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代,20世紀時,熊十力開創新儒家,基本就是援佛入儒。這一主調延續不斷。方東美將西方的美學觀念納入儒家理論,即極有義致。方先生將佛教華嚴經的因陀羅網作為比喻,說明宇宙間內外彼此映照,萬物和自己的“心”融為一體,內外一致,彼中見此,此中有彼。這一過程則是儒、佛之間又一次的融合。以上所說,不外乎陳述佛教進入中國以后,不僅佛教華化,而且佛教曾經刺激了中國的本土信仰,形成為道教;更重要的一方面,華化的佛教宗派:亦即凈土宗和禪宗,幾乎排除了其他七家原來的佛教理論的宗派。同時,儒家和佛教又不斷對話,彼此影響,改造了儒家,也豐富了儒家。
前文已提過,西亞和中亞的啟示性宗教,教以后的各宗教派,尤其最晚進入的摩尼教(明教),對中國的道教、佛教有其他的影響。啟示性宗教的歷劫和劫后的太平世界,對于道教刺激甚大。宋代的方臘起事,就是摩尼教的運動。金、元時代,北方的新道教,包括全真、正大等教派,在胡人統治之下,竟能在民間組織了地區性的自治互助的社區。我在國內考古學家引導之下,曾經訪問過河北一帶全真教活動留下的遺跡。那時,他們組織民間的力量,周旋于地方軍閥和胡人政府之間,開水利,筑道路,興教育,扶困濟窮,儼然又一次實踐了漢代五斗米道曾經組織的福利社區。這些教派的一部分逐漸與啟示信仰合流,遂出現了蒙元統治下的白蓮教運動,也終于由這一群教派引發推翻胡人統治的復國運動,出現了明代。在白蓮教的教義中,具有啟示性的劫運觀念,也有濃厚的三教合一色彩。
三教合一的理想早在宋代即已有之。林兆恩的夏教在福建曾經有相當的發展,然而終究是地區性的活動。到了近代,紅字會就是以儒家為主體,兼收佛道兩家的教義和一部分儀式,希望能夠成為中國的主要宗教。這一活動在抗戰以前曾經有相當普遍的響應。其主要的活動地區在華北,總部設在濟南,然而,北至東北,南至江南,很多城市都有紅字會,在各地獲得地方士紳的支持。1949以后,這一活動就從此消失了。
元明以后,白蓮教在清代曾經極為活躍。乾嘉時代,川楚教亂,聲勢不小。被清廷撲滅后,白蓮教的活動潛入民間地下。與白蓮教相關而不相隸屬的羅祖教,則是明代一個漕運軍人發展的教派。這一教派也可以說是三教合一的運動,其活動則為運輸業的勞動工人彼此互助。他們的教義是儒家的倫理,配合佛、道兩家的信仰和儀式。清代漕運發達,羅祖教的齋堂在各處碼頭都是各種勞動工人退休養老之所。羅祖教也對教內的信眾救難濟困,提供種種的幫助。
從這一個教派分叉出一個教派:“混元教”,又稱“一貫道”。清末民初,這一教派在各處發展,于四川以下的長江流域,以及大運河的北端,往往頗有勢力。由于他們的信眾主要是社會的勞動階層和市井,活動必須在上工前的清晨,或工畢后的晚間,于是引起教外人的猜疑和誤解,以為是一個行跡詭秘、不正當活動的教派,頗受各時代政府的壓制。這一教派在1949年以后,有一部分流入臺灣,居然逐漸發展成為頗具規模的宗教活動。他們的教義,據他們的《認理歸真》簡約為“吾人的本性,儒教謂之良心,佛教謂之金剛,又稱為菩提心。道教謂之生死之門,總而言之,即是佛性也”。一貫道雖然號為“五教合一”,實際上,還是“三教”為主:“行儒門之禮儀;用道教之功夫;守佛家之規戒。”
一貫道信眾茹素,因此活動的地點往往就是各處的素食店。在營業還沒開始的清晨,他們有早晨的聚會,工余之后,在夜間又有講經說道的活動。他們的“道親”,彼此互助,婚喪喜慶,都有當地道親代辦幫助。他們的經典包括儒、佛、道三家比較簡要的部分,也包括各種善書,例如《太上感應篇》。最近他們也收納若干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教義,畢竟相當有限,而且不無曲解。臺灣的一貫道由各地的傳道士各自發展為數十“支”,各自因其道親的支持程度和興趣選擇自己的經典。因此,在大學校區內的一貫道,和在街市發展的一貫道,對于教義的理解和閱讀的經典可能各有選擇,并不一致。我想最簡單地介紹:主張“清口”“清身”“清心”。眾善奉行,諸惡不作。他們標榜“無生老母,真空家鄉”,也盼望歷盡劫難,尋求解脫。從這些教義看來,這個教派真是以諸教混合為主旨的信仰。
1949年后,大陸道教的主要宗派,來臺道教人士,除了龍虎山世襲張天師,罕見其他宗師。在臺灣,道教的活動與當地民俗信仰幾乎難有分別。他們的儀式包括祭拜、符,不過,主要的道觀已經逐漸取消焚香祭拜的儀式,而將信眾的供奉用于設立醫院和學校,從事社會工作。臺灣道教,除了那些為信眾作法,消災祈福和卜問求的乩童,專業的受道長并不多,倒是有不少研究道教學者,下功夫探討道教教義和歷史。有幾位歐美學者,長期在臺研究,致力介紹道教于西方世界,精神極為可佩。目前在哈佛大學,就有一門大班課,介紹道教,選課學生竟有數百人,也可謂異數了。
佛教的活動在臺灣極為興盛,佛光山、中臺寺、法鼓山和慈濟,都是虛云、太虛、印順幾位法師提倡的人間佛教。佛學的討論已經不是他們的重點,而更重要的是進入社會,以簡單的教義推廣信仰。最大兩家,乃是慈濟和佛光山,前者以救難濟困為其主要工作重點,后者則以“做好人,說好話,行好事”為宣教的目標。他們的教眾眾多,這幾個教派合計,不下數百萬之眾。這些簡單的教義,其實相當程度地容納了中國傳統倫理道德,配合佛教的積功積德,以出世的胸襟,作入世的善事。