

相信對于這個酷愛櫻花的民族而言，“戰(zhàn)爭”永遠是一個過于沉重的話題，它關乎著忠誠與背叛，責任與罪愆，反省與自欺……如何走出自身的矛盾、沖突與糾結，在痛定思痛之后，還歷史以真實的面目？這樣的命題，拷問著每一個日本人的良知與道義。令人欣慰的是，在狐貍一家的命運里，我們同樣讀到了關于戰(zhàn)爭的反思。

當相親相愛的家人接連被“砰砰”的槍聲所吞噬之后，被縛在鐵鏈中的小不點墜入了她生命中的嚴冬。唯一慶幸的是，她是在狐貍媽媽溫暖的庇護下慢慢睡去的，死亡，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幻化為一首感傷卻溫暖的離歌。

“逝去并不是終結，而是另一段行程的開始。”—這是日本電影《入殮師》中一句耐人尋味的臺詞。結尾處，那開滿山坡的雪白的狐櫻花，再一次以一種生命的絢爛，向我們昭示了這樣一種樸素的真理。

故事最終定格在久久矗立于海天間的老爺爺老奶奶凝重的背影—

亙古不變的，是天空與大海的顏色，還有人類向往和平、渴望安寧的心愿。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文學博士，藝術學博士后）

責任編輯：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